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顶尖的投资人往往会注目于那些毫不起眼、看似一文不值的项目。
薛丝丝打着遮阳伞,挎包里装着身上全部的现金,以及一张几乎写满了的采购清单,在六居里的小径路口停下脚步。给崔岩打了电话,挂断后继续等着。
昨日,她站在崔岩家的天台上,瞥见不远处的路口驶来那辆她先前错过的公交大巴,懊悔的情绪重新涌上心头。
她的唉声叹气太过沉重,以至于崔岩忍不住开口询问。
得知她想去南塘镇采购而错过惟一的交通工具,崔岩当即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把车借给她用。
薛丝丝诧异不已,“你还有辆车?”
“要不要?要的话就给你拿钥匙。”
“可是······”薛丝丝嗫嚅道,态度犹豫。
崔岩不在意地说:“二手的桑塔纳,当初也就花了两三万,放心开,磕磕碰碰也没事。”
“可我······不会开车。”
崔岩的狭长眼睛都瞪圆了,年纪轻轻,工作多年,又在城市生活,居然不会开车?
薛丝丝尴尬一笑,眼睛左瞥也不是,右瞥也不是。
早知道就抽空去考个驾照!
唉,现在只能乖乖等公交。据说公交到了镇上只停留一个小时就返程,东西多的话根本来不及买。如果搭早上那趟去,乘下午那趟回的话,又得在镇上待五六个钟头,真是两难的抉择!
心中哀叹的薛丝丝不由得偷瞄了崔岩一眼,假如有人能开车送她一趟······
这一眼被崔岩警觉地捕捉到了,“想让我开车送你去镇上?”
“没有没有······”薛丝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想让我送你就直接说。”
薛丝丝的目光闪了崔岩一眼,又急急移开,“我怕你不愿意。”
“你都没开口,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万一我愿意呢?”
崔岩似乎心情不错,话里的暗示让薛丝丝心头一喜,开口请求道:“你能开车送我去一趟镇上吗?”
“不能。”
“······”
薛丝丝等了没五分钟,崔岩的身影就出现在小径那头。一声不吭,仍然t恤加短裤,不过人字拖换成了黑色的老北京布鞋。
两人过了石桥,拐进石桥边上与大路背道而驰的小径,来到一处废弃厂房。在塌了半截的一面围墙下停着一辆白色车身的小轿车。
下午两点多,崔岩午休刚起,没睡醒的呆滞和茫然在他脸上却呈现出面无表情的冷峻。
一度让薛丝丝以为自己的请求给他添了大麻烦,缩在副驾驶座上怯怯不敢开口。
薛丝丝所在的大安里,崔岩所在的六居里,连同附近另外几个乡里合在一起,就是翠屏村。
过了那道石桥,沿着大路往外,慢慢远离翠屏村的范围。
一路上都是相似的风景——近景大多是灌木丛或林荫道,中景是大片翠绿的农田、丛丛竹林或草地松软的土坡,远景则是波浪起伏的山脉及山脉之上的蓝天。
中途会经过几个乡里。相比翠屏村那种纯田园风格的乡里,这几个乡里走的是田园与市镇混合的风格。
人家居住的楼房十分靠近大路,拥有的田地面积也小得多。偶有几间半居住半商用的店铺,卖点汤汤粉粉、鱼虾蔬果、日用杂货。
嫌南塘镇太远、采购需求不多的人会骑辆小电驴光顾这里的店铺。
从翠屏村到南塘镇,大约二三十公里,驱车要半个小时多一点。
如果搭公交大巴,一路走走停停且时速一般保持在二十公里,那就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快到南塘镇时,崔岩的二手桑塔纳赶上并超过了公交大巴,薛丝丝的心情好极了。
进入南塘镇,路面宽阔,两侧楼房几乎就站在路边上。条件好些的人家努力隔出一个窄窄的院子,大部分人家是大门敞开对着马路。
越往镇中心,店铺林立,密集程度加深,种类也丰富起来。做餐饮的有包子肠粉、汤粄炒面、特色快餐等。日需的有手机店、文具店、杂货店、水果店、服装店等。
这类店铺资历老,常客多,是南塘镇上传统且基础的商业成分,比重较大。
近些年,来自城市的风一阵一阵吹到了像南塘镇这种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中间地带,镇上添了很多新鲜玩意儿。
有些连薛丝丝都感到意外。蜜雪冰城、益禾堂以及几个取名形式、装修风格都与某品牌雷同的哈茶、摩茶、星星咖啡等饮品店。华莱士、叫了一只炸鸡以及几个如复制粘贴的麦卡基、力士堡、乐美多披萨、韩王炸鸡等小吃店。
这类精致、时髦的店铺隔几十米就有一间,一众年轻人簇拥在门店内,生意火爆。
崔岩踩紧刹车,放慢速度,小心地避开临时停在路两侧的车子、仗着体型灵活乱蹿的摩托与电驴,还得时不时停下为毫无顾忌、随意穿越马路的行人让路。
好不容易开到镇中心,找空地停车花了十分钟,把车艰难地倒进狭窄的不规则的空地又花了五分钟。
期间崔岩的眉头是越皱越紧,都快要拧在一块了。
镇中心是一栋三层的建筑。一层是摊位齐整、门口有专人看管的菜市场;二层可以称之为小商场——商场的低配版、超市的加强版,几百平方米上灯光明亮、货架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员工身着统一制服;三层是服装大卖场,男装女装、衣裤鞋帽,款式虽稍显平庸,但胜在价格大众。
这栋建筑外墙的中心位上挂着几个led灯光大字,惠新商业中心。
从“商业中心”向外辐射出去三条线,也是南塘镇的三条主街。镇上百分之九十的店铺都集中在这三条主街上。
三条主路在中心点交汇,共同围出了一个圈,因而大家叫不来那正经巴拉的商业中心四个字,亲切地称呼为“大圆圈”。
比如,今日要上大圆圈逛逛去么?
