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夫人,你的手?!”
姒云陡然回神。
原身肤白似雪,腕若白釉,现下却多了一道棕黑色的印子,像避之不及的枷锁,提醒她昨夜经历并非梦境。
“夫人,”姒洛瞟她一眼,很快垂下眸光,一板一眼道,“阿洛逾矩,若有下回,夫人还是劝着些大王。申后大度,可若是让晋宫那边瞧见了,怕又会惹出波澜。”
姒云:……你们古人懂得还挺多。
“阿洛,”思忖片刻,她一边拂下衣袖,一边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若有所思道,“如你所见,那日在沣水一不小心撞到了头,现下前尘皆忘,这宫里有几门几殿,几位贵人都已记不清。若是得空,趁今日天时尚好,不若陪我出门转转?”
“诺。”姒洛上前一步,“夫人,奴婢替你更衣梳洗。”
一炷香后,收拾妥当的两人正要出门去,婢女木兰碎步而至,福身道:“夫人,大王来了,现下已进褒宫正门。”
大王?姒云步子一顿,心里浮出近似于后怕的茫然。
周王现下过来是何意?看她还能不能喘气?
“阿洛,”她自镜中望向躬身在后的姒洛,“现下约莫什么时辰?”
姒洛看看窗外:“夫人,这个时辰,大王应当刚见过朝臣,从乾中殿过来。”
“乾中殿?”
姒洛颔首:“前朝共三殿,从南至北依次为乾元、乾中、乾和。除却大朝,平时上朝,大王都只用乾中殿。”
姒云眯起双眼。
昨日召她侍寝,今日一下朝就马不停蹄赶来褒宫,落入旁人眼里,不知会引出多少遐想与猜测。
“夫人,”姒洛抬眼望向房门外,提醒她道,“依照礼制,夫人该出门相迎。”
镜中人黛眉低垂,眉眼间若有隐忧:“你先去,我再拾掇拾掇。”
“诺。”
若是周王又犯病,她要如何自保?
房中剩她一人,姒云打开首饰匣子,掂掂这个,试试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
“夫人,大王来了。”
只片刻,房门被推开,春风漾动珠帘,袅袅春晴翩跹而至。
“夫人还是生朕的气?”
周王踩碎满地春晴,掀起珠帘,施施然探身而入。
松竹清香拂过鼻下,姒云下意识盖上首饰匣子,飒然起身。
“云儿莫气,昨夜是朕之过。”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落到她肩上,配合她起身的动作,沿肩胛骨一路向下,直至纤纤杨柳腰。
四目相触,周王眼里漫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姒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撞进他怀中。
“朕亲自来给云儿赔罪,可好?”
姒云身子一僵,颦眉蹙起的刹那,心下已唤出奸妃不奸。
“系统,他现在自暴自弃值多少?”
「面上桃李春风笑,内里凛冬寒雪飘,不多不少,九十刚好。」
姒云眉心一跳,她双手撑住周王双肩,身子费力向后仰,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望着他的眼睛,试探道:“大王这是何意?”
凤眼微微下弯,薄唇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揽在她腰上的手愈发用力。
周王附耳轻喃,眸间若有情:“得夫人如云儿,本王喜不能自已。”
他抬眸扫过她青丝垂落的鬓边,抬手扶稳那支摇摇晃晃,像是匆忙戴上的云纹簪,让出间距,若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袅袅春晴跃入西窗,照向贝母珠帘,春风一吹,满室光影摇曳。浮光拂过面颊,乱了满池春湖水。
眼见周王的唇愈靠愈近,姒云身子一僵,下意识错开脸。
余光里映入珠帘之外,送他进门的姒洛此刻低垂着头,颊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晕。
梧桐摇曳的窗外,依稀若有人影绰绰。
姒云心念微转。
他这般作派,莫非是为让宫人瞧见,他对自己是如何偏爱有加?偏宠无度?
“阿洛!”眼见姒洛倾身欲退,她陡然抬手挽留,“先别走!”
姒洛两眼浑圆,似被她的举动唬得不轻,手里的帕子攥紧又松开,进退两难之意已呼之欲出。
周王却不见怪,似一心沉醉于痴迷人设,见她眼里漾出惶恐,忽地弯腰抵在她肩上,肩膀颤动,闷笑不已。
姒云:……
天子恣睢,喜怒无常。
许久,似终于觉察出怀中人的僵硬与勉强,她揽住对方腰肢的手微微松开,直起身,凝望向姒云。目光状若缱绻,只有与之相对的姒云知晓,他眼里还噙着几分不与人知的戏谑与淡然。
觉察出他的松动,姒云黛眉微挑,撑在他肩上的手陡然用力。
哪知人没推开,颈上的伤口反而碰到了衣领,她倒抽一口凉气,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伤处。
周王垂眸而望,看清她领下伤痕,刚刚松开她的手不自觉一颤,双唇不由自主平拉成一线。
领若蝤蛴,本不应多添桎梏。那棕色指印实在与她不衬。
姒云却已顾不上他是怒是喜,趁他松手,转身坐回到梳妆柜前,仰起脖颈,凑进铜镜细看。
头顶上方倏地一暗,周王跟来梳妆台后,眉目垂敛,神色幽微。
“大王一早前来,是为何事?”姒云黛眉轻挑,忍不住放下铜镜,迎向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周王似漫不经心扫过她颈下,倏地抬起右手,顿在半空,许久没有动作。
俄顷,春光拂过桃花面,他的脸上再次浮起仿若戏谑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昨日之事,云儿才开了个头……”
明晃晃的珠帘外,姒洛的头越垂越低,似不忍卒听贵人房中秘事,恨不能钻进地里去。
姒云蹙起眉头。
一双凤目翦秋水,惯会惑人心。
他故作深情,故意将推拿说得似是而非,故意拖长音调,惹人遐想,是生怕外头的宫婢听不清楚?
