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活中并不缺少乐子,缺少的是发现乐子的眼睛。
时间在八月份的尾巴上时,乡里回来过暑假的熊孩子就走光了,宁静重新回到九月份。
与此同时,秀枝婶的身影也重新在薛丝丝家中出现,薛丝丝心甘情愿交回厨房的权柄,甚至可以说是如释重负。
这段亲自操持一日三餐的日子,让薛丝丝彻底弄明白了一个事实——她在烹饪一道上并无兴趣,更无追求,在能喂饱肚子的基础上稍微有那么一点滋味,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秀枝婶回来了,饭桌上的菜式也丰富了,薛阿公偏好的浓油赤酱再次满屋飘香。
薛丝丝因为女人天性中带有保持身材的顾虑,日常饮食自然而然走清淡风格,就算肉菜也是少油少盐。
清淡的饭菜吃起来爽口,没什么不好,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满嘴流油的菜肴吃起来的确香。
吃了两天秀枝婶做的饭,薛丝丝隐隐感到裤头似乎变紧了。
面对喷香的荤菜,薛丝丝的筷子克制得十分吃力,也是拼命忍住想要添饭的冲动,而且每日散步的时间增加一倍。薛丝丝时时保持警惕,坚决避免在无所事事的悠闲日子中吃成一个大胖子的悲惨命运。
如此嘴巴痛快而肚腩抗议的日子没多久就面临中断的危机。
一日,薛丝丝去驾校练车回来,没进家门就听到了屋里热烈的讨论声浪。
客厅里的沙发椅几乎坐满了人,茶几边沿摆了一圈的茶杯,在四溢的茶香中人们却无暇慢品,只把好茶当成解渴的白水。
人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旅游的讨论上。
薛丝丝尬笑着挨个喊人,阿公阿伯,阿婶阿姐····刚回来吗,是刚回来,听说驾照考完了,没有正在考呢,然后趁人不注意,倒了一大杯水后悄悄挪到屋外,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前,侧耳倾听。
原来是这么回事:
里头一个阿婶的妹妹的小儿媳妇,在市区的一家旅行社工作,近日正在大肆推广最近开发的一条旅游线路,把潮州、梅州、汕头等几个地方连在一起逛一圈,主题大约是什么客家寻根之旅。
新的旅游路线需要四处宣传炒热,旅行社发动各个员工,员工又发动亲戚好友,于是就传到了乡里。
相比于文绉绉的主题标语,大家伙更心动的是价格,旅行社打算赔本赚吆喝,给出了力度极大的优惠价。
不到两千块的价钱,吃喝住行玩全包,为期一周,专业导游全程陪同,搞得几个老头老太心头火热,有爽快的已经先把定金交了。
有个阿伯应该是常看新闻时事,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旅行团会不会有强制消费环节?
电视上都曝光了很多宗类似的套路。以近乎赔本的超低价吸引来旅客报团,然后在看完景点之后把人带到商场店铺,不买不开车,不买不吃饭,软硬兼施就是强迫人去消费。
起头的阿婶信誓旦旦地保证,有她妹妹的小儿媳妇在,哪怕其他团有这样的操作,他们这个熟人团也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薛丝丝迄今为止仅有三次旅游经历,第一次是大学时期和同寝室友去了九寨沟,另外两次是工作之后休年假,分别是跟同事去福建厦门,以及跟前男友去苏杭一带看了江南园林。
三次都是她自己做自由行攻略,没有报团,即便没有强制消费环节。
她也不喜欢团游那种紧凑打卡式的旅行方式。
屋外薛丝丝正要回忆自己那少有的三次旅行,忽然听见大家伙开始怂恿薛阿公和秀枝婶一同加入。
“成日窝在屋里作甚?趁腿脚还能走要多出去玩一玩······”
“就是就是,反正又不贵,大家作伴去玩多好······”
你一言,我一句,秀枝婶似乎被劝得意动,薛阿公倒是有些小顾虑,他怕自己认床,也怕外面的饭菜不合胃口。
后来,一众叔伯阿婶告别走了,薛丝丝才进屋,抓住方才讨论的热闹余韵也劝了两句。
他们两人如今有钱有闲,身体又还硬朗,正是出去旅游的大好时机。辛苦了大半辈子,有机会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蛮好的!
