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回京
“褒夫人!”
“是夫人回来了!”
“……”
镐京城外十里,日暮西斜时,黍穗骄骄如浪,往日此时的田里早该不见人影,今日不知为何,似早有约定般,一个个扛着崭新的锄具与镰刀,拎着大包小包,望眼欲穿,翘首以盼。
远远瞧见姒云一行近前,老禾小布为首的一众庶人蜂拥而上,也不管车上人能否听见,亦步亦趋追在辇车后头,一边往车上塞东西,一边涨红了脸,汇报着庄上喜事。
“夫人夫人,老任家媳妇又生了,是个闺女!”
“夫人,莫庄的黍穗长得最是饱满,十里八乡都比不上……”
“夫人,这是庄子里摘得野果,子方说夫人欢喜这果子,我一个不剩都给夫人带来了……”
“……”
“快让开些,老禾,一会儿跌了跤,夫人又得操心!”
姒云正要掀开帘幔,几道脚步声匆匆而至,姒洛的声音噙着一如既往的沉稳,破开一众嚣嚣而来:“有什么东西要拿来给夫人的,明日去庄上不迟。夫人长途跋涉数月,哪有精神听你几人絮絮叨叨?”
话音方落,辇车两端刹时清净不少。
“阿洛姑娘说的是,”老禾讪讪一笑,挠挠头,拦住身后争先恐后的众人,笑嘻嘻道,“是老禾欠考虑,洛姑娘且快些上车!”
“嗯。”姒洛转身关照身后两人,“木兰木槿,你两人在车前守着,别让旁人扰了夫人清净。”
“诺。”
车帘被掀开,镐京城的落日拂过漫漫田野,争先恐后跃入眼帘。
姒云看见暮光里敛袂作揖之人,神色沉稳,面不改色,一如初见时。
思量片刻,她垂下目光:“阿洛,上来同坐。”
“诺!”
姒洛掀开车帘,还没落座,看清车里的情形,眉心已拧作川字:“一条褥子?夫人,怎么没坐原来的辇车,一条褥子未免太颠簸了些。”
“这水也太凉了些,虽说天气炎热,夫人,还是不要吃太多凉水的好……”
“夫人瞧着清减不少,一路可还平顺?子叔终究是大男人,早知如此,阿洛该和夫人一道去……”
“对了,子方怎么没在?去何处躲懒了?”
“……”
“阿洛。”目送之人的身影渐渐融于夜色,宫门近在眼前,姒云眸光一颤,放下帘幔的同时,淡然回眸望来。
姒洛动作一顿:“夫人?”
马蹄声嗒嗒依旧,车里光线昏晦,透过帘幔而来的光影随晚风摇来荡去,车内的氛围倏忽凝滞。
姒云在昏晦的暮光里眯起双眼,注目许久,淡淡道:“姒云当真是褒国国女?”
姒洛端在手里的碗微微一颤,半碗凉水洒进香炉中,呲啦一声,青烟倏忽肆虐,氤氲了两人眉目。
“夫人,”姒洛轻咽下一口唾沫,搁下茶碗,一动不动盯着茶几另侧之人,似乎想看清楚她黯淡的瞳仁之下,“夫人何出此言?”
姒云凝眸而望,许久,徐徐道:“回程时突然落水那日,阿洛听闻我不忆前程,彼时的神情,与此说是忧切,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
姒云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曲起右手关节,轻叩窗台,出神许久,又道:“你说我二人相伴长大,可听闻我擅长推拿,擅长琴音,擅长农事,虽有惊喜,却并不太惊奇,莫非失忆前,我就擅长这些事?”
姒洛:“……”
“入宫近半年,褒国不曾有只字片语传来,是珦大人与夫人都面冷心硬,还是我本就与他两人没什么关系?”
“夫人恕罪!”
不等她再问,姒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蹙眉沉吟片刻,沉声道:“如夫人所言,夫人并非褒国国君之后,但进入周王宫,的确是夫人心甘情愿。”
“噢?”姒云黛眉微挑,“此话从何说起?”
“珦大夫因妄议井田制开罪周王,宗周六师兵临城下,时有臣子给珦大人出主意,说大王好美色,不如敬献国女,已平天子之怒。”
姒云若有所思:“你是说,珦大人膝下的确有一女?”
姒洛轻一颔首,继续道:“王姬名唤姒沄,只是此沄非彼云。”
姒云颔首:“后来为何变成了我?”
“珦大夫与夫人一筹莫展之时,夫人你主动找上门来,说是有幸目睹过大王风姿,心仪大王日久,愿意替王姬出嫁。夫人见姑娘姿容出众,比王姬还胜出三分,便说服珦大人,应下了姑娘所请。”
“此等欺君之罪,”姒云眨眨眼,“想来珦大人派人调查过我的过往?”
