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根琴弦
纪律在早餐桌上品尝到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黑洋沙汤圆。
汤圆个头适中,白白嫩嫩,圆圆滚滚,浸在清甜的米汤水中。咬上一口,唇齿间是黑洋沙细腻丰富的口感,甜而不腻,似一道暖阳驱散了冬日寒霜。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陶安禾见纪律狼吞虎咽,一股脑地往下咽,出言提醒,“不过,你同学送来的这汤圆的确不错,甚至比那些老字号更合我们的口味。”
纪律点点头,没有接话。毕竟她昨天骗父母说是去见大学同学,这会儿得谨言慎行,千万不能漏了馅。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啊?”陶安禾多问了一句。
“当然是女同学,社团里认识的。”纪律早就想好了对策,这会儿回答得不紧不慢。
“你这同学家里是开饭店的吗?”
“你别问这么多了,搞得和个太平洋警察似的。”陶安禾话还没问完,就被纪行礼打断。纪行礼替妻子盛了几个汤圆,道:“你也赶紧尝尝。”
纪律吃完了最后一个汤圆,她摸摸有些鼓胀的肚子,不禁有些懊恼,季瑞清干嘛把汤圆做得这么好吃,害得她比平时多吃了两个,明天的体重定会因此飙升。
“纪律,我和你爸今天下午要去你阿姨那边,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纪律有些困惑地看着父母,不明所以。
“你阿姨不是半年前在郊区买了套别墅吗,现在装修好了味道也散了,趁着过年邀请亲朋好友去住上两三天。我和你妈收拾收拾下午就出发,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去。对了,那边应该还会有一些其他小孩,到时候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纪行礼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
纪律摇摇头,十分坚决地说:“我不想去,我和那些小孩有代沟,我还是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
“好吧,你不去就算了。自己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如果出去更要小心,过年人多热闹,小偷也多,切记保管好财物。”
“放心我不出门,就守在家里。”
“好,好。”
陶安禾虽说有些失望,可最终也没有强求。她细细地叮嘱纪律,从电器安全到财产安全,一样不少,完全还把她当个没长大的孩子。但转念一想,女儿早已长大成人,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将她拴在身边,她未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
思及此,她脸上的忧愁又多了几分。
-
午后,纪律告别父母,独自一人待在家中。
在追完了最新的电视剧后,她开始感到有些无聊。
于是,她发了一条近季瑞清可见的朋友圈“大年初一,独守空房”。
半小时后,她接到了季瑞清的电话。电话那头吵吵嚷嚷,依稀可以听见汽车轰鸣的和路人高谈阔论的声响。
“你在哪里呀?怎么这么吵?”
“在你家楼下。”
“啊?”
“要和我出去吗?”
“要!等我!”
很快,话筒另一端便传来纪律杂乱无章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极其细微的自言自语。
倏地,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明明才一日不见,却如隔三秋。他的脑海中早已将女孩那娇俏的身影勾勒出千百遍来。
“等我十分钟可以吗?好像太久了,五分钟可以吗?”
“多久都可以,慢慢来。”
纪律将上学日赶早八的冲劲发挥到极致,她火速地换了衣服,搭配了手包,并在镜子前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化一个完整的妆面肯定是不能了,她只能挑了一只稍显气色的口红,轻轻往唇上勾了几笔。好在她本身就面容姣好,无需过多粉饰。
季瑞清站在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不同于夜里的疏然卓绝,奶油色的日光似乎淡化了他的冷峻,沉淀了他的温柔。
他的眉眼不常带笑,但若是他像此刻这般微笑着凝望你,却犹如繁星永驻,日月同辉。
“新年快乐!”纪律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至他面前,笑眯眯地问好。
“新年快乐。”
季瑞清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素白的小手,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怎么手这么冰?”
纪律穿的是黑色毛呢大衣,里面配着白色高领毛衣与拼接连衣裙。裙子之下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头,肤胜映雪。
“怎么穿这么少?”季瑞清边说着边替她拢紧了衣服,“衣服不要敞开穿,小心着凉。”
纪律当然不好意思告诉他说自己是按照约会教程严格搭配的衣着,只能忽悠他说:“我年轻,不怕冷,平常衣服穿得也不多。”
少女的声音听上去软软糯糯,带着一点点鼻音。
季瑞清回忆了一番她冬日里上课时的穿搭,哪一次不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恨不得是披一床被子出门,像今天这样“冻人”的打扮是从来没有的。
他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角,墨色碎发随之落下几根,半遮住额头。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寒风萧瑟却花天锦地的街头。
刺骨的冷风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了人声鼎沸、高朋满座的热闹场景。
纪律原本是想同季瑞清去观看春节档的电影,可谁能料到,方圆五公里之内的电影票从下午最早场到午夜场,从爱情喜剧到侦探悬疑,全部售罄。
至于最新上映的悲情片,听闻没有一个人能笑着走出剧院。纪律觉得大过年的看这些可不太吉利,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纪律停下步伐。
话音刚落,狂风四起,卷起地上的枯草落叶,如沉睡的蝴蝶在空中起舞。再看过去些,原本透若明镜的碧湖波纹晃动,水花漾开,遨游于湖面上的黑色天鹅也显得有些急促起来。
前一刻还明媚灿烂的晴空在刹那间被层层叠叠的乌云所遮盖,硕大的圆日也因此被倾吞入腹不见踪影。
“要下雨了,我先带你回家。”
季瑞清紧紧牵着纪律,不禁加快了步伐。按照常理,他每次出门前都会确认一下天气状况,可唯独今日,因着急而忘了这事。这会儿天空不作美,当务之急是在下大雨之前赶回家。
两人目前所处的位置其实更靠近纪律家,不过季瑞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直接将人领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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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是第三次踏足这栋洋房,纪律仍是有些紧张。
换鞋净手喝热茶,纪律不需要季瑞清过多的提示,就已经自觉地走进客厅,乖乖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下,双手也老老实实地叠在膝盖上。
因为整座房子的空间非常大,尤其是客餐厅区,即使是中央空调也无法将室温在短时间内调控到适宜的温度,纪律拉了拉衣服,又锤了锤已经冻得发僵的小腿。
“冷吗?”
