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了诗和远方,也是一日三餐和打工赚钱。
薛丝丝刚买的防晒衣派上了用场。
特意穿了一条长裤,裤脚接上高帮布鞋,脚踝都不露,又问了薛阿公后从鞋柜角落里搜出了一双陈年污渍斑驳的劳保手套,全副武装。
提了灌满柚子叶茶的水壶就要出门,脚步停了下,回头进屋。再出门时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如此再没遗漏,薛丝丝安心地出发。
薛阿公早早地去了菜园子,薛丝丝高声打了招呼“阿公,我出去了”。
他没给回应,不知是耳背没听见,还是不想回应。
前一天晚饭时,薛丝丝在饭桌上讲了她要去帮别人摘桃子的事。
那人说自家没几棵桃树,用不了几天,不需要技术,活儿轻松,报酬还丰厚。她想着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打打零工赚点零花钱,便答应了。
“那人”就是崔岩,薛阿公询问是谁,薛丝丝没隐瞒直接把崔岩说了出来。
只不过并没透露他们两人认识已久,只说路边遇到,正巧他需要摘桃子的帮工。
薛阿公介意的不是打零工这事儿本身,一时打零工没什么,一世打零工才是大问题。
薛丝丝回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对于未来的规划是一点没有,成日晃荡。现在可好,又跟六居里那个无所事事晃荡了几年的混子搭上了,他对孙女的未来感到担忧。
薛阿公一番大道理之后,给了她几个建议,要么出去寻份工,要么在家考公务员,在家考教师也成。
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份正经的工作,自己赚自己吃,勿要赖别人家,赖了别人就没自主。
薛丝丝一字不落地听完,认真表态说会好好考虑,边打零工边考虑。
“我阿公听到我要来给你帮工,人都惊呆了。”
薛丝丝跟在崔岩后头,去往桃林,想起薛阿公乍一听的茫然模样,感到有些好笑。
崔岩戴着草帽,手里也攥着一双劳保手套,更是直接把一烧水壶的柚子叶茶拎上。
“你阿公没说别跟我这个二流子玩?”
“也没叫你二流子,只说你是个混······”薛丝丝尴尬改口:“老人家想法比较传统,可以理解嘛。”
“无所谓。”崔岩打了个呵欠,眼底泛上几滴湿润。
不过,薛丝丝倒真有一件好奇的事要问,“你回来这几年,日常花费从哪里来?”
“存款呐。”
“够用么?”
“反正暂时没花完。”
“要是花完了呢?”
“花完了,就上山当野人去。”
说话间,崔岩又接连打了两个呵欠,泪水都快涌出眼眶,“都怪那个死衰仔,半夜三更嗨个鬼!”
崔岩背后的纹身,其实也是灵,专司送葬业务,简称葬灵。
据他讲,他还小的时候,阿公阿婆、爸爸妈妈等亲戚都陆陆续续消失了。大概是去世了吧,反正附近方圆几百里就他这一个幸存者。
然后他睡了一觉,迷迷糊糊感觉自己飘啊飘,飘了不知多久,再次醒来就在崔岩背上了。
虽然他们一族只剩他一个,并且他还是未成年,但他谨记葬灵的使命,坚持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因为烦他话痨聒噪,又因葬灵的特性,崔岩表示给他起了一个“极其符合身份气质”的名字——衰仔。
他对人类的语言不熟,等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才知道这俩字是用来骂人的。
他管不了崔岩,不过可劲儿地撒泼卖惨,绝对不许薛丝丝再喊这个名字。
最后,他满意地挑了“小葬”这个爱称。
小葬自称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崔岩让薛丝丝别信。
就算只有五六十年,在他们一族几百年的寿命跟前还是未成年的小毛孩,能量不成熟。因此小葬一天二十四小时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小时都在休眠,也就是睡觉,醒着的最多两三个小时。
薛丝丝悄声喊了句:“小葬?”