停好车,崔岩和薛丝丝约定:各自逛街买东西,买好了就在停车的地方集合。早到的人稍等一等,实在等得不耐烦可以打电话催促。
薛丝丝可不敢让崔岩等她,对路边的店铺视若无睹,直接奔上“大圆圈”,掏出清单,开始一项一项采购。
采购也尽可能迅速、准确。
首先大致浏览货架上的商品种类,挑选出三两个有印象的品牌,然后再比较价格。如果全都是没听过的牌子,那就只能凭直觉择优录取。大忌是妄图每个牌子都仔细研究一番,或者对于价格锱铢必较,这样会大大延长采购时间。
先前退房回老家,因为有着不可对人言的特殊打算,薛丝丝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断舍离。别说多余、闲置的东西,就连很多必要的物品也都一并抛弃了。
如今她就得重新把生活买回来,还得掏钱。
等她提着两大袋一步一顿地回到停车地点时,崔岩已经靠在车门上抽起烟来。
看她回来了,崔岩猛吸了一口然后灭掉烟,让她将东西放到后座。
“怎么不放后备箱?”
薛丝丝纳闷地打开后车门,一看另一侧的后座上堆了不少东西。脚踏处也没空着,洗衣液、洗发水、沐浴露等瓶瓶罐罐,几条毛巾,以及几箱方便面、饼干等零食干粮。
“后备箱满了。”崔岩轻描淡写地说,车钥匙一扭,发动了车子。
后备箱满了?!
薛丝丝的那两袋跟他的大宗采购一对比,就跟下楼买几颗糖一样轻忽。
搞了半天,不是他勉为其难当司机送她来这一趟,而是她陪他在路上做个伴来镇上采购,等下回去铁定还要让她当免费劳力搭把手搬东西。
车子缓缓穿越热闹的街道和人群,薛丝丝眼睛盯着窗外直愣神。
直到离开镇中心,店面逐渐稀稀落落,还有住家的楼房。等到楼房也消失在车后,视野中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重新出现,薛丝丝才开口:“你有没有试过,就是突然有种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崔岩左手掌控方向盘,空出右手去调了调冷气强度。
薛丝丝努力组织语言,尝试描述那种复杂的心绪:“我前几天参加了五叶长老的葬礼,昨天还和竹三叶他们聊过天,我刚刚接触过那个颠覆以往世界观的、光怪陆离的灵的世界,然后今天我来到这里,置身于热闹的人类世界,这两个世界让我感觉有点错乱······”
“别想了,”崔岩语重心长地说:“琢磨哲学会让人发疯的,你想变成疯子吗?”
一时,车内只有经典、怀旧的旋律响起,李宗盛唱完张学友唱,张学友唱完换周杰伦。
薛丝丝为了摆脱脑海中迷茫、哀愁的莫名情绪,打算和崔岩聊家常。
“你回来多久了?”
“两年多三年了吧。”崔岩顿了下,不太确定。
不奇怪,时间的存在感因地而异。
在城市里时间是钟表,精确到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时间琐碎而精细。
而在这里时间是日头,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一年四季,时间模糊而随意。
“你以前从事什么工作?”
崔岩仅仅吐出几个字:“金融、投资。”
“那个行业应该工作很忙吧?”薛丝丝其实一知半解,只不过在勉强继续下去:“投资行业挺好的,听说工资很高?”
“还行。”
聊家人应该没错吧,薛丝丝又问:“你父母在外地?”
崔岩叹了口气,用上司打量犯错下属的颇具压迫性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说道:“身高、体重、工作经历、家庭情况、性格爱好等等,这些你都要一一打听,你真的想知道吗?”
尽管已经离职,但打工人的天性难以根除,一时有些怯了,薛丝丝抿嘴道:“不是,没有很想知道。”
“那就别问。”
一般人说这话,肯定是坚决拒绝交谈的信号。而崔岩只是不愿说废话,他的潜台词是别浪费时间谈论大而无当的客套话,最好直截了当。
薛丝丝诡异地连上了他的频道,便问道:“所以,我可以问真正想知道的?”
“可以。”崔岩颔首。
薛丝丝先瞄了一眼崔岩的背,有上衣的遮挡,仅从露出的脖颈看不到一点痕迹。
她指了指,问道:“你背上的纹身,不是普通纹身吧?也是灵吗?”
