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满院红销翠减,冷月高空挂。
姒云自满池颓败里收回目光,垂目看向紧握着她的手,沉吟许久,冷声道:“怨你?怨你不敢承认公子允此生之悲皆因你而起,非得找个人开脱,才好让自己心安?还是怨你求死不能,自此之后,只能日日生活在愧疚难安里?”
“褒夫人!”井嬷嬷愕然出声,双眼瞪得浑圆,似不能相信片刻前还知书达理的褒夫人怎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姒云瞟她一眼,又敛下眸光,静静看着池边堆积起来的枯枝败叶,徐徐道:“妾身逾矩,太姜可曾想过,若是你我同沉池底,后人会如何揣测今日之事?公子允苦心筹谋,付出性命也要护下太姜之名,若让人知晓你与他有旧,为替他报仇,甚至不惜谋害后妃性命……他们会如何杜撰你与他同在西宫的这些年?”
她抬起头,望着太姜微微颤动的双目,一字一顿道:“你今日所为,是想替他报仇,还是想在他的名字上再泼一道脏水?他以性命换来的,是你轻易丢弃、随意作践自己的性命?”
“褒夫人!”井嬷嬷再次厉喝出声,眼里染上了怒意。
太姜晕了胭脂的两靥颤得不能自已。
她微微抬起颤抖的左手,轻摆了摆,示意井嬷嬷噤声。一阵凛风袭来,她下意识拢了拢湿漉的衣襟,而后转向姒云,眼里噙着错杂,吩咐井嬷嬷道:“给褒夫人找身干衣服来,换下湿衣,吃了姜汤再走。”
“诺。”
井嬷嬷瞪她一眼,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忤逆太姜,抬眼见九曲回廊下有几道影子正不安分地探头探脑,招招手,怒道:“杵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带褒夫人东边暖阁更衣。”
“诺!”一名身形瘦弱的宫婢碎步声而来,也不看地上两人,飞快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褒夫人,且随奴婢来。”
姒云亦无心多留,飞快爬起身,朝两人颔首道:“妾身先行告退。”
不知是西宫太过空旷,还是落水之故,绕过九曲回廊一路往外,姒云只觉眼前所见越来越荒芜,拂面而来的风却越来越凛冽。
她拢紧衣襟,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侍婢被月光拉长的身影,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提声:“还要多久?”
侍婢被唬一跳,下意识回眸,眼里却染着惊惧。
姒云心一沉,后知后觉此事的不同寻常,正要追问,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
“谁?!”她骤然转身,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哪门子的无妄之灾?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个念头,而后掌风拂过颈后,她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褒夫人?”“褒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从昏睡中悠悠转醒。
她一边轻揉吃痛的后脑勺,一边举目环顾,心下不禁生出荒诞之感。
此前还以为永巷成为冷宫的代名词是百年之后,却不知,现如今的西宫已有如此偏僻且荒凉的存在。
她所在之处似乎是个弃之不用的阁楼,四下里空无一物,只间隔里外的帘幔映着惨淡的月华,不时落下随风摇曳的影。
她飞快站起身,也顾不得颈后疼痛,浑身湿漉,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帘幔。
外头是个更开阔的空间,堂上高悬“吟风阁”三字,笔锋遒劲而有力。
匾额下方是幅丈余高的凤纹浮雕,乍眼望去栩栩如生,工艺很是不俗。
也不知为何会弃之不用。
“咳咳咳!”空气里倏忽飘来呛人的烟火气,她转身一看,两眼猛地一缩。
间隔里外的帘幔不知何时被火星灼燃,眨眼已燃起一大片。
“啪啪啪!”“褒夫人?在里面吗?”
她正要设法灭火,忽听遥远的地方传来急呼声,转身一看,月影凄凄的西窗角落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可不是子季?
“在!”她飞扑向窗前,大力拍打窗框,“子季,我在里面!”
窗上的影子陡然放大,似召子季听见她的回应,刚刚离去,又飞身而来。
“果真在此!夫人别怕,属下现在就找人把门打开。”
“子季,这是什么地方?”姒云转身望向火势燎原的里间,眉心不自禁蹙起,“她为何要把我关来此处?”
醒来的刹那,她已明白今夜的误会是因何而起。
——侍婢让她来永巷一趟,却从没说过寻她之人是太姜。
是她先入为主,忘了今时的永巷还有另一位主人——晋国夫人。
太姜的举动或许在晋夫人意料之外,这间雅室和外头突如其来的火却必定是她一早安排。
“说来话长。”召子季挠挠头,飞快道,“长话短说就是,昔日武王定都时,曾在此地看见天火划过西方天幕,形若凤凰涅槃,因此断定丰镐是大吉之地。”
姒云转身看向月光里若隐若现的凤凰浮雕:“堂上的凤纹浮雕,正是为纪念武王昔日所见?”
