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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朵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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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12月31日,曼哈顿下城翠贝卡区。

    1944年出生于澳洲悉尼的一个房地产商人家庭里的导演彼得·威尔,早在70年代初就凭借《巴黎食人车》和《悬崖下的野餐》等悬疑类型的电影进军好莱坞打下一片天地,对于塑造诡谲多变的现实主义惊悚题材方面尤为擅长,在《证人》里更是如此。不过在生活中,早早成婚、儿女绕膝的彼得·威尔为人耐心,脾气温和,和他共事的诸多同行都对他评价颇高,而他在提携后辈上也从不吝啬。

    因此,威尔在自家的豪华公寓中举办的跨年派对上,被两个闹腾的孩子折磨得焦头烂额时,他见到了那个叫丽塔·弗里德拉的知名童星经纪人带来的女孩凯瑟琳·霍丽德,就像是找到机会般特意停下谈话,将小女儿卡罗尔交给妻子玛丽·威尔,然后笑着迎了上去:“亲爱的凯蒂,你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抽条了不少。”

    彼得·威尔很喜欢凯瑟琳这孩子。有这个年龄少见的懂事,聪明冷静,似乎也不缺乏孩童应有的天真活泼,并且他实在有些厌烦近年来投资方在发表选角建议时对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安排:要么是刻板印象中可爱无知的天真少女,要么便是阴沉狠毒的天生坏种。而像74年那部纸月亮里的“艾迪”那样的,善于行骗却又不失善良的狡黠姑娘,如此独特出众,甚至为演员在10岁时就带来了一尊奥斯卡小金人的这种精彩角色,如今是越来越少了。说起来更可惜的是,扮演艾迪的演员塔图姆·奥尼尔也已经息影好几年了。

    因此他对于凯瑟琳因忙于学业所以没有参加死亡诗社的试镜这件事,并未产生不快:夏天凯瑟琳的caa经纪人丽塔和他例行沟通时,这部电影的剧本创作阶段已经接近尾声,单独为了她改动青年角色戏份占比的可能性极小,凯瑟琳飞到la试镜也最多只能得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串机会。相反,回忆起录像带里凯瑟琳在戏剧社的表现,他认为这孩子已足以在一部小成本文艺片里担纲戏份较多的角色。

    而一位和他交情不错的新西兰年轻女导演简·坎皮恩,在上个月的感恩节派对上便告诉过他,她现在正为自己的首部电影长片sweetie忙碌,要物色两个年轻女孩来饰演一对关系恶劣的姐妹。

    简因为筹备事务繁忙,今天并未到场,但对他的选角建议显然也有些心动:演技过人,又因为参演电影的经验不足,即使担任主角也没有叫出高片酬的底气,这对电影的资金筹集情况来说也是件好事——简在规划自己的首部长片上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过敏了。他打算在今天的聚会上再和这女孩谈谈,毕竟按他的初步理解,《sweetie》虽然有着浓浓的自我剖析心理的审视意味,到底还是有一些喜剧元素,和凯瑟琳目前呈现的在古典或惊悚片领域的擅长并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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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和彼得·威尔打招呼前,凯瑟琳刚遇见在伦敦有过数面之缘的英国女演员杰奎琳·比赛特。

    比赛特是英法混血,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还和凯瑟琳的音乐老师塞普莱顿女士同在北卡罗来纳艺术学院进修过,凯瑟琳很喜欢她的法国口音。

    但这次比赛特女士似乎没什么心情,在和她聊了一句后,就把身边的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夹克、头发染成深棕色的女孩推过来,简短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教女,你可以喊她安吉。”说完,比赛特就独自走向只对成年人开放的香槟区开怀畅饮了 。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对视一眼,却都未觉得有什么尴尬。那个叫安吉的女孩态度自在地耸耸肩:“她就是这样。所以,要不要我们也去偷偷弄点酒喝?不要香槟——那玩意儿根本不算酒。我知道彼得之前为深夜派对准备的烈酒放在哪里。对了,你现在多少岁?”

