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
翌日,贺旻章正式上岗。
先前因为他生病的缘故,布坊错过了几天前的跨年活动,因此只好全力以赴准备接下来的旅游季。
进入一月份之后,三九四九天近在眼前,气温比翻页的日历更早感受到季节的变化,跟着往下降了几度。
温暖的被窝在此时显得尤为珍贵。
贺旻章当人的时候,习惯昼夜颠倒,当猫的时候,也多半没有上午。
可惜,近期工作量猛涨,暹罗猫一大早就被狠心的老板连人带猫窝搬到了楼下。
猫窝刚落地,头顶就响起一阵乒铃哐啷的声音。
姜韫宜动作一滞,循声走到门边,发现隔壁门前不知打哪儿来了一溜施工队。
当然,此隔壁非彼隔壁。
姜家布坊东边是富贵银器店,西边其实也有一间屋子,正是蓝眼睛小哭包家。
但因为大门紧锁,前院也早早拆除,以至姜韫宜一直以为隔壁空置着。
现下看来,似乎是有什么人要搬进来了。
贺旻章被屋外接二连三的卸货声震醒,迷迷瞪瞪地从猫窝里翻出来,肚皮贴着桌面冷不丁打了个颤。
“好困。”他磨磨蹭蹭地挪到花版边,蹬直了后腿,把自己延展成一根猫条。
姜韫宜收回视线,见此哼笑。
她绕进厨房,左手端着早饭,右手拎着一套猫衣服走过来:“别赖床了发财,自己把衣服穿好,早饭趁热吃。”
姜韫宜放下餐盘,伸指叩了叩桌面:“吃完就可以开工了哦。”
贺旻章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点头,有点后悔没在昨天的卖身契上注明“八点到十二点间禁止工作”。
话说回来,姜韫宜似乎不太习惯喊他“周时虞”。
偶尔想起来暹罗猫是个人,就喊“周同学”,不过大多数时候依旧把“发财”挂在嘴边。
这对贺旻章而言是件好事。
一则他有时不大能反应过来自己现在顶着“周时虞”的名字当人。
二则发财更像是某种专属称呼,至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贺旻章能够确定姜韫宜是在和自己说话,而不是对着别的什么人,也没有对着什么虚假缥缈的身份。
从捡来的猫晋升为姜家布坊专用画手后,他的生活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如果伙食更上一层楼也算的话。
“发财,来吃午饭。”姜韫宜叼着炸鸡腿出现在工作间外,探身朝内叮嘱,“我在后院,你自己过去吃,如果肚子不舒服就过来喊我。”
专注工作的暹罗猫分神点了点头,然而摞在面前的花版挡住了他的动作。
姜韫宜倚着门框,迟迟没有等来回应,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贺旻章总算从画里抬起头,拉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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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在即,计划中的体验课随之提上日程,但花版数量有限,亟待补充。
所幸设计花版的活被贺旻章揽了过去,姜韫宜因此多出了半天时间,仿佛种蘑菇似的,把自己种进了小院,给新鲜出炉的花版刷桐油,顺便取下前一轮晾干的版子,给新的布样刮浆。
这两样都做完之后,就可以按照预设的商品清单,一轮一轮地染布。
几周前,大飞燕的花版已经染出了一匹新布,和他们想象的一样,是色彩饱满均匀的白底蓝纹。
姜韫宜把布料收好,留待后续请人做衣服。
不过,放进仓库前,她单独剪下一截边角料,另外给发财缝了一件对襟窄袖长衫。
她将长度改短到暹罗猫的腰腹处,上衣前面做了缝合线,防止发财活动间跑得衣衫散乱,下半身则搭配同色同花样的灯笼裤,美其名曰保暖。
贺旻章捋直袖子,趴在工作间潜心工作。
姜韫宜为了方便他握笔,特意购置了一堆长度适中而质量上乘的铅笔,并有意把铅笔削减到适合暹罗猫爪子的大小。
桌边的大收纳旁摆上了一只崭新的小收纳,内里绘画工具一应俱全。
此外,姜老板专门请人在工作间接了水管,单独辟出一小块地方,紧贴着地面修出一个迷你洗手池。
池边浅浅的竹筐里,甚至放着一截猫爪形状的肥皂,以及一摞裁剪至成年人巴掌大小的干毛巾。
贺旻章拍开水龙头,把爪子冲干净,正反看了看,不由感叹道,这工作条件也是没谁了。
“如果能晚点起床,就更好了。”
“那你真是异想天开。”姜韫宜不知何时从他身后路过,怀里捧着李阿姨预订的那套床品,看样子已经打包完毕,等着人上门取货。
贺旻章盯着她冷酷无情的背影,忽然有些怀念没有掉马的日子。
可恶,真是成也花版,败也花版。
傍晚,李阿姨如约来到布坊。
姜韫宜正在接待台边刻花版,听见脚步声后,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工作间。
暹罗猫已经早她一步反应过来,迅速丢笔,滚到桌角软垫上摇尾巴。
“汪汪——”
一团雪白毛绒从李阿姨怀中蹿出,眨巴着黢黑圆溜的双眼朝姜韫宜撒娇。
那是一只体型小巧的马尔济斯犬,毛发微卷,穿着靛蓝色的小裙子,脑袋上扎一块印满星星图案的蓝印花布方巾,灵动可爱。
不远处,暹罗猫陡然生出一股危机意识,屁颠屁颠跑出来。
“呀,好久不见发财了。”李阿姨把小狗放到台子上,低头和小猫打了个照面,继而抬眼问姜韫宜,“前两天在后头见着老林,他家富贵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做的吧?”
