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相逢
“放肆!”
“逆贼休得猖狂!”
虢公晋侯刚刚起身,申侯冷冷睨过两人,倏地收起手中剑,左手掌心朝向,视线落向斜后方。
一名亲信大步上前,解下与衣服颜色融为一体的鎏金云纹长弓,呈至他面前。
申侯交出长剑,接过长弓,五指曲握,扣箭上弦,冷冷睨过左右。
堂中上下霎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声。
不知是为他人的惶恐而亢奋,还是为近在咫尺的尊位而癫狂,长箭搭上弓弦的刹那,申侯眼里迸出精光,嘴角上扬,左半边脸颊不受控地抽搐。
众人的神色愈惊惧,他脸上的抽动愈厉害,弦张满弓之时,近旁之人甚至能听见他口中不受控的呼哧声。
不知哪里的灯发出啪的一声响,火光漾过堂下,铜制箭镞忽地迸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因着那道掠向九阶之上的冷芒,众人看清阶上几人的神色。
周天子腰背直挺,双手紧攥扶手,冕旒后面的目光之凛,似只恨不能将堂下贼子洞穿。
——他才刚回镐京,龙椅还没能焐热,谁能甘心让位?
左首的墨卿士一如往常无悲无喜,好似此间惑与乱皆与他无尤,好似已神游方外,无忧亦无怖。
他身侧的云无月显然不似他那般置身事外,胸有成竹。
箭头朝向阶上,冷芒映入眸间的刹那,某个她以为早已忘却,或者说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地跃入脑海,攥着茶杯的手倏地一紧,一颗心陡然空悬。
今次的目标又会是谁?
周天子?
若是申侯依旧想维持原本的计划,借护驾之名,行弑君之实,第一箭不大可能朝向周王。
秦北?或者说,听风楼楼主乌秦南?
凭他的身手,躲过一支箭自不是难事。申侯既已认出他的身边,便不会浪费这第一支箭。
余下两人,不论是墨卿士,还是琴师云无月,都和他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朝向他两人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姒云暗暗思量的同时,申侯已眯起双眼,拉至满弓的箭头不时变化,每指向一人,人群里便会随之发出一阵惊呼声。
每有惊呼声响起,申侯的神情便狰狞上一分。
他似乎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又似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第一支箭该射向何处。
上下左右,左右上下……
如是数次,终于在某次冷芒扫向姒云的刹那,他似乎从墨卿士无悲无喜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倏地咧开嘴角,发出一声干笑。
“哈!”
昨日今时两厢重合,姒云错觉自己正置身幽王的生辰宴,阶上是遥远而陌生的周天子,身后是刀剑相向的商子月,箭芒映入眼帘,她浑身一颤。
茶杯应声而落,她失去了身子的自主权。
“哐啷!”
“秦伯,还等什么?!”
杯盏落地的刹那,暗影自身侧投落,与此同时,一道喑哑的怒喝声骤然打破堂下惶惶,嚣喧五色霎时回笼。
姒云呼吸一滞,仰头看向暗影投落的方向。
“墨卿,别忘了答应过老夫之事!”
她依稀看见一如昨日颀身立于灯下的挺拔身影。
事发突然,墨卿似乎忘了彼时驼背又弯腰的伪装。
与此同时,诸侯正中,一晚上不声不响的秦伯倏地站起身,看了看左右,又仰头朝向墨卿方向。
墨卿转向周王,得对方颔首示意,绕出长案,朝堂下道:“在座诸位皆为见证,今日救驾之功,王请以沣水西之地与秦!”
“什么?”
“竟是秦国?”
“他何时得了大王信任?”
“诸侯之军皆在京郊,他要如何救驾?”
“……”
如同一滴冷水入油锅,堂下一片哗然。
“好!”
秦伯对众人的反应甚是满意,大手一挥,朝左右帘幔道:“诸将听令!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却听“呲啦”“呲啦”一阵裂帛声响起,左右帷幔霎时四分五裂。
百来名披甲带刀的秦兵破开帷幔,不顾满堂瞠目结舌,依照秦伯的指示,气势凛凛逼近申侯所在。
昔日为对付除之不尽的殷商旧人,以退为进,今日为将申氏一门连根拔起,演一出黄雀在后。
昨日今时何其相似,姒云怔怔望着墨卿颀身玉立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思量,眉眼相似、身形相似,用兵之道亦别无二致,世上当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没等她厘清一二,一声如癫似狂的厉啸声陡然惊破堂下。
却是申侯自一众“从天而降”的秦兵脸上看出什么,狗急跳墙,手中弓箭拉至满弓,箭头直指墨卿!
分明堂下高手如云,分明还没完全确认对方的身份,冷芒映入眼帘的刹那,某种没来由的急迫战胜心底恐惧,如同本能般,姒云张开双手,飞身扑了出去。
“小心!”
