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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宣悟殿的弟子们一同结束了早课,魏雪知转身走出校场。
宛柔出任务未归,别的同门因为方晴柳的缘故,面对魏雪知时总保持着几分微妙的距离,倒不如师从不同长老的弟子对她来得亲热。
方晴柳毕竟是大师姐,又十分难得地年纪轻轻就突破了金丹期,深得若虚长老看重,总归要炙手可热些。她明里暗里针对魏雪知,其他人自然也要注意避让三分,别不小心惹了麻烦上身。
魏雪知并不以为意,自顾自去修炼。
每日固定早课后,大家都习惯于四散而去,各凭本事提升修为。魏雪知最中意的修炼之地却是三年前她昏倒的那处灵瀑,那里环境幽深,少有人迹,就连一开始为了坑她而带她前去的方晴柳,也嫌弃那处寒冷,后来再未去过。
正适合她清静一下。
魏雪知在瀑布下盘腿打起坐来,流水倾泻而下,而她闭上双眼,周身亮起淡淡的金光,竟是明照峰护体神光的模样。当初余妙传授的明照峰入门锻体之术,她已修成,如今这灵瀑的寒水,已连她的发丝也无法沾湿分毫。
有护体神光隔绝水流的冲击与寒意,只将灵气源源不绝地纳入发肤和经脉,每次修炼都颇有收获,天道宫新一代的弟子中,尚无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魏雪知感知到灵府中那团光已全然凝聚成一个圆球,她一度怀疑这是结丹之兆,可是仔细一想,这团光自她开启灵智起便出现了,勤勤恳恳修炼三年,归来仍是一团光,她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或许,应该找人帮忙看看。只是她迟迟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
三两好友,修为差得不远,还不足以帮她查看。师父看着和蔼,其实最偏心方晴柳,人尽皆知。若非必要或紧急情况,要让人探入灵府,是个极亲密又极危险的行为,她其实也不敢轻易假手他人,总是只能暂时作罢。
灵力周转完毕,魏雪知睁开眼,从无我之境中清醒,这才感觉到传讯玉符在腰间微微发热。
她将玉符取出一看,是大牛前辈,发来了短短一句话,写了个“申时”。
魏雪知也十分简短地写了个“好的”,看着玉符上的字渐渐化为光点消失,眨了眨眼。
或许,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请大牛前辈帮帮忙?
……太唐突了吧。
她有些苦恼地想。
可怜魏雪知活了十八年,前十五年几乎一片空白,到现在,真正交心的人其实也很少,她怕自己掌握不好这个度。
她实在不想冒犯了敬重的大牛前辈。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再度将这件事搁置起来抛到脑后,接到邀请的魏雪知,放弃了去揭个七杀榜做做的打算,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走出三道宫门外,御起剑来。
她现在御剑已十分纯熟,随时随地都可御剑代步。只是天道宫有规定,三道宫门内不许随意御剑,只能先步行出去。
这是一个晴好的春日,踏着剑身从山上往山下飞,足下风景逐渐变换。积雪慢慢退去,深绿缀上新绿,风逐渐变得晴暖,连山间回响的鸟鸣也显得分外可爱。
她在山下几十里处的一个小村子落脚,村庄也是背靠着一座大山,但这山并非天道宫所在的灵山,村中也多是没见过修行之人的普通人。
这是大牛前辈与她惯常见面之处,三年来她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与敬重的前辈有了来往。
之所以选这里,既是为了避开天道宫的地界,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了迁就她,当初她行动受限,无法从住处离开太远,找个近处,往返起来便利些。
这里平日里是个清静地,今日村中摆了集市,倒有了几分热闹。村口搭起好几个茶棚,摆了干净小方桌与凳子,袅袅一缕茶烟从粗瓷杯中升起。握着粗瓷杯的手修长而有力,指间带着长年握剑的茧。
黑衣少年肩阔背直,只微微低着头,在看杯中茶汤。抬起头时,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魏雪知便快走几步,上前唤道:“前辈。”
少年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站起身来:“走吧。”
魏雪知抬手道:“前辈!好歹让我喝口茶,我赶路过来也实在渴了。”
少年挑了挑眉,提起茶壶将方才自己用的杯子注满了。
魏雪知不由睁大了眼。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前辈要把他的杯子给她喝?虽然他们应该也算比较熟了,虽然这桌上确实只有一个杯子,但是她或许可以找伙计再拿一个?用了障眼法,伙计是凡人看不出他们的真实模样,所以也未对他们有过多关注,自顾自在一边忙着,但应该也没有忙到没空拿一个杯子吧?
她脑子里已经在跑马了,面上却十分客气地伸出手去:“多谢前辈……”
大牛前辈将杯子放在了自己面前。
魏雪知:“?”
