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再见
夜幕坠了漫天星子,四周蝉鸣低吟。
颜玦止步在月洞门后,一时难有动作。
说话的是于美丽,于她身侧并行的自然是她的丈夫、唐丛早的哥哥唐望。
只听唐望低叹一声:“应当是那样。”他沉默了一会,直至两人行至月洞门前,才低声道,“委屈你了。”
于美丽却说:“嫁给你不委屈,只是婚后婆婆嫌我家粗鄙,后来又难免有落差罢了。颜小姐与唐家家世相当,婆婆应是极满意的,可惜”
唐望又道:“我见你倒是挺喜欢她的。”
于美丽幽幽叹了口气,“往后都是妯娌,颜小姐瞧着也不是盛气凌人的性格,谈不上大的喜恶,只是稍有些好感罢。”
两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颜玦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神色若有所思,望着他们相携的背影许久,直至两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从老师那里拿到助教课表的隔日,便是颜玦需要去阳美上课的日子。
当天一早严明波还不忘支使自己的儿子,也是颜玦的大师兄严如晦提醒她不能缺课。
严如晦和颜玦相差了二十一岁,颜玦小时候有一半的绘画启蒙是严如晦手把手教的。
他目前是阳美国画系的教授,也是系主任。
为了防止她打着些逃课旷课之流的想法,严明波还特地让人安排她每周跟的两节课都和严如晦的授课时间一致,好让他上下课的时候盯着颜玦。
颜玦今天第一次来报道,没在门口做过登记,开的车进不了校门,当即打了个电话给严如晦。
不多时,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朝着校门口小跑过来,和门卫招呼了一声后,来到了颜玦的车前。
他喘得有些急,手里攥着块手帕,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向她确认道:“是颜小姐吗?”
待她点头后,他才解释道:“严教授那边有点事,让我来带你进去,我是油画系的副主任,我姓李。”
说完,他先去门卫处签了字,才坐上车,为颜玦指路。
“我们先去人事处给你办理入职,登记车牌以后,以后最好都开这辆车来学校,门卫是只认车牌不认人的。”李杨一路上絮絮叨叨,巨细靡遗地为她解释。
流程并不繁琐,到了人事处,颜玦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又拿到了属于她的工牌后,便暂时无事了。
距离她上课的时间,还有近两个小时。
李杨记着严如晦的嘱托,主动提议:“我带你看看学校吧,阳美虽然不大,教室也不是特别好找的。”
颜玦顺应如流地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行政楼。
初秋的天还带着几分夏末的燥热,离开了冷气,李杨脑门上止不住地冒汗,他不由得看了眼身侧的人影。
她周身像是自带冷气,在稍显毒辣的阳光下走了许久,面上一点汗意都没有,依然是初见时那般干净清爽。
他不敢多看,严如晦把人交给他时,他们系的主任也在场,把他拉到一边小声交代了几句,他才知道这位空降来的新助教来头不小。
颜玦入职需要的资料是严教授一手经办的,他原本以为她是走的严教授的关系,进来履历镀金好出国或是找工作的,还有些不情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却没想到她竟是严明波的关门弟子,严明波在国内国画领域的地位数一数二,不仅是国艺术研究院院长,还是他们学校的名誉校友。
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严大师这个最小的弟子,不去她老师擅长的国画系,而是要进他们油画系。
直到他看见了她履历上,在国外的几年,满篇作品名字和获奖经历,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主任对这位新助教的到来十分乐见其成了。
哪怕是直接做他们油画系的老师,她也是够格的,做个助教倒显得委屈她了。
只要是学习油画的,都不会不清楚前几年国外有一个新人横空出世,短短三年内横扫了所有无国籍绘画顶级奖项,第一幅作品就拍出了三百万美元的天价。
却无人得知画家的信息。
没想到今天见到了本人,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身边一直嘀嘀咕咕介绍的人沉默了超过五分钟,颜玦微微侧头,“严教授那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很棘手吗?”
李杨瞬间收起了发散的思绪,擦了擦滴到下巴的汗,“不是麻烦,是好事。”
他憨笑道:“格亚集团旗下的格斯酒店你知道吧,那可是阳城的地标性建筑,酒店里的这个。”
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又接着道:“格亚前些年计划在新城区建一座高端养生酒店,目前临近竣工,新任总裁对这座酒店的规划有别的想法,这不,今天带人来了学校,主任级别以上的都去迎接陆总了。”
阳城有三分之一的房地产、金融和酒店是格亚集团旗下的产业,格亚董事长姓陆,小时候颜玦跟着爸妈参加宴会时碰见过几次陆董的孙女,结下了梁子,连带着她对格亚集团也没什么好感。
颜玦兴致缺缺,可李杨却来了精神,“陆总打算组织一个油画比赛,被选上的作品有机会在新酒店内进行展览,可以选择买断或是定期付租借费。”
“第一第二名还可以和陆氏签约,定期为酒店提供系列画,若是选上了,凭借陆氏的名气,想必很快就能在圈内打出名号来。”
说到这,李杨刹住了车,看出颜玦平淡神情下的不感兴趣,哈哈笑了几下,掩饰自己的尴尬。
也是,她已然扬名国外了,若是在乎名声,只要公布自己的作品和身份,自然能吸引不少关注。
再论那些卖画租画的钱,人家一幅作品就能卖出天价,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
两人一时无话,正当他们踏上校内唯一一座湖上石桥时,一行人从桥的那头缓步朝他们的方向行来。
看清为首的身影时,颜玦浅浅怔忪了片刻,只几步路远,男人停在了她身前。
男人迎着光,肤色极致冷白,微卷的黑发蜷在额间,神色散漫慵懒,看见她时微微挑了下眉,似是也在惊讶在此处遇见。
颜玦凝神,原来他的陆,竟是格亚陆氏的陆。
“好巧,又遇见了。”男人单手插袋,细长白皙的手指并拢伸至她面前,“我是陆执,你是这里的学生?还是老师?”
