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
几天后,西屋收拾妥当,贺瑾来布坊兑现承诺。
“姜姜,中午去我那儿吃午饭呀。”她斜倚着接待台,胳膊撑在桌子边缘,低头看姜韫宜刻花版。
贺瑾是个很大方热情的人,她像天生的小太阳,即使人过中年,依旧充满活力,使人轻易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平和乐观与活力。
连姜韫宜这样懒散不爱社交的人,也难以拒绝和她相处。
更让姜韫宜没有想到的是,同样懒散不爱活动的发财,每次看见远远走来的贺瑾,都会一骨碌从舒适的蘑菇屋里爬出来,跑到前门迎接,举止间颇有点狗腿。
但凑过来后却并不紧挨着贺瑾,而是隔着一段距离。
她将此归结为对方不幸英年早逝,见到自己老师的亲人,便如同见到了自己的亲友,近乡情怯。
譬如此刻,赋闲在家的暹罗猫趴在接待台的另一侧,闲适地摇着尾巴。
一人一猫之间隔着手拿刻刀的姜韫宜。
姜韫宜放下手里的活,大力把猫推到贺瑾面前:“贺姨,不介意我带着发财一起吧?”
贺瑾当然没问题,只是有点好奇:“它不吃猫粮么?”
“喵。”人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喜欢吃猫粮,贺旻章老实巴交地同她对视。
姜韫宜扫了眼安分的猫,勾了勾唇角。
“它挑食得很,进口的猫粮看都不看,葱姜蒜闻不得一点,牛肉要澳洲谷饲安格斯,吃鱼要吃东星斑,蟹肉得是帝王蟹”
“喵!”前面说的还有点道理,后面都是哪里来的歪理。
暹罗猫越听越觉得某人在光明正大地抹黑自己,于是迅速转身,抬爪按在姜韫宜唇上。
毛茸茸的肉垫收起了锋利的指甲,触及一抹温热柔软。
贺旻章愣了愣,没等姜韫宜反应过来,自己先收了手,下一秒就被贺瑾捏住后脖颈拎了过去,提到面前,大眼瞪小眼。
“这么说来,不仅眼睛长得像旻章,连胃口也挺像。”贺瑾微微眯起眼睛,“发财啊,你不会还有个名字,叫贺旻章吧。”
!暹罗猫倏地瞪大双眼,尾巴上的毛炸了开来,心率猛猛往上窜。
姜韫宜噗嗤一笑,心说这还真不是贺旻章,不过也的确不是普通的猫,大概学生像老师,师徒二人都是一顶一的挑食吧。
只是看戏归看戏,再不管管小猫,他就要僵成一根笔直的猫条了。
姜韫宜好心地把猫接过来:“贺姨,您这脑洞可真够大的。”
贺瑾收起那副故意唬人的表情,伸手摸了摸猫脑袋:“我有个朋友,是个网文作家,之前写了本小说,男主角就是出了意外变成了猫。”
“当时她跟我说,想塑造一个有点毛病的男主,我寻思着那就写他挑食吧。我朋友觉得也不错,但她初稿对于挑食的刻画不是很到位,我就把旻章爱吃的不爱吃的列了张单子。”贺瑾想到这里,双眼不由弯成一轮新月,“我朋友后来给我看了修改过的稿子,确实有够挑食的。”
姜韫宜伏在桌边认真听讲,越听越觉得变猫的情节似曾相识。
不会吧,不会是她想的那本书吧。
“哦对了,这本书关注度还蛮高的,推荐你看哦。”贺瑾姐俩好的把书名发给她,“喏,就是这个‘我睡着了’写的《隔壁那只缅因》。”
好么,还真是,姜韫宜在贺瑾热情的注视下一键三连,默默把书加进收藏。
但她绝不会再多看这本书一个字。
-
贺瑾在姜家布坊呆到临近中午,先行回了隔壁。
姜韫宜估摸着时间,带上小猫和他的餐具去邻居家做客,本着礼尚往来的心情,临走前,她从库房里挑了两匹新染的布包好。
一匹是姜韫宜自己画的大飞燕,她重新染了两张白底蓝纹的,昨天刚刚晾干。
另一匹是发财设计师的大作,算是布坊还未上市的新品,蓝底白纹的四瓣丁香团花纹。
设计花版时,有一小块版子被贺旻章画了几朵五瓣丁香进去,淹没在茫茫花海中,并不显眼。
传说找到五瓣丁香的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那她一定很希望贺老师醒来。”姜韫宜拍了拍小猫的头顶。
贺旻章没有说话,因为此刻他爪子按着的位置上,正好有一朵五瓣丁香,他在为数不多的几朵五瓣丁香附近都做了标记,细看两侧枝叶走势便能认出。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我希望你们能够永远平安快乐。
贺瑾来给他们开门时,手里还举着锅铲。
“谢谢姜姜的礼物,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她把人领进门,又匆匆回到厨房。
贺家的厨房是半开式,姜韫宜抱着猫在客厅坐下,刚好能够看见贺瑾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她做饭时的习惯很好,等锅子煮开的间隙会顺手将灶台清理干净,每一个步骤在她手下都井井有条。
姜韫宜帮忙把煮好的菜端了出来。
坐在桌边的暹罗猫扫了眼桌上的几个盘子,简直热泪盈眶。
因为姜韫宜没什么忌口,所以贺瑾自由发挥,做了她的拿手好菜,辣子鸡、牛腩煲、白灼青菜
贺旻章出神地盯着辣子鸡,猛猛咽了咽口水。
可惜姜韫宜为了保护某人的猫猫人设,只拨了一小份给他。
贺旻章伸爪按住瓷碟边缘,小口小口,珍而重之地啃着屈指可数的鸡块。
桌对面的贺瑾见此,抿唇笑了笑,趁着姜韫宜不注意,悄悄又夹了两筷子给猫。
她屈指按在唇边,无声地朝着小猫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贺旻章叼起一块咬进嘴里,而后扬起脑袋看了眼天花板,表面故作深沉,实际上只是想把眼泪憋回去。
为了分散注意,他半仰着后脑,视线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转。
目光虚虚落在不远处的楼梯口,攀着层层台阶延伸至二楼,贺旻章不由想起楼上房间里的自己。
人猫同处一室似乎不会立刻促成这段灵魂转换,按照姜韫宜和贺女士的说辞,再结合他昨夜似梦非梦的那段经历,大致可以推测出,猫身陷入昏睡时,人身便能清醒过来。
只是维持时间不长,贺旻章想,这大概和他的人身并未完全恢复有关。
