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会洗衣服的猩猩、爱荡秋千的熊猫、为人引路的海豚动物本就是聪明而充满灵性的生物,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但却能用自己的方式表情达意。
因此,即使亲眼所见发财画画,姜韫宜也仍旧只当它是一只天赋异禀、聪明过人的小猫。
可是现在,暹罗猫说话了。
姜韫宜端着热气腾腾的牛排石化在原地,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然而,发财似乎认定她看穿了它的真实身份,固执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小妖怪。”它定定看过来,眸光淡淡,隐隐有几分决然。
与猫叫声截然不同,发财讲人话时的声线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温软乖觉,咬字清晰。
姜韫宜喉口微滞,连着深吸几口气,大脑却一片空白,以至罕见地沉默下来。
死一般的沉寂瞬间在堂屋内弥散,仿佛一滴墨落进清澈的水中,浓稠寂然的纯黑疯狂蔓延。
贺旻章强装镇定,一颗心却在漫长无边的等待中渐渐下沉。他视线紧紧锁住姜韫宜的表情,等待着她的最终宣判。
时间在无声对峙中缓缓流逝。
几分钟后,姜韫宜先动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暹罗猫走过去,把温乎乎的牛排推到它面前。
贺旻章摸不着头脑。
姜韫宜握拳抵在嘴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先、先吃饭吧。”
贺旻章:“?”莫名有种最后的晚餐既视感。
他没有分给鲜香可口的澳洲谷饲安格斯一个眼神,而是仰面看向姜韫宜,坦然地问:“你不害怕吗?”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感到害怕?
面对未知的危险,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面对做错了事的自己。
姜韫宜垂眼打量着暹罗猫巴掌大的小脸,轻笑,反问它:“我应该害怕吗?”
贺旻章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瘦小的身体,除了滚圆的肚子外,好像的确没什么战斗力。
“我不害怕。”姜韫宜注意到它的小动作,弯了弯眼睛,“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谢我什么?”贺旻章比起刚才放松许多,他被带入聊天的氛围里,不由抓着牛排啃了一口。
暹罗猫鼓着两腮,胡子上沾了黑椒汁,清澈透亮的双眼直直望过来。
“谢你帮我改花版。”她从桌上抽了张纸巾,轻轻在猫的两颊掖了掖。
贺旻章被姜韫宜捏着下巴,闻言腼腆地摆摆爪子,谦虚道:“举手之劳,就当是报答你收留我。”
不过提到花版,他不免想起藏在绣球里的摄像头,有些沮丧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还记得那张剑兰吗?”
贺旻章点头。
姜韫宜翻出手机里的进度图,递到猫猫面前:“剑兰的底稿算是我第一次独立设计,所以比较上心,每次修改都会留图,一来方便自己对比,二来,也想找个方向一致的画师交流。”
“当时只是觉得奇怪,真要说怀疑的话”她微眯起眼,回忆道,“应该是上上周去宠物医院吧。”
宠物医院?贺旻章想起什么,松了嘴,牛排啪叽掉回盘子里。
他看见姜韫宜表情几经变换,神色间似有羞赧和愧疚浮现,她耳根慢慢爬上一层薄红,眼尾微垂,目光游移,是典型的心虚的表现。
“不能吃牛排什么的,都是我诓你来着,裴桢没说过那样的话。”
姜韫宜偏过头,继续说:“那天早上,你昏睡不醒,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可能是中毒引起的不良反应。”
“中毒?”贺旻章瞳孔放大,刚咬下来的一小块牛肉噎在嗓子眼儿。
姜韫宜拍了拍它的后背:“嗯,是铅笔灰。”
至此,贺旻章恍然大悟。
大概是残留在爪缝间的铅笔灰暴露了他的病因,而同样也是因为下意识地舔毛,让他吃进了微量的铅笔灰,才导致后来陷入昏迷。
“还有什么问题吗?”姜韫宜抽了一张纸垫在它胸前,防止油渍落到衣服上。
贺旻章摇头,匀了口气又说:“你刚捡到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猫的行为举止应该是什么样子,有时习惯于用点头摇头回应问题,我还以为那时你就怀疑上我了。”
“顶多觉得凑巧吧。”她伸手按了按小猫的头顶,“正常人谁会对着小动物思维扩散,猜测它会不会是什么山野精怪呢?”
说着,姜韫宜弯腰,缓缓倾身低头:“你既不是小猫,也不是妖怪。”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那你究竟是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借由这个姿势一下拉得很近,近到贺旻章能够闻到她发尾沾上的香水味,抬眼便能看清她眸中的好奇,与温和笑意。
我是什么?贺旻章也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如今借住在暹罗猫的身体里,不算完全的猫,当然也算不得完全的人。
似乎是他保持缄默的时间有些久了,姜韫宜直白道:“我想听实话。”
贺旻章踟蹰半晌,最终鼓足勇气对上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曾经是一个人,你会相信吗?”
