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生辰
蜜里调油的两月如同一场秋风过境,依稀只眨了一眨眼,庭间梧桐纷落,周王生辰已近在眼前。
除却筹办生辰宴,过去的两月里,姒云每十日劳姒洛代笔一次,关心许姜近况,解释别庄之事前因后果。
生辰前半个月,许姜的回信姗姗而来。
一个月后,提笔之时,许姜已恢复冷静,在信中为她失控的言行后悔不迭。
她素来知晓姒云为人,初时亦是她自己欲与对方相交,别庄时若非情绪作祟,她如何会出口伤人?如何会看不出,褒夫人也是被蒙在鼓里之人,所受之伤怕不比她轻?
只大周上下皆知她与皇父平的婚事,而今以此种方式落幕,她再如何心性豁达,又如何能全然不顾蜚语流言?是以周王生辰宴,她推脱许国事忙,不准备入京。
在此之前,姒云让姒洛几个帮忙,拾掇起不少梧桐叶,一是为周王生辰宴作准备,二是为制成梧桐风铃,再告知许姜,银杏花束或梧桐饰物,不一定为取悦旁人,也能为取悦自己。
而今见不到面,她没再提笔回信,而是取下西窗上摇曳多时的梧桐风铃,交给信差,叮嘱他务必亲自交到许姜手上。
通透如许姜,必能立时明白她的用意。
十月十五,天朗气清,周王生辰宴如约而至。
天刚蒙蒙亮,周宫里外已然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秋意渐浓,宫道两旁的梧桐与垂柳本已疏落萧瑟,宫人们起了个大早,束之以彩绸与花灯,乍眼望去,更比春意闹。
暮色四合之时,九经九纬亮起灯盏,宫里宫外照如白昼。
九门九道红绸开路,冠盖如云,往来宾客锦衣华服,春风满面,真真蛾儿雪柳黄金缕,宝马雕车香满路。
若是有夜鸟于彼时逡巡过周王宫上空,便可见天上星河淌,人间灯火漾。
——仙都宫阙人间有,最是十月周王宫。
“夫人,方才有个侍卫过来,说是有急事要亲自禀告,问他何事又不愿说。”
褒宫内院,布置完正殿刚刚折返的姒云还没来得及吃口茶,姒洛已拉她落座,执起铜镜,端来她面前。
“小侍卫?”姒云启开妆匣,顺口道,“可认得是哪个宫的?”
姒洛拿起篦子,一边替她挽发,一边摇头道:“有些眼熟,但不记得何时何地见过他。”
“不妨事。”姒云面朝向铜镜,摇头道,“若是紧要,自会再来。”
姒洛颔首,刚替她戴上两支发簪,又抬眸道:“对了,夫人,卫国公子也让人传了话,说是有要事与夫人相商。”
“公子风?”姒云一怔。
她三人的节目已私下排演过多次,昨日午后还一切如常,公子风怎会突然来寻她?
“阿洛,今日可曾见过子叔?”姒云若有所思。
“子叔?”
梳妆完毕,姒洛提起襢衣,一边展开在她身后,一边颔首道:“今儿个一早在宫门口见过,他两人各自领着一队人马,神情很是严肃,也不知领了什么要务。”
“今日大王生辰,他两人郑重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不知是否因为嬴子叔,姬风才会突然让人传话。
时辰不早,子澧亲自来褒宫请人。
姒云将此两件事搁置脑后,更衣完毕,忙不迭地跟上子澧,直奔乾元殿。
一路热闹纷呈不提,抵达乾元殿时,殿内已然灯影交错,座无虚席。
四方八音齐鸣,正中缓歌曼舞,席间欢歌笑语不绝。
“妾身褒姒叩见大王、王后。”
随礼官碎步入内,姒云目不斜视行至堂前,福身行礼。
“夫人平身。”周王的声音自九阶之上传来。
叩首之人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九阶之上。
隔着满目堂皇,掠影浮光,姒云看清十二旒后周王悠远又沉静的双目,好似落在她身上,又似乎怔怔出神,不知落在何处。
旁人眼里,周王目光疏泠一如平日,知他如姒云,才能从“夫人”两字中品出些许不同寻常。
为何不是“云儿”,而是“夫人”?
顾忌各路诸侯皆在堂下?伯士大人接风宴时,同样高朋满座,彼时能以“云儿”相称,今日为何不能?
