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别庄
次日一早,晨风习习时,南麓营地已经车行马嘶,嚣喧一片。
被许姜拉着说了一夜的周王和皇父平,姒云满目倦怠,等不及用早膳,急急忙忙赶来了邻帐。
“劳烦通禀。”姒云朝帐前侍卫轻一颔首。
“大王,褒夫人来了。”不等侍卫通传,帘里传来召子季的声音。
“云儿?”
脚步声乍然响起,不多时,门帘被掀开,周王一袭骑装出现在眼前。
不知是秋光动人还是心绪作祟,今日的周王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肩宽腿长,昳丽芳华。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视线相触,周王眼里浮出情不自禁的笑意,“过来陪朕一道用早膳?”
“大王,”姒云拂开他的手,敛袂福身,单刀直入道,“在洛邑时许姜曾同云儿提起,说镐京城外有个园子,后院很是开阔,或能开畦种菜。”
“开畦种菜?”周王面露不解,“云儿的意思是?”
姒云颔首,抬起头道:“昨日闲聊时听许姜提起,那园子正巧在回京路上。云儿想着,再过些时日天气转凉,下秋苗怕是不宜,因而来求大王恩允,让云儿同许姜去她那园子一趟,而后再回宫。”
“许姜的园子?”周王眨眨眼,“许公何时在镐京城外置了园子?”
“并非许公置办。”姒云摇摇头,解释道,“不瞒大王,实际是大宰府的聘礼。”
“原来如此。”
新日越过漫山苍翠拂照而来,周王眯眼远眺,沉吟片刻,拉住她手,颔首道:“既如此,让齐叔齐伯同去,他二人有开畦种菜的经验,你与他们也熟悉。”
“好!”姒云舒颜,“云儿谢大王恩典!”
“只如此?”周王手上用力,拉她近前。
霎时呼吸可闻,昨日的逾矩与热意卷土重来,姒云两靥绯红,不自禁垂下颤动的眼帘。
周王将她的变化悉数纳入眼里,眼底若有秋光浮掠而过,很快一如往常,一边揉捏她指腹,一边附耳喃喃:“中秋日可能回宫?”
燥热自两靥漫至耳廓,习习微风里,姒云听见自己轻若蚊蚋的应答声:“好。”
十日后,秋光和煦的午后,姒云随同许姜抵达皇父家的京郊别庄。
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将那别庄围拢在中间,除却顶端飞翘向上的檐角,从旁路过时几乎不能瞧见榕树后头另有乾坤。
绕过五里长的榕树廊道,三进深的开阔别院倏忽映入眼帘。虽比不得周王宫那般富丽堂皇,却也算得上素雅精致。
加之许姜一早知会过府中人,褒夫人会一同前往,庄中人一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收拾过,姒云目之所及皆花团锦簇,余香袅袅,屋里屋外纤尘不染。
许姜性子大条,最不喜乌泱泱的一群人侍候左右,只不多时便遣散一众跟前跟后的侍婢和伙计,和姒云两人同坐后院亭中吃茶时,身旁只留了一名名唤汀水的丫鬟随侍。
“你说能用来种菜的地方,就是这儿?”
她两人所在的凉亭位于后院西南角,凉亭下方是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以小径为界,左侧有两株枇杷并一座假山,右边是片错落又茂密的竹林,中间有假山游鱼点缀,乍眼望去很是风雅。
姒云举目环顾院中上下,可惜道:“若是建成花圃便也罢了,改成菜畦会否有些可惜?”
“无妨。”许姜摆摆手,大喇喇道,“夫人若是觉得地方不够,就把那枇杷树砍去一棵,或者把那竹林除去一半,总归没有全部除去。”
“少夫人!”那躬身在旁的丫鬟倏地上前一步,不问自答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二公子最是喜欢这片竹林,平日里总念叨什么‘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若无必要,奴婢以为少夫人还是不要动这片竹林的好。 ”
“当真?”许姜面露为难,“那……”
“无妨。”姒云虽惊诧于皇父平竟有此等风骨,却也欣赏以竹自比的胸襟,摆摆手道,“不动那竹林便是,总归够地方让你吃上珍珠翡翠白玉羹。”
“夫人!”正巧齐叔和齐伯扛着姒云改良过的锄具,随府中下人近前。
“夫人,这院子瞧着比桃林小院还要开阔些。”齐叔性子活泼,加之与姒云相识已久,早已不惧“夫人”之名。不等人出声,扔下锄头,走进竹林,又转向姒云道,“夫人,这些竹子都要砍了?半日功夫怕是不成。”
“不砍。”姒云连忙摆手,“竹子都不动,你瞧那竹影斜落、晚风习习之景如是动人,砍了岂不可惜?只在那枇杷树下动土即可。”
“不砍?”齐叔四下张望,忽地摘下一丛麦穗般的竹花,举向姒云道,“夫人,竹子已经开花,还留着作甚?”
“开花?”姒云不明所以,转向齐伯道,“齐伯,竹子开花与否,有何讲究?”
“回夫人的话,”齐伯敛袂拱手,“齐家村有句古话,叫竹子开花,破户败家。村里的老人说,只要一株竹子开花,一整片竹林都保不住,加上开花后不久,竹子就会成片倒下,是以只要发现有竹子开花,便会举家搬迁。”
“举家搬迁?”姒云若有所思,转向许姜道,“王姬之见,该如何是好?”
