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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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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夫人可认得公子征?”

    搭在门上的五指下意识用力,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响,女子脸上泛出些许勉强,眼神胡乱飞瞟,少顷,略有些畏缩地瞄了一眼姒云,小声道:“不知两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夫人,”姒云抵住她还不及合上的大门,近前一步,仿若寻常道,“外头的雪实在太大,夫人可否容我两人进屋吃盏茶?”

    看她许久,女子轻叹一声,侧身让出身后,屈膝道:“寒舍偏陋,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姒云两人轻一颔首,随她步入内室。

    女子实在妄自菲薄,说是寒舍,内里实则窗明几净,他两人目之所及皆纤尘不染,除却一把剪刀落在了窗台上,各处皆井井有条。

    里间虽不算开阔,却也置了一桌三椅。临窗是张竹榻,榻上有只矮几。几上放了一个细颈花瓶,一枝寒梅正盈盈吐芳。

    竹榻另侧的窗台上有只三脚金兽香炉,香氲正袅袅。

    “寒舍简陋,还望两位不弃。”

    姒云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接过女子递来的茶,看清她端着茶盏的双手,目光微微一怔。

    彼时她行礼福身的姿势有些牵强,姒云还以为是拘谨之故,而今看清她的双手,肌肤粗糙,指节变形,全然不似大家闺秀,反而像时常在田间劳作之人。

    姒云想起糖水铺的老伯所说,公子征初来镐京便纳了她为妾,不自禁思量,若她并非风月场中人,公子征与她如何会相识?若是寻常百姓之女,又为何会答应他当了外室?

    余光里映入女子频频偷觑的目光,姒云陡然回神,接过茶杯,若无其事道:“妾身姓姒,还未请教夫人贵姓?”

    女子欠身施了一礼,柔声道:“鄙姓梅,因与公子在那圆月拱桥上初相见,公子赐名如月。夫人若是不弃,唤妾身如月便好。”

    “圆月拱桥?”姒云一怔,“你是说,去往北岸那座圆月拱桥?”

    梅如月垂下眼帘,轻轻颔首。

    “妾身冒昧,”姒云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圆月拱桥往北画舫如织,倚红偎翠,夫人为何会突然往北岸去?”

    梅如月手里的茶轻轻一颤,三两道涟漪映入眼帘,她倏地别开脸,神色黯然道:“若非遇见公子,奴家早已沦落风尘,何来今时今日的安稳?”

    姒云眯起双眼,突然道:“梅姓,在京畿之地似乎不太常见。”

    梅如月丹唇轻抿,柔声道:“不瞒夫人,奴家本是缯国浒城人氏,因家中出事,不得已来来京畿投奔远亲。哪知远亲早已不在,加之盘缠用尽,奴家别无他法,只得去北岸……”

    “去北岸的路上巧遇公子征,而后一见倾心?”姒云下意识挑眉,如是桥段,几人会相信?

    梅如月眸间漾盈盈,颔首道:“奴家福薄,能得公子青眼,已是求之不得,不敢再求更多。”

    所以心甘情愿住进小澧河小院,所以不求名分,甘为外室……

    可她的样貌……虽说以样貌来评判女子有失偏颇,太过浅薄,可与公子征于圆月拱桥狭路相逢,除却样貌和身段,他还能看见何物?

    若只看样貌,现如今的梅如月虽明妍动人,与公子征初相见之时——若她所说属实——缯国与镐京相去甚远,一连奔波数月,彼时的她必定风尘仆仆,蓬头垢面。

    公子征阅人无数,又流连北岸方归,如何会对路边一名庶人之女动了心?

    遑论他两人相遇的桥段,已非巧合两字能解释。

    姒云举盏轻啜,许久不言。

    一股冷风拂过,窗户缝里偷溜进一丝冷意。寒梅随风摇曳,袅袅青烟倏忽四散。

    姒云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看向窗台上的香炉,随口道:“夫人用的香,味道很是别致。”

    看出她强忍不适,梅如月眼里浮出惶恐:“奴家学艺不精,夫人莫怪。”

    学艺不精?

    姒云露出意外之色:“那香,是夫人自己制的?”

    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庶人,果腹已然不易,如何会有闲心调香制香?

    加之当世的影视剧里有太多类似桥段,提起调香,姒云不免多看两眼。

    “夫人莫非出自制香世家?”

    “夫人折煞奴家?”梅如月连连摆手,慌张道,“奴家原不懂调香之事,是公子见奴家整日闷在屋里,无所事事,替奴家寻了师父,让奴家跟着学了几日。”

    “师父?”姒云垂眸示意召子季注意那香炉,若无其事道,“不知夫人的师父是何人?莫不是制香名家?”

