第五十九章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南方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而且在四季之中存在感最为薄弱,唯一的体现在于早晚有些清凉。虽不剧烈,但好歹有落差的温度变化,对于老人小孩来说就是很容易忽视的致病缘故。
薛阿公向来老当益壮,竟也没注意着了道。
一开始只是喉咙痒,后来咳得撕心裂肺,去乡里卫生所开了治风寒感冒的药片,还有一瓶川贝枇杷膏。
药吃下去,咳嗽缓了一些。卫生所的医生嘱咐薛丝丝,病人上了年纪,即使一般的小感冒想好起来也没那么快,平时得注意饮食营养,防寒保暖。
病去如抽丝,薛阿公的小感冒很是折腾人。咳嗽好了一些后,人开始发热,不严重,低烧但持续不退,请医生上门打过退烧针,又吃过退烧药,薛阿公的精神迅速萎靡。
为了保证病人的清淡饮食,近日的饭菜均是少油少盐。一贯偏好浓油赤酱的薛阿公在饭桌上味同嚼蜡,兼之生病后胃口大减,现在的饭量连过去的一半都不到。
秀枝婶每每劝说他多吃点,薛阿公摇摇头,表示实在没胃口,吃饭跟吞沙子似的。
后来烧退下去了,鼻塞、流涕、咳嗽倒齐上阵,薛阿公的精神始终难以振作。他不时感慨,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体不耐用了,一点小病都损耗如此严重。
秀枝婶被薛阿公的病弄得风声鹤唳,女性长辈式的絮叨天性加重,见薛丝丝洗完澡出来穿着t恤短裤,忍不住唠叨两句。
夜晚凉,穿着短裤小心感冒,看你阿公感冒了多折磨人!
我都几年没得过感冒了,不怕,这种凉快正好。
为了显示自己真的享受、不觉得冷,薛丝丝还走到院里乘凉吹风。
潮湿的发丝被晚风拂起,一阵阵凉意穿过头皮,裸露的手臂和腿脚起了鸡皮疙瘩。薛丝丝用力搓了搓,鸡皮疙瘩被搓下去了,假装方才并没有被冷到。
她嘴硬,面上也倔强,要是立马返回屋里,定会被秀枝婶取笑打脸,便僵着手脚待在院里。
只是内心吐槽,风把哪里的冷气吹来了,白天明明热得冒汗,这温差也太大了吧。
就在薛丝丝被晚风冻得手脚冰凉之时,风老大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第一时间回过头望向屋里。见薛阿公房门关着,客厅里没了人,电视屏幕也黑了,邻居家也熄了灯,大门紧闭,没人会发现她,才安下心来,应对面前的不速之客。
这两日薛丝丝被薛阿公的病占去了心神,没留意到风老大已经好几天没在她窗前闪现,无声地督促她尽快破案。
此刻,风老大出现了,她不由得忐忑起来。
之前的忐忑是久久找不到凶手的焦灼与心虚,如今的忐忑是找到了凶手而不知如何是好。
“找到凶手了吗?”风老大开门见山问道,眼神淡漠。
“呃······”薛丝丝支支吾吾,试图拖延。
总得说的呀,要是说还没找到,那是撒谎,也对不起蝶美人。
要是说找到了,傻子无知无觉,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要杀人偿命不成?
她心里正十分为难,不经意间瞥见风老大冷静的目光,陡然一惊。
当初她和崔岩刚揽下追查凶手的任务,风老大第一晚闪现在她房间的窗外,曾经比划过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在看着你。果然,后来他隔三差五,固定在她睡前的那个时间出现在窗外,既是催促也是警告。
风老大一直在监视着她。
如此看来,那天和傻子在溪边交谈的那一幕,风老大是不是就在暗处旁观呢?
“我要听真话!”风老大的目光凶凶地朝她逼过来。
考虑到风老大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真相,薛丝丝便无论如何也撒不了这个谎,只得说:“算是发现了一个嫌疑人。”
“是你们在溪边说话的那个人类?”
他果然看见了,幸好没撒谎。薛丝丝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只是很有可能是他,不能完全认定。”
风老大眼睛一瞪,“怎么说?”
薛丝丝便简单讲了那天在溪边和傻子的对话。他们问了些什么,傻子又回答了什么,中途傻子拍打脑袋的举动以及最后做出的那个撕裂空气的手势。
听完她的讲述,风老大迫不及待断定:“凶手就是他!”
虽然崔岩和薛丝丝心里也认为害死蝶美人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傻子,但她嘴上留有余地:“古往今来也有很多冤假错案,所以还不一定······”
风老大没功夫理会她的絮叨,确定了凶手后,不等她话说完就倏地一下消失了。
薛丝丝忙不迭四处张望,风老大是来无影去无踪,视野中已不见丝毫踪迹。
忆起他离开前平静的面容,薛丝丝不知怎地心里有些不安,于是打电话告知了崔岩这件事。
崔岩着重问了风老大得知凶手之后的神态表现,显然和薛丝丝忧虑到一块儿去了。
当初崔岩和她不过仅仅和蝶美人的死扯上了一点不算嫌疑的嫌疑,就被风老大粗暴地绑架过去,一上来就破口大骂,喊打喊杀。
如此悲愤痛恨凶手的态度,就算经过了这段时日的沉淀与冷静也不可能完全消减。
如今知道了真正的凶手,他不把杀害了他好朋友的歹徒千刀万剐就不叫风老大!
