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
“爸,古琴学了十几年,要是不修民乐专业,是不是浪费了?”
“这有什么浪费的?本来就是看你喜欢,也不指望你靠它谋生。”
“你和我妈都是商学院教授,要是我不报考商学院,你们会不会生气?”
“哈哈哈……子琪,你听听你女儿说的什么话?”
“还不是被你宠的!”姒云妈妈自书桌前抬起头,佯怒瞪他一眼。
“小云,你对爸妈是有什么误会?”父亲搭着她的肩放声大笑,“我们的宝贝女儿,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尽管去尝试,爸妈永远在你身后……”
“……”
昔日笑谈言犹在耳,眨眼物是人已非。
遥处欢声笑语,灯火如昼,近处梧桐簌簌,孤灯自摇曳。
左右无人,姒云乐得清闲,在庭中支起一张小茶几,独坐廊下赏月。三杯两盏之后,觉的枯坐廊下无甚意趣,又爬上窗台,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执起桂花酿,举盏空对月。
满庭梧桐月明中。
只睁左眼,圆月在树外,只睁右眼,明月在冠中。若有浮云遮望眼,左眼右眼皆不见。
——如同茫茫无垠世间路,窥不见来路,望不见归途。
“明月几时有……”
姒洛、皇父婉、许姜、姬风……一张张面容浮过眼前,姒云眼里倏忽泛起潋滟,杯盏不停,两壶桂花酿很快见了底。
“把酒问青天……”
还有她不敢想,也不能想的周天子,总是自作主张不请自来,先是褒宫,再是她心上。
何时动的心?
岚水村还是洛邑?还是更早之前……百花烂漫三月春,琴丝袅袅梧桐月,知道她在晋宫受了委屈,他在某个月华满地的夜晚,踩碎潋滟,信步闲庭而来。
正如眼前。
眼前?薄雾氤氲的院墙边,竹影随风动,身披月华施施然而来之人,不是周王,还能是谁?
姒云下意识甩甩头,揉揉迷蒙的双眼,而后瞪得更圆。
同样的溶溶月夜,同样的竹影依依,同样的月白色身影……是幻觉?
“大王?”姒云试探着开口。
影子停下脚步,眼里恍若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紧不慢,从容如初。
果真是幻觉。
姒云轻哧一声,自嘲般扁扁嘴,再想去拿酒盏时,不曾敛起的衣袂拂过窗台,三两个空酒瓶滚落窗下,哐啷啷一阵响,瓷片霎时碎了一地,月华一照,漾起满地潋滟。
连酒盏都与她作对!
姒云瞪着满地浮光掠影的桂花酿,酒意突然上头。
凭什么!
她跳下窗台,双手环抱住胸前,瞪着院中那道好整以暇的幻影,口中碎碎念:“妖妃?谁家妖妃如此窝囊?现世里尚且能随心所欲,到了这儿,什么都要看人脸色,看你脸色,还要被利用……”
像是为听清她口中咕哝何事,幻影倏地靠近,脑袋一歪,澄澈的凤眸里霎时只剩她一人。
姒云的心不争气地一颤。
“你可知,皇父平之于许姜,等同于你之于我?”
明知庭间是幻影,也不知是桂花酿后劲太足,还是月影婆娑惹人醉,姒云心头倏忽生出几丝委屈,对着心上容颜,眸光忽闪,口中喃喃:“可曾想过,伤害她,或许也会伤害我?可曾因为我,迟疑过片刻?可曾……”
见她黯然垂下目光,影子身形微顿,正要伸出手,姒云陡然抬眸。
“呵。”
她轻笑一声,脸上神情不同以往,两眼下弯,眼里颤动着比微醺时更湛亮的妩媚,倏地上前半步,双手搭在他肩上,水光潋滟的丹唇愈凑愈近,身子寸寸前倾,直至枕在他肩上。
“大王可知妖妃是何模样?”
拂过耳畔的吐息漾着撩拨人心的桂花香,怀中人身子滚烫,连一不小心蹭过他耳廓的指腹都似带着灼人热意,偏还不肯安分,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喃喃开口:“坐实妖妃之名,又如何?”
“……”
晚风簌簌,月桂飘香。
不知是梦是醒,风里掠过熟悉的宁神香,姒云放心闭上双眼,一时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喝得太多了些,若不然,何以清风明月如故,幻影前一刻还僵硬如枯木,下一刻好似突然蹲了下来。
脚下陡然一空,她被人打横起来,一颤一摇,仿若置身柔软无比的棉絮中。
晕晕乎乎,朦朦胧胧,眼前物事好不容易停止摇晃,耳畔风声渐歇,她下意识攥了攥身下的物事,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眨,又一眨。
不是错觉,她的确躺在松软又柔和的衾被上。
是她自己的床榻?她是怎么回来的?