    “很遗憾,刚才我进来时卡罗尔打碎了一瓶伏特加后还试图倒进嘴里,威尔先生就吓得把其他酒都清走了。”凯瑟琳说,同时看到威尔先生好像注意到了她,正在朝她走来。于是凯瑟琳拍拍安吉的肩膀:“而且抱歉,我只有十岁。”便踮起脚拥抱了已经来到面前的彼得·威尔。

    安吉虽然对凯瑟琳的年龄有些吃惊,但看出眼前的俩人似乎有事要说后,就知趣地凑在凯瑟琳耳边说了声告辞,也拥抱了彼得后便离开了。

    “我假设弗里德拉女士已经告诉了你,《sweetie》的试镜申请就在三日之后?你准备朵恩或凯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简对这两个角色,尤其是前者的要求并不低。”已有些醉意的彼得·威尔絮叨了好一会儿他所知的一些剧组准备进度的情况后,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凯瑟琳上个月在踏上飞往纽约的航班前便在候机时看完了《sweetie》的剧本,故事不长,但朵恩这个角色十分吸引她。

    剧本的灵感似乎汲取自导演简·坎皮恩自己的家庭,讲述了一对患有心理疾病的姐妹在生活中相处不合而发生的一系列表面爆笑又底色荒诞的宿命故事。妹妹朵恩是一个暴躁又任性的女孩,肥胖带来的自卑和自身的怪异举止让她除了父亲以外不受任何人欢迎,但父亲的怜爱与关怀并不由她独享——她还有一个让她自惭形秽看似完美的姐姐凯伊。于是她用勾引姐姐男友等疯狂幼稚的举动试图摧毁生活中的这一切不完美,而与此同时,凯伊内心深处却也从小就深深嫉妒着父母对妹妹畸形的宽容。

    故事大部分借由姐姐凯伊的视角诉说,在影片的最后,宽容变作冷漠,谅解化为无视,荒唐的朵恩似乎就是折磨这个家庭的唯一异物,没有她仿佛一切就能重归平静。连父亲载着女儿们开车打算去看望母亲时,也要用谎言欺骗小女儿下车接电话,然后借机丢下朵恩绝尘而去。

    朵恩在集体的排斥和忽视中从树上摔下迎来肉体的死亡,而看似安静一直极端压抑自己的“完美”凯伊,也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中走向毁灭,一切归于一片安静的死寂,童年种下又拔起的那棵树、曾经光鲜亮丽如今破烂不堪的玩具、幼时病情尚未发作还甜美可人歌声动听的妹妹,都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残酷冲散。

    整个剧本的基调很有一种残酷的黑色幽默,而影片名的那个sweetie,也正是凯瑟琳准备试镜的那个几乎总是肥胖怪异如同舞台丑角的朵恩。

    凯瑟琳并不在意扮演朵恩需要付出的那些牺牲:需要扮丑、得适当增重并在身上绑假体、演在沙滩上挑逗姐姐男友的戏码等等,朵恩是她这个年纪少有的能接到的一个性格鲜明丰富的女性主义悲剧角色,她不愿错过。哪怕这部电影上映的票房结果并不成功(毕竟以她的年纪又饰演这样的剧情,绝无可能满足美国的审核条件,只能在澳洲小范围上映),她也能以她在其中的表演作为跳板,打开有更多机会的大门。更何况……揣摩和代入朵恩的心理活动,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释放和救赎。

    回过神来的凯瑟琳坚定地回答道:“我爱朵恩,我会听从坎皮恩女士的一切安排。”

    “ha,这可不太像弗里德拉的口吻。”彼得·威尔玩味地说道,“你的经纪人在得知你不参加死亡诗社的试镜后就失去了兴趣,更对简的项目嗤之以鼻,为什么你会坚持参与并且选择朵恩,而非更轻松的凯伊呢?”

    “这很简单,这是个好剧本——您别笑呀。虽然我年纪小,但我已经能分辨好坏,”凯瑟琳说,“朵恩是个有突破性、剧情冲突感强的角色,她才是那个sweetie,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而我也看过坎皮恩女士那部叫《果皮》的短片,非常喜欢里面的摄影风格,虽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凯瑟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彼得·威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好吧,凯瑟琳,你总是令我惊奇,我相信你会让简满意的。不必着急,去找年轻孩子们玩吧,别总压抑自己——保持你当下的状态,我不希望你的眼神过早变得成熟苍老,这会限制你的未来。”

