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
曲冷平最后是昏迷着被人抬回去的,消息传入宫中,元玟狠狠将桌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喝问道:“父皇的那柄天子剑不应该已经随葬皇陵了吗?为何会在永宁手上?禁军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们看个人都看不住。”
“永宁长公主向来胆大妄为,伪造一把天子剑也未可知,毕竟也无人敢去查验她手中剑的真假。陛下,您看要不要从此事入手,治她一个蔑视先帝的罪?”
元玟顺手将身前的玉笔洗砸了过去:“蠢货,她敢这么做难道还会留下把柄给你抓吗?”
冯旭没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她胆大妄为也不是第一日了,当年在朝堂之上父皇面前她都敢公然杀人,好、好啊。来人,传旨,永宁长公主当街行凶,抗旨不遵,藐视君上,着幽禁皇陵,无召不得出!”
见新帝显然快要气疯,冯旭为难片刻,还是劝道:“陛下三思啊,永宁长公主当街列出了数条罪状,此案先帝本也有决断,若我们再揪着不放,这只怕会引得朝臣和百姓的不满。”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她这一步,毁了我多少心血?!”
罪首晋州长史蒋宇成,是他培植多年的心腹,一直在晋州为他经营,可以说他的私库里的钱,半数来自先前的户部尚书邹良,半数来源于蒋宇成,可先是邹良被杀,账本不知如何到了先帝手里,幸亏他当机立断抢先下手。他本打算判了流放,等出了盛京就将人放了,换个名字户籍,另选一个地方上任,也好继续为他经营,而如今蒋宇成也被杀,他手上的生意和人脉一下全断了,一时间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何况蒋宇成可是悄悄给他递了消息,他们几个手上还有一个宝库,藏得极深,只要能活命,就愿意全部献出来给他。
元玟当时就想到了流传甚广的前朝宝藏。
他是天子,天下万物只要他想就该归于他手,前朝宝藏也一样。
“蒋宇成说的东西还没找到么?”
“陛下放心,臣已经往晋州派了不少人,一一查实和蒋宇成有关联的人,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见他仍是脸色不好,冯旭知道新帝这口气得想个法子出了,便建议道:“长公主不是说先帝显灵,入了她的梦么,如今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如就以此为由,让长公主在府中静心抄经,为先帝和大魏祈福就是了。”
元玟闻言深思起来,片刻后阴沉沉一笑:“我看也别在府中了,不如就让她回皇觉寺去待着罢,反正她应该也住惯了。皇觉寺虽不对百姓开放,也常有香客来往,多派些人手护卫,免得有人冲撞了永宁。”
冯旭垂首领旨,自去安排了。
元曦并不着急,安然在府中等着元玟的“处置”。
不过比圣旨更先一步来的,是个她意料之外的人。
“崔夫人?”
定国公夫人崔盛菀,是个玲珑八面的人物,世人眼里唯一一桩出格之事,便是与定国公的这门婚事。
不过几十年过去,也已经少有人提起旧事。
因着和萧海晏交好,她对崔夫人也很熟悉。
那时她在皇觉寺修行,萧海晏每次去探望都会给她带一盒崔夫人亲自做的点心。
但崔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元曦将人请到了花厅,崔盛苑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婢女,被她留在了门外。
见她如此,元曦明白这是有话要单独同她说,便也同样屏退下人。
她亲自为崔盛苑沏了茶,才问道:“夫人今日匆匆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崔盛苑突然上门,当是着急,此时面色却很平静,仿佛只是寻常出门访友。
“殿下今日所为,我已有所耳闻,殿下兵行险着,幸而目的达成,没有枉费您的苦心。”
元曦有些意外,崔夫人从不与她提及政事。
“力所能及,不愿见蛀虫徒留于世,为祸百姓罢了。”
“只是此举必然会触怒皇上,宫中的旨意应当很快会来。”
“但此事我不得不为。”
崔盛苑笑了笑:“殿下如此是百姓之福,也不枉妾身今日走这一趟。”
元曦心知这是要切入正题了:“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殿下本是我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拥有大魏最富庶繁华的封地,自己的亲卫军,还曾参议朝政仪同储君,尊比亲王,新帝登基后却屡屡为难于您,以莫须有的借口让您被迫避居皇陵。您已经步步退让,新帝依然步步紧逼您与延平郡王,殿下当真甘心么?”
元曦没有说话。
“您甘心一再退让,直到某一日封地、军权皆归于天子,运气好的话一生做个提线木偶一样的傀儡公主,被软禁被监视,成为笼子里的金丝雀,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还得对仇人笑脸相迎;运气不好或许明日便暴尸街头,整个长公主府满门陪葬,那些帮过您的,追随过您的都遭受牵连,受人奴役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殿下想看到的结局吗?”
崔盛菀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妾身知道殿下不想,妾身也知道,殿下想杀了新帝扶延平郡王登基,可殿下手中,又有多少筹码?”
她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朝着元曦走近了几步,抚着腕上的玉钏,声音里带了些恭敬,几分不易察觉的蛊惑也藏在这恭敬之后:“清河崔氏和兰陵萧氏愿全力支持殿下,妾身可以为您从中斡旋,五大氏族皆会归顺于殿下,萧家军愿做殿下手中之刀,刀尖所指为殿下所愿,助殿下和延平郡王破开这腐朽王朝,重建太平盛世。”
元曦抬头直视着她,实在不解:“那夫人又想要什么呢?只为家族?”
