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
赏樱大会举办在即,姜家布坊上下都陷入一片忙碌。
半编内人员贺旻章被委以重任,负责新花版的修改和研发,同时贺老师还有一些很私人的事情亟待处理。
原本那天之后,他就想趁热打铁,向姜老板告白。
奈何贺老师实在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者,总觉得面对这种人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应当做足准备,以显示他的诚意与用心。
因此不得不暂时按捺住想要表白的冲动,一边改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合适的时机。
不过,贺旻章日日进出布坊,与姜韫宜也算是朝夕相处。
除了那天稍稍显露出的一丁点强势,贺老师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一副含蓄内敛的模样。
姜老板对他脑中的小九九一无所觉,加之自己并不急于展开一段恋爱关系,便乐得看对方每日拿一双缱绻温柔的眼睛悄悄觑她。
自由圣洁的爱情并没有教会这个恋爱傻瓜怎样追求心上人,但他的大胆和直白,都清楚地写在那双眼睛里。
简直真诚得可爱。
两人一起挤在小院的长椅上,肩膀挨着肩膀,各自专注着手里的工作。
但倘若靠在一处的胳膊蹭动,彼此的手无意识地触碰到对方,便会不约而同地侧过脸,静静看向彼此,而后相视一笑。
总之,虽然没有正式在一起,他们之间已然被黏黏糊糊的蜜糖浸透,包裹住两人的阳光和空气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很般配,不是吗?”季月篱拎着新做好的衣服站在小院门外,拿肩膀撞了一下抱着电脑准备汇报工作的陆浠。
陆经理无奈地点点头,怂恿她:“季老板,不如你先去?”
季月篱哼笑,优哉游哉地抬脚朝堂屋里走:“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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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杨絮纷飞,南乡市气温偏高,延长了樱花园的赏味期。
云桥镇再度热闹起来,游人如织,往来游客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几乎要将整条桂安巷淹没。
姜家布坊自然人满为患,姜韫宜不得已,抽调了外放学习的部分员工回来帮忙。
至于姜老板本人,正鬼鬼祟祟拉着相貌瞩目的贺老师,穿过人山人海,艰难地朝季月篱的汉服店走去。
“姜姜,可以不戴口罩吗?”贺旻章戴着帽子口罩,鼻梁上已然渗出一层薄汗。
姜韫宜环视四周,拒绝道:“不行!”
话音落地的瞬间,周遭出现了片刻安宁,于瞬息几秒,斜前方有一两个路人朝他们看过来。
姜韫宜抬手将某人的帽檐向下压了压,拉住他的手腕,低头快步向西林路走。
路过拐角时,与几个年轻女生擦肩而过,她耳尖微动,听见了话题的中心,似乎有贺旻章的名字。
“诶,你说今天贺老师会在之姜吗?”
“不好说,前些天不是有人偶遇到了他和之姜老板嘛。”
“走吧走吧,早点去看看,说不定咱们今天运气好,不说见到贺老师,起码能抢到那条鸢尾呢。”
鸢尾款估计悬,姜韫宜看了眼时间,不由加快了脚步。
贺旻章任由她牵着自己,如果仅仅是拉住手腕也算作牵手的话,贺老师和粘人的暹罗猫一样,都是很容易得到满足的生物。
从布坊到汉服店没几步路,贺旻章有些遗憾地看向空荡荡的手腕,仿佛温度在那里幻化出一圈看不见的痕迹,缠绕在腕骨上。
他们今天要为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做最后的准备,主要是由季月篱和姜韫宜确定下最终上身展出的衣服,及相应的配饰和发型。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姜韫宜把发呆的大猫按在某个梳妆镜前,转身和季老板到成衣架边商量细节。
贺旻章于是托着下巴认真地看她。
他并不感到被冷落,事实上,只要和姜韫宜待在一个空间里,只要对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一切都会变得很有意义。
譬如,贺老师细致地观察她今天的穿着,从淡青色的羊绒衫联想起姜韫宜穿过的绿色系衣物,进而推测她大约对青绿情有独钟。
我真的是很会送花,贺旻章为自己鼓掌。
他曾经接连送了一周不同品种的绿色系花卉,布坊的接待台上便也摆了一整个礼拜的绿色洋桔梗、绿牡丹