“睡着呢。”崔岩替他回了。
崔岩的桃林不在高处,就种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不用半个钟头就到了。
和缓的小山坡,人工蹚出一条道,从坡底螺旋式缠绕到坡顶,沿着这道,一层一层种满了桃树。
一棵又一棵,疏密有间的桃枝,翠绿的桃叶也遮掩不住沉甸甸的水蜜桃,个大圆润,白里透红,品相好极了。
薛丝丝面对着漫山漫野的桃树,木着脸问崔岩:“这就是你所谓的‘没几棵’?”
“瞧着多,但每个人均摊下来确实没几棵。”崔岩笑嘻嘻。
“就我们两个人,均摊下来一人半个坡,都得有几百棵!”
薛丝丝突然深深意识到薛阿公的话是多么正确。
当听到她要去帮工摘桃子,薛阿公就曾言,你以为摘个桃子十分简单,到时候你才知累。
“在你眼里我这么像个白痴吗?就两个人敢来摘一山的桃子······”崔岩斜了她一眼,给她定定心,“自然还有其他帮手。”
薛丝丝正琢磨,作为附近乡里公认的、传闻中十分孤僻的崔岩,会为了几个桃子而四处上门请人来帮工?
不多时,崔岩口中的其他帮手就到了,同时也是薛丝丝的熟人,竹叶小人儿和蝴蝶少女们!
果然,崔岩还是那个永远避着人的崔岩。
请附近乡里人帮工,工钱倒不是多贵,尤其乡下人干惯了活儿,手脚利索得很。
可他不愿意和别人产生牵扯,一旦开了口、见了面,在乡里就等于是互相来往的通行证。接下去来来回回,联系只会越来越多。
相反,灵就单纯得多,崔岩和他们只不过在做交易,交易结束,双方就没了牵扯。
按崔岩的说法,到场帮工摘桃子的,都只是与他做交易罢了。
薛丝丝想的是赚点零花钱。
后面不请自来、硬要帮工的钢镚儿为的是赚取买新手机的钱。
竹叶小人儿和蝴蝶少女们积极帮忙摘桃子,则是和崔岩约定通过一定比例的换算来兑换看电视的时间和草珠子串的数量。摘得越多,便可以看越久的电视,可以领越多的草珠子串。
薛丝丝听完他的分析,感到不对劲儿,“也就是说摘这一山的桃子,你付的就只有我和钢镚儿的工资,小竹叶和小蝴蝶那边你是一分钱都不用给?!”
“我倒宁愿给钱,穿那个珠串都快把我穿吐了!”崔岩不服。
“以后我来穿,不过你要给钱。”
“没问题!”
就这样,薛丝丝瞅准时机给自己找好了下一份零工,崔岩也迫不及待把麻烦事丢了出去,双方皆满意。
其他人是干熟了的,就薛丝丝是第一回上手。不过就一摘一放,细致即可,所以她慢慢地速度也跟上来了。
这活儿不复杂,一直重复而已,为了打发无聊,薛丝丝和竹三叶聊起天来。
竹三叶他们不是第一次给崔岩摘桃子,自他回来后已经摘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竹三叶虽然自称男子汉大丈夫,可也是个爱打听的八卦仔。
据竹三叶所知,眼前这个山坡,都是崔岩他阿公一寸一寸地跟乡里人买回来的。
六居里的乡民一家一家搬走,走了就没打算回来,临行前把山上的地卖给他阿公,换点路费。
陆陆续续,六居里的其他人家全都离开了,于是整座山坡都是他阿公的了。
他阿公一个人把整个山坡都清理了个遍,漫山都种上了桃树,那条道也是他一米一米凿出来的。
桃树从存活到开花结果,他阿公一路小心打理,生活中几乎大半的时间都花在桃林上。
其他乡里人也有种梅树、李树、杏树,果子成熟就收了卖钱,平时偶尔上山瞧一瞧、搞一搞。都不像他阿公似的,就跟养娃娃一样精细。
竹三叶认为,崔岩他阿公大约是很喜欢吃桃子。
相对于桃子的滋味,竹三叶更赞赏的是每年春天漫天遍野桃花盛开的美景,边回忆边啧啧称奇。他不懂太多人类的形容词,只能说一句“太他妈好看了”。
薛丝丝所了解的情况是,崔岩他阿公去世了几年后,崔岩才回来的。
这期间桃林一直没人打理,桃子成熟了也没人摘吗?