亲孙女的话还是比较有用处,薛阿公不仅决定要去,甚至邀请薛丝丝也一起参团。
“我就不去了,我负责看家!”
实际拒绝的原因有三:一是那几个目的地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二是她不喜欢和不熟的人一起,三是整个团的成员除了薛阿公和秀枝婶几乎全是不熟的老头老太,她能够预见到自己身处其中将会多么不自在。
旅行有将近一半的乐趣都在出发前。
既然定了行程,钱也交了,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三天,各项准备工作就该开展起来。
薛阿公把压在衣柜底下、据说二十年前用过的行李袋找了出来,一抻开,嚯,被老鼠咬出两个大洞。
眼见薛阿公皱着眉头去楼梯角搜出一个硬纸袋,打算用来装行李,薛丝丝忙上楼取了自己的行李袋。幸好不是粉红色,纯黑的,给薛阿公用。
把行李袋装满,前后用不到一个小时。三天里袋子一直敞开,里面的东西掏了又装,装了又掏,来来回回,恐怕要到临行前才能最终把拉链封闭上。
除了折腾那个行李袋,薛丝丝也被薛阿公折腾得几乎就要反悔跟着一起去算了。
要出一个星期的远门,薛阿公放心不下他的菜园子和鸡仔们,以及门口的两盆“黄金万两”,不厌其烦地叮嘱了薛丝丝不下几十条要点。
菜园子里的菜记得要早晚两次浇水,日常去瞧一眼,有杂草马上揪掉······
早上不能赖床,早点起来去把闷了一夜的鸡从棚子里放出来,早上那次可以喂少点,徬晚把鸡叫回来,喂完后记得关上棚子的门······
“黄金万两”不需要频繁浇水,一天一次就够,不过若是白天日头烈一些,看到表面的土有些干了的话,可以适当多浇一次······
薛阿公强调了一遍又一遍,搞得薛丝丝都能全文背诵了。
尽管如此,薛阿公仍然信不过从没踏足过菜园子的孙女,这几日待在菜园里的时间变多了,这里弄弄,那里弄弄,似乎想把活儿一次性干好。
日头猛,薛丝丝担心他中暑,叫他回来又不听,只好坐在门前,空出一只眼睛留意菜园里的动静。
【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旅游?】
崔岩一句话结束聊天,【没有】
薛丝丝试图抢救岌岌可危的对话,【整日面对这些山,就没想过到其他地方看一眼新鲜的?】
【你待腻了】崔岩没加标点,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
薛丝丝忍不住要辩解,【就是稍微、偶尔、暂时有点无聊】
崔岩的回应冷酷无情,【自己的无聊自己解决】
薛丝丝连发了三个一样的表情图:一个小人抱臂撅嘴,头顶一个大大的“哼”。
崔岩再无下文。
直到第二天晚上,聊天记录才有了更新,晚饭前崔岩发来一条信息,【晚上别早睡,带你去找点刺激】
薛丝丝乍看之下,第一反应是怀疑崔岩手机丢了,要么就是微信被盗了。这条信息不可能是他本人发的,听上去对方活脱脱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猥琐男。