薛丝丝迟疑,“可是他走的时候看上去很平静。”
“表面越平静,内心就越疯狂。”崔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他会去找傻子吗?”
崔岩冷声道:“假如他不管不顾地找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事,那可就是······”
薛丝丝自然也明白他没说出口的后半截话,那可就是震惊乡里的大爆炸!
过后几天,薛丝丝整日惴惴不安,牵挂着此事,并且眼睛盯住了傻子的家门。
一家人正常作息,进进出出,傻子多数时间藏在屋里,偶尔在门前踱来踱去。
以傻子为中心,薛丝丝又扩大范围观察着周遭,没有发现风老大的身影。
是他压根就没有如她猜想的那样来寻傻子,还是他藏得太好躲过了她的注意?
忽一日中午,薛丝丝正啃着一截排骨,屋后传来一阵喧闹。
早就吃完饭的薛阿公正在泡茶,听见动静便出门去瞧了瞧。
薛丝丝和秀枝婶吃得慢,碗中的米饭其实也吃光了,就是不愿浪费,两人把盘中剩下的几截排骨、小半菜心分头解决。
薛丝丝疑惑又是出了什么事,秀枝婶淡定地猜想可能是哪家人为了争抢晒菜干的地盘而吵嘴了吧。
乡里人最看不得浪费。
菜园的地空了可惜,有多少地就种满多少菜,菜收获了一家人吃不完,就晒成菜干过冬或寄给外出的儿女。
有的人家门前地窄,或者没铺水泥仍裸着泥地不适合晾晒,便借了别人家的空地,一来二去免不了发生些小摩擦。
薛丝丝啃完排盘中的排骨,刚擦净嘴巴,薛阿公就回来了,不待她们询问主动分享消息:傻子不见了!
薛丝丝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拳。
那边秀枝婶正从薛阿公嘴中追问更多细节。
傻子经常自己出门玩,家里人渐渐习惯,他母亲不想拘束孩子也默许了。
傻子虽然傻,却在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养成了饭点必须回家的习惯,不曾因贪玩而忘了回家吃饭。
这天傻子举着一个网兜就出门了,临走前母亲还特意嘱咐他要早点回来,傻子大声应了。可直到饭菜上了桌,十二点过了仍旧不见傻子回来。母亲便急了,饭也顾不上吃,满乡里呼唤着找人。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儿,以为是傻子贪玩,又因脑子有问题根本不记得要回家的规矩。他母亲关心则乱,也许要不了多久傻子就回家了。
只是,他母亲的身影在大路上来来回回,跨过田地,下到溪边,女人焦急忧心的呼喊声持续在乡里漂浮,吃过午饭后闲着没事的乡里人就帮着一起找。
乡里就这么大,家家户户楼房连带菜园田地都是明明白白摊开在太阳底下的。乡里人找遍了各个角落没看到人,脸色才严肃起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该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吧?
薛丝丝几乎在听到“傻子不见了”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有所怀疑。
傻子的失踪,有微小的可能是傻子贪玩忘了时间或者被人拐跑了,然而极大的可能性是风老大带走了傻子。
原来前几天的风平浪静是风老大的蓄谋已久、按兵不动。
薛丝丝立刻知会了崔岩。
“假如真的是风老大带走了傻子,他们会去哪儿呢?”
下一秒,薛丝丝和崔岩不约而同地说出一个地方:“花丛!”
在乡里人屋前屋后、田间溪边满地搜寻时,薛丝丝和崔岩快步赶往蝶灵的曾经禁地——花花公园。
远远地就望见那片花丛,失了往常的宁静,此刻热闹极了,蝴蝶姑娘们都在,风老大和他的小弟们更是严阵以待。
不过,比之蝴蝶姑娘们和风老大等,薛丝丝踏上山坡最先看到的是傻子。
傻子正在经历她曾经受到过的遭遇,被妖风吹上天,如同扯线木偶一般被折腾。
但是他们走近了却能听到傻子的咯咯笑声,显然傻子正乐在其中,丝毫没意识到面临的危险。
“你们来了。”风老大见到他们并不意外。
傻子被举到离地约有三米的低空,这个高度虽摔不死人,断手断脚是难免了。
崔岩站定以后就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不出想法。
薛丝丝站在一旁,气喘不定,眼睛时而盯着傻子,时而看向风老大,时而扫一眼蝴蝶姑娘们。
蝶小紫飞到崔岩面前,一脸凝重,“害死我们族长的凶手是不是他?”