竹三叶说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崔岩他阿公去世之后,整个山坡的桃树没一棵开花、没一棵结果,就这么干等了几年,直到崔岩回来住。这些桃树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
薛丝丝闻言,直呼不可能。
开花结果是自然界的规律,哪个能像看电影似地按暂停,这些桃树都成了精了?
怎么不可能?竹三叶反问。
也许在他们灵的世界,这种事情十分寻常。
薛丝丝连忙放下桃子,跑去向崔岩求证。
“听说是这样,不知道真假。”崔岩也不十分清楚其中的蹊跷,而且并不好奇,“反正我回来之后,这些桃树都正常开花结果。”
“本来懒得摘,费事又换不了几个钱,任桃子烂掉算了。后来有个人自称从前一直就跟我阿公收购桃子的人上门,缠了我半天,非要我继续把桃子卖给他。第一年还是他找来摘桃的人手,安排好装车和运送等事务,我什么都不用干,就坐着收钱。”
崔岩回忆到后面,似乎有点子后悔自己放着坐等收钱的好事不干,偏要自己安排人手来摘桃。
为了避免崔岩更后悔,薛丝丝不敢再聊闲天,赶紧回到工作岗位,加快摘桃的速度。
第一批两天就摘完了,崔岩一联系那个南塘镇的老板,人就急吼吼开着大货车上门了。
这老板很有老板样,脑袋锃亮,肥头大耳,肚子上的膘比十月怀胎的孕妇还大,整一个弥勒佛的模样。
一箱箱桃子过过秤,然后被搬上货车。
弥勒佛老板时而盯着称上的数字,时而盯着记录本上的数字,时而呵斥工人垒放箱子的时候手脚轻点,忙碌并喜悦着。
薛丝丝正好在货秤旁杵着,弥勒佛老板自来熟地跟她聊起来,不过她主要负责倾听。
从个人的发家史,到收购路上的糟心事,惟一让她感兴趣的是关于桃树的一点信息。
弥勒佛老板跟崔岩他阿公搭上线,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次,他本来跟另外一个乡里的乡亲约好了收桃子。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然的台风加大暴雨,几乎毁了大半的桃子,剩下的都是些瘦了吧唧、品相差的。他挑挑拣拣只收了少量,货车空空荡荡地准备回去。
就在石桥边上,崔岩他阿公提着一筐的桃子往外走。
弥勒佛老板眼尖,瞧见筐里的桃子个个红润剔透,忙不迭喊停了货车,跟他阿公搭上了话。
据弥勒佛老板所言,他走南闯北收过数不清的桃子,从来没有哪里的能比得上这座山坡上的桃子。
不单单外面看品相上佳,里头的果肉也是鲜嫩多汁、清甜可口,收回去不需怎么挑拣,个个都能当特级品出售。
薛丝丝不由得从箱里拿起一个桃子,瞅了瞅,又闻了闻,除了个儿大点、好看点,没其他特别的地方。
弥勒佛手指点了点她手中的桃子,悄声透露了一件往事。
刚跟崔岩他阿公定下收桃业务没多久,他那会儿年轻,一心全钻钱眼里,鬼迷心窍干了件不地道的事。
他借着出人手帮忙摘桃的便利,使人暗中挖了一棵小树走,带回自家地里栽了起来。
然而不管如何精心护理,桃树也种不起来,活倒是活着,可不开花、不结果,就干戳着枝儿。
第一次没成功,他不死心,又趁着帮忙摘桃的机会,挖了一棵大树。带回去各种捣鼓,分枝、嫁接、扦插,一通努力全白费,最后仍旧全是半死不活的鬼样。
自己搞不活,又担心万一他阿公知道了不把桃卖给他,弥勒佛老板只得熄了一夜暴富的心。
他没往邪乎的方面想,就以为他阿公在种植桃树上有独家的秘诀。
他阿公是个好人呐,是个好人!弥勒佛老板不住地念叨。
为人诚恳,做事大方,没有其他乡民抠抠索索、斤斤计较的坏性,最关键的是特级品的桃子只收中等品的价钱!