吃过饭洗完碗筷,薛丝丝陪薛阿公坐在客厅里看新闻,等待。
新闻播完了薛阿公又去翻箱倒柜折腾可怜的行李袋,薛丝丝翻看电视频道,等待。
薛阿公到门外走过一圈,回房熄灯睡觉,薛丝丝在看一部玛丽苏偶像剧,等待。
等到哈欠频频找上门来,由那条信息引起的好奇就要抵抗不住困意时,崔岩赶在最后关头又发来信息,【穿上水鞋,带件外套,出来路口】
薛丝丝听从指示,穿了水鞋,腰间绑了件薄的针织外套,脚步期待又兴奋,跟平常走路都不是一个样了。
两人在路口会合后,崔岩没再继续保持神秘,揭开了“刺激”的真面目——捡螺。
崔岩走在前头,脚下的人字拖换成长筒水鞋,手上还提了一个小桶,桶里哐哐当当装着东西,一根捞网伸出头来。
薛丝丝落后两步,两手空空,本想也回家拿个桶,被崔岩阻止说不用,头回捡螺没经验,先旁观就好。
先走了一段大路,等乡里人家在视野中消失了,才离开大路,下到溪边。
崔岩不吝赐教,说靠近人家的溪流中几乎没有螺的存在。道理也简单,触手可及的地方哪有生存余地?不仅是螺,这段溪流中小鱼也不多见,越往上游、越往山里的溪流中才有螺的痕迹。
两人摸黑沿着溪流一直往上,来到一处稍微和缓的流域。
崔岩从桶里摸出装备,两顶头灯,自己戴一顶,给薛丝丝一顶,调整好角度后开灯,亮度挺强。把小桶递给薛丝丝,让她往桶里装些水,之后拎着桶跟紧,他自己拿上一根捞网就下了水。
借着脑门上射出的灯光,先找石头,找到石头后往下看,螺一般三三两两喜欢吸附在石面上。
看到有螺,捞网伸进水中一刮一收,螺进网口,然后倒入小桶中。
薛丝丝提着桶,脑袋左晃右晃,帮忙寻找螺的踪影,发现了就告诉崔岩。同时经崔岩提醒,需要时不时瞥一眼小桶,及时将沿着桶面上爬的螺弹下去。
一阵凉风吹来,黑夜的味道涌入鼻尖,薛丝丝呆立在溪水中。
同一个世界,白天阳光普照,或山林之中,或楼海之间,人们忙碌奔波,汲汲营营,人人都清楚眼前的就是现实,手边的就是真实,无可置疑。然而到了夜晚,光明消失,黑暗降临,世界的气氛随之一变,特别是那些灯光照不到的模糊之地,闻起来有另一个世界的味道。
薛丝丝从小就对夜晚持有这种印象,而这正是她喜欢夜晚的原因——白天是明确的,不容更改,夜晚却是不确定的,想象力得以释放。
薛丝丝感觉周围的黑暗是有形的,更准确地说是像人一样拥有灵魂。它有独立意志,能够自主思考。心情好的时候便跟你聊聊天,讲上几个古老的故事,或逗弄一下你。心情差的时候就会吓唬你,震慑你,对你的恐慌视而不见,一派冷漠。
黑夜将人眼前的世界缩小,利用人对未知的恐惧把人困在方寸之间。但是,假如有人不害怕黑暗,敢于走进黑暗,便会发现其实黑夜的世界更加广阔,甚至拥有比白天更多的自由。
薛丝丝任由自己的想象在黑暗中驰骋,眼瞧着即将飞过溪流,跨越高山,却被崔岩一嗓子截住,“发什么呆!”
她回过神来,看见崔岩正站在不远处,捞网中又有收获。
夜已深,微风像加了冰,冷冷的,皮肤被激起鸡皮疙瘩。
薛丝丝解下腰间的针织外套穿上,崔岩发信息提醒她带外套,自己却还是一件短袖,他不冷么?
弯腰伸手,指尖刚触及水面就被冰得一激灵,哟嚯,这水可真冷!
薛丝丝带着关心问道:“你怎么不带件外套?不冷吗?”
