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章
元曦等人是第二日午后遭遇伏兵的。
谁也说不清他们明明一夜未停地赶路,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伏兵,为什么会绕到他们前面埋伏。
但对方的人数粗略估计也有三千,而他们这边只有五百。
众人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元曦握紧了手上的剑,华阳长公主手执长枪,面色冷寂。
双方交战没过多久,元曦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虽未见过西临的军队,但也知晓他们对战时绝不该是如此,虽然他们的确穿着西临军的衣服,但这般的排列布阵,更像是魏军的作风。
元曦回首看了一眼华阳长公主,显然她也发现了
若这些人不是西临人,那就是魏人,是元玟?还是其他诸侯王?
元曦猛地将剑刺入面前兵士的胸膛,身侧有风微动,她手腕一扬,剑便离体,反手将剑横过斜斜刺下,想偷袭之人先倒在了地上。
血溅到了她眼睫之上,顾不得擦拭,只知道不停地杀。不知过了多久,也数不清死在她剑下的有多少人,他们逐渐退到了一处河谷边,倒在河中的尸体很快将河水染红。
若说五百对三千尚有一战之力,那对方不知从何而来的援兵就像一座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
她第一次亲手杀这么多人,手臂上、背上也都添了好几处刀伤。
元曦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些模糊了,脑中除了杀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肩上替华阳长公主挡了一刀,华阳长公主猛地将她拉到身后长枪带着风声刺破偷袭者的胸膛。
见华阳长公主回头,元曦甚至还有余力宽慰道:“无事,没伤到要害。”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的援兵不知还有多少,他们迟早会力竭战死在此。
陆瞻,快点,再快一点!
她离开云阳前留了一道后手,若是第三日天黑还不见他们回转,陆瞻会以兵符调动大军前来。
今日就是第三日了,祁河谷离此处也就两个时辰,只要再撑一撑,就能等来援军。
不远处有熟悉的身影猛地跪在了地上,是青五,他浑身是血,元曦奔过去挡开了砍向他的刀,青一的剑猛地从对方身后捅出,青五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看向元曦,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没了气息。
巨大的愤懑充斥于胸,元曦手上的剑更狠辣了些,剑上的血来不及干涸便又被新鲜滚烫的血铺满,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元曦想看清来的是不是援兵,但却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人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逐渐减小的压力无疑告诉了她答案,援兵来了!
很快,援兵就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口,对方的人数越来越少,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元曦亦然。
暮色昏沉,混合着血腥气将山林渲染得更加灰暗。
远处的高坡上,有弓箭缓缓抬起,对准了河边的元曦。
微不可闻的破风声被战场的厮杀声掩盖,下一刻,元曦被猛地撞倒在地,她翻身回首,霎时睁眼欲裂。
“姑母——”
长长的箭由背后射入,华阳长公主被箭势带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朝她倒下,元曦长开手臂去接,抱住了她,二人皆跪坐在地。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止歇,林中重新归于寂静。
元曦用尽全力才将怀中的人移开稍许,看清了她的脸。
她身上穿着盔甲,可那一箭角度刁钻,又来势极猛,竟然穿透了盔甲。
元曦捂住伤口附近:“姑母你再等等,青九、青九你快来,快、快救救姑母——”她急切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手也止不住地抖动着。
“曦儿,别哭,姑母很高兴、你没事、千万不要、愧疚自责,好好活着、高兴地活着、才、才不辜负我。”
元曦眼中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滑落,她连连摇头,喉咙中有血腥气翻涌,被死死咽下。
青九也受了伤,被扶着上前来,跪坐在一侧。
元曦盯着青九把脉的手,等待着她说姑母没事,只是受伤而已,性命无碍——
“箭上有剧毒,属下无用。”青九低垂着头,不敢对上元曦的目光。
华阳长公主像是已有预料,她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就像从前每次对元曦笑那样。
“曦儿、这很好,我没有死在盛京、无休止的争斗里,而是死在战场上,我离他,又更近了些,往后你和明瑜,你们要好好的,告诉明瑜,下辈子,我们再做母子——”
某一瞬间,元曦大脑一片空白。
她颤抖的手虚虚环着华阳长公主,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口中轻唤:“姑母,姑母。”
可离她那么近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元曦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
江夏的秋比别处要更晚些。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暑气才算全消,风刮在人身上也有了寒意。