“正是。”召子季目光一凛,颔首道,“属下猜测,她把你关来此地,又试图制造出天火的假象,或许是想让人以为武王显灵。”
姒云:……
若如此,褒姒妖妃的恶名怕是又要相伴千年。
“夫人,里头火势如何?”
灼灼流光映入眼眸,姒云脑中思绪飞转:“子季,听闻去岐山前,大王曾赏给我一盒金珠?”
窗外之人一怔:“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她眺望向月色迷离的窗外,眯起双眼。
此间人最擅长用他们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来断吉凶祸福,譬如大宰皇父屡次提起「三川竭,岐山崩」,便是以“天子不仁,天灾不断”为借口,来置喙、或者说限制周王与之为敌的种种举措。
刚来时不知此间习俗,人为制造出的彩虹险些弄巧成拙,好在今时的姒云已不同往日。
阴阳相半见秋分,天时地利,正适宜让天降吉兆,先人显灵。
打定主意,她眸光微凛,转头朝窗外道:“子季,可否帮我个忙?”
“夫人但说无妨。”
“你去褒宫一趟,帮我把那匣子金珠拿来,再找些浆糊来。别让旁人发现。”忖度片刻,又道,“拿来后再去宫中各处,就说‘吟风阁又见天火降世’,越多人听见越好!”
“诺!”情势紧急,召子季来不及过问因由,得了令便朝褒宫方向飞奔而去。
房里眨眼剩下姒云一人,生怕计划还来实施就葬生火海,她连忙解下依旧湿漉的外衣捂住口鼻,扯下还没被波及的另一半帘幔,把各色易燃物都挪远些。
“夫人?”窗外传来赢子叔的声音,“远远就看见此间有烟火,怎么让子季走了?”
“子叔你来的正好!咳咳咳!”火势已有蔓延之势,姒云刚一开口,就被烟熏得眼泪直流,“急着让他去拿东西,忘了让他把窗户打开。你去帮我打几桶水来?”
“打水来?”赢子叔亦是一怔,“属下让人来灭火便是。”
“不可!咳咳咳!”姒云扯着嗓子大喊,“现下还不到灭火的时候,你且注意些周围,别让无关人等靠近。”
“好。”嬴子叔亦不多问,只颔首道,“既如此,夫人先退远些,属下先把窗子打开。”
“哐啷!”
紧锁的窗子被嬴子叔一脚踹开,夜风挟着庭间枯叶席卷而入。
原本不算大的火势倏忽燎原,热意扑面而至。
姒云一双眸子瞪得浑圆,正有些举棋不定,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至,召子季轻功卓然,已去而复返。
“子叔也在?”他双手递上匣子,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
“远远看着你和夫人说完话就跑,怎可留夫人一人再此?”嬴子叔脸色阴沉,蹙眉道,“下回再不可如此莽撞!”
“是我有事相托。”姒云从召子季手中接过浆糊和金珠,正色道,“给我一刻钟时间,众人抵达时,我们再一起离开!”
“好!”
吟风阁前月华如水,满院红叶飘。三人全然不觉秋夜景无双,依着姒云的安排,专心致志于手头的事务。
——召子季看清灯火所在,飞上飞下,大声嚷嚷:“吟风阁走火啦!快来人呐!吟风阁走火啦!”
——嬴子叔被火烤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停下脚步,楼上楼下提来凉水,生怕火势蔓延到姒云所在的另一边。
——姒云跪坐在吟风阁堂下,不时抬头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凤纹浮雕,而后拿起一粒金珠,沾上浆糊,放到光洁平整的地上。
堂下的温度越来越高,火势已有些失控。
姒云的颊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划过面颊,连珠成线,她若无所觉,依旧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工艺品”。
“咳咳咳——”
直到四合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被火势呛得眼泪直流,忍不住转过身来,看清堂下不知何时落成的凤凰图案,瞳仁重重一颤:“这是?!”
姒云正巧放完最后一枚金珠,闻言站起身,后退数步,垂目看向堂下。
“壬戌年秋分,朱雀火落西宫,”她转向嬴子叔,眼里噙着无边风月,慢悠悠道,“大吉之兆。”
“走火啦!”
“快来人呐,走火啦!”
嘈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神色微变,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沉声道:“夫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