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
贺旻章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如同他本人一样,像一幅光晕朦胧、色调沉静的油画。
他咬字的方式和发财很像,只是音调更沉缓,尾音莫名有几分缱绻的意味。
以至姜韫宜于一个短暂的照面间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挚友,明明时间在两人之间划过一道看不见的罅隙,再见面时却依然熟悉。
可彼此的记忆是不对等的。
姜韫宜看见他,只想得起幼时隔壁画架前掉眼泪的小男孩,和新闻图里肉眼可见成熟起来的青年画家。
十五中暗巷里的重逢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路见不平,她不记得少年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贺旻章却把过去每一次的见面都珍藏进回忆。
一如他小心翼翼收好那两张手帕,在老街昏黄的路灯下一眼认出她,又或者是几年后的某次晚宴
直到两个月前,他以发财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贺旻章打开门看见姜韫宜时,“姜姜”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他克制住骨子里的熟稔,表情坦荡地念出她的名字。
“进来吧。”他领着姜韫宜朝里走。
高大的身形看不出长久卧病的羸弱,贺旻章穿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出来开门时拿了外套披在身上,颀长背影渐渐与那张新闻图重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屋里暖气开得足,贺旻章将外套挂回去,顺手接过姜韫宜手里的礼品袋。
他动作十分自然,以至姜韫宜空出双手,跟着脱下外套在衣帽架上挂好,才反应过来。
“那个”她瞟了眼厨房里择菜的长辈,忽然有些语塞。
贺旻章主动接话:“这是准备送给贺女士的礼物吗?”
姜韫宜点点头:“不止贺姨有,王阿姨也有。”
“那我呢?”他把纸袋摆在茶几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那双谧蓝的眼睛比猫瞳更加深邃,吊灯的光线化作细碎繁星落入他眼中,盈盈似有星河流淌。
姜韫宜捻了捻指尖,垂眼说:“也有,是一面布帘,可以挂在画室门前做隔断。”
她准备礼物时,正巧收拾出发财之前临摹的《涩藤》,那块花版前后花了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雕刻,直到前两天,布料才晾干。
多亏了暹罗猫的蓝眼睛,让她记起贺家还有这样一位睡美人。
于是顺手打包了这张料子,打算经贺瑾之手转赠给贺旻章,没想到他本人醒着。
姜韫宜见他气色尚可,问:“贺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贺旻章表示都好:“还是老样子,醒醒睡睡,大约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再过段时间就好。”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当面谢谢你。”姜韫宜瞥见他空荡荡的手腕,不自在地挠了挠沙发垫,小动作隐隐有些像发财。
“谢谢你那天照顾我。”她指的是发烧那夜。
“那个红绳,我”
“送给你了。”贺旻章打断她,“你以前也送过我一些东西,礼尚往来,那根红绳送给你了。”
姜韫宜顺着他的话想起那两张贺瑾口中被妥善保管起来的蓝印花布手帕,神情微怔。
她舌尖抵住上颚,话在嘴边滚过一圈,也没想出如何拒绝。
只好俗气地推辞道:“太贵重了。”
贺旻章不觉得,不过拿金子当做艺术品的回礼的确有些不妥,姜韫宜帮过他这么多回,他起码应该郑重拿出一样全新的像样的礼物感谢她。
于是他说:“那我送你一幅画吧。”
那哪儿成!贺旻章的画有价无市,线稿的价格也早已价值千金,她那两张小布片哪里值这么多。
姜韫宜想了想:“还是红绳吧,谢谢贺老师。”
总归心意到了就行,要是再让贺旻章画新作,她反倒有点过意不去,总有种虐待病弱画家的嫌疑。
她说这话时像个考了第一得到班主任奖励,却不好意思伸手拿的学生。
贺旻章表面看上去和他的深灰毛衣一样沉稳,实则心里有一只暹罗猫不住地转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期间贺瑾出来过几次。
摆冷盘时抬眼看见她,笑眯眯地说“姜姜来啦”,转而视线又落在贺旻章身上,嘱咐他好好招待姜韫宜。
贺旻章扬声说知道了,起身端了茶点和水果回来。
“谢谢贺老师。”姜韫宜从他手中接过一只耙耙柑,边剥边看他泡茶。
贺旻章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属于雕塑艺术家特别喜欢的类型,如果她是黄金分割率的忠实爱好者,姜韫宜一定会把这张脸分毫不差地复刻下来,连同斐波那契的至理名言一同刻在墓志铭上。
他泡茶的姿势很标准,搓茶时轻捻着杯盖,手背青筋若隐若现。
整个过程流畅而优美,姜韫宜不觉间已然盯着他的手看了一小会儿,直到小巧的青瓷盏被推到她面前。
贺旻章正在收拾茶盘,没抬头,含笑的声音淡淡地和着茶香飘过来:“正山小种,姜老板别嫌弃。”
他喊“姜老板”时,语调悠悠,姜韫宜莫名耳根发痒。
她默默留了一半剥好的耙耙柑给他,端起小盏喝了一口,清爽甘醇,有松烟香,有高山韵,绝非寻常红茶可以比拟。
姜韫宜眉眼弯弯:“贺老师谦虚了。”
贺旻章唇角上翘,默不作声。
喝完茶,又另起话题问到布坊的事,聊着聊着便不免提及小时候,姜韫宜无意识地被带入回忆中。
直到贺瑾喊他们吃饭,才恍然发现时间静悄悄走了很久。
