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
马车驶到城门前时,车后已跟上了洛景和派来的六个护卫,个个高大精干,手中握刀,城门守将远远一看便知是哪个世家权贵出行。
不过仍照例拦下了马车询问:“不知贵人是哪家府上?”
帘子掀开了条缝,递出一块牌子,马车旁的侍卫接过,举到守将面前示意。
守将见了忙要下跪,却听马车中传出一道女声:“不必跪了,殿下急着出城,还不快放行?”
“这——”守将有些为难,上头下了命令,近日朝中大臣没有御令都不得出城,可没说公主殿下在不在此列啊。
“要不贵人稍候,待小人请示过校尉?”
马车中女子呵斥道:“放肆,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也敢拦公主的车架了?!”
守将哪里敢担这样的罪名,只是想起上司的命令,纠结又迟疑,“小人不敢,只是这上头万一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担不起,还望贵人体谅。”
马车中静了片刻,似有人低声说了什么,守将屏息以待,其实若是换了别的权贵,他倒未必真有这个胆子阻拦,只是这位主子在盛京城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必然不会当真迁怒于他。
可若不按上头吩咐放了人过去,只怕他明日能不能活着回乡下种田都未可知。
方才说话那女声又响起,此刻带了十足的怒意:“用你的狗脑子想清楚了,公主可是圣上亲妹,岂容得你们欺到头上,今天这车架非出城不可,若敢阻拦,别怪等会儿刀下不留人,我们走。”
此言一出,车旁侍卫的刀“唰”的一声都出了鞘。几个守将互相看了看,有一人率先垂头道:“是小人等冒犯了,殿下要出城自是不必查验。”说着忙挥手示意众人散开,其余几人也都照做。
毕竟这可是皇上的亲妹妹,上面不管要拦谁应当也拦不到她头上去吧。
马车终于出了城,车内的宜宁和幼织齐齐松了一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样的幼织。”
这还是湘波殿的大宫女幼织,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大声说话。
她此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红着脸小声道:“真过瘾。”
于是主仆二人都为这难得的体验再次笑成一团。
城门外换了洛景和府上的车夫后,便朝着皇陵的方向急行,总算在天色彻底暗下去前到了岔路口。
先时还好,洛景和算的不错,这条山路上的确无人驻守,只是越往前走,因着少有车马从此处过,路旁已经长满了杂草,马车虽能勉强通行,但速度就慢了许多。
宜宁心中焦急,叫了个侍卫上前道:“你去前面看看,前路可还是如此难行?”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返回道:“前面同样长满了杂草,只怕马车速度会更慢。”
“停车。”
众人皆看着宜宁,等待着她的命令。
宜宁忽然分了片刻神,想到她难得有这样,需要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前路漆黑,看不到尽头,入眼可见的只有快及人膝的杂草。
但穿过这条路,就是皇陵,那里有皇姐。身后是盛京城,有在等她的洛景和。
这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于是她问道:“若是骑马疾驰可能顺利通过?”
“能,若只是马匹经过绰绰有余。”
“那我们就弃马车,你们让一匹马给我,再找个人带幼织,我们骑马上路。”
那侍卫迟疑道:“山路难行,还要几个时辰,殿下只身骑马只怕会有危险。”
“无事,我先自己骑,若是坚持不下去了我会开口。”
侍卫并不熟悉这位公主,听她如此吩咐便也不再多劝,利落的将自己的马让了出来,宜宁握住缰绳翻身上马,看上去很是熟悉。
一众侍卫安下心来,听说京中不同于他们江夏,贵女都会学马术,并不输男子,看来果真如此。
幼织也被拉上了马,没人发现夜色中她看向宜宁的目光满是担忧。
天蒙蒙亮时,元柔一行人终于远远看见了皇陵,但皇陵前隐隐绰绰的人影显然不是普通的侍卫,他们只好在附近的山林前下马。
先前那侍卫请示道:“那些人应当是宫中所派禁军,殿下,我们此时该如何?”
宜宁努力沉下心思考着对策,这些人不比城门口的侍卫,肯定不会放她进去。
要怎样才能避开他们呢?
