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根琴弦
纪律接到林璐电话时刚从浴室出来,皮肤上还氤氲着水汽,发梢也湿漉漉的一片。
她随手扯过干毛巾,搭在头上,用力揉了几下。
“你别哭啊,慢点说。”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乐实在太过吵闹,重金属音乐像是冲击钻一般,将纪律的脑袋震得嗡嗡作疼。她看向窗外,远方是浓厚的黑,夜阑人静,万物沉睡。
努力分辨了半天,纪律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她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边说着些安慰话一边抓了件单薄外套出门,并在去的路上联系了另两位朋友。
纪律三人找到林璐时,她正小口地喝着酒。相比打电话时那错乱的语序和难以忽略的抽泣,现在的林璐看起来格外正常。她的表情淡然,眼神坚定,与刚才判若两人。
“你们来啦。”林璐招呼几人坐下,又替她们点了饮料酒水。
“说说,具体怎么回事。”王悦嘉只听纪律说了个大概,这会儿是心急如焚。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和陈隽言分手了。我今天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三年多,居然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和其他女生搞暧昧。”说到这儿,她闷了一口面前五颜六色的酒精,自嘲地笑笑,“我做人还真是失败。”
周若渔握紧了拳头,气愤道:“他人呢?我找人去揍他。”
“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这招可不行。不过别担心,我同他对峙时已经给了他两巴掌,兴许是怕我把事情闹大他也不敢还手。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会忘了这个人。十年的真心就当喂了狗!”
林璐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纪律递了纸巾给她,却被她一把抓住手,“纪律,对不起,我早该听你话的。”
纪律一怔,随即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早在几年前,纪律就委婉地提醒过她说陈隽言并非良人,可惜林璐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不以为意。渐渐的,纪律也不再提这茬,她不希望因为一个无足挂齿的男人与好友生了嫌隙。
有些东西还是得交由时间来评判。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就是就是!为这么个垃圾伤心不值得。人活着就该朝前看,解决问题的办法永远在前方。”
“好,过了今晚我就彻底和原来的白痴自己告别。你们要监督我,别让我犯傻。”
林璐举起酒杯,朝三人晃了晃。晶莹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荡漾,像是石子坠入平静湖泊激起浪花,又像是流星划过星空带出绚烂色彩。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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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律鲜少喝酒,且考虑到四人都是女生要保持警惕,便只抿了几口。剩下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有些醉了。
王悦嘉醉得厉害,说的话也有些不着边际。纪律摸了摸她脸上两颊处的红晕,劝道:“就算明天是周六你也不能这样喝呀,你不怕你妈骂你呀。”
“哼,你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呀。我都二十多了,我妈才懒得管我呢。”
纪律劝说无果,只能沉默地看着桌上另三人嬉笑玩闹。不知不觉间,她手中的天马尼杯已经见底。她懊恼的同时却又庆幸,这酒的度数不高,目前只是稍感头晕,离醉酒还差得远了。
谈笑间,不只是谁先提到了做过的最大胆的事这一话题,一时间答案层出不穷。譬如当着教导主任的面脱校服,在大学社团招新晚会上舞蹈solo,独自一人去国外旅行等等,女孩们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呢纪律,好歹也参与一下我们的话题吧。”
“大概是和他告白吧。”纪律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酒杯,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其余三人故作夸张地捂住了嘴,将眼睛睁得老大,兴致勃勃地缠着她让她讲更多。
事实上,纪律已经很少再去回忆过去种种,她也像林璐今日这般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一路向前。可兴许是前段时间打了照面,季瑞清时不时会出现在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被淡忘的往事宛若巨大的卷轴,轻轻一拉,便铺开在面前。
她没有办法不去看不去想。
“你难道不考虑复合?人家都已经回国了,你可以顺势而为,创造更多见面的机会。”
“算了吧,提分手的人是我,现在又要恬不知耻地去复合,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别吞吞吐吐婆婆妈妈,你就说你还喜不喜欢他吧。”林璐猛地一拍桌子,引来周围人频繁侧目。
纪律尴尬地将她的手拉下,却又被她固执地握住,“回答我。”
“喜欢。”
在说出那两个字后,纪律觉得脸上烫的厉害,便提出要去洗手间清醒清醒。
“等等!”林璐叫住她,把手机在她面前扫了一下解锁了面容识别,“上次你推荐的小游戏很好玩,我看下名字可以吧。”
“当然。”
纪律前脚刚走,林璐就点开了纪律手机的通讯录,仔细地搜寻着什么。
“你在干嘛?”另外两人将身子凑上前来,围成一个小圈,好奇地打量着。
“我在为她的后半生谋幸福。既然她不敢迈出那一步,就由我来替她吧。”
林璐大义凛然的模样成功将王悦嘉和周若渔逗笑,三人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不会吧,纪律这么狠心,把那个季什么的通讯方式给删了。”
