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飘零
秋去冬来,宫中秋叶纷落,眨眼一月有余,姒云画地为牢,每日足不出户,读书写字,琴音相伴。
周王每日两次,雷打不动来探望,姒云皆避而不见。
多数时候,她清醒且冷静,明白自己本非此间人,至多再过七八年,西周灭亡时,她总能找出烽火戏诸侯的真相,回到现世,与家人重逢——若是父母和社会还没有放弃脑死亡多年的她。
偶尔,大多是夜深人静时,也会让感性窥见心上缝隙,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名分无甚紧要,回应无甚紧要,欢喜谁是她一人之事,与被欢喜之人无关。次日醒来,再对前一晚不甚清醒的自己嗤之以鼻。
没来此间前,她也曾见友人受失恋之苦,彼时不谙世事,还曾笑话她们,道理都懂,何以仍抵不过荷尔蒙作祟?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感情本身就是理智的反义词,无怪乎智者不入爱河。
两个月间,落叶离枝,秋草哀离,庭间时见雪雨霏霏,不时涌起的情绪漩涡渐渐平息,姒洛依旧没能改掉她每几个时辰来确认她情况的习惯,陪她解闷闲话的同时,也将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消息带给她。
——周王生辰宴次日,公子风接到母妃来信,卫国公突染恶疾,她不得不即刻动身。
——殷商后人混入周王生辰宴,主事的皇父平难辞其咎。两个儿子皆被桎梏,大宰皇父如被斩断左膀右臂,加之太姜“变节”,晋侯退缩,他似突然间没了相争之意,生辰宴后没几日,上奏天听,只盼能告老还乡。周王应下他所请。
——三日之后,周王拜郑伯友为司徒,虢公鼓为卿士。自此之后,权臣皇父成明日黄花,大周王权终于完完整整回到周王手上。
……
腊月初八那日,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庭间堆琼积玉。
姒云正与木兰几人围坐炉边吃茶闲谈,门帘被人一把掀开,寒风飞雪倒灌而入。
几人转过身看,却是出宫去置办年货的姒洛,只不知为何,时不至晌午,已经着急忙慌赶了回来。一反常态的,连常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便脚底生风冲进了里间。
“阿洛?快……”
“夫人,出事了!”
姒云没来得及说话,她已揽住姒云的手,脱口而出。
姒云手里的茶微微一颤,险些没泼进炉里去。
“坐下烤烤火、去去寒先。”她将热茶递给对方暖手,一边帮她拍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慢慢说,何事惊慌?”
“夫人!”姒洛接过她递来的茶,双唇抿起又张开,眼里满是惶恐,“夫人昨日可有睡好?”
如此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不似她平日所为,姒云接过木兰递来的新茶,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事发突然,姒洛明白耽搁不得,紧蹙着眉心搁下茶杯,又接过姒云手里的茶,一边放下,一边咬咬牙道:“夫人可还记得,大王生辰宴后不多时,卫国公病重,公子风被急召回了卫国?”
公子风?
姒云眉心一跳:“如何?”
“方才阿洛出宫采买年货,听人说起,卫国公薨逝不多时,卫国发生兵变,公子风他,”姒洛抬眸偷觑,声音越说越小,提起公子风,几近嗫嚅道,“……没了。”
“没了?”
不知是否两耳不闻窗外事太久,姒云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
又或是窗外风骤雪怒,窗户纸呼啦啦直响,让她实在听不清对方之言。
“你说,没了?”她眨眨眼,眸间浮出几丝迷茫,“谁没了?”
“夫人,”姒洛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心一横,语速飞快道,“卫国公仙去之日,公子庸起兵造反。彼时正值夜半,灵前只公子风一人……无人能料公子庸竟如此目无王法,竟敢冲进卫公灵堂……”
风雪簌簌如泣,日夜不停不歇,凛得姒云分明端坐炉前,依旧情不自禁拢进了衣襟。
她直愣愣望着炉里颤动不休的火苗,脑中倏忽想起铜炉初相见。
一袭白衣披着漫天霞色,飒飒然从天而降,落拓风华,举世无双。
她是无有名姓的卫国王姬,是潇洒落拓的公子姬风,她的人生刚刚开始,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含冤不白的落幕。
“夫人”
木兰一声惊呼,姒云后知后觉自己攥着姒洛的手愈发用力,她的腕上被勒出一道红痕,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夫人,可还好?”
姒云轻舒出一口气,轻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问她道:“她离京时可曾让人留过口信?离京之后可曾来过信?”
姒洛轻一领首:“月前来过一封,彼时……收在柜里了。”
彼时姒云的状态太差,不曾拆阅过他人来信。
姒云颔首,松开她道:“去拿来,念与我听。”
“诺。”
一炷香后。房中只姒云和姒洛两人。
念完公子风的信,姒洛的眼睛瞪得浑圆,执着信纸的手不自禁发颤:“夫、夫人,他、她,”映入她眸间的火影左右摇颤,她咽下一口唾沫,不敢相信道,“公子风是女子?!”
