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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将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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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驾!”

    “骨辘辘——骨辘辘——”

    夏日晴光透过十步一棵垂杨柳,跃过随风浮动的帘幔,潜进幽静安宁的辇车内里。

    鎏金香炉、文竹笔墨,小几清茶,辇车开阔,此间主人家世不菲。

    晴光掠过木几,拂过梦中人姣好却不安稳的眉目。面色苍白,眉心成结,两睫不停颤动,眼珠子滚动个不停,似被噩梦魇住,挣扎许久,依旧醒不过来。

    “阿洛!”

    辇车行经颠簸处,车身重重飞起,那面目柔美的小女子一声惊呼,陡然坐起身。

    姒洛正背身而坐,双手撑着帘幔,又不时回头看她神色,似生怕暑气太盛,透过窗来,惊了她的梦。乍闻声响,她浑身一颤,收起手里的帕子,飞快转过身:“夫人醒了!”

    少了一层遮挡,灼灼晴光肆无忌惮一跃而入。

    姒云下意识闭上眼,适应许久,才眯着双眼看向打量她之人。

    “夫人可还好?路上颠簸,可有哪里不适?”

    她眼里的关切作不得假,颈后的疼痛却也还没能痊愈,想起雷雨夜之事,姒云的眉心陡然蹙起。

    “你二人这是要把我劫去何处?”

    姒洛朝后一缩,目光落在香炉上,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变了形状。

    “你……”

    “骨碌碌骨碌碌——”“驾!”

    姒云愈发不解,正要追问,忽听车轮声、马蹄声随同长风浮尘跃入车帘,后知后觉同行之人并不只三两车马,而是浩浩荡荡一整个车队。

    她心下一沉,一把掀开车帘。

    漫天浮尘扑面而来,路旁的杨柳与青田几乎难辨形状。

    队伍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目之所及,车马并辔,你追我赶,却并非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的繁华,反而隐隐带着几分慌里慌张、疲于奔命的紧迫。

    “衣冠南渡”、“东迁洛邑”等等字眼不受控地跃入脑海,姒云心一揪,下意识撑住辇车两端。

    “子季?”她稳了稳心神,朝驱车之人道,“这是要去、洛邑?”

    “吁——”

    听见动静,召子季拉住缰绳,一脸欣喜地转过身:“夫人醒了?身子可还好?”

    见他两人一个比一个假装无事,姒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还不说?何事匆忙?为何举宫东迁?”

    召子季的脸色蓦地一沉,他抬眸望向灰尘漫天的队伍前方,迟疑片刻,又回身看向姒洛,神色愈发暗沉。

    仓惶、混乱,连护送他们离去的二师都不复往日里威风凛凛模样,形势之情急可见一斑。

    许是知晓瞒不了太久,长风又起时,召子季长出一口气,看着她道:“夫人,申国反了。”

    “什么?!”姒云瞳仁一缩,搭在横栏上的手倏地攥紧,“什么时候的事?”

    召子季敛下目光,摇摇头道:“约莫一个月前,斥候传回消息,申、缯两国之师兵分两路,正从下路往镐京方向包抄。子仲听闻后,率岐周之师连夜南下。”

    姒云心一沉,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子仲不敌?”

    召子季轻摇摇头:“并非子仲不敌,而是在他离去后,我们的人才发现,申、缯两国叛周不算,他们还勾结外敌!”

    车马声倏而渐远,姒云的呼吸微微发颤,喉头干涩,许久不敢吐出心中猜测:“你是说,犬戎?”

    召子季神色微黯,颔首道:“子仲刚刚南下,犬戎趁虚而入。现如今,岐周已入犬戎囊中,我们出发时,他们正朝镐京赶来。”

    乘风而来的光倏忽刺目,姒云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申、缯、犬戎联合反叛,就她所知,历史上仅那一次——西周的覆灭。

    可她分明已化解犬戎危机,应下他们的岁粮也不曾短缺,他们为何会突然毁约,相信申侯,而非周王?

    不对!她好似错过了什么……

    鸣蝉聒噪,车声隆隆,漫天浮云聚又散,晴光肆虐游走。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灵台愈发清明。

    今时已破岐周?

    岂非意味着早在申缯两军动身前,甚至早在周王启程卫国前,犬戎军已经出发?

    岐周的虚空还能解释成申侯的里应外合,镐京也正巧中空……犬戎一路往东,如入无人之境,是巧合,还是有内应?

    “大王可知此事?”

    国之将乱,小情小爱何足挂齿?姒云目光一凛,沉声道:“取道洛邑是谁的主意?”

    浮云蔽日,头顶上方忽然投落下一片阴影。

    看清召子季举目眺望,茫然失神的模样,姒云的心重重一沉。

    滚滚车轮,萧萧马鸣倏而渐远,她听见愈来愈嚣嚷的风声,始于虚无,盘旋心间,如泣如慕,如怨如诉……

    莫非已经太晚?

    刚要开口,喉咙里泛起刀割火灼般的疼痛,她下意识蹙起眉头,声音微微发颤:“大王他,可还在卫国?”

