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沉默虽是金,但语言的魅力在于通过交流能够彼此理解。
薛丝丝真希望有竹三叶那张自来熟、爱唠嗑的嘴。
找小孩子比较容易,只要她说的是当地话,无需经过一番寒暄和铺垫,打过招呼后开门见山。
小孩子心思简单,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就算不认识她,也顶多把她当成一个路边遇到的怪姐姐,回家后都懒得向大人告状。
要是找老人家搭话,他们非得先问清楚她的祖宗三代,然后再逐一问候打听近况。熟的话就聊他们熟人之间曾经做过什么,不熟的话就编两句曾经听谁谁谁说过她的公太或阿公。
无论熟还是不熟,薛丝丝都难以张嘴提起风马牛不相及的童谣相关话题,否则老人家定会心里暗想老薛家的孙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那个愁啊!
薛丝丝从前就这样,一时冲动答应别人的请求,结果为难了自己。她真心想帮助言圆圈,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导致如今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对此,崔岩的评论只有俩字:活该!
薛丝丝决定从易到难,先回家问问自家的两个老人家。
薛阿公压根不记得,还不耐烦,小孩子的玩意儿来问我作甚,放下碗就到菜园去浇水。
秀枝婶倒记得几句,“骑白马,过南塘;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观音脚下一朵花,拿到阿妹转外家。”
不是“食腊蔗,过南塘”,而是“骑白马,过南塘”,秀枝婶记得的童谣跟薛丝丝的记忆有出入。
是谁记错了?不过好歹“敲锣打鼓等观音”后头有了下文。
“外家”是什么意思?
就是妈妈的娘家,妈妈的妈妈,外婆家。
钢镚儿上学去了,他阿婆在晒金银花。
薛丝丝凑上去,假借了钢镚儿的名头,说他昨天提到一首童谣,她回答不出,现在闲着就来问问。
“月光光,照四方,食牛眼,荔枝香,后面是食腊蔗、过南塘,还是骑白马、过南塘,记不得了······”
“你讲的我有点印象,不过也记不得了咯,人老了脑子尽没用的。”钢镚儿他阿婆想了想,才想起一句,“南塘水深深,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等观音,对,我记得后面系观音眯眯笑。”
又来了,敲锣打鼓等观音,后面不是观音脚下一朵花,如今又出来另一个版本,观音眯眯笑。
薛丝丝问道:“那观音眯眯笑后面的咧?记得么?”
钢镚儿他阿婆摇摇头。
“我有听人讲好像系‘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观音脚下一朵花,拿到阿妹转外家’,你有听过么?”
“啊?”钢镚儿他阿婆把金银花摊开晒在水泥地上,“我记得系‘观音眯眯笑’呀!”
薛丝丝礼貌地道别,离开了钢镚儿家。
她和言圆圈约好,暂时偃旗息鼓,等傍晚再行动。
傍晚时分,白昼的炎热渐渐止息,夜晚的凉意先走一步。夕阳的余晖在山头隐没。偶尔有人在菜园里焚灰,带着草木气息的烟雾袅袅上升,随风飘到人的鼻子里,是乡村特有的气味。
这时候,人家门口的院里,大多老人搬了凉椅板凳坐着。或刚干完活歇口气,或刚洗完澡散散热气,优哉游哉,等待晚饭。
薛丝丝抓紧时间出门。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薛阿公打电话催她回家吃饭的话,该有多羞耻。
她和言圆圈碰面后,朝着她较为熟悉的一户人家走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目标人物就在院里乘凉。
那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薛阿公的堂哥,按辈分薛丝丝该喊大伯公。
大伯公干了一辈子农活,精神矍铄,身材瘦小,比薛阿公矮,手脚倒还灵活。
薛丝丝假装散步,散着散着就散到他家,都是亲戚,顺便问候一声,问候完也不着急,继续聊两句。
她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之前听小孩子唱过一首童谣,什么月光光、照四方,人大了也没记性,大部分都不太记得。
若是崔岩在场,定会评价一句:什么蹩脚演技!
好在大伯公并未发觉她的刻意,反倒十分乐意小辈的亲近,聊起来滔滔不绝。
前十分钟,薛丝丝明明只是“真的呀”“是吗”“这样哦”随声附和。但大伯公近期做过的事,他儿子女儿如今在哪里、做什么生意,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等一众娃娃分别读几年级、每个人个性如何,诸如此类的信息基本都给她透露了个明白。
大伯公话里的十几二十号人都在外地,现在屋里似乎只有老俩口。
薛丝丝一边在心里暗自着急,一边面上耐心倾听。
后十分钟,大伯公终于给出了几句新鲜的,“茶无花,学种······瓜,对,瓜无黄、勿系,瓜无大,摘去卖,卖无······三个钱······”
茶无花,学种瓜;瓜无大,摘去卖,卖无三个钱。
这几句的确是薛丝丝所不知道的,或许节选自这首童谣的其他部分,又或许根本就是另一首童谣的内容。
“这几句也系‘月光光’里面的么?勿太像呀!”
