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孟夏别去,五月菡萏发荷花。
见姒云整日闷闷不乐,花娘子几人放心不下,只要得空,便会相聚子虚琴坊,或对弈品茗,或抚琴弄弦,你一言我一语,闲度半日辰光。
又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他几人同坐廊下听风赏琴。
以丝音见长的子虚琴坊坊主不知第几次弹错音,花娘子几个终于按捺不住,眼神交汇,而后各自搁下手中茶盏,看向姒云。
“云娘,”花娘子朝毒寡妇使了个眼色,掏出丝帕,一边轻拭唇角,一边故作好管闲事道,“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周公子何许人也?要在乌有乡住到几时?”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毒寡妇轻啧一声,接过话头道,“我看他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此话有失偏颇。”张疯子正给几人续茶,闻言道,“除却样貌俊俏,厨艺也还拿的出手。”
热水入盏,茶氲袅袅四溢。
他坐回到原处,一边执起杯盏轻嗅,一边又道:“前几日做的葱花小米粥,花娘子不就赞不绝口?还有昨日的荠菜元宝,瞧着也很别致。”
“还有几日前做过的珍珠翡翠白玉羹。”
雷奇门从来寡言少语,今日也不知是为何,跟着搭腔道:“名字雅致,口味也不俗,真真色香味具齐。”
“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张疯子连连颔首,“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分明也不常下厨,说不定是第一次尝试,也未可知。”
见他两个越扯越远,毒寡妇气急,瞪他两人一眼,怒道:“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言乱语!”
遇上能言善辩的毒寡妇,诡医圣手的脾性总是尤为恶劣,他搁下茶杯,唾沫横飞道:“人老了,目力也不行?每日出入琴坊这么多次,没看见他手上那么多伤?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从前怕不是谁家公子……”
“锵!”稻香蛙鸣,弦音惊破。
分明是弹过成百上千次的旧曲,分明低眉信手,心无旁骛,云坊主却第三次弹错了音。
“云娘?”花娘子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收声。
晴丝斜落,廊下烟柳正婆娑。
姒云似不曾看见他几人眼神间的你来我往,十指一曲,敛起衣袂,举目朝清风徐徐的窗外望去。
晴丝推浪,绿水芙蕖,正是桃源好时节。
乡人们在田里忙碌,孩子们在埂上你追我赶。花娘子口中除却样貌一无是处的周公子蹲守在绿水边,据村里的娃娃们汇报——
“说是要钓鲈鱼,做鱼羮。娘亲说水里说鲫鱼,少鲈鱼,他偏不信,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在等……”
姒云:“……”
不知是光阴作祟,还是盛夏的暑气太过惑人,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国破家亡之后,那些曾长久压在她的欺骗和利用好似不再那么重要。
回忆周而复始,遗忘不请自来。
过去种种被镀上一层名为回忆的暖晕,姒云一日比一日看得分明,遇刺时的不退反进,冷箭前的以身作挡,还有从前总总不能胜数的纵容与破例,说好了各自利用、逢场作戏,可相比那些曾让他夜难安枕的筹谋与周全,一次次间不容发时近乎本能的反应,或许才是他在不自知时便已显出的本心一隅……
正因看得清楚,今时的姒云才会愈发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不知该去该留。
“系统,我父母……”
姒云刚要唤出奸妃不奸,忽听窗外传来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奔忙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不好啦!落水啦!”梗上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奔走相告,“周卿落水啦!”
子虚琴坊内,姒云陡然抬眸。
柳叶绿暗,荷花红酣。
遥处青田绿浪依旧,蒹葭苍苍的小河边,哪里还有周卿安然垂钓的身影?
分明廊下高手如云,田间也不乏善水之人,姒云的手脚却不受控制,不等毒娘子几人出声,她已扔下瑶琴,夺门而去。
“云娘?”“云娘!”
左右顽童纷纷避让,七星紧随其后。
头顶骄阳似火,耳畔风声如啸,姒云视若无睹,看清钓具所在,来不及脱鞋,捂住口鼻,朝河中纵身一跃——
“扑通!”
河上水花四溅,掠影浮光。
水面之下,姒云圆瞪着双眼,急急忙忙张望左右。
眼前所见恰如昔年后宫莲池,错落斜出的茎,娉婷舒展的荷,欢快游走的鱼……午后日头正盛,一道道晴光透过田田莲叶,水清如许,落成一道道纵横交错,惊得游鱼四下摆尾。
姒云却顾不得细赏。
只片刻,她看见不远处面色惨白,正不停往下沉的周卿。
他似失了身体的自主权,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浑身一动不动。
姒云双瞳一缩,飞快朝他游去。
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波动,周卿挣扎着睁开双眼。
四目交汇,他原本一片虚无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阵剧烈而陌生的惶恐。
姒云的心似被人揪住,目光紧跟着一颤。
昨日今时多相似,她在水面之下生出没来由的错觉——时间秩序被打破,她仿佛正置身于廿三年前,那个深不见底的莲池之下。
她窥见幽之更幽的暗潮涌动,无人知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幽王被困在寒潭之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历经十数载光阴,看遍国破家亡、离合聚散,他内里的某处或许依旧只是那名被禁锢池底,不得自由的少年。
变故只一瞬。
周卿下意识张口,河水从口鼻灌入,他被呛得连翻白眼。
姒云一惊,忙不迭地游到他背后,环住他脖颈——无它,惟手熟尔。
“云娘!”
