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美人
“大王?”
房门被掩上,子伯几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缕细风拂过堂下,案头烛火落成满室摇曳颤动的影。
周王心血来潮的演法出人意料,突然被拥在怀中,姒云身子一僵,险些没能接住他的戏。
坐在膝上的距离实在太近,方寸之地,烛花摇曳,吐息交融,旖旎缱绻而生。
她听见对方倏而急迫的心跳,拂过耳畔的呼吸轻而浅,伴着颤动的烛花,诉着不自知的小心翼翼。
觉察出怀中人的僵硬,周王倏忽抬头。
美人灯下见,两靥生桃花,横波起潋滟。
揽着她的双手倏地一紧。
莫非烛火洞人心,才会意随心动,游过纤纤眼睫,流连溶溶眸间,漾成三月春河水,拂过鼻梁与丹唇 ,再闯进他波澜顿起的心湖间。
不由自主地,拥着她的怀抱愈收愈紧,双唇不自禁向前。
直到唇上拂过宛如凝脂玉露的柔软,咫尺之间的瞳仁里清清楚楚照出他不曾有过的、仿似微醺的迷离神情,周王身子一僵,陡然回神。
惊觉自己的失态,他陡然站起身,妄图拂去什么般,用力一推。
“哐啷——”
姒云带来的食盒被掀翻,两人手忙脚乱一并去扶。
指尖相触,周王瞳仁一缩,仿似被火灼般,猛地一甩。
姒云僵愣在旁,看看散乱的食盒,又看向周王,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系系、系统,什么情况?”
「感谢任务者赐予的新名字,在下奸妃不奸,并非系系。」
姒云两眼浑圆,无声确认:“他方才,是不是?”
系统好整以暇:「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姒云:“……”
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蛾子,不管不顾,一头撞进随风摇曳的烛火里。
啪的一声轻响,烛花飞溅,怔忪在旁的周王陡然回神。
“咳咳,”四目交汇,姒云先他错开目光,看着桌上的食盒,若无其事道,“大王连日奔波,一来就与诸位大人议了一整日的事,可曾记得用膳?”
她近前一步,一边揭开食盒,一边道:“云儿新学了一道菜,名为珍珠翡翠白玉羮,正适宜胃口不佳时食用,大王可要尝尝?”
周王看着她,双唇张开又合拢,好似想说些什么,迟疑许久,依旧没能开口。
姒云正拿不定主意,垂眸瞥见案头的舆图,好奇道:“这是舆图?大王方才是在和几位大人商量边地布防?”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清她手边被揭开一角舆图的刹那,赧窘倏而四散,脸上霎时平复成一如往日的清冷。
“云儿多虑,”他若无其事走上前,一边掩上舆图,一边摇头道,“今岁苦夏,朕想让人在骊山修建一座避暑行宫。”
“行宫?”姒云挑眉。
与其说是避暑行宫,倒不如说是烽火台或钟鼓楼的可能性更大。
她假意不知,凝眉忖度片刻,另起话头道:“大王,子季可来过了?”
“子季?”周王面露不解,“云儿何出此言?”
“不妨事,”姒云摆摆手,“云儿只是想……”
若是子季已来过,“投资”两字必已经由子季之口告知过周王。若是还没来过,她怕是得从头说起。
“大王,可否在洛邑城中辟一处开阔且通达的地给云儿?”
“一块地?”周王眼里的不解愈甚,“云儿想拿来作甚?”
“大王可还记得,来洛邑的路上,云儿曾提过,想借诸侯之力,筑起一条镐京直通洛邑之路?”
“自然。”周王轻一颔首,又道,“此事与洛邑空地有何干系?”
“云儿想着,此事牵连甚广,要想一下子说服数十数诸侯实在不易。为免差错,不若先找个法子,试试诸侯对类似事情的接受程度?”
“云儿要如何试?”
姒云眼里浮出些许笑意:“不瞒大王,云儿想在洛邑城中建一座酒肆。”
“酒肆?”周王微蹙起眉头,“与各诸侯何干?”
“因为,”姒云在心里无声应下没说完的话——你的云儿要用她在现世所学,使一出空手套白狼。
洛邑行宫书房,风动烛影照不眠。
周王随姒云落座桌边,听她娓娓道来酒肆招商之“宏图伟业”。
“……云儿会让人传出风去,大王意图在洛邑城建成一座史无前例的高楼,出银钱最多之人能将顶层建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亦能将本国神徽供至楼顶——云、龙、凤、狼、豹、鹤皆可。酒肆落成十年内,肆中盈余皆归出资人所有。十年至二十年,酒肆归入国库,但顶楼的神徽可维持不动。”
“神徽?”周王蹙起眉头,思忖片刻,摇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妥,若是让邻国细作赢了去,供上犬戎淮夷之图腾,该如何是好?”
“虽说公开招标,咳咳,”姒云轻咳一声,眼里噙着狡黠,循循解释道,“虽说为让各诸侯国心服口服,公布得主之日,各诸侯国的代表将汇聚一堂,而后再以公开竞价方式决出胜者,但……”
姒云眸光忽闪,假意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压低声音道:“能出现在现场之人本就需要大王与虎贲先审过一遍,条件之一便是要提前递交酒肆落成后的模样和构造。如此才可确保,若是中途发现他们修建之物与初时递交的计划并不相符,大王可随时回收酒肆。”
“若是只交由一国来打理,其他诸侯国如何能服气?”