“那这个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要不看一眼微信?虽然这样有点冒犯,但是是最后的办法了。咱们事后定给她赔罪。”
林璐双手握拳至于前胸,仿佛在虔诚地祈祷。
“找到了!是姓季对吧。”
纪律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原位时,已经不见朋友们的踪迹。她揉了揉眼睛,四处张望,怀疑自己是走错了路。
“小姐,这是您的手机。”一名酒保恭敬地递过手机,解释道,“您的朋友先一步离开了,账也已经结清。她们让我转达您一会会有惊喜给您。”
纪律一头雾水,懵懵地点头道谢,转身离开。
林璐三人就藏在路边长凳后的茂密树丛中,观望着纪律的一举一动。毕竟她们也不放心吧纪律一人留在那儿,于是就等着那人将纪律顺利接到后再离开。
这个点并不好打车,纪律独自一人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不断刷新着打车软件。期间,她给三人分别打去电话,可都显示忙音,而后又收到三条一模一样的“祝她好运,门口有惊喜”字样的短信。她一面生气,一面却又疑惑,搞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担心所谓的惊喜会变成意料之外的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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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无边的浓墨粉刷天际,唯有朦胧圆月编织出的一点儿银亮的细纱渗透树隙,倾泻在大地之上。
忽的,一道明亮的光束冲破黑夜自远方袭来。
除了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偶然清亮的鸟鸣声,街道是安然寂静的。可正是这束光,打破了这份寂寥,仿佛让视线内可见之物又活了起来。
眼睛适应了漫漫黑夜,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纪律眯起了眼,后退几步,好几秒才慢慢睁开。
熟悉的车辆在面前停下,未来得及细想,驾驶座那侧的门被打开,有人走了下来。
坚硬的鞋底撞击在这青灰色的石砖路上,一步一步,节奏规律而沉稳。
纪律望着。
他身后是无边夜色,裹挟着清冷晚风,却带着熟悉的温暖,不由自主地想靠得更近。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纪律的思维有片刻的凝滞。
嗡嗡的震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手机显示“惊喜已到,我们就先撤退了”。
答案引刃而解。
思维从漫末的地方收束,纪律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内心深处的焦躁不安的发酵变质。
“你喝酒了。”
陈述的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
纪律攥紧了拳头,极力克制情绪不让心底的暗涌蔓延滋生。
“我没醉,而且这和你没关系。”
纪律直视他,见他依然是这风轻云淡的模样,便有一种想将其破坏的冲动。她讨厌他身上那股冷漠疏淡的气息,更讨厌将自己视为无物的样子。
即使知道是自己荒唐无理,纪律也依旧执拗地盯着他,不肯退让半分。
季瑞清没与她计较,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多管闲事,是你朋友打电话叫我来的。”
纪律脸一热,一股燥意直冲脑门,烧红了半张脸。
季瑞清似是没在意她的窘迫,曲起食指轻敲副驾驶的玻璃窗,“上车。”
纪律这才注意到,在这微凉的夜晚,季瑞清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处的纽扣并未全部扣上,微微敞开,袖子随意地卷着,露出白皙的小臂。双手低垂,掌骨微突,手背可见青色经络。
考虑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纪律向现实妥协,硬着头皮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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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街道褪去白日的喧嚣繁华,阒静无人。车辆平稳地行驶着,畅通无阻。
季瑞清驾轻就熟地将人送到目的地,就好像这条路已经走了成千上百遍。
纪律送开了保险带,没动。
季瑞清偏头,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问:“怎么了?”
纪律也不知道是哪里哪来的胆子,眼一闭心一横,猛地靠近他,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她深深地望着这双曾让自己日思夜想不得眠的眼,企图从中找到些什么。
怀念也好,厌恶也罢,可什么都没有。
毫无波澜的目光,静得像是一块泡在泉水中的石头。
纪律慌忙退开,肩胛骨却不慎撞在了坚硬的车门处,咚得一声,疼得她将脸皱成一团。也正因为此,她没能看到季瑞清变化的神情。
纪律从疼痛中缓过,却见季瑞清不知何时将头转向了正前方,没再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在心底苦笑一声,攥紧拳头,竭力压下交织成一团乱麻的苦楚情绪,开口道:“谢谢,这次给您添麻烦了,上次也多亏了您。”
“没事。”
纪律闭了闭眼,心想两人的缘分或许真的止步于此了,正准备开门下车,却又收到了好友群的消息。
林璐:「放下你的面子,抓住机会!」
周若渔:「别后悔!」
王悦嘉:「拿下他!」
“或许您之后有空吗?”纪律慢慢吞吞地开口,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想请您吃个饭,就是为了表达一下谢意。”
“哈哈,要是没空也没关系,我就顺口一提,别误会。”
银灰色的月光透过玻璃倾洒而下,与车内暖黄色的顶灯交织成柔和的色彩。男人的脸大多藏在阴影之中,模模糊糊,唯有眼里划过一闪而逝的柔光。
“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