    本来打算和彼得·威尔沟通后便回家为试镜做准备的凯瑟琳,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稍微愣了愣。在向他告别后,难得地站在原地有些踌躇不定。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听到了右侧一个似乎无人的阳台传出了踢打声和女孩放肆的笑声,她隐蔽地朝阳台走了几步,站在月光照耀下的一片阴影中,看到两个被打得龇牙咧嘴的男孩拿着空空的云斯顿香烟盒咒骂着跑进室内,看上去似乎想在阳台上做些什么却被不知名的人给赶了出来。

    凯瑟琳向来胆大,丝毫不畏惧地探向阳台,微弱的星光下,她看到了一个将破旧夹克踩在身下,正拿着一支香烟在寒风中不耐烦地敲着打火机的年轻女孩——好吧,那夹克她有些眼熟。

    那女孩满身酒味(看来威尔还是没能把烈酒都清理完),不耐烦地回头:“你们他妈的还敢回来——噢,是你啊。”女孩冷淡地将头转回来。

    啪嗒一下细微的响声后,她总算点燃了手上的香烟,在那微弱火光的照映下,凯瑟琳有一瞬看清了她的脸——是那个叫安吉的女孩。

    享受地狠狠吸了几口后,她才终于有了一点闲情逸致,在烟雾缭绕中向凯瑟琳轻声发问:“所以,获得了试镜机会的幸运女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语气并不算友好,但安吉显然有一把慵懒迷人的好嗓子,把这个嘲讽诘问化作了似乎稍显温柔的问询。

    凯瑟琳也不追究她的偷听,伏在栏杆上数了一会儿天上的星星。等安吉把烟头在台阶上踩灭,凯瑟琳眼神划过安吉胳膊上像是自残般的伤痕后,突然说:“凯瑟琳·霍丽德·贝克尔。但我更愿意你叫我凯瑟琳·霍丽德。”

    安吉脸上浮现了一点轻微的笑意:“我比你大三岁,姓沃伊特——但亲爱的,你这辈子都最好别这么叫我,否则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过了一会儿,安吉突兀地问道:“如果你通过了试镜,你会同意在你的新电影里脱光衣服吗?”

    《sweetie》的最终版剧本里已经删除了朵恩的裸露戏份——但奇怪的是,就算还有,凯瑟琳也并不觉得安吉这个唐突尖锐的问题含有什么恶意。

    她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是为那些值得献身的作品,那我想我最后还是愿意的。”

    “是啊,有些作品是值得这样为之付出的。”安吉声音低了下去。凯瑟琳望着她说话时微微启合的那双丰润的唇,眼神缓缓下移,然后指着夹克上的破洞问:“所以这是为什么?”

    安吉狠狠碾了一遍地上早已熄灭的烟头后嘲讽地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亲爱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停住了话头。

    又过了好久,她才神色低沉地看向凯瑟琳说道:“我五岁时父亲就离婚把我扔给了我母亲。我们总是不断搬家换更便宜的住处,颠沛流离。我只好先做模特赚些钱——然后每一个找上来的摄影师都想让我在镜头前脱掉衣服。他们说,只有那样,我才能被人看到,只有不着寸缕的我,才有一点点价值。”

    凯瑟琳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觉得这些行为对眼前的女孩心中只是不痛不痒的刻奇,似乎只会招来她的厌恶,并不能让她感觉好受一点。就像如果有人怜悯贝克尔夫人给她造成的痛苦,凯瑟琳也只会无动于衷:没有行动支撑的言语是如此苍白,如此无济于事,只不过是冰冷的手刚浸入热水时的那种刺骨的麻木。于是她们都没说话,漆黑的阳台上,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安吉轻微的呼吸声。

    远处沉闷的钟声突然敲响,打断了两个女孩静谧的沉思。凯瑟琳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钟声是什么,新年烟花的轰隆声已经响起,安吉搂住她的肩,修长的右臂指向哈德逊河上方的炫丽美景,语气轻柔地说:“瞧。”

    凯瑟琳凝视着眼前璀璨绚烂的一幕,过了许久,等所有烟花一并燃尽后,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一切的愁思暂时随着烟消云散了。她笑着把右手盖在安吉放在她左肩的手背上,轻声说:“新年快乐!”

    安吉那双和她一样瞳色的美丽眼睛轻轻一眨,笑意如同一双绿莹莹的宝石,从眼里一直滚落到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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