“为何不能?”姒云眨眨眼,理所当然道,“若是有诸侯国不服气,出价更高便是。竞价皆公开进行,谁人敢不服?”
“自然,”姒云垂下眼帘,忖度片刻,忽又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说诸侯有什么不放心之事,怕只会担心大王临时变卦,中途回收酒肆。如何能让诸侯安心,大王一定比云儿清楚。”
周王轻叩桌面,沉吟不语。
许久,他轻叩桌面的动作一顿,抬眸道:“子伯熟悉洛邑城中事,明日等他前来再一道商议。”
姒云轻一颔首,眉眼向下弯:“谢大王恩典。”
“云儿今日前来,只为此事?”
姒云眸光微滞,心里倏忽生出被洞悉的慌乱,很快又甩甩头,若无其事道:“大王忙累一日,不如云儿陪大王对弈两局,权当放松?”
“对弈?”周王看向置在榻上的棋盘,“云儿善弈?”
姒云大言不惭:“不曾学过。”
周王剑眉挑眉:“那要如何对弈?”
看见那棋盘,姒云款款而入,一边道:“云儿教大王一种新的对弈之法,如何?”
相识日久,周王似已对她的天马行空见怪不怪,眼里若有笑意一闪而过,颔首道:“既如此,但请云夫子赐教。”
姒云左手负后,右手执起一枚黑子,飒然转身,莞尔道:“今日之弈,名唤五子棋?”
“五子棋?”周王眸中泛出潋滟笑意,配合她道,“那是何物?”
姒云学老学究模样,捻了捻不存在的胡须,又拂了拂衣袂,一面落座,一边压着声音道:“此棋不难,简言之,经纬斜里均可落子,谁先将五子连成一线,谁就是赢家。”
周王施施近前,敛目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棋盘,拱拱手道:“但请云夫子赐教,今日之局,赢家何赏?输家何罚?”
姒云黛眉微挑,榻前烛火轻摇,落入她眸间,仿若横波入鬓流。
“此事容易,赢家可任意发问,输家允诺知无不言,可好?”
周王眸光忽闪:“可!”
烛影摇红夜阑干。
不多时,仗着现世里的无数次练习,姒云率先赢下下第一局。
“大王,君无戏言!”姒云双目皎皎,计谋得逞的得意洋洋满布眼眶。
周王扔下手里的闲棋,对上两眼狡黠,眸间亦泛出不由自主的笑意:“云儿想问什么?”
姒云眨眨眼,分明早已想好问题,四目相对间,又倏忽生出胆怯。
“大王,”她垂下目光,轻啜一口茶,而后又陡然抬眸,看着她道,“善花事?”
周王剑眉微挑,凝眸许久,敲敲落满了棋子的棋盘,神情如常道:“下一次想赢朕,怕不会如此轻易,云儿当真要问这个?”
姒云眯起双眼,心一横:“那……大王忌惮大宰?”
周王脸色骤沉:“不可妄议朝事。”
姒云搁下茶杯的动作一顿,两眼微微睁大:“……”
以为她不悦,周王轻叹一声,直起身道:“朕善花事。”
姒云:“……”
见她依旧盯着涟漪乍起的茶杯,周王眼里横过无奈,倏地撑住棋盘两端,前倾身子,凑近对方。直至姒云抬眸望来,他轻叹一声,面露无奈道:“云儿心有七窍,早知答案之事,何必再问?”
姒云心尖一颤。
他的手覆住她手背,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有些凉。
凉意落入惹人心焦的夏夜,不让人反感,反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贪恋与缱绻。
只是相比那些不值一提的缱绻,姒云更在意之事是,周王让步了?
对太姜和皇父的让步是无可奈何,对她让步又是为何?
……
不知是心头纷乱还是周王实在善学,一炷香后,她败了第二局。
“大王但说无妨。”她自认行得正,坐得端,放下棋子,一脸坦然地迎向周王的目光。
周王却似陷入了迟疑。
直到圆月东升,窗上竹影斜落,他轻搁下茶杯,抬眸看向姒云。
“云儿从何处来?”
竹影摇,晚风悠,蛙鸣声声,萤光流火。
隔着随风摇曳的烛火,姒云看清周王沉静如水的瞳仁深处,心里生出恍惚,好似系统的伪装早已被看穿,他正看向数千年后,她的魂灵。
“我……”她下意识垂下眼帘。
说起来处,她的来处自然是现世,可她实在不知,要如何说出“父母都是名牌大学商学院的教授”之类如此匪夷所思之言。
“父母亲于学中相识。”
迟疑许久,她缓缓抬起头:“他二人很是开明,自小便告知云儿,女子与男子并无太大差别。男子可以绣花,女子可以习武,男子可以柔弱,女子可以刚毅……人人皆能自在选择内心所愿,那地方便是云儿到来之处。”
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本以为周王会满目不解,或连声追问,不想对方只是沉默片刻,而后轻一颔首,淡淡道:“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