“还行。”崔岩回答,不知是嘴硬还是当真不觉得冷。
好像确实有科学研究表明,较之女性,男性气血要旺些,体温会比女性高上一点。
这片流域的螺不多,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人扫荡一空。崔岩继续往上走,薛丝丝跟在后头,溪流变窄,然后加深,两人被迫上了岸,此时已在山上。
山上溪流中的螺更多,崔岩说完就又下了水。
眼前是被两侧石堆夹在中间的一段狭小溪流,薛丝丝可以不用下水,只在岸上守着桶。
桶里的螺一个挨着一个,堆堆叠叠,数量不少。
薛丝丝细细看了,大致有两种,一种螺壳泛青,尖长尖长的,另一种则乌黑油亮,粗短而尖端稍显圆扁。
久远的记忆冷不丁被触发,薛丝丝脱口而出一句童谣:“青角乌角相搏斗,溪水搅得噜噜响。”
崔岩问她在嘀咕什么,薛丝丝重复了一遍,还问他小时候有没有听过这句童谣。
青角,乌角,说的就是这里常见的两种螺,乡里根据螺壳的颜色分别取的土名,至于正经的学名无人知晓。桶里的这两种螺,应该就是所谓的青角和乌角。
月亮从山头走到两人头顶上空,桶也越来越重。
崔岩的捞网伸过来,有个螺卡在网中倒不出来,薛丝丝欲伸手摘取,恰好与崔岩的手碰到一起,触感仿佛冷硬的冰。
她急了,“你的手好冰,还说不冷?”
崔岩把手搓了搓,不以为意,“在水中久了,热不起来,身子倒不冷。”
“那也容易着凉!”薛丝丝再看一眼桶里的螺,份量不少,“这桶螺也够了,要不我们回吧?”
崔岩上了岸,薛丝丝接过捞网,他便把双手在衣服上蹭干,然后连捞网和桶一齐接过来。
“走吧。”
薛丝丝转身随意扫了一眼,蓦地顿住脚步。
崔岩疑惑道:“怎么不走?”
薛丝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而后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有人在说话。”
“可能是其他人也来捡螺。”
然而再听了两耳朵后,他们不约而同认为这动静不像是来捡螺的人,声音多而密,倒像是一群人窸窸窣窣在干些什么。
崔岩不在乎好奇心会害死猫,径自往声音来源之处摸索而去。他把头灯熄了,让薛丝丝的也熄了,换上手机里的手电筒,一下子由大太阳变成半掩在云中的小太阳。
跨过石堆,穿过树丛,两人先听到汩汩的流水声,借着天上的月光勉强看清是一截溪流。那阵怪异的声音仍在,且近在眼前,看来他们没找错。
崔岩悄悄拨开挡在前面的枝叶,薛丝丝凑上去,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向声源处张望。
已经“见多识广”的薛丝丝一眼就确定那是灵,然而前方的画面依旧令人匪夷所思。
薄薄的月光洒在溪水上,随着水流波动,银光一闪一闪,为上方的场景增添了几分刀光剑影似的紧张感。
光线昏暗之中她最初以为是一团团拳头大小的白光,数量极多,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从而产生铿铿锵锵类似金属磕碰一样的动静。便是将他们引来的声音。
片刻后,眼睛适应了月光的微弱,一团团白光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上圆下尖,继而上面的圆成了有脑袋、有身躯、有双臂的半身小人,下面的尖则是一圈一圈螺旋而下,尽于尾部。
薛丝丝越瞧越觉得眼熟,形状有点像——呀!不就是五分钟前才摸过的螺吗?
这些像螺一样的灵在干什么?
看似疯了似地胡乱磕碰,实际上是两队人马,在领头的指挥下冲锋陷阵。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勇敢地冲上前,奋力挥动最尖利的武器,用最坚固的护盾抵挡敌人的攻击,跌倒了、被撞飞了也得立刻回到战场上。在金属的怒吼中夹着气势冲天的呐喊与叫嚣,怀抱永不退缩的信念,战至最后一刻。
这是正儿八经的战斗!
到了薛丝丝嘴里却是“他们在打群架吗?”
“······”崔岩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场面,好奇心早就湮灭了,“又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