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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根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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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纪律发起高烧。

    她浑身发冷,额头手心却滚烫一片,胃疼到站不起身。本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哪里晓得愈演愈烈。她蜷缩在床上,哆哆嗦嗦地摸到手机,本想打电话给父母,可又觉得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不了了之。

    翻看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了与季瑞清的对话框。

    消息还停留在昨日,也将永远停留在那。

    她翻阅完了与季瑞清的全部聊天对话,从去年六月开始,至今年六月,历时十二个月,于昨日画下句号。

    指尖停留在红色的删除键上,她闭了闭眼,狠下心来点击确认,也就在那一刻,眼泪再一次沁出眼眶,好似无底深渊。

    这场病来势汹汹,纪律足足在医院吊了十天盐水,身体才有所好转。陶安禾知道,女儿的这场病自然是与季瑞清有些关系的,自己也算是那棒打鸳鸯之人,于是便提出让纪律去远在法国的姑姑家小住一段时间,顺带来个欧洲游,舒缓心情。

    纪律在欧洲玩了一月有余。这一月里,除了和父母朋友报平安,她几乎斩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每天不是逛街就是吃饭,似乎是要以这种形式来麻痹自己。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和吉他工作室那边商洽的,总之她再去时已经被换了老师。索性,老师是熟悉的人,华亦云接手了全部课程。

    课后,华亦云同纪律聊起天来,提到季瑞清说他已经往返伦敦多次,不过这周五算是彻底要告别申城了。

    纪律问她说季瑞清是几点的飞机,华亦云只知道大概是下午。说罢,她还开玩笑地问纪律说是不是要去送机,纪律笑笑摇摇头,季瑞清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了。

    -

    周五这天,天空如漫画中描绘的那般,蔚蓝深邃,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

    叶嘉修开车送季瑞清前去机场,同行的还有他母亲林良音。

    季瑞清的本意是自己前往,不必相送,不过朋友和母亲在这一点上到是不谋而合,认为此次送机意义重大。季瑞清争不过他们,只得同意。林良音信佛,出发前还要去寺庙中拜一拜求一求。

    喧嚣浮世中有这样一片净地与世隔绝。

    香火缭绕,雾气腾腾,有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红底金字的匾额悬于繁重木门之上,左右两侧对照有“江南古刹”“人间兜率”。寺中有恢弘庙宇、参天古木,亦有清泉流水、闲适猫咪。

    取香燃香后,可在弥勒殿前的石刻莲花砖上站定,祈福叩拜,这一步即为敬香,之后再将香烛置于古朴香炉中。沿中轴线由南向北,依次是弥勒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在封闭庭院内的方丈室、藏经楼,共六进殿堂。寺庙东西两侧有钟鼓楼,内悬青龙铜钟,敲之,钟声绵长悠扬。佛像慈悲,亦有不怒自威之感。那饱含悲悯的双目,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位前来供奉的虔诚香客。

    季瑞清、叶嘉修二人跟随林良音走过每一处殿堂,于观音堂前驻足。

    “殿内有供花,可为自己或他人祈福,只需在簿侧上填上姓名捐些香火钱即可。”林良音解释道,“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回。”

    “我和您一起去吧。”季瑞清答。

    “那我在这儿等你们。”叶嘉修本就是个陪同,自然没有非要前去的理由。

    叶嘉修闲来无事,便往香鼎中抛掷硬币,一枚接一枚。而后,他又往寺庙深处走走,路过方丈室与藏经楼。只可惜这两处不对外开放,只能远观。杏黄色的墙面与青灰色的殿脊朴实无华,却显以庄严慈悲之感,叫人心生敬畏,不敢有亵渎之举。

    四周植被葱茏,古树遮天蔽日,只可惜秋日未至,还不到观赏杏叶飞黄、枫红尽染之时。草丛间有细微声响,定睛一看,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它见到来客也不害怕,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叶嘉修,好一会才离开。叶嘉修喜爱猫咪,不假思索跟上它的步伐,只是人哪里跑得过动物,一不留神,白猫便不见踪迹。

    再回头四顾,已然不在刚才的位置,远处有人款款而至,好生眼熟。

    -

    纪律知晓季瑞清将于今日离开申城。若是还未分手,她应当会陪去机场,甚至还会在离别时掉几滴眼泪。只不过现如今她能做的只有来寺中替他求一个平安顺遂了。

    远处殿宇巍峨,金碧钩耀,禅韵浓厚。近处古木挺立,葳蕤蓊郁,神圣庄严。

    她驻足于一棵有历经百年岁月的菩提树前,出神地望着那繁茂碧绿的枝叶,感叹生命之美。在稍稍低矮些的枝头上,有数百根红色祈福带舞动飘扬,仿佛因为它们的存在,可以看清风来时的方向。

    纪律知道,那是人们的心中期许。她找到大殿内的义工,详细询问了系挂丝带的流程,在献上了那么一点小小心意后,如愿拿到了一根祈福带。

    她拿起记号笔写上心愿,一笔一画,一字一顿,在无数次确认无误后,将其交给专门人员。

    今日人少,她运气也不错,无需等待,祈福带便可被立刻系上枝条。当亲眼看着自己的祈福带被挂在那枝繁叶茂处,和无数飘带化为一体分不清彼此时,纪律觉得自己的心意正以另一种形式诉说着,她在心中虔诚祈祷,愿季瑞清前程似锦、所愿皆所求。

