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吱呀——”
“有人吗?”姒云推开虚掩的大门,探进半个身子。
春风吹动婆娑落英雨,灼灼其华倏然跃入眼帘。
一墙之隔竟是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桃园。
时值春三月,园中桃李若霞,流水声声,芳菲正盎然。
本该是个人间仙境,只因院落荒颓,草木久无人打理,桃树下遍生野花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
她沿着水流声一路朝里,不多时便瞧见一座若有年岁的桃木屋。
门前堆着陈年柴火,屋顶的稻草湿湿嗒嗒,窗棂上若有霉灰。
“有人吗?”她站定在桃木屋前,再次开口。
耳畔依旧只有簌簌桃枝同风舞,是座废宅无疑。
抬眼瞧见流水边有一丛野生的芦蒿,肚子又实在饿得难受,姒云怀揣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推开小木屋的门。
却是个十尺见方的小厨房。
灶台、橱柜、桌椅……不同于院墙的斑驳,小木屋里的物事不仅摆放整齐,且纤尘不染。
她走向灶前,打开靠墙的厨柜一看,铜簠铜簋,锜釜碗箸,餐具炊具具齐,鸡蛋五谷也有备置。
外头看像是荒废已久,里面看又似有人常住,实在是矛盾。
“咕噜噜……”
肚子再次发出抗议声,姒云不再犹豫,口中念念有词,“明日定来归还”,一边拿起铜盆,从簠器里舀了些小米出来,推开小木屋的门,大步走到水势湍急的流水边,让流水冲刷小米的同时,顺手摘了一把长势不错的野芦蒿。
居然还有此等意外之喜。
姒云将芦蒿洗净,端着铜盆晚回走。路上又看见几棵野葱,顺手摘了几根,一并带回小木屋中。
现世里的姒云曾和外婆在乡下住过一段时日,生火做饭于她并非难事。
不时之后,袅袅炊烟升起,锅里的小米粥汩汩冒着热气。
饥肠辘辘时,一碗葱花小米粥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加上新鲜的芦蒿和小葱,桃木屋里粥香弥漫,姒云一时只觉尘世烟火烂漫无双。
“唔……”半碗粥下肚,姒云心满意足,轻舔了舔唇角,发出餍足的喟叹声。
正想起身再来半碗,虚掩的门无风自动,一道人影照着初升的新日疾步而来。
“在做什么?”
“大、大王?”听出周王的声音,姒云心头一颤,下意识转身,又连忙放下手中碗筷,退出几步,屈膝道,“云儿见过大王。”
春日斜落,勾勒出少年天子颀身玉立,翩翩模样。身后落英起舞,迎着春日拂过堂下,翩跹衣摆,久久不愿落定。
几步之遥,姒云下意识抬起头,撞见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桃木屋如是偏远,周王怎会出现在此处?这儿莫不是周王的地方?
还是和那后花园的莲花池一样,是周王宫里的忌讳?
纷纷思绪没能厘清,门边之人倏地跨出半步。
“你的衣服?”他沾了夜凉的目光寸寸扫过姒云周身上下,瞥见桌上那满是泥泞的包袱,冷意倏忽席卷周身。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泥泞,正揣度梦游的借口能不能用,门外之人像是倏忽收起了满身冷意,若无其事踱了进来:“云儿昨儿个没用晚膳?还是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任谁见她现在模样,怕也能将昨日之事推出个七七八八,可他却闭口不提,如此轻拿轻放,反让姒云心头打鼓。
她下意识抬眸偷觑,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不自禁看了看身旁热气腾腾的灶台,试探道:“天时尚早,大王可用过早饭了?若是不弃,”她伸手指向灶台方向,“不若用些云儿做的粥?”
“粥?”看清桌上那一黄一绿,周王眼里浮出诧异,“这是?蒌?”
“蒌?”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指芦蒿。
姒云颔首:“大王可曾用过蒌菜?这个时节的蒌茎最是鲜美,配粥刚好。”
周王剑眉微挑:“云儿喜吃野菜?”
“也不是喜欢吃。”姒云眼里漫出些许笑意,摇摇头道,“云儿幼时在田间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常见农人采摘野菜,因而认得一些。”
“原来如此。”周王望向满园桃树,迟疑片刻,忽然道:“这园子里能食用的野菜多不多?云儿认得几种?”
“方才瞧着,三四种总是有的。”
“既如此,”他眸光忽闪,淡淡道,“这园子荒着也是荒着,云儿若是欢喜,日后便交由云儿打理,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大王,这?”