“嗯,其实也还好。”
“走吧,我们去楼上。”
“为什么呀?这里也挺好的。”
“楼上房间的空调应该已经打热了,你确定不去?”
纪律原本还想再矜持一下,可一想到自己光在外头的两条腿已经要被冻成冰棍了,还是点头答应:“好呀。”
二楼除了那间纪律早已踏足过的科技感十足的影音室,还有两间房间屋门紧闭。纪律悄悄地扭头看了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浓浓好奇。
“想进去看看吗?”季瑞清捏了捏她的小手,似乎是觉得摸上去光滑细腻,不禁又在她的手背上缓缓摩挲。
纪律点点头。
季瑞清随之推开房门。
不同于整座房屋简约轻奢的装修风格,也不同于那间带些赛博朋克元素的影音室,在推门而入的瞬间,纪律整个人像是进入了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艺术宫殿。
深色的墙壁,精简的花纹,繁复的地毯,镂空的吊灯,仅仅只是为了承托这件房间的主角——古典吉他。
做旧式的墙体被打造出嵌入式柜体,几十把古典吉他陈列其中,整整齐齐,有一种在博物馆欣赏艺术品的美感。
季瑞清按了墙面上的灯光开关,玻璃柜中霎时亮起柔和的光。
纪律仰起头,慢慢向里走着,边走边细致地观赏柜子里的每一把吉他。
暖色调的灯光为吉他的表面镀上一圈柔和的光泽。仅凭肉眼来看,光是这些吉他的面板材质就有好几种,更不用提那些看不到的细节了。
“季瑞清,这是你收藏的全部吉他吗?”
纪律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一不留神撞在了他硬邦邦的胸膛上。
“唔!”
她慌慌张张地退开几步,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面前的男人。
季瑞清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清冷的面庞上却因此染上几分愉悦。
纪律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问问题至于站这么远吗?”季瑞清凝视着她,“过来些,我怕你听不清。”
纪律乖乖应下,勇猛无比地往前跨了一小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季瑞清顺势也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身躯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所传来的融融热意。
他低头垂眸,不用猜都知道现在纪律的耳廓耳垂必然会红得似要沁出血滴。果不其然,小姑娘的身子正微微发颤,整个耳朵连着面颊都处于一片绯红之中。
他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轻轻地摸了摸纪律那小巧的、滚烫的耳垂。
此番举动几乎是让纪律惊得几乎跳起来,好在她及时克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你干嘛呀?”
她的声音又柔又软,像是被风吹散了的绵云,降落在了砂糖罐子里。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要收取一点报酬。”季瑞清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并不是我全部的吉他,我还有一些琴没有带回国来。除了古典吉他,我还收藏了民谣吉他和贝斯。”
“那这些吉他很贵吗?”纪律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俗人,居然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这里的古典吉他都是纯手工制作的,有些匠人早已离世,所以不算便宜。”
纪律一时语塞,他说的含蓄,但分明就是无价之宝啊。
“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我?”
“小傻瓜,你又没问过我,我以为你不会有太大兴趣的。”
“那你是不是会很多乐器?”纪律的思维有些跳脱。
“嗯。除了刚才提到的,钢琴,大提琴,古筝我都会一些,不过只是娱乐罢了,不能和专业的相提并论。”
听完他的一番话,纪律大大的眼睛里简直要冒出星星来,神情是藏不住的崇拜羡慕。
“我还听说音乐家会给自己的手买保险,你是不是也买了?”
“嗯。”
“要很多钱嘛?”
“不到千万。”
纪律沉默了片刻,开玩笑般地总结道:“如果我们哪天分手了,定是因为我配不上你。”
“别胡说,也不许妄自菲薄。”季瑞清不悦地皱起眉头,似乎是觉得纪律这样说太不吉利,“你很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再向前走些,隔断式的墙体背后是一个简约硕大的玻璃柜。可惜的是,玻璃柜前好像是被故意搁置了一块挡板,将将遮住了其中物件。
纪律知道这样不好,但好奇心使然,她还是微微往前迈了一小步,一边祈祷季瑞清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一边扭转脖子透过狭小的罅隙往里瞄。
“在看什么?”