老林就是隔壁银器店老板。
姜韫宜点点头。
“我瞧着样子很新奇,有点像我闺女汉服店里的那些衣服,但好像又有点区别,总之怪有意思的。”李阿姨摸了摸马尔济斯犬的脑袋,斟酌着问,“你看,有没有时间给我们家吉祥也做两件?费用就和床品的订单一起结。”
姜韫宜微怔,旋即摆摆手:“您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我接手布坊后,接下的第一个定制单多亏了您信任。宠物衣不过是我平时做着玩的,就当是送您的赠品吧。”
李阿姨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多推辞,笑眯眯地说:“也好,让咱们吉祥也蹭蹭新人的喜气。”
在场的两人一狗相处甚欢。
唯有桌边的贺旻章扒拉着姜韫宜的裤腿,忧伤地想:这个世界上又多出一个分走姜韫宜关注的狗了。
“您看看想给吉祥做个什么样子的呢?”
姜韫宜摸出手机,把之前给发财拍的模特图调出来,边划动图片边向她介绍衣服的款式。
李阿姨细细看了一圈,叹道:“你手真巧,不管做什么样子,我都是放心的,不用太过拘泥于款式,就和之前一样,你看着弄。”
“到时候见着成品,让我也体会一把开盲盒的感觉。”李阿姨拍拍她的肩膀,想起什么,“诶,镇子上养宠物的人很多呀,你没想着专门做一做这方面的生意吗?”
姜韫宜低头睨了眼脚边划拉地板的发财,弯唇笑道:“想是想过,但这方面涉及到服装设计,我并不专业,发财的猫衣服还是拿着外婆之前的版子改的。”
“这不是巧了么。”李阿姨拉着她的手说,“刚提着我闺女开汉服店呢,那店里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画的稿子,专业对口,有空去后头看看,聊得来的话就多走动走动。”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姜韫宜应声,向她道谢。
“嗐,都是小事。再说了,哪有人天生就会做什么事的?”李阿姨指指包装精美的蓝印花布床品,鼓励道,“你看,我的单子不是挺好?你是有点子又肯用功的好孩子,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就是了,说不准哪天办出了名头,让吉祥和富贵来给你带货呀。”
姜韫宜当即备受鼓舞,送走李阿姨后,立刻联系了陆浠,请她帮忙先把店内现存的服装设计稿,并最近新染的花样,交给合适的厂家打样。
挂在店里展出的衣服终归要请专人设计制作,以保证质量。
姜韫宜对自己踩缝纫机的技术十分有数,凭她目前的手艺,顶多给邻居家的猫猫狗狗缝两件小的宠物衣,拉近邻里关系。
如若真拿到台面上来售卖,怕是稍微差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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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出样很快,一周后,对方联系了姜韫宜,说是会用一辆灰褐色的小货车把全部样品送上门。
姜韫宜估摸着约定的时间,搬了张矮凳坐在门外等。
东边,富贵同款姿势蹲在台阶上,神采奕奕地看她。姜韫宜笑了笑,扭头朝西边望过去。
西边的屋子已经重新换了大门,看起来像是指纹解锁。
她微仰起头看向宽敞的门头,逆着日光眯起眼睛,恍惚生出一个猜测:回来的会是那家人吗?
渺远的思绪被缓缓停下的货车打断。
屋内休假的暹罗猫听见声音,也跟了出来,一人一猫蹲在台阶边等车停稳。
然而,灰褐色的小面包车却掠过姜家布坊,径直停到了西边的屋子前。
贺旻章顺着车子看过去,神色倏地一变,不复方才悠闲。
可惜,姜韫宜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而是上前两步,截住刚下车的司机,问:“哎,请问您是给姜家布坊送货的吗?”
司机打量了她两眼,又仰面瞧了瞧姜家布坊的门头,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摇头:“不是噶,我是来送人的。”
说着,他将后备箱打开,露出里面一堆摄影器材,和几个行李箱。
姜韫宜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车,于是趿着拖鞋往旁边让了让,却也没有回店里。
她有些好奇新来的邻居。
莫名安静下来的空气间响起一道细微的解锁声,贺旻章一错不错地盯着逐渐敞开的车门,不由屏住了呼吸。
副驾上走下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咖色工装,周身显露出风尘仆仆的疲惫,但依旧难掩英气面容,眉眼的轮廓尤为熟悉。
姜韫宜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五官。
贺旻章却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愣住,迎风无声地落下,一串晶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