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定义
“我刚才忍不住看了洛杉矶时报里肯尼斯·图兰的专栏文章,说真的,我觉得他恨我。”凯瑟琳在电话里吐槽说。
安吉态度委婉地说:“我想他只是对泰坦尼克号才有莫名的仇恨,不是针对你。也许是因为他嫉恨这艘大船已经快要烧掉了18个亿,而这是他作为影评人永远赚不到的身价——但这是真的吗,凯茜?我得说,我有点难以置信了。未来水世界的昂贵布景被冲毁了三次才花那么多钱,可泰坦尼克号现在不是已经杀青一个月了吗?”
“我也不清楚后期制作,但以我的观察来看,”凯瑟琳无奈地和安吉讨论起实情——她能信任的人不多,毕竟事关这艘大船的内幕,她总不能拿去和格温妮丝诉苦吧(不能说格温妮丝对她产生过什么坏心……但很多时候她也没有好心,不对,她好像就没有心),“卡梅隆其实已经在尽量节省成本了,拍摄时有些没有人的走廊布景需要拍摄被冲毁的画面,他都是用模型做的。”
肯尼斯·图兰这位《洛杉矶时报》的影评人,她很有印象。因为早在1994年小公主和小妇人接连上映时,图兰对她的赞不绝口,当时让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雀跃。至于后来反响不温不火的风雨哈佛路他也给了不错评价,当她和丹尼尔合作出演严酷的考验时,图兰对她的喜爱简直达到了巅峰——因为之后就极速滑落了。
这个影评人不知道为什么对泰坦尼克号极为不看好,在她出演后更是几乎对她由爱转恨,三天两头在他的专栏上抨击卡梅隆时顺带捎带上她,认为她被电影的高额预算和片酬迷住了双眼,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艘注定沉没的大船上。莱昂纳多都没她挨骂挨得多,明明莱昂的片酬比她还高呢。
“电影已经拍完了,你作为演员能做的事已经做到了极限,”安吉难得耐心地安抚她,“再怎么焦虑也无济于事,接下来不是你该操心的了——而且操心了也没用。”
“话是这样说,但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凯瑟琳苦笑道。她和莱昂这几天在福克斯确定把北美发行权卖给派拉蒙,以换取6500万美元后续制作费用的投资消息出来后,几乎就双双开始不断失眠了——据莱昂说,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痛苦。
他们有一次甚至在凌晨三点睡不着的时候,突发奇想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电影放映室里一起看那两部终结者,一直看到天亮。当时凯瑟琳和莱昂纳多边看边虔诚地祈祷,希望卡梅隆在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上,能发挥出和终结者一样的票房水准,而千万不要是深渊那样——凯瑟琳甚至对莱昂感慨,她小时候被玛丽娅带到犹太教堂祈祷的态度,都没有现在那么虔诚过,如果上帝因此对她不满,她现在也觉得很合理了。
与此同时,他们俩的夜晚过得一夜比一夜疯狂,疲惫得爬不起来时就彼此拥抱蜷缩在一起,都不想再多看一眼那艘大船的消息,因为焦虑感的折磨简直如影随形,几乎要时时刻刻扼住他们的咽喉。即使是在巴哈制片厂一起被卡梅隆折磨得同仇敌忾的时候,他们俩的感情也没有好到现在这个两人都想一天24小时黏在一起的地步。
有时候,凯瑟琳都恨不得有人能一棍把她打到昏迷住进医院,最好等她从昏睡中清醒时,已经到了八月,泰坦尼克号已经上映了——那时不管是好是坏,总算有个结果,不至于这么悬而未决地折磨她。
凯瑟琳咳嗽了一下,调整了话题:“你最近在拍的那部电影……是叫吉娅对吗?我记得也是同性故事,我想知道你怎么构思角色的,因为我对菲丽斯有些琢磨不透。”
电话那头异常地沉默了一会儿,让凯瑟琳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通讯不畅。但几十秒后,安吉微带沙哑的声音低沉响起:“你最好别学我的思路。”