许姜黛眉微蹙,沉吟许久,大手一挥,吩咐齐叔齐伯道:“如此,便有劳两位帮我除了便是。”
“少夫人!”一旁的丫鬟急得直跳脚,“若是让二公子知道了……”
“不是说宅中上下皆由我定夺?”许姜瞟她一眼,又转向齐叔齐伯道,“竹子不少,两位量力而行。”
“也不必急于一时。”
见侍婢泫然欲泣,姒云转向许姜,拉住她道:“今日先将那开了花的竹子除了,若是发现其他竹子也保不住,改日与皇父二公子商量过后,再让人来除了不迟。”
“如此也好。”
见许姜颔首,齐伯齐叔马不停蹄拎起看到,走进竹林。
“嘿——哟——”“嘿——哟——”
此起彼伏的吆嚯与竹林风里,许姜示意姒云落座凉亭,斟上茶水,眼里噙着从不曾有过的羞涩与拘谨,取出一早采摘好的黄叶,往她面前一推。
姒云一怔,旋即轻笑出声:“银杏花束?”
一次次被打断,一早说定的银杏叶花束今日还没成形。
许姜轻一颔首,颊边的羞涩愈发明显,遮掩什么般摆弄着衣摆,轻声央求:“有劳夫人,再教臣女一遍。”
姒云扑哧笑出声。
俗语有云,好事多磨。
现世里却时常听人说,若是某件事三番五次办不成,许是上天在示意,此事背后或有猫腻。
姒云不信鬼神,亦从不信此等无稽之谈,直至今日。
一个多时辰后,秋日渐西垂,风里若有竹叶飘香,幽雅清韵。
扎完两朵银杏月季,姒云端起茶盏,正想喊齐叔两人歇息片刻,竹林方向忽地传来哐啷一声响。
姒云两人齐齐抬头,却见动作不停的齐叔不知怎的怔在林中,砍刀落地也没反应,整个人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
“齐叔?”姒云的心没来由的一沉,“怎么了?”
“夫……”似看见了什么骇人听闻之物,齐叔声音发颤,两腿发软,右手不由自主攥住近旁的竹子,却依旧说不出整句话。
“何事惊骇?”许姜目光一凛,倏地放下手中花束,拉上姒云,急奔而去。
“这是?”
竹林风簌簌,泥腥盖住竹叶香,姒云两人站定在齐叔身旁,四目圆瞠,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开了花的老竹下方多出个一臂宽的泥洞,洞里黑黝黝、乌漆漆,本该空无一物,现如今却多出一张少女的面容。
或者说,少女的骸骨。
经年岁久,蛇虫啃噬,女子皮肉不存,头骨也与竹子根茎难分彼此,若非头骨上方长发尚存,发饰依稀可辨,此间人是男是女,是尊是卑,怕早已模糊难辨。
皇父家的别院怎会无故出现一具女子骸骨?
方才齐伯说,竹子开花很可能是因为土壤质地发生变化,譬如干旱,或者别的什么因由。
此地竹林难存,莫非正因底下躺着的不明骸骨?
“呕——”
齐伯三人支撑不住,分散三处,呕吐不止。
姒云举目环顾,试图找到那么频频阻挠她几人动土的侍婢。那侍婢再三阻挠,是巧合,还是早知此地有异?
晚风悠悠,翠竹猗猗,院里院外哪还有那侍婢的影子?
另三人还没能缓过神,姒云揉揉眉心,只身往正堂方向走去。
分明是斜晖脉脉好时辰,她却错觉自己正头顶烈日晴天,脚下虚浮,晕晕乎乎。
许久,幽暗的门廊才映入眼帘。
“有人吗?”
“夫人!”
姒云扶住门廊,正疑心人都去了何处,自己有没有喊出声,幽暗而昏晦的堂下倏忽映出几道人影绰绰,一道浑厚而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姒云眯眼细看。
大摇大摆,步履从容。
不多时,来人走进斜落进堂下的秋光里,两鬓霜白,精神矍铄,可不就是虎贲之首,虢公鼓?
再看他身后,步调齐整,声势赫赫,正是十数虎贲军中人。
“虢公?”姒云一怔。
“夫人,我等在门外抓到一人,似乎是想偷溜出去通风报信!还请夫人发落!”虢公鼓上前一步,拱手作揖。
“通风报信?”
认出侍婢,姒云并不惊奇,反而凝望他许久,突然道:“虢公,你们为何会在此?”
虢公鼓挑眉,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向那片开了花的竹林。
似极满意眼前所见,他上前一步,朗声道:“不瞒夫人,是大王不放心夫人和王姬两人来此,特令我等在等在门外,随时候命。”
“大王?”姒云一怔,还没等厘清其间因果,脚步声倏忽响起,许姜飞身而来。
“大王?”只刹那,她已站定在姒云身侧,一动不动望着不请自来的虢公鼓。
看清她苍白面容,姒云的心倏地一沉,某个她不敢揣度,又合情合理的解释倏忽浮上心头,骇得她双目圆瞠,说不出话。
众所周知,大宰皇父下有两子一女,除却爱女皇父婉,长子皇父安、次子皇父平皆是他在朝中呼风唤雨不可或缺的助力。
因王畿御窑之事,长子皇父安推脱身子不适,拒不上朝已数月有余。
若是次子皇父平也在同一时间出了事,大宰皇父同时被断左膀右臂。
——周王欲夺权,此乃天赐良机。
今日局面,是巧合,还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推动?
她和许姜,莫非被周王当成了棋子?脑中思绪纷纷如潮涌,片刻不得歇。
暮色四合,姒云在簌簌林风声乍然回神,眼里噙着黯然,转身朝许姜道:“不如先让虎贲看看那林子……”
“你早知今日之事?”许姜背身而立,逆着昭昭秋光,冷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