“云儿昨夜去了何处?”不等她质疑,周王忽然又变了脸色,看着她的眼睛,冷声开口。
姒云一怔。
方才不闻不问,等她松懈后又突然开口,是他性情多变,还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余光里映入满园灼灼,想起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树中人”,姒云倏忽蹙起眉头。
敢与只手遮天的大宰皇父一争高下,周王不会全无准备。
那些树中人莫非就是他的耳与目?
晓色渐欲迷人眼,晴丝漾入眸间,照出一双瞳仁皎皎如晚星。
姒云福至心灵——周王是在给她一次自呈其情的机会。
“大王,”她目光一顿,福身道,“云儿有一事禀报。”
新日跃过山巅,拂过松风万里,洒落镐京里外。炊烟袅袅桃林深处,堂下落影成双。
行完大礼,姒云在周王之后落座桌旁,徐徐道:“大王明察秋毫,想必早已洞察,自那日落入沣水之后,云儿便不忆前尘,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桃木桌另侧,周王似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桃木串,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姒云抬眸看他,坦诚道:“因不忆过往,云儿对宫外之事充满好奇,昨儿个听宫人提起召和门边有个门洞能容童子出入,姒云心心念念,不若趁夜半无人出宫看看。此行于理不合,还望大王降罪。”
春风挟着桃花瓣翩落堂下,灶膛柴火发出噼啪声响。
若有似无的桃花香里,姒云看见周王微微掀起的眼帘,清冷里若有希冀,仿若漫漫长夜里高挂天际的长庚星。
“既出得宫去,又为何要回头?”
门廊里落下的光亮将桃木屋堂下切成明暗相间的两半,周王所在之处恰在暗里,加之眼帘微垂,姒云看不清他瞳色,一时只当自己生出了太过离奇的错觉。
好似她的试探和出走被洞穿,却又被纵容。
好似他的目光透过这身世无其二的皮相,照见了那缕不为人知的异世游魂。
姒云下意识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云儿虽不忆前尘,但自有记忆以来,观大王之待云儿,却不似为美色之故。云儿想,许是之前应承过大王什么,只还不曾践诺,若是就此离去,岂非陷大王于为难?”
“因为,朕?”
低沉音色裹挟春风落入耳中,如同成百上千只小银铃错落敲叩心门,听得人心尖发颤。
莫道春风好,乱人心曲千万端。
姒云按下心中云涌,思量片刻,又道:“还听阿洛提起,因着大王开恩,褒国才能安然无恙。若是云儿一走了之……”
“此事并非如你所想。”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并非如她所想?
褒姒的进宫另有隐情?
圆桌另侧,周王已经徐徐开口:“珦大夫受人怂恿,于大朝时妄议井田制。大宰坚称祖制不可违,朝中上下同声,朕别无他法,只得下令严惩褒珦。因你之故,朕才寻得由头放他回褒国。”
姒云两眼圆睁:“大王本就不想严惩珦大人,只是迫于百官施压?”
“你认识?”周王眼里依稀若有诧异,很快又暗敛,摇摇头,突然道,“云儿不怕朕?”
“怕?”
晴光拂照,周天子清俊又分明的眉目渐次出现在光下,清晰展露在她面前。
西周史料不全,后世人眼里的周幽王步步都是错。
可若是细论她眼里的周天子,初相识时只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好心推拿却险些给自己带来杀生之祸,而后知晓他幼时的经历,知晓山川林泽税的内情……
周幽王似乎并不如同稗官野史笔下那般不堪。
诚然,她如同每个无从选择的普通游魂,惧怕未知,惧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更惧怕注定却无可抗拒的命运,可若说惧怕眼前这个晨光里的少年,又未免有失偏颇。
“大王能在褒宫安枕,能为云儿干发,能在此时与云儿平坐同食。”
她歪头看向周王,四目交接,眼里倏忽漫出潋滟笑意。
“云儿为何会怕?”
“那日在和宁宫?”
“那日是云儿之过。”姒云摇摇头,“忘却前尘,也忘了大王的忌讳。大王从来谨慎,可那日误以为云儿是刺客,却也不曾痛下杀手。”
晴丝漫入,姒云笑靥舒展:“云儿不怕大王。”
莫问春风何处起,动人心弦不问端。
桃林风簌簌,一墙之隔若有子规初啼。
周王陡然醒转,抬眸望了望天色,起身道:“天时不早,朕先……”
“大王!”生怕战事拖延再生变故,姒云下意识拉住他衣摆,脱口而出道,“伯士之事,大王可否听云儿一言?”
“你说什么?”周王步子一顿,望向她的目光陡然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