亏得两人刚见面时,姜韫宜还担心无话可说。
倒不是她不善言辞,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小姜总只是本能地不愿用那些客套话敷衍贺旻章,兴许因为他和贺瑾一样,亲切而真诚。
所幸贺旻章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短短一个多小时,完全主导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他同样很有耐心,尤其当姜韫宜讲述她来云桥镇后的生活时,贺旻章托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个很明显的倾听者的姿势。
对于完全没有接触过的布艺印染,更是展现出十足的好奇,尤其是花版部分,许是美术专业出身的缘故,与姜韫宜聊得有来有回。
“其实我们最开始是想请你来做花版设计的。”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惋惜,“可惜你的经纪人说你半退圈了。”
贺旻章知道这事,笑着替经纪人解释:“不怪他,我出意外的事容易对作品行情产生比较大影响,半退圈的说法比昏迷不醒和死了更好一点。”
姜韫宜了然,心说当时错骂了经纪人。
贺旻章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那后来呢?你们找到合适的画手了吗?”
姜韫宜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不仅找到了,找的还是对方的学生。
一旁的贺瑾翻了个白眼,看破不说破,拿筷子敲了一下贺旻章的手背:“还让不让姜姜吃饭了?”
贺旻章被迫见好就收,说:“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姜韫宜喝完汤放下碗,同他开玩笑:“贺老师一幅手稿多金贵,我可请不起。”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贺旻章定定看了她几秒,弯唇道,“如果是姜老板的话,或许我不收费。”
他语调轻松,看不出真话假话,姜韫宜只当他客气,于是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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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姜韫宜主动邀请贺旻章去布坊看花版。
贺旻章跟着她回到姜家布坊,刚进门时,他表现出十足的惊讶,对传统手工艺术赞不绝口。
以至于姜韫宜有些不好意思,总有几分替发财冒领功勋的背德感。
两人在工作间说了会儿话,她将早些时候自己画的花版手稿拿给贺旻章看,期待一些中肯而专业的点评。
谁知看着看着,贺老师竟然亲自替她改画。
姜韫宜收拾花版时想着,要不将这张手稿裱起来挂在店门口,打上“已由工笔花鸟大师修改”的标签,一定能吸引很多贺旻章的粉丝到此一游。
只是这画改过之后,似乎有点眼熟。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恰好手机闹铃响起来,姜韫宜看了眼时间,顺嘴问:“贺老师,我得去后面的宠物医院看看我的猫,你要一起吗?”
“你养猫了?什么猫?”贺旻章一副游离在状况之外的样子。
姜韫宜“啊”了一声,说:“是暹罗猫。”
贺旻章从未以人身的角度看过发财,略作思索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于是一起往西林路走。
大年三十,裴桢给员工们放了假,自己守在医院里,主要是守着姜韫宜的猫。
她坐在前台,听见大门开合的声响,抬眼看过来。
“哟,姜老板。”裴桢笑嘻嘻地迎接她,视线却越过姜韫宜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这是谁呀?”她小声问。
姜韫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贺旻章,介绍道:“我邻居,贺旻章。”
喔,邻居呀,裴桢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
没几秒就被姜韫宜拉走:“可以看看发财吗?”
裴医生回神,把人领到了发财养病的地方。
姜韫宜隔着透明罩子低头看猫,小家伙趴在软垫上睡得正香。
“要快点好起来哦,发财。”她声音轻轻的,完全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这是只有暹罗猫才有的专属待遇,贺旻章望着她的眼神不由变得专注而柔和,他站在她身旁,高大身影落下来,完全覆盖住了姜韫宜的影子。
而门外,无所事事的裴医生瞧着他们,常年塞满母猪的产后护理和生物学常识的大脑顿时散发出青梅竹马文学的璀璨光芒。
啧,这个邻居看着不简单呐。
贺旻章陪着姜韫宜在宠物医院呆了一段时间,看过小猫后,又在休息室和裴桢聊了会儿天。
等到外面天色沉下来,担心下雨,才告别了裴桢,沿着原路返回。
拐入桂安巷时,倏地刮起一阵风,紧接着,纯白晶莹的六角花瓣徐徐飘落。
“下雪了。”贺旻章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原来不是要下雨,姜韫宜微仰起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南方的雪潮湿而冰冷,沾上指尖便化作一滴滚圆的水珠。
她想到大病初愈的贺旻章,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吧,贺老师,别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