崔盛菀眸中浮现出温婉的笑意,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妾身赌上夫君与妾身全族的身家性命,赌上五大世族的前程,赌上整个萧家军,自然求得是家族前程,不过殿下自然也该拿出诚意,不然妾身也难以向各位叔伯交代。古往今来的盟约之中,婚姻结两姓之好,最为牢固,我儿海晏虽不才,但文成武功皆不输于人,长相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且仰慕殿下多年,对殿下一心一意。只要殿下愿意应了这桩亲事,大婚之后,妾身与夫君立刻修书前往各大世家,助殿下一臂之力。”
联姻?果真是世家惯用的法子。
不过最令她诧异的还是崔盛苑。
好一个崔夫人,倒是她眼拙了,崔氏教养出来的女儿,又怎么会真的只是一个只知家长里短的普通妇人呢?
先是陈明利弊,再许以重利,最后抛出一个看似对她百利而无一害的条件,这等筹谋,若非时机不对,元曦都要拍掌叫好了。
“夫人所言,似是已能代表清河崔氏和兰陵萧氏,如此看来,与家族不合之事皆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
崔盛菀没想到她会突然问一桩不相干的事,但还是笑着承认:“不错,崔萧两家几十年前虽有不合,但都是上一辈的旧事了。世家之间向来互为姻亲,关系密不可分,一直僵持着,对哪家都没有好处,于是两家长辈便想化干戈为玉帛,冰释之举,便由我与萧氏子弟的亲事起。”
“可世家向来为皇家所忌惮,为了不遭猜疑,便仍作不合之象,还特意与我夫妻二人断绝来往。若非如此,以成祖与先帝的性子,又怎会让世家子弟掌握兵权,又怎会有今日的萧家军?”
果然如宜宁所说,从头到尾所谓不合就是场骗局,那萧海晏也知道这件事?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崔盛菀主动解释道:“这件事海晏并不知情,他从小就为人正直,说不来假话,也做不来戏,所以我们一直瞒着他。”
元曦盯着崔盛菀,眼中早没了刚见到她时的亲切和善,面色慢慢变得沉寂冰冷。
崔盛菀说完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本是十拿九稳元曦一定会同意,却在触到她冰冷的目光时开始不确定起来,永宁长公主,真的会答应吗?
元曦立在崔盛菀身前,明明只高了她半个头,却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令崔盛菀心中的不确定越来越多。只听她道:“您在对我说出这番话之前,一定没有问过令公子的意思吧?”
崔盛菀闻言抿着唇,心中有些恼怒。海晏一心想着长公主,不等人家开口就恨不得把一切都乖乖奉上,跟他说了,只怕他连公主府都不让她进。
她早就打算好了,长公主答应之后再告诉他也不迟,反正让他娶长公主,他肯定一百个乐意。
元曦也不指望她回答,接着道:“萧将军铮铮男儿,从不屑于算计人心,他绝不会同意以自己的婚姻为交易,把我与他相交多年的情分变成棋盘上的筹码。夫人大可回去问问萧将军,看他愿不愿意,答应这桩联姻。”她咬重了联姻两个字,崔盛菀一时间脸色很不好看。
“更何况,夫人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吗?五大世家愿意投效到底是因为夫人从中斡旋,还是因为被逼入绝境为求自保不得不另择新主?合作之事,夫人应该比我着急多了,毕竟有先帝旨意在前,元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还可以退守封地,只要固守云阳,离盛京远距千里,他元玟一时半刻奈何不得我。可五大世家的杰出子弟,半数都在朝堂,尤其是崔氏,元玟要对世家下手,清河崔氏必定首当其冲。”
“夫人如今是萧家妇,或许未必在乎崔氏,不过我听说,夫人未出阁时,与您的堂兄崔大人关系甚好,也不知道,崔大人近来过得如何?”说到此处,她半挑着眉,看着崔盛菀,脸上是盈盈笑意,眸中有着不可违逆的自信与骄傲,以及冷冷的讽刺。
崔盛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她从前见到的永宁长公主在她面前一直像个普通的晚辈,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这样气势逼人的元曦,只觉得族老们都错估了这位长公主。
她年纪虽轻,可还真不好对付。
与延平郡王合作的主意,是各大世家掌权者商议出来的决定,延平郡王远在战场,华阳长公主少见外客,他与永宁长公主关系甚笃,世家便打算从此处下手。她主动提出联姻的法子,也是因为自家儿子喜欢极了这长公主,她便想顺水推舟成全他的心愿,却不料长公主——
崔盛菀脑中数个念头转过,念着家族,压下了心中的不平,不过片刻,又恢复了那雍容优雅的姿态,她甚至还亲昵的拍了拍元曦的手背,像一个温和的长辈。
元曦总觉得手背发凉,膈应得慌,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
崔盛菀手一僵,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
“殿下不愿结亲,妾身也不敢强求,殿下说得有理,感情毕竟是你情我愿之事,容不得利益掺杂。至于合作之事,只要殿下将来愿意保全五大世家族,妾身方才许诺的就都会做到。宫中传旨的公公应当不远了,妾身先告辞了。”
元曦让人送了崔盛苑从后门离开后不久,传旨的人就上门了。
听完她也没什么抗拒的反应,这让传旨的太监狠狠松了口气,他来前还以为自己今日得命丧于此了,看来长公主并无迁怒的意思,于是宣完旨意他就领着人匆匆走了,生怕再待下去有什么变故。
皇觉寺——
好久不曾去过了,兜兜转转竟又要故地重游。
也算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