姒洛微微一顿,颔首道:“调查后得知,姑娘的确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这世间无牵无挂,想来是为替自己博一份前程,才会出此下策。”
姒云垂目看向落影里的人,淡淡道:“若是入宫后发现此人另有图谋,或者脱离掌控,又或者东窗事发,阿洛,珦大人可有给过你其他任务?”
姒洛身子一僵,旋即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应声。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侍卫和召子季打招呼的声音,周王宫已近在眼前。
姒云似倏忽回神,凝望车里的身影许久,轻叹一声,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过去种种非你之过。今日这些话,一是为弄清我过去是谁,二是为让你知晓,我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为昨日之事怪罪于你。”
她搀住对方,扶姒洛坐起身的同时,看着她的眼睛道:“自落水之后,你待我如何,待褒宫中人如何,大伙都看在眼里。回宫之后,你依旧是我自幼相伴长大、亲如姊妹的贴心之人,自此之后再无嫌隙与欺瞒,可好?”
姒洛深吸一口气,眸间颤动着决绝与凛然,重重颔首道:“夫人放心,有阿洛在一日,定会护夫人周全。”
姒云颔首,而后落座原处,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道:“离宫几月,宫里一切可还如常?”
“一切如常。”姒洛眨眨眼,又道,“倒是大王,不知为何,从洛邑回来后,赏了不少东西来,临去岐山前还让人拿了一匣子云贝和一匣子小金珠过来,说是看见此两件物事想起了夫人。”
姒云垂眸:“既拿来了,妥帖收好便是。”
“是。”
“奴婢黛玉恭迎夫人回宫!”
车外倏忽传来黛玉的声音,原是召子季一行不知何时已穿过重重宫阙,抵达褒宫前。
“黛玉?”姒洛掀开帘幔,看见众人前面的黛玉,微挑了挑眉,却没多问,只道,“让大伙都过来,帮夫人把东西都搬回宫里去。黛玉,去烧热水,此后夫人沐浴更衣。”
“诺。”
作别召子季几人,姒云被褒宫中人簇拥着走进里间时,暮色已四合。
她没来得及坐下吃口茶,本该去烧水的黛玉去而复返,福了福身,恭敬道:“夫人,永巷那边方才让人来传了话,说是让夫人过去一趟。”
“永巷?”姒云一怔,“太姜?可有说所为何事?”
黛玉摇摇头:“是永巷的侍婢来传话,只说让夫人自己过去,旁的没有多说。”
姒洛瞪她一眼,上前道:“夫人,阿洛与你同去!”
姒云眸光忽闪:“不妨事,总归是在宫中,我去去就回。”
提起永巷和太姜,姒云又不免想起公子允。
世间太多情深不寿,如他这一生,提起时不免让人唏嘘感慨。哪怕是为全他心意,去永巷看看太姜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穿过后花园,抵达永巷西宫时,新月已挂柳梢。
彼时接风宴时就陪在太姜身边的井嬷嬷来应门,看清门外之人,下意识看了看巷道左右,怔然道:“听闻夫人今日刚刚回宫,怎会在此?”
姒云一怔,又想起黛玉说传话之人是永巷宫婢,许是太姜让人传了话,没告知井嬷嬷也未可知,随即敛下目光,一边福身,一边恭敬道:“嬷嬷,天时渐寒,妾身来看看太姜。”
井嬷嬷一顿,随即掏出帕子,拭了拭微微泛红的双目,感慨道:“夫人有心,西宫门庭冷落,已许久没有人来访。”
姒云眨眨眼:“有劳嬷嬷带路。”
“不瞒夫人,太姜她,”嬷嬷让出通路,绕经略显颓败的莲池,连叹了好几声,而后一边绕道往祠堂方向走,一边道,“自那日后,太姜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把自己关在祠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在祠堂?”姒云下意识抬起头。
昨日恢弘今颓唐,溶溶月色里,九曲回廊与枯枝败叶都似染上了岁月风霜,只一眼便让人悲从中来。
“那暗室?”
“已让人拆了。”嬷嬷手里的帕子已揉作一团,抬眼望了望灯火寥落的祠堂方向,踟蹰道,“夫人,过去之事,皆是太姜一时被蒙了心智。还望夫人看在你与大王皆安然无恙的份上,不与太姜计较昨日之过。”
“安然无恙?”姒云眨眨眼。
若是事出有因,她的确鲜少计较旁人对她的伤害,譬如初时不知她为人而恶语相向的皇父婉,譬如因忠人之事而不得已透露她行踪的姒洛,许是因为认清了自己对周王的感情,而今再听旁人提起他幼时受过的伤害,姒云只觉心口一阵抽疼,痛楚竟比旁人伤她自己还要难忍些。
“嬷嬷以为,总角之年亲眼目睹母亲被害,还要认贼作母多年,这些都不算是伤害?”
井嬷嬷浑身一颤,圆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连日奔波的疲惫浮上心头,姒云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嬷嬷莫怪,只是一时气涌。妾身今日只是来探望太姜,旁的不会多言。”
井嬷嬷垂下眼帘:“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