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根琴弦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纪律依旧做着代课的生意。
不过,在众多代课单中,纪律只选择与音乐相关的理论课程。室友好奇问她为什么,她笑笑说自己想去陶冶情操、培养乐感。
其实她知道,她只是想抓住某个虚妄的幻想。
即使只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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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过后,辅导员的消息如轰炸机般向他们这届毕业生袭来。早上七点至晚上二十三点间,从不间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与校招相关的信息。一家家企业几乎是要在学校驻扎,大会堂里那高亢激昂的宣讲好像从未停歇。
纪律的两个室友要考研,剩下的一位则是在准备秋招。她们不常在宿舍,回来时也大多聊些和考研招聘相关的话题。很多时候,纪律就盘腿坐在那张小椅子上,边吃零食变听她们讲话。听着听着,她就默默放下手中的零食,开始自我反省。我这样闲着是不是太轻松了?我是不是也该去找个工作或者兼职?
纪律在脑子里盘算,自己到底是想赚钱,还是积累工作经验,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除此之外,还有她最不想承认的一点,自从与季瑞清单方面地偶遇后她成天心思不宁胡思乱想,她迫切地需要找点事情来做,以此消耗精力分散注意力。
如果是单纯想挣钱,家教是最快的途径。名校毕业,成绩优异,没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按照目前市场上的行情,一节小学生一对一辅导课一般在二百左右,年级越高收费越贵。只是,她既不缺钱,又害怕碰上熊孩子,继而心里打起退堂鼓。
至于找一份实习,便意味着将大把时间上交给公司,朝九晚六,会辛苦许多。并且,之前还听学长学姐说起,如果遇到不好的公司或领导,那他们这些实习生的待遇简直是低贱如蝼蚁,拿着最低工资,干着最累的活。
思来想去,纪律还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连着几天,纪律浏览各大招聘网站及企业官网,在综合考量了企业文化、岗位要求等内容后谨慎地投递出自己的简历。她不太喜欢广撒网多捞鱼,因此只投递了三家港航相关企业,最后收到其中两家的面试通知。
在经历了几轮筛选后,纪律成功拿到了最理想的实习offer。
工作地点离家不远,位于市中心的另一个商圈,餐饮交通等都十分便利。若是得空,在下班后还能去逛街娱乐。
纪律从天桥上走过,远远眺望,鳞次节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透亮明净的玻璃幕墙折射太阳光线,汇成几个圆圆的光点。脚底下踩着的也不再是钢筋水泥,而是纵横交错的街道,无数行人车辆往来不绝。
迈入从前经过无数次却总被忽略的写字楼,纪律假装镇定,跟紧别人的步伐来到电梯间。她再一次核对信息,确定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什么,先去25楼人事处办理手续,再上26楼找到直属领导,还要去27楼找it领平板和电脑······
在所有流程结束后,纪律拿到了那张印有她照片的门卡。
这算是正真意义上与社会相接轨了。
纪律的直属领导是一位干练利落的中年女性,她帮纪律安排了一位带教老师,并告诉她说以后的工作一般都由她们两人直接安排,不会很难,但肯定需要花费心思。纪律连连点头。
带教老师看着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她穿着休闲,和刚才的女领导完全是两个风格。
“
你好,我叫万怡。”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大大方方地介绍道,“我们的办公座位不固定,所以下半时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哦。不过我们组一般在a区,你看,这一片都是我们组的。”
“您好,我是纪律。”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纪律的声音都哑了一个度。
“对了,你还没拿电脑吧,我带你去27楼吧。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咱们边走边聊。”
“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纪律的主要工作是参与公司船队营运、负责船舶日常调度动态跟踪、船舶租入租出等,不过作为初来乍到的实习生,上级也不会安排过于复杂的任务给她,于是她大多数的时间还是跟着万怡学一些船舶营运调度及系统操作。
由于公司是外企且面向全球,日常邮件以及系统操作都将英语作为通用语言。英语毕竟不是母语,且工作中有许多专有名词及行业术语,纪律不得不打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