大牛前辈转而将茶壶放进了她的手中,谦让地说:“就不劳烦伙计多拿一个杯子了,你凑合喝两口吧。都是你的了。”
魏雪知:“……有点烫。等我吹一下。”
便揭开盖子吹起来。
想了想觉得慢了点,用双手在壶底暗暗冻上一层冰霜。
大牛好整以暇地衔了一抹笑,抱臂斜靠在桌边,看她豪气地举起茶壶隔空往嘴里灌了半壶茶。
喝完茶,二人便巧妙隐了身形,没有用法术赶路,散步一般沿着春风酥暖的小径往后山去。
黑衣的高个少年负手走在前面,魏雪知落后半个身位,忽然鼻端嗅到被风撩过的一丝暗香,像檀木又像茶叶,极轻,极淡,像一阵抓不住的错觉。
她忽然意识到,这香气太淡了,她只在大牛前辈身旁闻到过这种味道,这似乎是独属于他的气息。
魏雪知轻轻抽了抽鼻子,无意识地往前加快了小半步。
二人默默前行,彼此无话。
山脚下的小村庄不过落脚处,后山才是他们真正常待的地方。山中有一处空地,是大牛前辈发现的,因隔着深林与山涧,人迹罕至,正适合……
施展拳脚。
魏雪知“铮”的一声拔出“冰魄”,凝气聚神,行云流水般走了半套剑招。那剑招十分凌厉,她亦是舞出了八九分,剑光交错有山雨欲来之势,招式游走间如风云变幻,玄妙而莫测。
大牛看了点点头:“不错,今日可以教你下一式了。”
他亦长剑出鞘,演示了一招,身姿如鹰如鹤,大开大合,不似他平日的稳重,反添一分恣意风流。
魏雪知认真看着,只觉他教她的这套剑法,一式比一式精妙,令人惊叹。
看完后跟着一做,便有六七分相似了。
大牛道了声“尚可”,用手中剑鞘将她的手臂往上抬了抬纠正动作,一边闲聊道:“近来可还感觉到有魔修在旁窥伺?”
魏雪知一边记着手臂的位置一边道:“有,昨日帮同门斩杀黑蛟,我确实感觉到旁边林子里有不详之物,但不清楚实力如何。我们虽然人多,但大家都累了,我不好节外生枝,没有探查。”
少年“唔”了一声:“照你的说法,是当初在渡城那帮魔修恨你毁了灵树,所以追着不放。渡城的混乱,我亦参与其中,但我后来却并没有遇到过追杀者,我倒怀疑是当初鸢城那一群。”
说到鸢城,魏雪知沉默了片刻,道:“不会吧,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他们赶尽杀绝的呢。前辈你未受其扰,大概只是因为他们也挑软柿子捏罢了。”
大牛有些纳罕地看来一眼:“你是软柿子?只怕软柿子接纳不了你。”
魏雪知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垂了下去,有些丧气:“我还差得太远,要是正面碰上了,说不定杀不了几个就得折了。”
大牛正色道:“那你为何还没有突破金丹?”
只有他,将她入门三年便直追金丹之事视为理所当然,但魏雪知并不觉得冒犯,只因一看便知,他的天资只会在她之上,令现在的她望尘莫及。
魏雪知踌躇了一番,终于还是说道:“我早就觉得像是要结丹,但一直没动静,我便不敢肯定,不知道该问谁。”
大牛挑了挑眉,感到有些稀奇:“我帮你看看?就只怕……有些不礼貌。”
魏雪知眼睛亮了亮:“可以吗?我也怕……不礼貌。”
少年便笑了。他很少笑,但此刻他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像海湖初融的碎冰,被湖水轻轻推到岸边。
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贴在她额上,道:“那就闭眼。”
魏雪知不清楚需要怎么做,但配合地闭上眼,感觉到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温和有礼地轻轻贴着她的额心。
然后有什么隔着他的手也贴了上来。魏雪知只能隔着眼皮感觉到眼前的光被什么遮住了,檀木与茶叶香变得明显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像羽毛一样,近在咫尺地拂过。
她的眼皮颤了颤,有一瞬间很想睁开。
有一丝灵力涓涓地从额心传入,顺着经脉游走,在灵府不远不近地转了一圈。
檀木香与温热的触感离去,她懵然地睁开眼睛。
少年站直了身体,像在思索什么。
魏雪知脱口而出:“前辈,为什么要闭眼?”
大牛前辈被她打断了一下思路,低声道:“不闭眼的话,不怕吗?”
魏雪知想问“怕什么”,话语却在喉头凝滞片刻,将她噎了噎,没能说出来。
少年便挑了挑嘴角,继续说他方才思考的问题:“我大概探查了你的灵府,是有些奇怪。但只要稳定,便还无妨,你只继续加强修炼,多蕴化些灵力再看。如今看来,突破境界还不是最要紧的,只要修为够厚,现下的境界够稳,后面突破反而更有把握。”
魏雪知信服地点头。
他顿了顿,又道:“过段时间,再帮你看看。”
魏雪知点头的动作卡住,半晌道:“……多谢?”
少年退后一步,站到一个很君子的距离,礼貌地微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