晃神的时间有些长,余光里映入各色意味的目光,姒云陡然回神,敛下目光,按捺下纷涌不定的思绪,恭声道:“谢大王。”
而后提敛起衣袂,施施然挪步九阶之上,落座周王左首。
“诸侯贺词——”
落座不多时,姒云还没来得及细看堂中上下,礼官已大步上前,拂尘一挥,朗声宣告下个环节。
今日生辰宴共设四个环节。
姒云因更衣梳妆而错过的“开幕式”名为「礼乐八音」。历次嘉礼大差不差,大多是笙乐先起,箫乐协奏,数十种乐器自四面八方次第响起,声势煊赫如同百鸟朝凤去。
「诸侯贺词」是第二个环节,通常由百官之首——今日是郑伯友——代诸侯百官高唱贺词。
寿词之后,再由他领百官共同举杯,同祝“大王万寿无疆”,而后才是各诸侯使节依照亲疏远近、国势强弱上前敬呈贺礼的环节。
郑伯友唱词之时,姒云终于得空,以茶杯遮挡,小心环顾堂下。
与此前嘉礼座次的安排无有不同,左侧朝臣,右侧使节。许是各诸侯国皆派了使臣入京之故,在座有许多生面孔,姒云并不见怪,只仔细探看“公子”落座之处。
九行九列黑袍玉冠,诸位公子端坐如钟,只公子风“鹤立鸡群”。
说她鹤立鸡群,一为她面容清俊,身量纤巧,不同于左右身姿魁梧,二为她的视线。余她之外,所有人的视线皆投向堂前慷慨陈词的郑伯友,只她一动不动眺望向西门方向。
姒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果不其然,帘幔张起的角落,一袭白袍的嬴子叔正垂眸站在灯火寥寥的角落,一手搭住佩剑,一手负在身后,神色凛然。
姒云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心下愈发不解。
下个环节便是「公子献艺」,看他模样,莫不是临时变了主意?
再看公子风眉头紧锁,眸光忧切,似乎又不只是为献艺之事。
正巧郑伯友结束他冗长又澎湃的唱词,堂下嗡嗡声四起,趁无人注意,她侧身朝向周王:“大王?”
周王神情如常,身子微微左‘倾,借衣袂和龙案作挡,左手探过两人间的界限,勾住她小指,轻轻捏住。
姒云莞尔,凑向他道:“公子风苦练剑艺数月,只为今日献艺于庭前。云儿答应替他抚琴,一会儿出入不便,求大王恩允,让云儿先去偏殿等他二人?”
“公子风?”周王垂目看向公子风,又似漫不经心转向她,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云儿何时与他有了来往?”
姒云眼里漾出笑意:“云儿去了何处,与谁人来往,大王不是从来都一清二楚?”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周王目光微滞,对上她眼底呼之欲出的笑意,嘴角扯出一道微有些勉强的弧度,挑眉朝嬴子叔方向道:“走西门,子叔在那儿,出入方便些。”
“诺。”姒云松开他的手,提敛起衣袂,躬身朝西殿走去。
不知哪个角落鼓起一阵细风,牵动两端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许久没能止歇。
指尖残留的温度依稀尚存,周王失神许久,直至子澧靠近,目光倏地一沉:“准备好了?”
子澧敛下目光,朝他轻一颔首,又躬身而去。
为公子风两人的剑舞抚琴是姒云的主意。
出发点有二。
一来,与宴者皆为高门大户,席间不乏武学世家、造诣独绝之人。若只他两人在庭前舞剑,怕被人看出端倪,识出公子风的女儿身。有她在场,若无意外,宾客的注意力或能被分去不少。
二来,朝臣诸侯大多已听过她的琴音,再来一次,虽然稳妥,未免无趣——如何配得上她今日待周王之心?
与公子风一道,不仅能帮到她,同时能完成申后的吩咐,岂非一举两得?
“卫国公子风,进殿献艺——”
姒云刚落座殿中,礼官的声音自堂前高声响起。
待左右议论稍稍止歇,确认公子风两人已做好准备,她敛下眸光,抬起双手,轻覆弦端。
“锵锵!”
琴音乍起,满堂倏忽杳然。
众人抬眸的刹那,只听“唰”的一声,姒云身后——两根盘龙圆柱间——倏而落下一席月白色帘幔,飘飖兮若从天而降。
定睛再看,两根盘龙圆柱中间不知何时被人系上了一根又细又长的绳,琴音响起的刹那,左右活结被一并拉开,如是才能造成如此震撼的场面。
丝音袅袅,若晚风缭绕。朝臣自初时的震撼中回过神,又在弦音里窥见长河落日,晚歌悠扬。
闻者踏歌而行,忽见一叶扁舟摇荡江渚边。乘兰舟顺流而下,又见岸芷汀兰,一双白鹭横过江河暮日前……
睁眼一看,那席横跨庭间的帘幔上,可不就是长河落日、渔舟唱晚之景?
三两人认出帘下抚琴之人,立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方才那礼官说,此环节是「公子献艺」?还是「夫人献艺」?褒夫人为何会在殿中?
纷纷议论尚未结束,又闻“锵”的一声,琴音陡然高昂。“渔舟唱晚”不再,取而代之以千军万马破阵之势。
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东南与西北方向飞身而入,一旋转,一纵身——
“锵!”金石相叩,剑鸣与琴音竟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再看庭前那两道身影,帘幔为幕,白影翩翩若惊鸿,黑影飒飒如游龙。
不等众人看清面容,人影随弦音而动,时如流风回雪齐整划一,时如轻云蔽月你追我赶,时远时近,时分时合……如同八卦盘里的阴阳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相互,分割不能……
偶有剑芒掠过堂下,众人下意识目光追随,却见剑芒掠过白幔的刹那,若有一双白鹭振翅而起,迎着无边落日,破开万里江河,去往山外青山去。
——剑影之下,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