刀光剑影、满堂嚣嚣倏而遁远,姒云看见慢悠悠斜撞向地面的酒盏和长案,眼前所见好似一帧被放慢到极致的慢镜头。
劲风拂过颊边,弓箭的残影已映入眼帘,左肩忽而传来一股大力,她失去平衡,眼睁睁见那箭镞刺破衣领,穿过青丝,飞向她身后。
“呲啦!”
衣帛破裂声徐徐落入耳中,三两青丝悠悠坠落,她视若无睹,慌忙转过身。
本以为摔倒在地在所难免,身子却又被接住。
光影缭乱,天旋地转,她在满目凌乱里认出一如昨日的身影。
叛臣作乱而面不改色的墨卿士不知何时已夺步至她身后,箭芒掠过,他瞳仁微颤,倏地揽住她臂膀,护她入怀之时,陡然转过身。
“咔!”
没等姒云看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惧是否她的错觉,却听“咔”的一声,箭镞划过颊边,那张无悲无喜,仿若与他的脸融为一体的银色面具倏地裂开一条缝。
“咔嚓”一声,半张面具坠落,鼻翼之下的下半张脸陡然出现在她面前。
姒云呼吸发颤,倏地忘了眨眼。
窥见他的眼、他的形,被他揽住的刹那,她的心里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只都不如眼前——
堂上明烛惶惶,掠影浮光,仅剩的上半张面具恰如昔年十二旒遮面,故人眉目如往昔。
目光交汇,姒云心上波澜骤起。
她下意识抓住对方手臂,双唇张开又合拢,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会儿再说!”“无月!”
墨卿刚刚开口,又一道声音自阶下传来。
两人齐齐抬起头,正见乌秦南一掌攻向堂下,四五名包抄而来申人被齐齐震飞出去。
抬眼瞧见两人相拥的姿势,乌秦南面色骤沉,三两夺路上前,拉住姒云手腕的同时,一掌拍向墨卿面门!
“秦北!”姒云连忙拉住他,忙不迭道,“误会!”
顾不得多说,她转身看向身后。
御案上酒杯佳肴依旧,几步之遥哪还有周天子的影子?
“虢公、晋侯和大王已躲进地道。”
看出她心头疑虑,墨卿士后退三步,躲过对方掌风的同时,指了指御案后方,示意她鸾凤浮木雕后另有乾坤。
“无月,可有受伤?”
相比周天子,乌秦南显然更关心他带来的人。
见那看似儒雅的墨卿士还在盯着姒云看,乌秦南脸色骤沉,展臂挡住他看向姒云的视线,狠狠瞪他。
看清他两人交握的手臂,墨卿士的眼睛微微睁大:“你是?”
“与你无关!”
转身见堂下刀光剑影,出去的路已被堵住,乌秦南眼里浮出不耐,揽住姒云,蹙眉道:“走,先送你出城!”
姒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堂下。
本以为秦兵人多势众,这场动乱很快能结束,也不知是秦人水土不服,还是申人知道自己后无退路,破釜沉舟、愈杀愈勇,一时竟有以少胜多之势。
乌秦南却已顾不得太多,趁申侯被几名秦兵同时绊住,拉起姒云,一路往殿门方向,边战边进。
行至半路,余光里映入姒云频频回望的身影,乌秦南的步子猛地一顿。
云无月事事周全,却鲜少牵绊,能留住她脚步之人……他下意识回望向高台之上。
左右灯影摇颤,桌几杯盏七零八落,分明满堂皆惶惶,那独立台上之人却神态自若,刀光作衣,剑影为衫,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
不知是否灯火寥落之故,只一眼,遗世独立化作形单影只,若非那丝与姒云目光间的牵绊——乌秦南心下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下一瞬,那人便会化风归去,不留一丝行迹。
“拦下他们!”
眼见又一拨申人四合而来,他顾不得多虑,转道西窗方向,一边拦住纷纷攻势,一边侧过身问姒云:“无月,诸侯守军皆在京郊,而今却无一人入内,你可知是为何?”
姒云步子一顿,目光骤沉:“你是说,诸侯也怕周王的回京只一时浮华,而今都还在观望?”
乌秦南自申人手中夺过长刀,一刀扫过堂下,间歇的功夫,转向已至窗边的姒云,颔首道:“从龙之功还是护驾有功,而今形势未明,诸侯皆不敢轻举妄动。”
姒云看向战局不明的堂下,眉头愈发紧蹙:“楼主的意思是?”
乌秦南轻一颔首,正色道:“出王城,去找毒寡妇他们。而今周王无后,若不想天下大乱,设法让诸侯进京,结束这场乱局!”
“好!”姒云郑重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