看来还是要再找个机会回到原本的人身中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贺旻章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样突然。
-
贺瑾午饭份量做得足,几道菜又意外地合姜韫宜的胃口,不觉间就吃撑了肚子。
至于暹罗猫更不用说,在姜韫宜的默许和贺瑾的投喂下,边想心事边吃圆了肚子。
一人一猫辞别贺瑾,回到布坊,倒头就睡。
贺旻章临睡前又想起上午被贺女士开玩笑的事,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缩手缩脚把小被子拉到鼻子下方,遮住半张脸,才放下心来,阖上双眼,缓缓沉入梦里。
然而没过多久,他于一片昏昏沉沉中清晰地捕捉到挂钟背后齿轮机械的转动。
[发财啊,你不会还有个名字,叫贺旻章吧。]
暹罗猫打了个哆嗦,像是忽然察觉到了某种寒意,慢慢耷拉下尾巴,将身体蜷缩起来。
下一瞬,贺旻章倏地睁开双眼。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便听见耳边响起清脆的撞击声,一柄白瓷勺哐啷一下,落进了粥碗里。
“醒、醒了?”
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贺旻章略感吃力地掀眼望过去,却见贺瑾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白粥,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打湿了两颊,在深色床单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贺旻章憋着声音默默掉眼泪的特质,多半遗传自她。
刚刚苏醒的青年没什么力气地牵了牵唇角,安抚道:“妈,别担心。”
然而贺瑾被巨大的惊喜攫去了语言能力,只不住地点头,又哭又笑地望着他。
还是贺旻章反应过来,颤巍巍地伸出手,碰了碰粥碗的边缘,提醒她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我都忘了这茬。”贺瑾抹了把眼泪,将碗放到床头柜上,又拍了拍儿子的手,“感觉怎么样啊?”
“还行。”贺旻章喉口干涩,说话时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短短一句话被他拆成了好几段,“就是,头,还有点晕。”
贺瑾忙不迭拿了手机出来:“你等着啊,我找何医生来给你看看。”
贺旻章没想起来何医生是哪位,方才说的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这会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狂跳,身体感到一阵阵的冷,像是有一台鼓风机正对着他,间歇性地运转。
他甚至没能坚持到贺瑾挂电话,就两眼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贺旻章是被高强度的晃动震醒的。
“发财,发财!周时虞?”
他睁眼,对上面前神色焦急的姜韫宜,定定地盯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记起来,他现在就是周时虞。
“怎、怎么了吗?”贺旻章伸爪拍拍她的肩膀,发现够不着后,转为拍了拍姜韫宜的胳膊。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姜韫宜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夸张地比了个手势,“你睡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午觉啊。”
贺旻章明白过来,自己回到人身后,猫身果然会陷入沉睡。
“我是人,又不是真的猫,睡觉当然也是按照人类的习惯来。”他竭力保持镇定,示意姜韫宜把自己放下来。
姜韫宜把人塞回猫窝,满脸狐疑,显然对上一次小猫进医院的事心有余悸。
贺旻章举爪发誓:“我真的没事,以前累了就会多睡一会儿。”
“要不咱还是找裴桢再看看吧。”她仍旧不大放心。
贺旻章拉住她,哭笑不得:“我保证,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立刻告诉你,好吗?”
姜韫宜拧眉看了他两眼,最终点了点头。
贺旻章趴在猫窝边,忽然探身抱住她的胳膊,小声说:“姜姜,谢谢你。”
“没大没小。”姜韫宜任由他挨着自己,垂眼问,“谢我什么?”
很多,谢谢你把我捡回家,谢谢你照顾我,谢谢你关心我。
但贺旻章一言未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谧蓝的一双眼睛像是被清澈的泉水润过,波光粼粼。
姜韫宜蓦地呼吸一滞,紧接着,心跳无端乱了节奏。
恰在此时,楼下响起几下节奏规律的拍门声,贺瑾的声音透过玻璃飘上来,间或夹杂着富贵结实响亮的犬吠。
“姜姜,你这会儿有空吗?”
姜韫宜匆匆来到门前:“贺姨,怎么了?”
贺瑾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两人身后停了一辆黑色轿车,看样子是要出门。
“这位是旻章的主治医生何续。”贺瑾简单介绍了一下男人的身份,向姜韫宜请求道,“旻章刚才又醒了一次,何医生来看过后还有些不确定的地方,要结合留在医院的档案做一次会诊。旻章不方便移动,我对他的身体状况又比较了解,所以打算和何医生一起回医院参会。”
“之前联系的护工还要两天才能到,我担心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万一旻章再次醒来,也没人知道,你看能不能替我看顾一些时候?”
姜韫宜自然答应下来。
贺瑾再三道谢,跟着何医生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