    梅如月摇摇头:“奴家不懂这些,公子只说是申国的制香名家,姓姜。”

    姒云轻拭唇角,余光里见召子季已收起一小撮香灰,折下一小段香,放下心,切入正题道:“不知夫人今日可曾见过公子征?”

    梅如月两眼忽闪,茶水险些溢出杯口。

    “夫人何来此问?”她忙不迭的搁下茶盏,一边轻拭空无一物的桌面,一边柔声开口。

    姒云抬眸看向床边的竹榻,矮脚木几下方有个置物的小匣子,虽已放回原处,却有一把剪子落在了窗台上,没来得及收起。

    她轻叩扶手,看着那剪刀,慢悠悠道:“方才走过窗边,看见那剪子里嵌了一截线头,看样子像是刚剪过什么。”

    “那又如……”

    “此为一,”姒云柔声打断,看她一眼,继续道,“再者,有一事还没能告知夫人。”

    她指指召子季,慢悠悠道:“我这侍从一无所长,唯一异于常人之处,便是他的嗅觉异常灵敏。方才夫人去里间端茶,他告诉我说,除了炉中香,夫人房里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

    召子季微微一顿,很快看向梅如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似是而非,半真半假,才是谎言的最高境界。

    见他两人成竹在胸,梅如月攥住手里的帕子,丹唇紧抿,神情愈发慌张。

    “听闻公子征在北市门前滑了一跤,摔破了头。”见她如此,姒云愈发不慌不忙,一下下叩着扶手,徐徐道,“此处离北市不远,不来此处,他还能去哪里?”

    不知想起什么,梅如月掠过一丝惊慌,抬眸道:“公子对奴家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奴家都不会害公子。”

    窗外风雪簌簌,房里倏忽一片杳然。

    姒云悬在空中的手叩实在桌面上,两眼微微眯起,直至梅如月眼里的惊慌呼之欲出,慢条斯理道:“城中流言四起,只大多人都认定他是失足落水而亡。妾身只是问,夫人有无见过公子征,夫人何以他是为人所害?”

    “我!”梅如月喉头一哽,一时竟忘了谦称,怔忪许久,揪着丝帕,喃喃道,“奴家只是害怕……”

    她执起帕子,拭了拭泛红的眼角,出神许久,又轻叹一声,抬眼朝姒云两人道:“不瞒夫人,摔破头后,公子的确来了奴家这儿。”

    她下意识偷觑姒云,瑟缩道:“收拾完伤口已近午时,公子着急回府,奴家也没挽留。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忽地传来叫嚷声,说是公子怔落了水,被人发现的太晚,已回天乏术。”她喉咙哽咽,泪眼盈盈望着姒云,一脸后怕道,“出事之地就在奴家家门口,奴家如何能不怕?”

    听来合情合理。

    加之她虽干惯农活,公子征毕竟是比她壮硕得多的男子,若说只凭她一已之力便能戕害了公子征,姒云不能相信。若真是如此,她又何必等到三个月后?

    又她和糖水铺老伯的证词,替姒洛洗去嫌疑已不成问题,只是案情愈发扑朔迷离,由不得他两人半途而废。

    “你听见乡邻的叫嚷,”姒云若有所思,“害怕虽是人之常情,他于你毕竟不同旁人。听见他的名字,你可曾出门看看?”

    梅如月的脸上霎时惨白,颔首道:“不瞒夫人,正是出了门,见到了公子,才觉后怕。”

    姒云直起身:“此话从何说起?”

    绣了寒梅的丝帕再次被攥起,梅如月轻叹一声,细声细气道:“听河堤上淘米洗衣的邻人说,公子走出院门时还好好的,只不知为何,拐出小院不多时,他忽地一脸焦躁抓起自己的脸,直至不成样子,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外头冰天雪地的……邻人被他唬了一跳,才会大呼小叫奔走相告……”

    “他并非失足落水?”姒云和召子季视线交汇,目光齐齐一沉。

    死法如此诡异,是身上长了虱子?还是突然得了失心疯?

    大雪初霁,天边云层渐散,夕照透过窗棂,落下斑驳而昏黄的影。

    姒云自夕阳昏黄里回过神,心知能从梅如月口中探得之事有限,一边站起身,一边解下钱袋道:“这几日若无要事,还望夫人能在此地多住几日。明日或许还会来叨扰夫人,还望夫人不怪。”

    梅如月起身相送:“两位慢走。”

    走出院门才知,华灯初上,澧水北岸早已车水马龙,沸反盈天。

    脉脉澧水如练,映入漫天霞色与天光,逶迤过皑皑白雪、素裹琼妆,直至流光飞舞的十里之外。

    “夫人,”召子季走到她身侧,拱拱手道,“雪天路滑,天时已不早,不如先回宫?有事明天再来不迟。”

    姒云若无其事瞟了一眼白雪如席的来时路,思量片刻,摇摇头道:“让人盯着梅如月,我们去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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