姒云垂下眼帘,炉火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纠扯着两道睫影,时长时短,颤动不休。
公子风是女子之事,若是在平日,她断不会让第三人知晓,现如今情势紧急,姒洛又早已是亲信,与旁人不同。
眼下让她凝重之事却并非为公子风的身份,而是为她在信中提及之事。
公子风在信里坦诚,昔日岚水村一别,回到卫国后,她似醍醐灌顶,此前忙忙碌碌十数载,为母亲之愿,为卫王之位,却无一日是为她自己。
卫国宫廷和卫公之位仿若挣不脱的梦魇,她疲于应对卫公的耳提面命,母妃的喋喋不休,更不提姬庸日夜不停的张狂和诅咒。她无时无刻不想念岚水村,许多个黎明与夜半,甚至收拾好了行礼,想要放肆一回,逃离那座光闪闪、郁巍巍的精致囚笼,只却不知何处可去。
日日夜夜的折磨止步于两个多月前——她收到周王生辰宴宴帖之日。
她藏起不可见人的心思与雀跃,在空无一人的山巅舞剑,在万籁俱寂的夜半热泪盈眶,只为那道只她一人可窥的微弱曙光。
她视姒云为挚友,却不敢将心心念念、细碎日常悉数告之。直至生辰宴那日,剑舞过后,听周王说出那番等同于确认她为下任卫公的话,她陡然惊觉,在她不知情之时,姒云正替她苦心筹谋卫公之位。
——而那早非她所欲。
变故忽如其来,卫公病重的消息打断了她原本的计划,母妃一纸书信唤她回城。虽万般不舍,依着旧日习惯,她没敢违逆母命。
送她出城之人正是赢子叔。
十里又十里,直至卫国边界的驿站。
窗外落叶飘,公子灯下见,她错以为两情相悦并非误会,离情占据高地,她鼓起此生从未有过的勇气,喃喃诉心意,只求他能带自己远走高飞……
字字皆情谊,绵绵皆情长。直至落笔之时,信中没有赢子叔一句不是,只叹她自己身在帝王家,与君相逢不当时……
自古儿女多如是,女子堪自怜,男子多薄情。
——与他们眼里的千秋功业相比,儿女私情实在不值一提。
后话无需赘言。
良久,炉中柴火噼啪,姒云举目眺望风雪如席的窗外。
知道公子风为姬庸所害,嬴子叔可曾有过半刻的后悔与难安?
“夫人?!”
身后传来姒洛几人变了调的声音。
回过神时,她已冲出门帘,独立风雪中。
见木兰几人争先恐后挤出门廊,她轻摆摆手,示意几人无妨,而后不顾漫天风雪,大步往前朝方向赶去。
“今岁的雪也忒大了些!”
“可不是?我听闻京畿之地的田都用了褒夫人的法子,也不知有没有效……”
“不好说……”
帘外风雪簌簌,东暖阁内暖意融融。
炭火烧得正旺,几名宫人凑在炭火边,左右无事,正有一句每一句地搭着话。
帘慢被人掀开,一股狂风挟着雪花倒灌而入。
门口的宫人正要发难,转身见是久不露面的褒夫人,酸话卡在喉口,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褒夫人!”另几个机灵的已经站起身,像是全然不闻帘外风雪,接外衣的接外衣,递暖炉的递暖炉,前簇后拥,忙得不亦乐乎。
姒云淡淡瞟他几人一人,凝着霜的纤睫微微一颤,而后抬起头,举目打量阁中上下。
没等众人看出她用意,姒云已穿过众人,一路直奔内门口那两株郁郁葱葱的龙松。
“啪!”
姒云走进盆栽后方不多时,炉边几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忽听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传来。
几人心头一凛,纷纷躬身缩脖,不敢再乱看。
树后人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只不知鲜少与人来往的赢大人和召大人如何会惹恼了许久不曾出门的褒夫人。
两边皆不能得罪,众人屏息凝神,只当自己不存在。
狂风呼啸而过,房中只剩炭火噼啪声。
龙松后方,召子季陡然回神,冲上前道:“夫人这是作甚?”
“子季!”
赢子叔偏过头,朝他轻摇摇头,很快瞟她一眼,舌头下意识拱了拱吃痛的左半边脸,目光微沉,显然知道是为何事,却没有开口辩解。
质问的话已到嘴边,见他颓丧模样,想起什么,姒云心一抽,倏地没了责问的力气。
连姬风都不怪,她又有何立场?
若是往回细究,若非她自以为是,在识破对方女儿身又看出姬风对嬴子叔的心思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怂动她走出那一步,他两人又如何会到今日?
若真要怪罪,她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黯然许久,她越过两人,看向紧闭着的大门:“大王在里?”
不等人应声,她伸手推门大门,提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