李杨上前一步,微微汗湿的双手搓了搓裤子两侧,抢在颜玦之前回答:“颜小姐是阳美油画系新来的助教,陆总您好,我是油画系的副主任李杨。”
说罢,双手便要握上他的。
陆执不语,冲他轻轻撇来一眼,毫无威势的,却叫他的动作止在触及那只手的咫尺距离。
他莫名后背一冷,讪讪地收回手。
陆执的眼神又落在颜玦身上,轻歪了歪头,语带询问:“颜小姐?”
他像是一只吃饱想打盹的老虎,昏昏欲睡地拨弄掌下的小猎物,翻来覆去地寻求回应。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颜玦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看似散漫底下潜藏着的危险性。
不是她的错觉。
她抿了下唇,指尖在那只手上极轻又短暂地一握,“颜玦。”
陆执只觉得掌心掠过了什么温香绵软,刹那间又抽走了,指关节不禁屈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插进袋里。
敛眸时,忍不住舔了下牙关。
陆执身后的人不少,还都是阳美领导级别的,严如晦作为国画系主任,也陪随在队伍里,只是他生性不爱凑热闹,远远地缀在队伍末尾。
待前边停留了一会没有动作,他才朝前头看去。
这一看,便叫他眉头紧锁。
那和陆氏总裁站在一起的,不正是被他差去接颜玦的李杨吗?
严如晦疾步朝前走,又恰好看见李杨后退几步,把身后的人影显露了出来。
那道纤细熟悉的身影,伸手摸了摸她身前的男人?
被陆执侧身挡着,严如晦并没有看见陆执伸出的手。
心中不禁开始风暴,他这小师妹不是刚订的婚吗?他怎么记得未来妹夫好像姓唐,不姓陆啊。
“小师小颜,你们认识?”严如晦及至近处,见前排领导脸上神情自然,陆总神情也不似被冲撞,想是自己搞错了情况。
却见颜玦摇了摇头,“偶然见过一次。”她转向李杨,“李主任,我的课是不是快开始了?”
李杨看了眼时间,擦了擦汗,带着颜玦恭恭敬敬地和领导们告别。
擦身而过时,颜玦听见男人从胸腔内溢出的闷笑,脚步一顿,继而错步前行。
陆执回头看了眼那道纤细的背影,低喃道:“一点没改。”
李杨领着颜玦到了画室,还没到上课时间,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他敲了敲门,正低头整理东西的女生抬头看来。
“李主任。”女生唤了一声,迎面走了出来。
李杨为颜玦介绍:“这是这堂课的助教古珊珊。”
又转向古珊珊道:“这是新助教颜玦,你给她介绍一下这堂课的内容和进度,对了,还有授课老师的信息。颜玦就是来旁听的,来学校就是为了听课交流,助教的工作还是你来负责。”
古珊珊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冲颜玦笑了一笑,而后面向李杨,神情有些扭捏,“李主任,我想问问那个项目的事”
李杨却摆摆手,态度冷淡,“之前说过了,只要是阳美油画系的人,都有资格参加,助教自然也是可以的,大家都拿出真本事来,到时候就看甲方的选择了,你问我也没用。”
颜玦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画室内,盯着一幅贴在墙上的画看了一会。
李杨还想杀个回马枪,赶去陆总和领导面前再露个脸,敷衍了古珊珊几句后,冲画室内正在看画的颜玦说道:“颜小姐,那我先走了,有事您再找我。”
颜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古珊珊站在画室门口,看着李杨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她收回视线,继而看向颜玦。
古珊珊的姑父是阳美雕塑系的老师,听同办公室的老师说最近油画系有个前景很好的项目,他想到自家侄女正好是油画系的,就私下里和她说了。
他们本以为这么抢手的项目应该是私下进行的,却没想到几天后系主任面向油画系全体学生公布了这个比赛。
古珊珊是阳美油画本科毕业的,但成绩够不上保研,考研又落了榜,恰巧遇见前头一位助教临时辞职,走了姑父的关系,才得了这个油画系助教的位置。
若她能在这场比赛中拿到前两名,签入陆氏,即便她过去落榜了又怎么样,未来仍是前途可期。
可都是走关系进来的,凭什么李主任对这人和对自己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又是赶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担着新助教的名头却不干一点事。
古珊珊忍不住在心中猜测。
她,是不是也是冲着那个项目来的?
李主任对她态度中带着谄媚,是不是因为她背后的关系比自己厉害,连李主任都得罪不起。
古珊珊不信李主任说的各凭本事的话,只觉得那个项目的前两名,已经有一个名额被这位新助教占去了。
她扶在门边的手突然一紧,指甲划过木门表面,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颜玦听见门口传来尖锐的异响,抬眸望去一眼,瞥见古珊珊抱歉的表情时,又收回了平淡无波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掌心的手机屏幕上。
那里显示着一条新的微信好友请求。
【我是陆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