崔岩眼神晦涩,瞟了一眼傻子,保持沉默。
薛丝丝也不能开口回答蝶小紫的问题,担心一旦开口说了是,傻子下一秒就会被狠狠地砸下来。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风老大给蝶小紫挑明了这不言而喻的道理,指着头顶上的傻子说道:“看他们的态度还不明显吗?凶手就是这个人类!”
蝶小紫自然也看懂了他们的表情,也听到了他们没说出口的那句承认。
风老大神情极冷,语带嘲讽与挑衅,“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杀人偿命?你们来说一说,这个人害死了我的好朋友,我该不该伸张正义?”
风老大一直以来目标都十分明确。
他回来这里,得知了好朋友的死讯,报仇是他唯一的念头,始终不曾放弃过。
崔岩终于开口说了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薛丝丝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不可能真的让风老大搞死傻子吧?
风老大同样对崔岩的回答感到意外,本以为他们是来救这个凶手的,脸色稍缓,“我允许你们在一旁见证,看我怎么为她报仇!”
薛丝丝急得掰了掰崔岩的胳膊,凑上去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不管吗?”
“蝶灵族长被害死了,你不认为凶手应该得到惩罚吗?”崔岩淡淡地反问。
薛丝丝的心仿佛被针刺到了一般,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傻子无辜吗?若是傻子是无辜的,那么蝶美人又有什么错,落得一个被残忍活撕的下场?她想救傻子,就等于漠视了蝶美人的生命。
她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个崇尚平等的好人,如今惊觉并非如此。
原来她的平等是狭隘的,人类在她眼中仍是高于世间其他万物。
虽在内心深深地唾弃着自己,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傻子在跟前被就地正法······
不知不觉,她的纠结、困惑、自弃、羞愧、内疚等复杂情绪全涌到脸上,被崔岩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可是——”
崔岩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明白你,我们终归是自私自利的人类。”
被妖风缠住的傻子一开始觉得好玩,他像小船航行在大海中,从手脚掠过的风力度很小,一摇一晃没有危险。很快,大海风浪骤起,他这条小船不复悠哉,被晃得颠来倒去,晕头转向。傻子这才怕了,咿咿呜呜惊叫起来。
崔岩上前,声音不大但坚定地喊道:“住手!”
风老大转身回头,脸上不耐,目光利剑一样逼来:“你想阻止我?”
“你想怎么处置他?”
风老大咬牙切齿,“这个凶手怎么对待她的,我就怎么还回去!”
“如果你这样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崔岩语气平静,这话不是威胁,而是陈述。
他将事件未来的走向描绘成可以想象的图景。
按照风老大的意思,跟死去的蝶美人一样,傻子被分尸在花丛中,有两个结果:一是傻子家里人随便找找就没了耐性,当作被人贩子拐跑自认倒霉,二是傻子家里人坚持不懈寻找,发现了傻子的尸体。
傻子母亲既然能坚持十几年四处求医问药,毅力可见一斑,所以极有可能是第二种结果——傻子被发现死在山上。
“去年有个小孩死在葫芦潭,警车、救护车、消防车乌泱泱来了一大群。平静的农村出现了凶杀案,还是杀人分尸这种影响恶劣的案子,恐怕乡里要热闹上好一阵。”
“那又如何?”风老大既不理解,也不在乎。
“事情闹大了,你们灵的存在就有可能会暴露。”
崔岩的这句话传到风老大的耳朵里,与威胁无异,怒火瞬间爆发,薛丝丝能感觉到拂过脸颊的山风带上了些力道。
风老大无惧且嚣张,“暴露便暴露,我们还怕你们人类不成!”
“你们人类伤害了我们,凭什么不用付出代价?就凭一句威胁,我就得放了这个害死了她的凶手,让这个凶手逍遥法外,平安无事地继续过着幸福的生活?”
“凭什么!”风老大隐隐处于疯狂失控的边缘,目眦俱裂,狂暴的情绪扭曲了面容,愤怒凝成实质的风刃,割裂空气,划破了山谷的静谧。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他应得的!”
话音刚落,傻子陡然被提到四五层楼高的空中。左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着,身子倒挂,还被示威似地甩了甩,吓得傻子哇哇大叫,啊啊啊哭着喊妈妈。
薛丝丝被蝶小紫她们拦住。蝶小紫说,我们只想为族长报仇,你们是朋友,我们不会迁怒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妨碍我们。
薛丝丝心急如焚。
崔岩冲上前去,却被其他风灵小弟们禁锢住,不得前行半步。
他抬头朝风老大叫喊,喉咙都快喊破的那种,“假如灵的存在因此被暴露,后果有多严重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在乎吗?!”
风老大怒发冲冠(字面意义),每根竖立的发丝都在表达他的愤懑,比崔岩更洪亮地吼道:“老子才不在乎!”
薛丝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在空中悬挂的傻子,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一幅即将到来的画面:傻子的四肢被风绑住,看不见的风骤然发力,噗嗤几声,他的手、他的腿、他的头轻轻松松地断开,洒落一阵鲜红的血雨。
如此想象之时,耳边仿佛应景地响起了女人凄厉的哀嚎——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