又譬如,贺老师将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姜韫宜的脸侧。
柔和缱绻的目光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而克制地描摹过她侧脸的轮廓,从丰润的双唇一路向上,掠过挺翘的鼻梁,拂过纤长的睫毛。
每多看她一秒,心里的喜欢好像就会多出来一点,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湖海,在他心底奔涌。
久而久之,凝聚着爱意的目光强烈到当事人都难以忽视。
姜韫宜放下手里的衣服,转头看过来,略带探询的眼神与他隔空相接,顿了两秒,化为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季月篱促狭地冲她眨了眨眼:“姜老板,好事将近啊。”
姜韫宜回神,学着她之前的话糊弄道:“不急。”
话虽如此,总还是有人着急的,贺旻章远远瞧见她们说话,听得不太真切,只朦胧听到“好事”两个字。
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好事,等到游园会结束,他倒确实要办一件“好事”。
只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看姜韫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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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会当天,小归山下人头攒动。
春风煦暖吹拂过树梢,簌簌抖落一片樱花雨,淡粉色的花瓣如同新雪铺满地面。
因为是传统文化主题的游园会,许多游客纷纷穿着汉服前来打卡拍照。
季月篱的汉服店生意格外好,以至她本人姗姗来迟,扯着自己的大袖在会场里转了半天,才找到姜韫宜的身影。
之姜的展位在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下,位于整个展区樱花开得最漂亮的地带。
季月篱扶正后脑东倒西歪的发簪,拨开人群往摊位前蛄蛹,半道上听见前方此起彼伏传来一阵惊呼。
“妈耶,嗑到了!”
“好甜呜呜呜~原来你是这样的贺老师!”
“高岭之花和她的大猫,贺老师好像之姜那只吉祥物啊~”
嗑到什么了这是?季月篱伸长了脖子顺着人群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迎风吹落一捧樱花,兜头淋在两道身影之上,紧接着环绕两人潸然而下,盘旋如同月老的红线。
有一片小小的花瓣被姜韫宜的睫毛托住,她不自在地眨了两下眼睛,却没将花瓣弄下来。
“别动。”贺旻章倾身靠近。
他伸手托住姜韫宜的侧脸,拇指轻轻按在她眼下,俯身吹了口气,花瓣随着某人不断颤动的眼睫倏然坠落。
季月篱咋舌,这不纯纯工业糖精么!
但细想一下,姜老板今天好像化了妆,涂了睫毛膏,大概是不想揉眼睛时破坏那簇硬挺的睫毛吧。
况且两人长得登对,又穿了一身相得益彰的婚服,嘿,你别说,你真别说。
我也磕到了,季月篱摸摸下巴,龇着大牙傻乐呵,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
正要向前挤一挤时,被人从后方拍了拍肩膀。
贺瑾抱着相机站在她侧后方,俏皮地冲她招手:“小季,来来来,咱们走这边。”
展位后方有专门的工作人员通道,是主办方为郁贞和拍摄需要特意布置的。
“他俩这什么情况?”季老板还在回味工业糖精。
贺瑾自豪地说:“我给出的主意,请他们扮小情侣,虽然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动作是生硬了些,但贵在真情流露,你看后面的游客,是不是特别捧场?”
季月篱心想还真是,这么看来,她下一季度的新品发布会是不是可以比照这种营业模式,请两人给她新设计的婚服走场秀呢?
“你要办秀吗?”贺瑾讶然,旋即鼓励道,“这是好事呀,姜姜不会拒绝你的。”
季月篱提起自己的事业,骄傲中不免带上几分赧然。
作为服装设计师,只守着一家简简单单的汉服铺子可不是她的终极目标,有朝一日,她也想有自己的品牌,把手稿变作成衣,让这些彰显传统文化之美的锦绣华服出现在更大的舞台上。
贺瑾听得津津有味,问:“那你是来等姜姜下班吗?”
季月篱摇头,从大袖内掏了掏,摸出一只小布兜,她解开口袋,露出内里的钗环首饰,说:“姜老板一会儿还有一件单独的曲裾展示,我是来替她做造型的。”
贺瑾若有所思,“哦”了两声,伸手调整了一下相机系带。
“贺姨不去拍照么?”季月篱看见她胸前盖着镜头盖的相机,有些好奇。
贺瑾似乎就等着她问出口,闻言神神秘秘地透露道:“还不是时候。”
季月篱:“?”