一天的工作伴随日落进入尾声,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上班的确是一件极其消耗个人精力的事情,纪律每天下班回家后就想躺倒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放空大脑。也正是因为此,那天的偶遇如平静湖面上被石子打出的一圈水花,先是晕出层层涟漪,细小水珠飞溅,最后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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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再忙,学琴也不能落下。
不过,当华亦云又一次抬手示意她停下时,纪律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纪律,你自己说说,这段时间你的表现好不好?”华亦云俨然一副还将她当成小孩子的模样,刻意敛起笑容,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没了往日的温度。
“老师,你不要生气啦。我这段时间忙着实习,回家后太累了,然后就经常忘了练琴。”纪律睁圆了平日里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微微下垂,像是求饶又似是撒娇。
说起来,纪律同华亦云相识也将近四年了。两人的年龄本就相差不大,加之季瑞清离开后华亦云将她收入麾下,两人的关系更是亲近如友人。
华亦云叹了口气,是有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一方面,她作为过来人深知实习工作的辛苦;另一方面,她生来就对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尤其是像纪律这样浑然天成的美人,皓齿蛾眉,朱唇粉面,再这么一撒娇,自己又怎么狠得下心来苛责。
“你呀!”华亦云拿笔在谱子上做了个小标记,转而看向纪律,“对了,之后要上台表演的重奏准备的怎么样了?到时候我们可是要一起上台的。”
“老师你放心,这个我准备的很充分。待会儿我们可以排练一遍。”
“那我就放心了。现在休息五分钟,你调整一下状态,我们一会重头再来。”
“谢谢老师!”
“不过,我突然有些好奇。”华亦云忽然神秘兮兮地靠近纪律,整个人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好奇的开关,“之前季老师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对他撒娇?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会吃这一套的人。”
纪律微愣,在她沉默的几秒内,无数两人相处的画面自记忆的牢笼中挣脱而出,如天河上飘着的萤火虫,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算了,这招肯定对他没用。他这人就是看着温柔,对谁都客客气气,实际上是冷到骨子里,别说是学生,就连我们这些老师也不敢贸然开他玩笑。”华亦云自我否定道,“你就是看我好欺负,才对我使用这招。”
“可还是百试不灵。”纪律开玩笑地接话。
“说起来,季瑞清离开也有三年了吧。我之前听杨老师说,他最近回国了。”华亦云掰着手指数着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这里看看我们这群老同事。”
“会的吧?”
“希望如此。再怎么样,我们这些老师都接过了他原先带的几个学生,虽然不多,但也总是帮了忙。他就算不看我们,也该来看看你们这群小朋友,尤其是你,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
“咦,难道是我忘了和你说?”华亦云向上托了托眼镜,继续说道,“按道理来说,选老师这事得学生自己来做决定,可我记得那时你刚巧在国外,一时间赶不回来,他又怕好的老师被人先预定了去,于是便替你做了决定。那段时间他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准备自己的出国任教手续,又要操心你的事,他一有空就跑来这里和每个老师沟通交流,了解他们的教学风格,太严厉的不行,太温吞的也不行,教龄太短的不行,随时可能退休的更不行,这么选来选去,最终带你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
纪律在心底算了算时间,应该就是她单方面同季瑞清分手后的一两周。
“后来确定之后,季瑞清几次三番来找我,和我说了你的详细情况,拜托我花心思。为此,他还特地买了礼物送我。我想,虽然他也对其他学生的关照有加,可总是及不上你的,他是真的很舍不得你。”
纪律苦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季瑞清,你应该讨厌我啊,在我说了这么多伤人的话后更应该远离我憎恶我。你不应该这么做的。我们两的界限早已划清,是两条相交后的直线,只会越来越远。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忍不住会想你,会贪恋你曾经的好。你可真讨厌,我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一股涩意自鼻尖蔓延,顺着鼻梁爬上眼角眼眶。薄薄水雾遮盖住她的视线,面前白茫茫一片,只余琴谱上蝌蚪似的音符在白色河流里游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