    像是听出了什么,召子季收回远眺目光,少作迟疑,朝她道:“不瞒夫人,大王与子伯没能进军卫国。他们在抵达卫国前接到了来自晋国的急报,说是北部有北狄来犯,商议后决定临时改道晋国。哪知北狄还没击退,南部又传来消息,淮夷再次卷土重来……”

    姒云的心悬在半空,听召子季一字一句,仿佛对她的宣判。

    “申国叛周、犬戎进犯的消息传到洛邑时,伯士领四师在晋国,子伯领四师南下,大王身边只长途奔波数月的宗周二师。”

    “只余两师?”

    漫天晴光肆虐,姒云目光发怔,脑中一阵阵晕眩。

    召子季眼里掠过惘然,又道:“现今还能调动的兵只剩下郑伯带去骊山的两师,听闻犬戎进犯,大王已连夜赶往骊山,与他汇合。”

    “什么?!”脑中若有一根弦绷断,姒云瞳仁一颤,脱口而出,“骊山?”

    同一时刻,许久不曾露面的「奸妃不奸」突然上线,带着事不关己的闲散,不紧不慢道:「任务者请注意,周王、郑桓公、虢公鼓、犬戎齐聚骊山,触发关键剧情点,请任务者即刻前往,请任务者即刻前往……」

    召子季和姒洛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然失了神。

    只姒云满心惶惶——幽王命丧骊山本该是七八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怎会提早这么多?

    莫不是她的到来,大大缩短了历史进程?

    “子季!”

    只是现如今的她,哪怕没有系统的提醒,又怎会明知周王去了骊山而置之不理?

    她举目望向前方,沉声道,“送我去骊山!”

    “不可!”

    召子季惊喝出声,倏地张开双臂,圆瞪着双眼,着急道:“夫人,属下和子叔一早应承过大王,无论如何都会护夫人周全!夫人且放心,子叔已去骊山相助,大王断不会有事!”

    姒云眯起双眼,眉头愈发紧蹙。

    晴光下的洛邑城光闪闪、金灿灿,昭昭如昨日。

    现如今,镐京已成犬戎囊中之物,洛邑城的和宁还能维系几日?

    还有周王……

    只是想到“死生不见”的可能性,心口便一阵阵抽疼,直至直不起身来。

    她凝眸环顾左右,倏地取下鬓上的银簪,抵至颈侧,仰起脖颈,一脸平静道:“子季,是送我去骊山,还是看我自戕在此,但由君决断?”

    “夫人!”“吁!”一前一后两道惊呼同时响起。

    召子季双瞳骤缩,攥着缰绳的手不自禁用力。

    车前两骑同时抬起前蹄,挣扎着引颈长嘶:“咴儿咴儿——”

    前后车马被惊动,车夫纷纷勒住缰绳,翘首张望。

    姒云前方正巧是太姜的辇车。井嬷嬷掀开车帘一看,神色骤变,立时回身禀告。

    只片刻,前车的帘幔再次被掀开,一身素袍的太姜由井嬷嬷搀着,大步朝她走来。

    晴光掠过,姒云颈下的银簪漾出仿如兵刃的冷芒。

    目睹此情此景,太姜的步子猛地一顿,却没有立时斥问“妃子自戕之罪”。

    满天晴光跃过漫漫宫墙柳,照进她微有些浑浊的双眸,浑浊倏地化作波光潋滟,仿似某时某地,滟滟随波万里,菡萏发荷花。

    “子季,”她敛袂上前,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打了个来回,不慌不忙道,“老妇我虽久居后宫,区区两师尚且不成问题。”

    召子季正敛袂拱手,闻言陡然抬起头,错愕道:“太姜的意思是?”

    太姜举目望向神色凛然的姒云,眸间倏忽浮出些许暖意。

    姒云目光忽闪,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率先错开目光,朝召子季轻一颔首,淡淡道:“你送褒夫人同去骊山,事后大王若是怪罪,只说是老妇我的主意。”

    不等召子季辩驳,她脸色微沉,凛然道:“国将不国,莫再愚忠。”

    召子季浑身一颤,两眼霎时通红。

    行伍之人,如何能不明白“国将不国”是何意?

    召子季的目光在她两人脸上来回许久,而后垂敛下目光,长出一口气,拱手道:“诺。”

    好事不出门,犬戎入侵之事,只朝夕便已传遍大周上下。

    战争孕育混乱,更试探人心和道德的底线。

    单独行动后,姒云两人行走的路线不同于东迁之军,所见所闻亦不同于先前几日。

    三两天而已,他两人已目睹无数借犬戎之名为非作歹之徒,奸淫掳掠,哄抢围追,无恶不作。昨日还是安分守己的庶人,今日已成为非作歹的恶棍。

    沃土千里无人理,莽汉横行无忌,百姓尸横遍野,见过这些,才知何为“国将不国”。

    ……

    骊,意为黑色的骏马。

    秦岭山脉松柏满坡,云遮雾绕,若是从高空俯瞰,满山苍翠的骊山便如同一匹黑色骏马奔驰在浩瀚云海间。

    如是钟灵毓秀之地,初次抵达的姒云却无心细赏。

    一路不断有消息传来,郑伯战死,犬戎与周王相遇骊山……他两人马不停蹄,奈何路途遥远,抵达骊山脚下,已是半个月后。

    漫山苍翠如涛,本该是怡然自乐之景,掀开车帘的刹那,姒云突然明白,“千里焦土,血流成河”,原来并非文人夸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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