姜韫宜眉梢轻挑,眼底掠过几分诧然,但看她平静接受的模样,便知她对于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为什么不信呢?”她掌心朝下,撑住桌面,挨着桌子的边缘坐下。
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不相信?
贺旻章的担忧总是被姜韫宜轻而易举地化解,仿佛每一个问题在她心中都有一个对应着的答案区间,只要对方愿意诚恳地解释,哪怕不是标准答案,她也会酌情给分,而后用自己的评判标准给出一个双方都会满意的结论。
她真好,暹罗猫眼中泪光闪烁,遭逢大变积压在心底的惶恐与委屈倏然决堤,混合着经年绵长的爱意,汹涌过境。
“别哭,好丑。”姜韫宜手忙脚乱地给猫擦眼泪。
贺旻章听见这句熟悉而生硬的劝慰,周身的悲伤霎时散去,抬着雾气朦胧的双眼看她。
他嗓音哽咽,吸了吸鼻子:“你是真的不会安慰人。”
姜韫宜轻啧一声,甩手把整张纸巾盖在猫脑袋上,淡淡的音色隔着植物纤维闷闷地传过来:“有用就行。”
贺旻章抬爪将皱巴巴的餐巾纸拿下来,与她面面相觑。
姜韫宜伸指戳它脑门儿:“你是怎么变成猫的?”
贺旻章如实回答:“上山采风遇到了泥石流,被埋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泥石流、会画画、尸骨无存,姜韫宜代入了几个关键词,不太确定地问:“你是科苏泥石流的遇难学生?”
“我”贺旻章余光扫过桌上一摞花鸟画素材,话锋一转,“我是。”
直觉告诉他,姜韫宜对待一个普通学生,和对待贺旻章的态度,一定有所不同。因此,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短暂的犹豫并未引起姜韫宜的注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时虞。”贺旻章在心里小声地说了句“抱歉”,既是为自己胆小到借用别人的名字留在这里,也是为自己的不坦诚而道歉。
姜韫宜看向他的目光却多出几分怜惜,大概是在感慨这人英年早逝。
官方新闻没有公布死者的照片,况且逝者已矣,对方现在只能以一只猫的身份存活,家人朋友或许会记得他,但画家的天赋才华仿佛湮没在了那场天灾中,再难被世人看见。
“你要和亲友联系一下吗?”姜韫宜真诚发问。
贺旻章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他们看见我现在这样,只会更加伤心,倒不如维持现状。”
姜韫宜盯着他看了几秒,没再追问。
她是个惜才的老板,眼下将近年底,显然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好时节,于是另起话题,指着桌上的花版称赞道:“你的工笔花鸟画得很好,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贺旻章:“?”
“这些天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专业美术出身,做不来花版设计。可你是正经美院的学生,有天赋又努力,愿不愿意继续帮我画版?”姜韫宜循循善诱,“我不会干预你的创作,你可以给每一幅花版署名,等到布坊按照计划走上正轨,你的才华会被更多人看见。”
如果贺旻章真的是个没出过风头的毛头小子,大约会为这么香甜的大饼动心。
可惜他早几年前就已经声名大噪,泥石流之后已然进入到半退休的状态,改改花版也就算了,倘若真要他进入到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这副小猫的身体不知道扛不扛得住。
但他从来不会拒绝姜韫宜。
贺旻章答应下来。
姜韫宜似乎没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折腾了半天,晚饭都没吃,便急匆匆地上了楼。
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拿着两张薄薄的纸回到工作间。
“既然是商业合作,为了保障我们各自的权益,该有的协议还是要有。”姜韫宜把纸放到暹罗猫面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贺旻章心说哪怕是卖身给她,他都甘之如饴,因此看都没看,蘸了印泥就在纸上画了押。
协议的空白处瞬间多出来两个红扑扑的梅花印。
姜韫宜见他如此爽快,也在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合作愉快啦,周同学。”
“合作愉快,姜、姜”韫宜。
重逢后,贺旻章第一次当着本人的面直呼其名,心情蓦地紧张起来,咬字磕巴。
她姓名的后两个字被无声咽进去,听起来倒像是自然而亲昵地称呼她为“姜姜”。
清润的少年音荡在耳侧,姜韫宜眸光微错,偏过头,开玩笑似的嘀咕道:“以前只有外婆这么喊我,你还挺没大没小。”
贺旻章于是更紧张:“对、对不起,我”
“没事。”话没说完便被姜韫宜打断。
她记起周时虞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因而敛眸看向他蓝色的眼睛,唇边绽开一抹肆意张扬的笑。
“我大你八岁,你再想想,应该喊我什么?”
瞎说,明明只差一岁半。
贺旻章不知想到什么,一下子红了脸,藏在猫毛下的面皮蒸熟了似的冒着热气,恍惚间回到仲夏夜的院墙边。
姜韫宜左等右等没等来一声“韫宜姐”,伸手轻轻叩了叩桌板提醒他。
贺旻章回神,把自己团成一团。
略显沉闷而隐约带着几分固执的声音清晰传来,在安静的堂屋内突兀地响起。
“姜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