大货车载着满满的桃子离开。
崔岩刚刚从弥勒佛老板手中接过来的卖桃钱,趁着新鲜劲儿就地给薛丝丝和钢镚儿结算了人工费。
接过比都市白领高出一倍多的日薪,薛丝丝心花怒放。
钢镚儿终于攒到买新手机的钱,开心得嘴都合不拢。逮着崔岩就“老大”“大哥”地喊,狗腿的模样一准要跌破他那帮小弟的眼镜。
钢镚儿收了钱,迫不及待就走了。
薛丝丝留了下来,心中实在对那些桃树的诡异之处感到放心不下的好奇。
“你家的那些桃树,是普通的桃树吗?”
崔岩挑眉,无声地询问。
“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薛丝丝把竹三叶和弥勒佛老板的话概括地转述了一遍,“你阿公去世之后,桃树就不开花不结果,等你回来了又重新开花结果。而且,移植到其他地方怎么也种不活,听上去就不是正常的桃树嘛。”
崔岩吐气,上下打量着薛丝丝,调侃道:“你这人一看就是闷死人的那种,到底哪来这么多的好奇心?”
最了解这坡桃林的崔阿公已经不在人世,崔岩也不清楚哪来的桃树。
不寻常之处的确存在,但结出来的桃子他亲自尝过,没毒,所以也不想去深究其中的蹊跷。
“你要真好奇,改天上去摘几个拿回家尝尝,看你吃了会不会成仙。”
山上的桃树生长程度不同,结出的桃子成熟时间有早晚。
第一批同时成熟的桃子已经摘了,下一批大量成熟的还要等些日子,两批之间有些许零星成熟的桃子。
没几日,薛丝丝抱着一个小纸箱,一个人回到半坡上,打算挑几个最好看的桃子带走。
她特意选在清晨,日头尚且温和,没有中午那么毒辣。
山坡上的桃树仿佛也刚刚睡醒,有的还凝着昨晚的露珠。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意,凉沁沁的空气吸入肺腑,薄荷一样清爽。
摘了两个,经过一棵桃树时,薛丝丝忽然听见一个明朗透亮的声音,闻之犹如夏日的清溪。
只听见树后的那个声音反复地吟诵两句童谣:
月光光,照四方;
食牛眼,荔枝香······
念到此处,停顿片刻,似乎想不起来接下去是什么内容,然后又重新开始“月光光”。
薛丝丝静静地听了几遍,忍不住开口接上去:“食腊蔗,过南塘;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
“咦?”那人从桃树后现身。
不是人,是灵!身高约三、四十公分,戴着眼镜,头顶竖了个圈,跟天线宝宝小波似的。
“天线宝宝”惊喜地盯着薛丝丝看,“你能再说一遍吗?”
薛丝丝乖乖重复了那几句童谣:
月光光,照四方;
食牛眼,荔枝香;
食腊蔗,过南塘;
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
“等观音之后呢?”
面对“天线宝宝”期待的目光,薛丝丝使劲回想,“等观音——等观音——”后面的内容实在想不起来。
“天线宝宝”丧气得头上的圈都垂下了。
薛丝丝脱口而出:“我回家帮你问问?”
“好呀!”
“天线宝宝”对薛丝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宣布道:“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薛丝丝一时回不过神来,这是第一个不是通过崔岩介绍、而是她自己交上的灵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