大伯公十分肯定地点头,“系系系!就系其他的记不得了。”
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来电,还有时间,薛丝丝打算再拜访一位老人家。
第二回她有了些经验——得将目标锁定在儿女都不在家的留守老人,这类老人更有倾诉欲望。
后来,她找到一位独居多年的老寡妇。
老寡妇的儿子是整个大安里最有钱的人。多年前就在老家造了一幢别墅,外面围了一圈两米多高的铁栅栏,院里种了些观赏性草木。
不过,自从别墅建成以后,老寡妇的儿子难得回来几次。生意做大了,一年到头都没时间,乡里人都说这样好的房子真是浪费了。
老寡妇在别墅外头辟出一个小小的菜园子,菜园子边上搭了一个小小的鸡棚子。
老寡妇总愿意搬张板凳坐在铁栅栏外乘凉,而不是在铁栅栏里面。
薛丝丝走近时,老寡妇正在喂鸡,鸡埋头猛吃,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
薛丝丝以一句“有食饭么?”打开了彼此沟通的闸门,万试万灵。
同一个乡里的人,极少是完全陌生的,大家伙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这位老寡妇按辈分来讲算是薛丝丝的远房姑婆咧。
从老寡妇口中,薛丝丝又听到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内容。
学弹棉,棉线断;学打砖,砖断节;学打铁,铁生锈;学杀猪,杀猪割到手。
这一段,和大伯公的那段很类似。
然而,不管是那一段,感觉都和“月光光”那首内容接不上。
这俩老人家的内容讲的大概是一个人干啥啥不行,正如此刻的薛丝丝,亦是干啥啥不行。
“对不起呀,”薛丝丝红着脸跟言圆圈道了声抱歉,“说了要帮忙,结果没能帮上忙。时间有点久远,乡里可能没人知道完整的童谣内容。”
言圆圈怎么会责怪薛丝丝呢?她是好心帮忙。
“现在怎么办?内容收不齐,而且每个人讲的又有错漏,彼此矛盾,即便硬拼也拼不整。”薛丝丝替言圆圈为难。
言圆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坚决地说道:“就算不齐整,也不能硬拼乱凑,事实是怎样,就该怎样。”
他思忖片刻,决定把每个人讲的内容全都一句不漏、一字不改地补充上去,“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是不是同一首童谣,也无所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每一句都是你们人类从很久以前就传唱下来的,里面包含了你们祖先、亲人的记忆,所以每一句都有它的价值。”
言圆圈的这段话,让薛丝丝觉得言灵一族自称是“最有文化”的灵族,并不是自恋自负,而是有些事实在里头。
山坡上的第二批桃子到时候了。
原本钢镚儿打算逃学来赚零花钱,被崔岩严词拒绝了。
开玩笑,若是被钢镚儿他阿婆知晓了,崔岩以后别想过宁静日子。钢镚儿连连保证发誓,缠着崔岩不放,最后被崔岩以两张毛爷爷打发走人。
薛丝丝有了上回的经验,摘桃的效率高了很多。
竹叶小人儿勤勤恳恳,蝴蝶少女叽叽喳喳,他们都拥有比个头大得多的力气。
一整个桃子,双手合抱都抱不拢,却能轻轻松松摘下抬起。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不消多久一棵桃树就被扫荡光了。他们还不渴,也不用休息,跟薛丝丝这个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喝口水、擦擦汗、甩甩胳膊的废物人类比起来,实在很划算。
“要是开个工厂,请这些灵来工作,人工费又便宜,效率又高,岂不是赚翻了?”薛丝丝闹着玩说道。
崔岩闻言,瞥了一眼那些勤快的小帮工,回道:“他们根本不需要我们的人民币,钱可请不动他们。”
“他们要的报酬像什么草珠子啦,可比直接给钱便宜多了。”
“说是有给报酬,实际上他们会来主要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崔岩淡笑着,叹道:“多年的交情?他们如果仔细算算,就能发现我这个人类根本没为他们做过什么。这些灵呐······”
这些灵呐,万一碰上坏心思的人类,会被利用成什么样哦!
薛丝丝正感慨着,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响铃,摘下手套,掏出来一看,愣着看了半晌,还是接通了。
是那位前同事,热情地问了两句薛丝丝的近况,又提供了几个公司的新八卦,然后才切入正题。
薛丝丝一听,真想爆粗口,问问她是不是弱智,就这么点事怎么教都教不会。
我现在有事。现在手头有点忙。你多翻翻笔记。问问办公室其他人。这几句话薛丝丝都已经说烂了,架不住这种装听不见、一味死缠烂打的人。
像前同事这种人,烦的确是烦,但也很厉害。嘴那么甜那么会撒娇哄人,脸皮又那么厚那么锲而不舍,仇人都能直接磨成亲人,不可能的事也给磨到成功,这也是一种能力。
薛丝丝说真的从心底不得不佩服这种人。
十几分钟后,挂断电话,薛丝丝都忘了刚才摘到哪棵树。
崔岩放下空箱子,双手叉腰,问了一句:“需要建议吗?”