元曦在江夏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
那一战,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下十处,至今仍未痊愈,前几日方得大夫准许可以下床活动,但也只能由人扶着在附近走动。
那日的援军,并不是她以为的陆瞻,而是纪止。
陆瞻来迟一步,见一切已经结束,未免被人发觉,悄悄带着大军撤回了。
而她重伤昏迷,被纪止带回了江夏。
华阳长公主的后事元睿已经操办完毕,广凉和昌之围也已解,除了萧海晏所领的萧家军外,另有数万暗中投效元睿的兵马原地不动,元睿和萧海晏近来倒常在云阳江夏二地之间往返。
陆瞻已按元曦先前的部署提前将祁河谷大军的兵符交给了元睿。
元睿忙着练兵熟悉新部下的同时,还时常昼夜不歇地赶来江夏看她,起初元睿一心想将人带回云阳,奈何人到了江夏,纪止自然不会同意。
元睿刚失了母亲,最亲近的姐姐又重伤至此,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见纪止执意阻拦,当即便拔剑要动手强行带走人。
同样不愿让元曦留在江夏王府的萧海晏不仅不拦着,甚至也想动手。
最后还是流晏将二人劝住的。
流晏固然也不愿让元曦留在江夏王府,但他比元睿和萧海晏都更冷静,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元曦的伤,贸然起争执将人带走,只怕会引得她伤势复发。
二人这才不甘不愿地罢休,但也强行住进了江夏王府要守着元曦,比主人家更像主人,纪止一连三日都没能进得去元曦的院子。
他哪里是会忍让的人,但直接将人丢出去只怕元曦醒来得知会生气,便故意让人在云阳和边军中挑事,元睿和萧海晏被迫先后离开,走前倒是再三叮嘱竹苓和细辛守好元曦,但显然并没有太大作用。
毕竟人在屋檐下,她们可不敢公然得罪纪世子。
何况纪世子也只是来守着殿下,同她说说话罢了,二人的情谊她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会阻拦。
元曦醒来后听闻这些,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最近沉默了不少,竹苓细辛都觉着她应当是在为华阳长公主的死难过,也不敢多提。
纪止最先看出来不对劲。于是除了必要的政事,其余时间都在元曦这儿待着,同她说话。
这日还是府中幕僚一连请了三遍才将人请去书房。
他走之后,元曦嫌屋中憋闷,大夫又不许她吹风,竹苓便在院中摆了张软榻,供她歇息。
元曦懒懒地躺在上面,半合着眼,神色倦怠。
细辛读完一卷话本,见她似乎已经睡着,悄悄出了院子,和门口的竹苓对视一眼,二人都忧心忡忡。
纪止来时见她们的神色便知道元曦依然没什么起色,他本来要迈进小院的脚步顿了顿,在原地沉思片刻,转头离开了,走前叮嘱二人不必同元曦说他来过。
纪止去见了江夏王。
江夏王纪呈虽然已经快年过半百,但这些年潜心修道,容貌看上去倒比真实年纪要小许多。
见纪止前来,他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古籍,饶有兴致地烹起茶来。
茶室中一时静谧无言。
“你今日来见我是为长公主罢?”纪呈将茶盏递给纪止,口中淡淡道。
“是,阿曦她——或许是因为华阳长公主的死,让她有些心灰意冷了,我怕她这样郁结于心,会伤了根本。听说当初南疆变乱的消息传来时,母亲也一度伤心欲绝,所以我来问问父王,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好起来?”
“你觉得她如今想要的是什么?”
“为华阳长公主复仇?”
“除此之外呢?”
“造反。”
纪呈点点头:“既然你很清楚,就该知道,你想要的和她想要的都一样,你如今为了讨她欢心冥思苦想,可将来你们还是会成为对手,她到时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纪止皱了皱眉,对这话并不赞同。
“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我只是不想看到这副模样的她。哪怕做对手,至少她还会想着如何算计我,总好过她如今万事不在乎的颓唐。”
“哦?不为少一个对手而高兴?”
纪止垂眼不语。
“永宁长公主在朝堂经营数年,与太子斗得死去活来,这样的女子,你觉得她真会就此颓废?”
“我知道她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也相信她肯定能重新站起来,可她心里的苦,我总想替她分担一些。”
就算她不会被轻易压垮,可他连一时一刻的苦难都不舍得让她背负。
纪呈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儿子,轻轻笑了一声:“她之欢喜忧愁便是你之欢喜忧愁,你知道这叫什么?”
“叫爱。”
“爱——”纪止喃喃道。
“你不需要来问我,她是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难道照本宣科就能讨她欢心?认识这么久,她最喜欢什么,你若是还不清楚,就不必惦记人家了。”
纪止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就是皇位。
她最想要的不就是皇位么?
“若是有朝一日我必须为了江夏王府而伤害她呢?”
纪呈稀奇道:“为了江夏王府?江夏王府如今不就剩我们父子俩么?怎么,她还要杀我不成?”
纪止沉声道:“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纪呈叹了口气:“允洲啊,为父不知道你娘当初跟你说过些什么,但上一辈人的事已经了结了,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跟你们这些小辈又有什么关系?她被执念困了这么多年,不该又将执念转移到你身上,人死如灯灭,她若是还有怨,我到时候亲自去跟她解释。那个位子,你若是自己想要,你就去争,我不拦着,你不想要,江夏也有能力自保。问问你的心,对你来说最重的,到底是什么。”
“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