季瑞清早就察觉了她的意图,故意不点破,就想看看她能做出些什么来。
“呃。”纪律的大脑飞速运转,回答道,“这柜子真好看,我爸也说要买个柜子,我用眼睛记录一下,回去转述给他。”
“我看完啦,我们走吧。这里好冷!”
“不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想,但是······”心里的那半句“你不用特地给我看”还没说出口,就见季瑞清轻轻松松地将挡板移开,露出柜体原本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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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刚才看到满墙的古典吉他是震惊,那么恐怕现在就是震撼了。
六层的顶立式玻璃柜完整地被展现在眼前,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每一处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奖牌,几乎是到了毫无间隙的地步。
从flying fingers金奖,到日本吉他联盟特别奖,再到西班牙古典吉他国际大赛金牌,几乎是囊括了世界各地所举办的古典吉他比赛。
纪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左上角的一张相片上,良久,才用激动到有些发颤的嗓音问道:“这是不是前几年那部斩获各大奖项的悬疑片《零》?相片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我超爱这部影片的。你居然有和他们的合影诶!”
季瑞清凑近了一步,挨在纪律身侧,打开了玻璃柜,取出了老照片。
“你说这个呀。”
季瑞清的指尖在相框处轻拂,眉心处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迹,眼神却又是温柔无比。
“那时我还不在国内,因为一些人脉资源的推荐,受邀为这部电影配乐。当时看了这部电影后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决心把这份工作做到最好。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它后来会在国际上大放异彩。”
“那后来肯定还有很多人邀请你去配乐演奏之类的吧?”
“嗯,的确如此。那段时间各类经纪人蜂拥而至,我被堵得家门都不敢出。后来我挑了一些我自己感兴趣的影片进行配乐,像是《橡皮擦》、《逆转》之类的,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知道这些电影,我都看过!”
兴奋奇异的情绪不断刺激的着大脑,使得纪律的神思有片刻的游离。可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却觉得奇怪不已。
季瑞清在国外发展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在最风光的时候跑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吉他工作室来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师呢,就好像是要同过去的自己斩断联系。
结合先前季瑞清无意间所提到的往事,纪律推测当时的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重大变故,才会毅然放弃高薪工作跑回过来。
不过,虽有困惑,她却并无询问的打算,只希望哪天季瑞清想通了再来与自己沟通分享吧。
“后来,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我不得已之下才回国。不过,因为事情一直没有解决好,我也就一直在国内,一晃眼,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季瑞清弯了弯嘴角,颇有些自嘲的意味,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伤愁苦。
纪律没有料到季瑞清会在此时此刻向自己吐露过往,一时间凝神不语,屏息静听。
季瑞清并没有将全部的事件都告诉纪律。他以家人病重带过了那桩旧案,也没有提及和母亲林良音之前的种种过往。
天空的第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打湿了院落中的腊梅。这滴泪水,如破阵的先锋,引领着成千上万的水珠汇成刀锋,破开苍穹,将这世界浸润在雨雾朦胧之中。
季瑞清明明就站在自己身边,纪律却觉得他比苍穹中最遥远的那颗星星还要远,好像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他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旁人的故事,可却叫听者的心一阵阵的刺痛。
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那他应该还是从前那副冷傲张扬的模样,说不定现在正在地球上某座闻名遐迩的城市中开启新一轮的巡演,又说不定在众星荟萃的礼堂中接受颁奖,总之,绝不是现在的模样。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下,两人沉寂不语,目视远方。
雨点滴滴嗒嗒地打在玻璃窗上,在滚落后留下一串串水痕。
纪律不是当事人,虽然为他难过惋惜,却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她不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也无法将“不要难过”几个字说出口来,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人,这样的事情都会成为生命中不可抹去的悲伤印记。
她想了想,贴得离他跟近了些,用柔软的手牵住他的,温声开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点?”
季瑞清微讶。
他说这些,并不是想让纪律同情怜悯自己。
一方面,他本就没有刻意隐瞒的心思;另一方面,在刚才那样的氛围下,他自然而然就回答了她的问题,虽说只透露了部分,但一切都顺其自然,恰到好处。
垂眸而视,纪律一双乌润的眼瞳正牢牢钉在他脸上,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脸上的柔情似是化不开的春水。
她的长相偏娇媚,现在这么温温柔柔地望着人,倒是带上了几分古典美人的雅致。
然而,或许是因为房间气温太低,又或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她的手心冰凉一片,简直同雪地里的冰砖没什么分别。
季瑞清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用另一只手贴了贴她软乎乎的面颊,慢悠悠地回答道:“那你陪我去看电影吧。”
纪律眨眨眼睛,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一部电影,一场梦,短暂脱离现世,寻求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