“大王是想再试一次推拿?”
“夫人,奴婢……”
“阿洛不忙!”不容她说完,姒云再次脱口而出。
害怕与之独处的心思昭然若揭,房中倏忽一片阒然。
姒云心头打鼓,只怕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君王突然发难。
昨夜之事足以让她看清,系统或许的确给了她金身不破的设定,只这设定非但不能免去物理伤害,反而一次次提醒着她,死遁并非出路。
久不闻声响,她抬眸偷觑。方寸之地,周王依旧眸光垂敛,似笑非笑,好似百般纵容她的任性与心思。
姒云心思急转。
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人前装出深情模样,要留下姒洛或许并非难事。
双眸顾盼,笑靥如花,回想起电视剧里见过的绝世佳人们,她下意识放慢动作,衣袂半遮面,娇声道:“大王,让阿洛留在屋中,可好?”
笑靥美如画,只抬眼偷觑时,眼底那星光亮一不小心泄出了几分狡黠与心思。
见她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显不愿却不得不他虚与委蛇,周天子凝眸而望,扑哧笑出声。
不等她琢磨出下一句台词,周天子突然俯身上前,眼里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凑到她耳畔,亲昵道:“云儿要什么,朕都答应。”
姒云:!!
如此浑然天成的演技,她自叹弗如!
颊边生燥,她下意识避开他噙着热意的吐息,垂眉想了想,又仰起头,道:“大王只是想推拿?”
眼底的防备呼之欲出,周王视若无睹,只垂目看了看她旧伤未愈的手腕,淡淡道:“云儿的手?”
“无妨。”姒云转身招呼姒洛,“打盆热水来。”
“诺!”
与周天子虚与委蛇只是被逼无奈,设法出宫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思及此,她便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思。
交代完姒洛,她提步美人榻前,仔细抚平绒毯的边边角角。
“云儿不怪?”
姒云动作一顿。
姒洛出门时已掩上房门,如今房里只他两人,如是低眉顺眼又是为何?
她下意识看向窗外,莫不是门外有人?房顶有影卫?
“大王来宫中探望,云儿喜不自胜,如何会怪?”她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站起身,一边福礼,一边道,“云儿替大王更衣。”
如是顺从,周王却不买账,只又沉下脸,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直到窗外拂过簌簌风声,他眸光一颤,垂敛下目光,张开双臂,颔首示意她近前。
姒云碎步上前。
束发右衽,听来容易,哪知周王的朝服层层叠叠,解开一层,还有几层。
颊边泛起薄红,额边不自禁沁出细汗,到腰封时,姒云的眉头已紧拧成结。
没能敛起的碎发拂过面颊,垂落鬓边,云鬓斜里的云纹簪与他腰间玉坠协奏出莫名和谐的叮当碎响。
半炷香后,姒云终于长舒一口气,倏忽抬起头来。
余光里映入一只意料之外的手,指骨分明,欲碰不碰。
姒云目光一怔。
手指的主人陡然回神,五指微微一曲,很快平举至身侧,方便她解下中衣。
姒云下意识抬眸,凤眼似垂非垂,眼底依旧疏冷如初,彼时云涌仿似春光掠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姒云眨眨眼。
周王宫怕不是风水有异,出宫计划刻不容缓!
“夫人,热水来了。”
气氛凝滞的当口,姒洛提着热水去而复返。
房门被推开,春晖斜照而入,袅袅晴丝如荡,房中若有似无的旖旎倏忽消散不见。
姒云温手的功夫,周王已依她嘱咐,面朝下平躺在美人榻上。
“大王,一会儿若是肩颈腰背酸痛?”
周天子转向她,抵着软垫,敛下眼角:“无妨。”
晴丝描刻眉眼,跃入眸间,映出他鼻高目深眉眼如画。
昨日的周天子艳如画中仙,今时的少年郎,许是春光之故,莫名多出几分热乎气。
姒云轻舒一口气,提敛起衣袂,行至榻前。
“大王,颈侧是云儿的手。”
生怕昨日情形重演,姒云提前预告,动作极尽轻柔之能事。
哪知十指刚刚碰到领口,还没放到他身上,某种近乎动物本能的警觉让他浑身一僵,只刹那,又不知怎得,硬生生压了下去。
看清他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的双手,姒云若有所悟。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王这个反应,莫不是少年时被什么亲信之人暗害过?
“大王,是云儿。”
如同逗哄家中的猫主子那般,姒云一下下轻抚他后背,直到对方渐渐放松下来。
“大王,云儿宫中别无旁人。推拿无趣,云儿给大王唱个曲,可好?”
思忖片刻,姒云一边轻按,一边垂眸低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窗外春风过柳,窗内低吟浅唱。
不知过了多久,绕梁不绝的吟唱里倏忽多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浅鼾声。
姒云动作不变,脑中急呼:“系统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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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被火灼般,姒云陡然抽回手,瞪着梦里的周天子好一会,才道:“周王宫的布局图,可否发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