“无月!”
“上来了!”
两人出现在水上,一众人等立时一拥而上。
“张师父!快给他瞧瞧!”
“走,回屋去!”
子虚琴坊内一阵忙乱……
几个时辰后,日暮西山时,七星各自归去,房中剩下姒云和昏睡不醒的周卿两人。
姒云守在床前,看天边暮云来又去,遥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上纷乱又起。
“叮!”
新月上柳梢时,窗外蛙鸣不歇,许久不曾上线的「奸妃不奸」突然不请自来。
「任务者!」
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系统的语气里读出叹号,姒云的心不自禁一颤。
“如何?”她在黑暗里瞪大双眼,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用力。
「他落水前,听你提起父母,系统自作主张向主人递交了查阅任务者现世情况的申请。」
不知是风不动,还是心不动,窗外冉冉暮色如故,周遭的一切却因系统一言倏而遁远,连天边千变万化的浮云都悄然停下了脚步。
姒云丹唇紧抿,发不出声音。
不等人出声,系统已经连珠放炮似的开口:「实在抱歉,拦下任务者时,系统不知蓝色星球上的医学水平发展程度如是低下,哪怕有金钱支撑,脑死亡患者的身体依旧保存不了太久。」
“你的意思是?”
姒云的身子不自觉地发颤,心头生出从没有过的空茫。
「主系统显示,现世中,你的父母寻遍人脉,想尽办法,依旧不能延缓你身体机能的衰败……包括心脏在内的多个器官已经衰竭,院方多次劝说你父母放弃。」
“他们……”似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姒云呼吸发紧,发不出声音。
「他们身体无恙,有几个学生定期去探望。家里虽热闹,只没人敢提起你的消息。」
不等姒云应声,系统连忙说出眼下最紧要之事。
「情理上不能接受,但你父母心里清楚,再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浪费医疗资源而已。一刻钟前,他们已经答应院方,今天晚上拔管,停止供氧。」
“嘀嗒——嘀嗒——”
暮色渐浓,朗星高挂,除却两道清浅的呼吸声,房内几乎落针可闻。
姒云枯坐在床边,看月亮攀过梧桐,越升越高,听玉漏声声,同时光之轮飞转向前,片刻不停歇。
茫茫月光下,她错觉自己已魂归虚无,没有实体的魂灵游荡过高山与云海,回到遥不可及的现世,飘荡在惨白的病床上方。
她看见无菌服里的父母和亲人。父亲两鬓霜白,母亲两眼红肿,手里的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
她看见氧气面罩下的自己,面色苍白,形容瘦削,不见一丝人气……
不曾为人母,她不能想象,面对这样不成人形的自己,从来“经济”又理性的父母亲,如何能怀揣着一份比渺茫更无望的可能,坚持了近千个日日夜夜。
墙上的钟表片刻不歇,声声玉漏为伴,似在催促她不愿,亦不忍面对的别离。
——与父母,或与还没有醒来的他。
“系统……”
漫天星斗如泻,沾了夜凉的荷风推开西窗,拂过竹榻,掠经他微微颤动的眉眼间。
姒云的心微微抽搐,搭在床沿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攥成了拳,掌心里被掐出一道分明的痕,她却一无所觉。
一只夜鸟栖枝窗外,梧桐婆娑舞,声声诉子归。
田间月色愈发苍茫。
姒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若无边际的原野与星空,嗓子干哑的厉害,好似每个字、每次呼吸,都要耗费她毕生气力。
“送我回……”
“云儿!”
“去”字已到嘴边,床沿上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姒云心跳错拍,倏地垂下眼。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冰冷的双手紧握着她搭在床沿上的手,呼吸愈发急促。
——像是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桎梏他不放的梦魇,眼里的惊慌没能散去,望向她的目光却赤诚又执拗,近乎动摇她将将下定的决心。
“什么?”姒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深秋枝头的梧桐叶,颤抖、迟疑、不忍别离。
不等她多问,周卿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云儿,别走!”
月华如照,勾勒出他一如往昔如玉容颜。
四目交汇,姒云的呼吸倏地一滞。
昨日今时多相似,人生若只如初见。
“什么?”
姒云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不自觉用力,没能抽出半寸,已被他攥得更紧。
月华拂过两人眉目,周卿在她错目的瞬间陡然回过神,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旋即更加用力。
“我,”似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倏地垂下眼帘,声色愈发温柔,“方才做了个梦。”
月华如绸,姒云的音调缱绻如春水:“梦见什么了?”
不知想起什么,周卿的目光倏地一颤,眉头越蹙越紧,目光愈发暗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月华掠过堂下,他在缱绻的晚风里回过神,抬眼望着咫尺之间的容颜,许久,拉起她的手,按向自己温热的心口。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掌下传来温热而有力的跳动,姒云窥见对方眼底皎洁而无垠的月华,从昨日,至今时。
“无论去何处,再不言别离,可好?”
姒云漾着星华的眸子微微一颤,夜鸟展翅的刹那,她仿佛听见来自千年之后,忙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无菌室里各种监测仪的嘀嗒声已经清晰可闻。
十里荷香悠悠遁远,朗月清风不再,咫尺之间的面容愈发模糊,姒云心里一空,下意识伸出手。
“醒了!”
“主任快看!脑电波监测仪!”
刺目的白炽灯映入眼帘,嘈杂而无序的纷乱里,一滴清泪悄然滚落。
姒云听见数千年前,褒姒的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