凯瑟琳有些疑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我有点太沉浸入角色了,”安吉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声音中逐渐有一点哭腔,“我曾经是真的爱约翰尼的,好吧,即使是现在,我其实也爱他,我心里永远有一部分属于他——但是,为了吉娅这个角色所做的一切努力,我感觉我的想法彻底变了,我现在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
“我都非常厌恶他,恨他。”
“为什么?”凯瑟琳吃惊地问。
“因为他是个男人,而我感觉我已经就是吉娅,”安吉说,“我沉浸在她的这种情绪里无法挣脱,我爱他,但现在更多是恨他,此时此刻,我能纯粹爱着的只有珍妮。噢,当然,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安,”凯瑟琳脱口而出,“虽然也许不是你和珍妮那样的爱,但我永远爱你。可你让我现在更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我的剧本,我的角色,亲爱的。菲丽斯太复杂迷人了,我甚至都有点弄不清楚她的爱。刨除她自己说的原因,只从行为上分析,她为什么会爱上莉莉?”凯瑟琳立刻倾诉出来,她实在为菲丽斯这个角色着迷了。
这几天她简直想菲丽斯想到要走火入魔了,因为有一天晚上她背台词背得太入情境,居然在闭上眼睛被莱昂纳多从身后突然抱她的时候,温柔地喊他莉莉,把本来颇有兴致的莱昂吓得毛骨悚然,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是因为莉莉的美丽、性感和温柔,在那个时代少有的充满人性,或者因为她年少丧母的mother issue,然后莉莉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菲丽斯想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和安全感,还是因为在战争的高压下,人性被榨取至尽,为了追求刺激而寻欢作乐,或者说几种都有?如果都有,它们的成分占比,又应该怎么调和然后诠释在一起?天啊,即使是阿比盖尔也没有这么复杂。我已经为菲丽斯痴迷了。”
安吉思考了一会儿后反问她:“为什么你要这样思考,好像在做什么精密的计算?爱就是爱本身,是不可估量无法计算的。爱情是理直气壮、势不可挡的,只要它一萌生,没有任何道德、伦理、强权可以阻拦。我从不觉得这些东西比爱更重要。”
凯瑟琳一边快速翻看剧本一边回应她:“是啊,即使是残酷的战争也不能,就算每一天都活在下一个夜晚就有可能见不到对方的恐惧里,就算生命如此朝不保夕,更要爱如朝圣,爱得舍生忘死……”
她的声音断掉了。因为她又看到了那段她最爱的台词。
你想要什么,菲丽斯?
我么?我想要你们,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我只要一个瞬间就够了,一个完美的瞬间,值得我为此追忆一生。而这样的瞬间很简单,比如就是现在,这一刻,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要永远,我只想要现在,现在,现在。我要每一个现在,我要很多个现在,直到我白发苍苍。
我不想要永远,我只想要现在。凯瑟琳甚至下意识为这样深刻浓烈、在高压下迸发的悲恸爱情而感到恐惧般的战栗,和诡异的熟悉。
菲丽斯只要当下,因为她作为一个时时刻刻可能被盖世太保抓走的柏林犹太人,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希望。也因为她的爱情似乎燃烧了她自己,她沉浸于这种燃烧的温暖,陷于缺失许久的爱中不愿自拔。当下的爱已经足够润泽她干涸痛苦的灵魂,她不再奢望上帝会赐予她长久的祈福。莉莉对她举起相机,她便能立刻露出了一个热烈的、全情投入的笑容——即使身处地狱,生命危在旦夕,她也要笑,也要记录着欢笑的每一刻。
她忍不住问道:“这样在恐怖压抑的气氛下萌生的疯狂的爱,真的是爱情吗?还是只是一种飞蛾扑火般类似爱情的依恋感觉?”