“小季啊,你知道么,我今天本来是没有工作的,但是呢”贺瑾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地丢出一个重磅消息,“旻章打算在活动结束后向姜姜告白,请我帮忙记录一下他告白成功的瞬间。”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贺瑾轻嗤道。
季月篱小小地“哇”了一声:“怪不得贺老师前几天联系我,一定要把那件曲裾改出来呢。”
她仿佛找到了同谋一般,继续说:“原本定下的服装展示其实只有刚才的那套婚服,曲裾虽然也是新品,但并不在展出范围内。”
“也不知道贺老师怎么说服的姜老板,总之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就变成了‘务必做一套崭新的造型’,说起来那件曲裾的花纹还是芍药呢。”季月篱仰靠在藤椅上,微微眯起眼睛,“我好像在布坊见过淡粉色的芍药,这是有什么渊源么?”
贺瑾笑道:“芍药呀,谁知道呢,兴许是什么定情的捧花吧。”
看得出来贺旻章对这次告白计划十分重视,场景选得梦幻,时机卡在散场,既隆重又不至于过分张扬。
而那件新鲜出炉尺寸合适的芍药花版曲裾,也是由他亲手设计。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贺旻章当惯了人,却早已忘记,他在人和猫之间的形态切换始终是个待解之谜。
如今距离上一次当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正当贺老师信心满满地捧着一束芍药,准备去找姜韫宜时,眼前忽然一黑,捧花“啪嗒”掉在地面上,而贺旻章本人也扶着椅子倒了下来。
失去意识前,他闷闷不乐地想,用猫身告白的话,成功率会高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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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发财?”姜韫宜忍笑,戳了戳一脸生无可恋的暹罗猫。
距离赏樱大会已经过去了一周,贺旻章一点要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姜韫宜原本打算放他回家修养,谁知贺老师职业精神绝佳,坚持猫身上岗,只是不得不窝在二楼的小工作室里。
幸好有姜姜陪着,贺旻章叹了口气,可惜他精心设计的告白计划破产了。
“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啊——”清泠少年音飘出来,清晰可辨其中的郁闷。
姜韫宜安慰他:“说不定下一秒就能变成人了,别急。”
她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拍拍小猫的脑袋,站起身:“到点了,我先下去,你要是在楼上无聊,也可以下来转转。”
这几天镇上人多,加之游园会时的铺垫,姜家布坊的手工体验课顺利开张。
每周一二的下午两点半至四点间,将由十一号第不知道多少代传人姜韫宜亲自授课。
陆浠格外贴心地帮老板做了一份ppt,见她下楼,便把手里的电容笔递过去。
来上体验课的大部分是亲子组合,毕竟小朋友们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偶尔也有几对小情侣。
前天,姜韫宜甚至接待了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手挽着手一起走进来。
岁月在他们的面孔上烙下深深的印痕,却并未掩盖二人望向彼此时浓浓的情意。
当时季月篱也在,见状侧头和姜韫宜说:“土象想要的爱情,对吧?”
姜老板不置可否,下意识地抬眼朝二楼看去,不过猫猫并不在那里。
今天来上课的依旧以小朋友为主,姜韫宜接过电容笔,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接下省博的邀请,给他们的布艺特展做讲解员,顺便搞个联名体验课。
她回神,唇角挂上招牌笑容,开始上课。
“首先,大家需要在牛皮纸上设计出喜欢的花纹,手绘或者印刷都可以。”姜韫宜一板一眼点了点ppt,“我们把这个步骤称作描稿。”
“桌面上的白纸可以用来打草稿,誊到牛皮纸上之前,我们可以将两张牛皮纸重合,这样后面刻花纹时比较方便。另外,如果想不出画什么花样,大家也可以从工具篮里寻找灵感。”
堂屋内,三排长方形矮几均摆放着两张牛皮纸和几张白纸,一些铅笔橡皮尺子之类的文具,以及几把尺寸不一的刻刀。
松软的坐垫边还有一个圆柱形小竹筐,里面散乱着一堆花纹各异的木质印章。
“里面有很多印章素材。”姜韫宜举起脚边同款小竹筐,微微前倾向小朋友们展示,“比如我用一个月牙形状的印章,按照圆形轨迹印一圈,就得到了一朵绽放的花。”
“最后,在牛皮纸上绘好图案,将花纹刻出来,刷上桐油晾干,我们就得到两张一模一样的花版了。”她向后翻了一页课件,展示前几天准备好的成品,“下课前,每个完成任务的小朋友都可以从我这里领走一块手帕。”
话音刚落,距离她最近的小男孩噌地举起手:“姐姐!我可以画两张不同的图案吗?”