    申城庙宇众多,能在这里偶遇熟人是纪律万万没想到的,本想错身避开,只可惜与叶嘉修的视线已经对上。

    “纪律妹妹,好久不见。”叶嘉修笑着走近同她打招呼,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很快便恢复如初,纪律并没有察觉到。

    “你好。”纪律点头,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回应他。

    她依旧心存芥蒂。

    “你和季瑞清的事情我听说了,怎么突然······”

    他没再说下去,这样贸然已经逾矩。况且,他的确心存愧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嘉修是这段感情的促成者,毕竟是他劝说季瑞清传达心意追求纪律;然而他也是矛盾中看似不起眼的导火索,从引燃到爆炸不过瞬息。

    作为季瑞清的至交好友,担心季瑞清在感情中投入太多而忽视事业不难被理解。但是他忘了季瑞清有独立的判断能力,忘了纪律是人,而不是一件随意估价可被抛弃的物品。

    那日对纪律出言不逊后,季瑞清压低嗓门冲他发了火,并警告他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可是,就算他不说,两人不还是分手了。

    纪律与季瑞清分手后月余,叶嘉修才知道这个消息,具体原因却不详,他震惊之余却又感概,季瑞清不愧是季瑞清,和从前一样,人前依旧完美无暇,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人后,就不得而知了。

    叶嘉修似乎是顾及季瑞清会找到这来,四处张望,眼神飘忽不定。聪慧敏感如纪律,她显然看出了叶嘉修的不自在,也隐约猜到季瑞清就在附近,便挥手作别。

    “对了,路上小心,祝他一路顺风。”纪律顿了顿,眸中似是含着盈盈水光,“不,还是别说。就当我们今日从未见过。”

    -

    季瑞清和林良音供花后,已然不见叶嘉修的踪影,只得发信息约他在素斋馆中见面。

    叶嘉修赶到时季瑞清已经替他点好了罗汉素斋面。素面上盖着一层热气腾腾的浇头,有木耳、菌菇、马蹄、面筋等十几种时蔬,色彩搭配丰富,叫人食指大动。

    季瑞清与林良音已经用餐结束,唯独叶嘉修捧着那碗面,看起来心绪不宁,才勉强吃了一半。要知道,他可是这家素面的忠实爱好者,平时都是吃不够还要再添面的。

    这异常的表现就连林良音看了都觉得奇怪,便问他说:“小叶,你今日是胃口不好吗?”

    叶嘉修一直忙着观察人群,生怕让季瑞清和纪律打上照面,被这么一问才恍然回神,“没有没有,这次想吃慢点,才能品味其中的精华。”说罢,他夹了一大筷子的面条送入口中。

    “慢点吃,不着急。”林良音被他逗笑了,“我去前面买点素食糕点,一会儿出口处见。你们想要点什么?”

    “我想要考麸和素鸭,谢谢阿姨。”

    “我就不用了,您买的时候注意保质期。”

    点心铺位于素斋馆内,靠近出口。摊位用一个个的木架子支撑起来,整齐划一,上面摆放着各类特色糕点素食。

    林良音不再年轻,眼睛有些老花,而今出门又忘带了眼镜,只能拜托排在后面的姑娘帮忙看看产品保质期。她拿的东西颇为丰富,那姑娘倒也没不耐烦,一个个地看,再一个个地念给她听。

    末了,在结账时,林良音悄悄让收银员算了后面小姑娘的账款,自己一并付了以表感谢。

    纪律好心帮忙不求回报,全然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替自己付账。她急急忙忙地追出去,叫住了那位好心的夫人,“请等一等!”

    “谢谢您替我结账。只是,这钱还是我自己来付吧。我没带零钱,转账给您可以吗?”

    林良音望着面前韶颜稚齿的小姑娘,无端生出一股亲切来。她笑眯眯地说:“放心收下吧,就当作是你帮我忙的谢礼如何?”

    “可是······”

    “不过是一包条头糕而已,你瞧,若是你手上拿着二十来包,我也不会帮你结账了。”

    林良音开起玩笑,纪律也明显放松下来,“那谢谢您!”

    “不客气,也谢谢你帮我。”

    -

    随着人流,纪律慢慢朝寺庙出口处移动。林良音就在距她不远处的正前方,显然也是礼佛完毕,准备离开。

    纪律虽只能望见她的背影,仍觉得绰约多姿,仪态万方。她难以想象这位妇人在年轻时该是何等貌美。

    走过狭窄的通道,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她的视线依旧追随者那位夫人,看着她将手中的物品交给身边的年轻人。

    倏地,她浑然一怔,条件反射般地背过身去,几秒钟之后又悄悄转过来,目光定定地看向那遥不可及的身影。

    重逢时纪律就明白,季瑞清像是遥远的冰山、孤独的海岛,她所窥见的不过是虚糊幻影。相熟后,她终于离他近了些,却也仅限于看清那浮于海面上雪白无暇的尖尖角,并不全面。即使是两人最甜蜜的那段时间,她也时常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现如今隔着人群,遥遥地望着他,好似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两人的关系也仅能被定义为曾经的师生、熟悉的陌生人了。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印画着佛光普照四字的红色灯笼规整排列在鸦青色连廊下,石雕龙柱间被连以细绳以挂檐铃。

    风起,灯笼慢悠悠地晃,风铃叮铃铃地响。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滴眼花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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