“什么?”薛丝丝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等他的眼神往她裤兜的手机一瞥就晓得了。
她接了电话没走远,估计崔岩是听到了几句。
“我提离职之后新招来的,一个刚毕业的小妹妹。”薛丝丝解释了一下,苦笑道:“总是有工作上的事情要问我。”
“我的建议是拉入黑名单。”
薛丝丝迟疑道:“万一她操作不当给公司惹了麻烦······”
“你的前公司现在还给你发工资呀?”崔岩故作惊讶地暗讽了一句。
“毕竟工作了多年,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导致问题的出现,而且······”
“还没有哪个公司会因为一个小员工的失误而直接破产倒闭。”崔岩搬起装满桃子的一箱,直视她的双眼说道:“你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没有你,你的同事一样能处理好,处理不好就滚蛋。”
崔岩无意中戳破了薛丝丝的隐秘心思。
她自己也不敢承认,一直嫌烦却一直接受前同事的骚扰,不就是为了前同事说过的一句话“丝丝姐,你真能干,这一大摊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你离职真是公司的损失”?
静默了片刻,薛丝丝掏出手机,决定从善如流,拉黑了前同事。吐出一口气,摘桃子摘桃子!
下午收工后,崔岩眺望着远处的云层,眼中浮现出几分忧虑。
“桃子必须这两天摘完,雨水就要来了。”
薛丝丝露出钦佩神色,“你还会看天象?”
“刚查了查天气预报。”崔岩晃了晃他的手机。
“······”
“我尽量加快速度,也可以早点开工,争取多摘一点!”
崔岩摇头道:“我会另外找些帮工在夜晚摘。”
“晚上乌漆嘛黑的,谁愿意做工?”
“有些家伙只在夜晚活动。”崔岩勾唇,意味不明说道。
崔岩口中的“晚班帮工”很给力,第二天薛丝丝来到山坡,发现一下子被推进了大半的摘桃进度条。
言圆圈也来帮忙。
他找不到其他童谣,“月光光”这首童谣暂时也没有再多的线索,他表示自己的事业陷入了瓶颈。
被竹三叶以“暂时放下干点别的搞不好能有灵感”为由一忽悠,就到了崔岩这里做免费义工。
言圆圈手脚倒是利索,摘桃的速度也不慢,只是愁眉苦脸,显然仍在为童谣的残缺而苦恼。
崔岩不解,是所有言灵都如此勤恳执着,还是就言圆圈他事业心特别强?
言圆圈边摘桃,边给他们介绍了言灵一族长期以来的一项活动。
平日里,言灵伙伴们天南海北,分散在各地,孤单而独立地进行着各自的收集。然而每年在天气晴朗、方便出行的夏季,他们会举行一场交流会,言灵伙伴们齐聚一堂,分享各自的收获。
薛丝丝听到这里,脑子里便冒出一个画面:一个个类似言圆圈的“天线宝宝”按顺序上台,手拿稿纸进行朗诵,最后评出个一二三名来。
崔岩问出了她心中所想:“你们还会搞评比?”
交流会的初衷就只是给各地的言灵小伙伴一个互相交流、分享的平台,并没有评比或竞争。不过“想要出彩,不愿落后”的天性不止人类才有。
言灵小伙伴在交流会上暗暗较劲也不是坏事嘛。
“这一年来,我的收获很少。”言圆圈说着说着就更加愁眉不展,“如今几乎听不到多少人念童谣,偶尔听到一两句,没办法跟人类沟通就无从打听、请教。”
薛丝丝竟然是言圆圈一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能看得见他、听得到他的人类。
“怎么不找他?”薛丝丝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大口大口灌水的崔岩。
言圆圈小声地回答:“知道是知道,不过之前听说这个人类脾气不好,我不敢找他。”
虽然崔岩有时嘴巴挺毒,喜欢嘲讽别人,也不爱搭理人,耐心也有限······真就是脾气不好!
日头渐微,夕阳西下,傍晚时分大家收工。
崔岩估算了下剩余的进度,再摘一天就差不多全搞定。雨水暂时未到,索性仍然由“白班帮工”继续,不去劳烦“夜班帮工”。
薛丝丝得知能多赚一天的人工费,心中窃喜。
下坡路上,她安慰愁云罩顶的言圆圈,“别丧气!交流会不是还没开始?说不定明天灵感就来了······”
“也怪我记性不好,小时候听过的童谣就记得那几句,其他的都没印象。现在惟一能记得的只有老虎外婆的故事,主要是小时候觉得太恐怖被吓着了······”
“老虎外婆?”言圆圈看过来,一脸好奇。
“想听吗?”
言圆圈点头。
“好吧,我给你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