姜韫宜想了想,说可以,旋即弯起眼睛开了个玩笑:“就是比较费家长。”
小男孩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陪他上课的妈妈,过了会儿自己摇摇头:“就画一张吧,刻两张你会很辛苦。”
姜韫宜眉梢轻挑,有些意外。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宣布:“接下来大家可以开始制作花版了。”
教室内一阵窸窸窣窣,立时响起工具碰撞在一起的哐啷声。小朋友们戴上兜帽和防护镜,闷头干活。他们有的埋头奋战,抓着铅笔在纸上涂涂改改,有的灵感枯竭,抓耳挠腮,沉思几秒后,抄起印章啪啪一顿猛按。
姜韫宜双手背在身后巡视,见此情形,忍俊不禁。
她抿唇笑了笑,期间替几个小朋友小幅修改了画作,走到门口时,自侧方袭来一阵茶香。
姜韫宜愣了愣,似是难以置信,动作略僵硬而缓慢地转过头。
她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两秒,问了一句傻话:“猫呢?”
贺旻章摊手,无奈道:“还在楼上。”
“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身体好啦?怎么这么快就变回来了?”姜韫宜把人堵在门口,鼻间溢出一声轻哼,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嗔怪的意味。
贺旻章也不知道这次为什么如此突然,没有一丁点预兆。
姜韫宜刚刚下楼,他便感到些许吃力,于是趴在桌上合着眼打盹,再睁眼时就已经回到了隔壁。
至于休息不休息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尽早见到姜韫宜。
无奈对方忙于事业,眼下人多,显然又不是合适的表白时机。
贺老师却不愿就此打道回府,他低眉顺眼地央求姜老板,在堂屋内多加一个位置。
“我想听你讲课。”贺旻章说。
他往前走了一个台阶,站到她身侧,微侧着脸,垂眼看她。
姜韫宜被人盯了一会儿,拿他没辙,便不再赶他回去,把人放进来,安排在了最后一排,靠近工作间的地方。
贺旻章贴着墙角走过去,没引起多少注意,孩子们大都专注于面前的花版,只有零星贴近后排的小朋友好奇地打量他几眼,主要是看贺老师蓝色的眼睛。
姜韫宜替他把材料铺开,压着声音一一说明操作步骤。
她半跪在桌边,顶灯拢在她脸侧,勾画出淡雅清隽的面容。
为了避免打扰教室里的其他家庭,姜韫宜刻意放缓了声音,又因为担心对方听不清而距离稍近,发间清爽的柑橘尾调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扑面而来。
“听明白了吗?”她问。
贺旻章双臂抱胸,面色坦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那就开始吧,有事喊我。”姜韫宜半信半疑地撂下某人,继续在教室内巡视。
转悠了一圈,视线又回到贺旻章身上,姜韫宜拿给他用的花版是现成的线稿,只需要完成刻版即可。
此刻,贺老师手腕滞在半空,以一种拿毛笔的姿势拿住细长的刻刀,另一手充当镇纸,抻压在本就平整的牛皮纸上。
偌大纸面,花纹错落有致,缠枝委婉多姿,他笔直板正地坐在座位上,宛如一尊笔挺俊美的雕塑,刷上白色颜料就可以直接搬到中央广场媲美半裸人像。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贺旻章缓缓抬眸。
姜韫宜于是受到那双蓝瞳的蛊惑,抬脚走过去,甫一贴近便被人拉住手腕,温热的手指虚拢住她的手指,渐渐滑落至指尖。
“姜老师。”贺旻章仰面看她,另一只手点了点牛皮纸上的某处位置,说,“这里要怎么处理,你教教我。”
他总是喜欢发明一些新奇的称呼,譬如姜姜、姜老板、姜老师
来这里上课的孩子们也喊她“姜老师”,但从没有哪一个人能像贺旻章这样,正经话术被他含笑的嗓音衬托得像是在调情。
姜韫宜睨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警告对方好好讲话。
她顺着贺旻章手指的方向看了一圈花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小幅皱了皱眉,面露疑惑。
“哪里不会?”姜韫宜低声问。
贺旻章当然没有什么不会的地方,这类花版很基础,对于一个学美术且选修过版画的人来讲,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姜韫宜的目光为自己停留。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们离得很近,姜韫宜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
特别幼稚,和前排举手吸引老师注意力的小屁孩似的。
姜韫宜意识到什么,很快被其他学生叫走,起身时她以牙还牙,借着衣摆的遮挡,伸指勾了勾某人的下巴,如同逗猫。
“乖一点。”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