方才的允诺尚未完全消失在空气中,崔岩却不认账,“关于这个,我暂时不想说。”
“······”
薛丝丝瞪着他,抱怨道:“之前你让我当助手,还说自己想尽快退休躺平所以叫我考虑一下来接你的班,结果现在你藏着掖着,什么都不愿意讲!”
崔岩一打方向盘,把车子停在路边的泥地上,拉上手刹,按停了音响,转头直直盯了薛丝丝大概有十秒钟。
薛丝丝以为他生气了,回以惊疑的眼神。
正要开口道歉,却听到他问了一句:“听见了吗?”
她回想了下刚刚那十秒,车里寂静无声,车外的风吹草动也被隔绝,着实没有任何声响动静。
听见什么?难道是车子内部哪个零件出问题了?
崔岩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不等她回答,就发动车子,瞟了一眼倒车镜,重新回到大路上。
他耸了一下肩膀,给薛丝丝定了一个目标,“等你什么时候能听到它说话,我再告诉你它到底是个什么东东。”
它?薛丝丝的脑子里立马冒出了一个猜想,“你的意思是,你背上的纹身······会说话?”
“岂止,简直就是个话痨!”崔岩咬牙切齿,仿佛深受其害。
下午两点多,钢镚儿趁着阿婆午休,偷偷溜上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四个少年,十到十四岁不等。
钢镚儿虽然才十岁,但论顽劣程度和打架狠劲,其他四个无人能及,于是便成了这个小团体的头儿。
他爱听别人喊他大哥,就跟电影中演的那样。即使是另外两个岁数比他大的少年也得喊,大哥这个词不单单只是岁数,更是一种范儿。
最近,他一直有个烦恼藏在心里,关于手机。
如果说在现实中,城市化速度是稳步渲染、肉眼可见的话,那么在网络上则是风驰电掣、瞬间燎原。其中智能手机当居首功。
智能手机的普及,直接打破了网络上城市和农村的界线。城里孩子玩吃鸡,乡里孩子也玩吃鸡,城里孩子玩lol,乡里孩子也玩lol,城里孩子玩王者,乡里孩子也玩王者。
论玩手游的沉迷程度,钢镚儿在乡里孩子中也是名列前茅。
他一整天手机不离手,上课也不认真听讲,也对女孩子没兴趣,全副心思都用在游戏上。一天要充好几回电,手机时常烫得像块碳。
只是,技术再牛,硬件也得跟得上。
他的手机是父母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虽说给到他的时候还五成新,没什么大故障,但是小问题频发,最不能忍的就是玩游戏时卡顿。
最近,手机卡得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闪退、黑屏。
跟父母说要买新手机,父母提出除非他考上年纪第一的要求。
哼,不买就不买,何必刁难人!
所以,他想搞些钱,给自己换个新手机,玩游戏丝滑顺畅的那种。
城市里有人累死累活每个月就搞到个几千块,搞钱哪有那么容易!
钢镚儿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一筹莫展。直到无意中听见有个同学讲他叔叔从山上抓了头四脚蛇、卖了一千多的致富故事。
于是乎,就在这天下午,钢镚儿领着小团体上山抓四脚蛇。
钢镚儿以为,四脚蛇就跟草尖上的蚱蜢一样好抓。几个人就带了一个蛇皮袋装货,其余工具皆无,准备徒手捕捉。
几个人在山中光是兜圈,飞虫惊了不少,却连四脚蛇的一只脚都没瞧见。
为了提高效率,几人分散搜索,钢镚儿独自一人来到了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是一截黢黑的枯木。据说四脚蛇最喜欢藏身于石头、树干之中,为了确认枯木底下有无四脚蛇,钢镚儿把枯木踢翻了,除了几根杂草再无其他。
可就是因为这一脚,钢镚儿遭了殃。
后来,钢镚儿头破血流、昏迷不醒、被人背下山送到卫生所时,薛丝丝正巧提着两大袋经过。瞧见卫生所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想凑热闹也凑不进去,便先回家卸下货。
没多久,薛阿公回了家,同时带回了这个热闹的来龙去脉。
薛丝丝听到的版本是熊孩子闯祸记。
几个熊孩子晕了头,为了搞钱,贸然上山去抓四脚蛇。由于对山中地形不熟悉,其中一个孩子也就是钢镚儿一个不小心滑了脚,摔了个头破血流。其他孩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把附近一个正在巡视果林的大叔引了过来。大叔见状不妙,就赶紧把钢镚儿背下山,背到卫生所。
薛阿公回家之前,钢镚儿已经睁了眼,包了一脑袋纱布,被挪回家中休养。
“那小鬼正醒来,就嚷着吵着嘛黑影打他、嘛黑影砸他,依我看头脑都有点癫狂,可能吓过头了,有人讲像系撞鬼,还喊他阿婆剪个小人来招魂,哼,么见识的······”
薛阿公当了一辈子老师,对村里这类封建迷信向来是嗤之以鼻。
薛丝丝怔住了,后面的话半点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就回荡着一个词,“黑影”。
难道钢镚儿遇上的是之前伤了她的那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