安吉有些为她突如其来的恐惧语气而感到费解,但她还是认真回答了她:“为什么不是爱?即使是末世般无情的恐怖世界,我也不认为爱的到来会被阻挡。即使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惧的无望世界中,爱也会像劈开天空的一道明亮的闪电,给人带来生活下去的希望。”
安吉又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而且当这种感觉比爱情本身更美好的时候,是不是爱情还重要吗?爱情是一件奢侈的事,许多人连基本的温情和关怀都没有得到过……每个人的爱情也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怎么能有权去认为她们不是爱情呢?爱无法定义,无法摆脱。”
可我至少有权定义自己的爱情吧,凯瑟琳想。
突然,她明白了这种幽微细密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恐惧——因为她与菲丽斯似乎截然不同,又似乎有轻微相仿之处,她也……很少想过永远。她恐惧的不是菲丽斯,而是她自己对未来的焦虑与期待。
上帝啊,那艘大船什么时候才有上映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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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第一个周一下午,莱昂纳多回到了艾尔米塔什。当他穿过花园,正准备进入会客厅时,他惊讶地发现泳池旁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背影纤瘦的黑发女孩。阳光照在她白皙光裸的背上,似乎让她感觉有些炎热,于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腿上泼水,而两只猫一左一右地懒懒趴在她身旁。
他大脑迷惑地空白了好几秒,直到女孩转过头,他在惊艳下才想起:噢,因为菲丽斯是个黑发姑娘。她上午一定去染发了。
凯瑟琳用带着湿气的手摸了摸luke和leia毛茸茸的下巴,森林猫是不怕水的,要不是它们已经上了年纪不爱动,它们准会像以前那样,在她的逗弄下跳进水里玩很久。一想到它们陪伴她有12年了,凯瑟琳也不禁感叹了一声岁月,她现在总是到哪个城市都带着它们,不想少掉陪伴它们的时间,哪怕只少一天也不愿意。她沉浸在思绪里,因此都没注意到莱昂纳多停车开门的声响。
发色有时候真的会改变人的气质——或者说美国人对发色的刻板印象已经决定了人的气质。莱昂纳多想,凯瑟琳已经很久没有留金发了,而且他现在回忆从前,她10岁时那种纯粹的浅金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毕竟她染成红发前的金发就已经比以前深了不少。而与红发的热烈张扬不同,短至齐肩、浓密卷曲的黑发给凯瑟琳那张他已经很熟悉的脸添上了几分独特的神秘色彩,衬得她一双氤氲的绿眸更是有种蛊惑人心的感觉。
“你的新发型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夸赞道。他也走到泳池边轻抚凯瑟琳的头发——他今年特别喜欢这样做,这让他觉得十分放松和亲近。而凯瑟琳也对他露出了愉快的笑意,毕竟谁不喜欢被夸赞呢。
“你后天就去巴黎了是吗?”凯瑟琳柔声问道。
“是……”莱昂纳多把头埋进凯瑟琳怀里撒娇,几乎是央求说,“你呢?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德国,在德国的哪里拍摄。”
凯瑟琳张开双臂抱住他,再一次地,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哄安妮:“就在杜塞尔多夫,月底才进组。但我打算提前去德国,和你一起飞过去,詹妮弗在杜塞尔多夫给我找了个德语老师,我想提前适应一下语境。”
“天啊,你让我感到羞愧了,”莱昂纳多埋在她颈间瓮声瓮气地说,“我在德国住了那么多个夏天,但没准到等你杀青之后,我的德语说得还没你好。”
“这真是怪了,是不是因为海伦太宠爱你,所以从小只和你说英语。那你到底会说几句德语?”凯瑟琳笑着问他。
莱昂纳多突然从她怀里坐起来,反手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磨蹭她的耳垂,轻柔深情地说:“ich liebe dich……”
“你又来这套了。”凯瑟琳非常淡定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打断了他语气缠绵的情话攻击。
“我很真诚地说出来的!”莱昂纳多笑着抗议道,“但你的反应甚至让我开始怀疑,我的单词发音是不是准确了。”
“你的发音其实不错,”凯瑟琳客观地评价,“但就是太过熟练,听上去仿佛和太多人说过了——”
莱昂纳多不服气地反驳她,他们在泳池边玩闹了一会儿后(莱昂纳多先投降,他不像凯瑟琳穿着泳衣,泼起水来毫无顾忌,而他还没换下正式的西装呢),他们回到了客厅里,开始讨论彼此未来两个月的行程。
某种程度上,莱昂纳多对于她失去第六感生死缘、不得不去拍那个德国片的遭遇,一开始当然为她感到愤怒,但后来也渐渐觉得不错——这样他们就不用分离那么久了。在他们各自的原计划中,第六感生死缘至少要在纽约和罗德岛总共拍摄三个月之久,他在巴黎拍铁面人也要十周的时间,如果是这样,那未来三个月他们几乎都没法见面了。
而现在,巴黎到杜塞尔多夫坐三四个小时火车就能抵达,比隔着大西洋近太多,他们完全可以在每个周末都进行约会。周末,多么难得,泰坦尼克号长达七个月的压榨几乎让他们忘掉了,世界上还有周末这么美妙的存在。
铁面人开拍时间要早半个月,莱昂纳多后天就会飞到巴黎。凯瑟琳打算和他一起去,他们在巴黎住上两三天后,莱昂纳多去剧组拍戏,她则是去杜塞尔多夫——莱昂纳多本来提议让她住海伦家里,但凯瑟琳拒绝了,除了和那个德语老师上课,她打算找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继续训练自己的德语口音。毕竟她实在受不了自己月底在剧组的一众德国人面前,有可能会露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