脑中念头没能成形,床幔徐徐落下,帘外烛火轻摇曳,那道模糊却亲切的幻影倏忽凑近,占据她脑海的面容陡然放大在眼前,周王的气息霎时铺天盖地。
西窗没能关严,两片梧桐叶你追我赶,掠过窗台,透过缝隙,潜入浮光掠影,停留在床边。
炉中线香已经燃尽,更深夜漏残,梅兰纹绣的床幔上依稀透出两道几近重合的人影,随烛影摇曳时起时落,时上时下,如春风拂过江南岸,百花刹那舒展,落下满地旖旎与缠绵。
烛晖撩人的床幔里,颦眉骤而拧起,眼睫微微一颤,姒云攥着被褥的手倏地用力。一滴香汗滚落,她的眼里若有迷茫,波光流转的眸子定定望着咫尺之间的容颜。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秋月太朦胧,某个刹那,她近乎以为自己窥见了周王深不见底的瞳仁之下。
一滴汗水沾了烛晖暖融,滚落他颊边,抚过她百看不厌的眉眼与侧颜。他眼里的薄雾不知何时被洗去,照着荧荧烛火,漾出从不曾示于人前的迷离与疯狂。
她仿佛化身成对方眼中的一叶孤舟,飘荡在无垠又空茫的大海上,随怒浪起伏时高时低,时起时落,长夜漫漫,不眠不休……
直至破晓时分,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浪随同第一缕晨光一并来袭,孤舟避无可避,被推涌至它从不曾抵达的至高处。
船身被怒浪裹挟,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战栗。
又过了许久,天光拂过深海,天幕渐熹微,浪潮终于渐渐平息。
芙蓉帐暖度春宵。
时近天明,姒云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一帘之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袂声,似乎是周王怕人惊扰,没让旁人入内伺候,只自己慌里慌张穿着朝服。
衾被间另一人的气息太过分明,酒醒大半,昨夜之事倏忽涌入脑海,姒云呼吸一滞,面颊霎时绯红。
初时只是替许姜委屈,也替自己委屈,而后孤盏遥对梧桐月,不由自主起了思乡意,然后又不知不觉吃多了酒……她怎会吃这么多酒?
姒云心里叫苦不迭。
“锵”的一声响,床幔被掀开,一缕秋光倏而洒落。
姒云浑身一僵,紧攥着衾被不敢动弹。
暗影倏忽罩落,却是换完朝服的周王不急着动身,反而落座床边,看她许久,突然俯下’身。
熟悉的气息陡然靠近,昨夜之事不由自主涌入脑海,姒云颊边生燥,下意识屏住呼吸。
“哧。”冷香拂过,周王的笑声紧贴在她耳畔响起。
姒云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柔若蜻蜓点水的触碰已拂过她两靥、双眸和眉心。
如此还不够,作乱之人指腹作笔细细走过她眉眼,一路向下至鼻尖,又至丹唇,直至两靥出娇色,周王呼吸一滞,不等她出声,倏地含住她微微张开的唇。
柔软由外入内,攻城掠地,仿似在品尝世无其二的人间珍飨。
直至有人丢盔卸甲,发生一声不知是餍足还是不满的娇哼,两人齐齐一顿。
“大、大王!”
眼里的迷离倏忽散去,姒云一脸错愕地瞪着自己不知何时环在对方颈侧的手,双颊似要滴出血来。
“叱!”
周王双目赤红,隔着衾被拥着她的力道陡然用力,而后倏地靠向她颈侧,口中抱怨:“不想上朝!”
姒云脸上的燥意更甚,推推他,示意他起身。
周王仰起头,凝眸许久,忽地凑近她耳畔,口中低喃:“前事不能更改,朕答应你,自此之后,心里身边只云儿一人,可好?”
姒云瞪着床顶不敢动弹:“大王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周王枕在她身侧,一边轻啄她耳廓,一边用足以惹她战栗的低沉嗓音,徐徐道:“昨夜是谁不让朕起身,要朕应承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要朕凑在她耳边说话,朕发现,只要如此说话,云儿……”
“好了别说了!”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充斥脑海,光天化日之下,某些画面实在有伤风化。
姒云双手捂住周王的嘴,双眼圆睁,脸色愈发红润。
周王眼里的笑意愈盛,拉住她手腕,轻道:“至于许姜,没能提前告知你二人,是朕之过。”他轻啄姒云掌心,又道,“只是皇父平实在并非良配,朕答应你,定会帮许姜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如此可好?”
“当真?”姒云松开双手,看着周王,认真道,“大王,君无戏言!”
虽说女子的价值不必靠婚姻来证明,可许姜的婚事不只关乎她自身,更关乎许国上下。而今事已至此,她只希望许姜能尽早翻过皇父平这页,得遇良人,诸事遂愿。
“对旁人的事比自己的事还上心。”
周王笑着起身,一边轻拂衣摆,一边道:“昨夜,云儿甚是辛劳,不必急着起身,朕晚些时候再过来。”
“妾身恭送大王。”
姒云坐起身,目送周王离去。
“吱呀——”
“夫人?”周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姒洛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挂着小女儿的羞怯,眨眨眼道,“现下沐浴更衣?”
“阿洛?快进来!”姒云招手示意她近前,“昨日何时回来的?放花灯可有意趣?”
“很是有趣。”
姒洛推门而入,看清她颈下的痕迹,替她高兴之余又不免担心,提醒她道:“夫人,依照礼制,申后现如今下无子嗣,大王昨夜本该在中宫过夜才是。”
姒云一怔。
虽是情之所至,昨日之事的确有欠妥当,于申后更是不公。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中宫一趟才是。
“阿洛,”姒云掀开衾被,“让人端热水来,先沐浴,再去申宫请安。”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