出京时可以换小路,但想进皇陵必须从此处进。
若是能让阿姐知道她来了便好了。
宜宁忽然凝神,想起一件旧事。
她幼时虽然跟着皇后住在长春宫,但因皇后厌恶,被扔在最远的偏殿,也只得一个嬷嬷照料,那嬷嬷待她并不尽心,时常将她独自扔在殿中,自己则回屋睡觉,何时睡醒了想起来,何时才会给她送些吃的。
有一天夜里,她饿得受不住,便偷偷爬起来溜到后园生锈的小门处,门上有处栏杆年久失修,因着平日无人走这儿过,管事的太监便懈怠了,附近杂草挡着,不仔细都看不出来这儿有个洞。
幸好她瘦弱,刚巧能钻过去。
小门另一头就是长春宫一侧的外墙,她小心翼翼躲着一波又一波巡逻的侍卫,想去御膳房拿些吃食。
她那时并不知道,侍卫早就发现了她,只是都听说过皇后宫中这个小公主过得凄惨,见她去的方向都猜到几分,故而默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御膳房时时都有人值守,那些宫人里不乏捧高踩低之辈,遇上心善些的还好,若是被心狠的瞧见了,必要将她抓去长春宫告状。
但她实在太饿,只能铤而走险,等着值守的宫人打瞌睡时,趁机溜进去偷了些点心就跑。
因为太过慌张,不小心弄出了响动,惊醒了宫人。
宫人瞧见个瘦弱的背影来偷东西,立马追赶出来要抓她。
她慌不择路,只能挑着偏僻的地方走,蝉鸣聒噪,但心跳一声声甚至大过蝉鸣。
眼看被惊动的人越来越多,宜宁已经能想到被抓到后照顾的嬷嬷会如何打骂她,让母后知道了又会如何罚她。
她无声地流着泪往前跑,拐过一道宫门,她不慎被绊了一下跌在地上。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追捕的宫人声音就在身后,年幼的宜宁闭着眼放弃了挣扎。
正当这时,忽然从一旁伸出只手来,将她大力从地上拉了起来。
宜宁惊恐地睁眼,以为是先前的宫人。
谁料却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丽人,身旁还有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宜宁喃喃出声:“贵妃娘娘。”
沐贵妃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将人往身后藏了藏,元曦拉着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朝她一笑:“没事的,别害怕。”
宜宁怔怔的任她动作。
宫人们怒气冲冲地转过拐角出现在面前,见了沐贵妃忙跪了一地请安。
“大晚上的在宫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不快退去?”
宫人们看了看贵妃身后的两位公主,欲言又止,但还是不敢多说,生怕触怒贵妃,只好齐齐应下:“是。”
待宫人散尽,沐贵妃将人带回了自己宫中。
那是宜宁第一次踏进这位受尽宠爱的贵妃娘娘的居所。
锦屋华帐,比起长春宫来也不遑多让。
她在露华宫吃了碗热乎乎的汤面,还和元曦一起睡了有生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
那日夜里,元曦在她快睡着前对她说,以后要是饿了,可以来找她。
宜宁很开心,但只能摇摇头说:“母后会不高兴的。”
但元曦只是对她眨眨眼:“那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露华宫东面的甬道靠近竹林,很少有人经过,下次你想悄悄来找我就去那儿叫我。”
“可是我声音太小了,皇姐要是听不到怎么办?”
元曦“唔”了片刻,从枕下翻出一对铃铛来,将其中一个递给她,“这个是母妃送我的小玩意,据说只要摇晃其中一个铃铛,另一个也会有响动,但是不能隔得太远,十里以内都行。”
“十里是多远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在露华宫外面摇我肯定是能听见的。”
宜宁使劲点点头:“我一定好好收着,每天都带在身上。”
元曦有些为难:“那我岂不是也得每天都带着?”看着对面人即刻委屈起来的眼,元曦连忙改口承诺:“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天天带着的。”
那时靠着这个,宜宁经常偷偷去见元曦,哪怕不饿也去,跟皇姐待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可是第二年元曦就被送出了宫修行,再回来时她们都已经长大,她不再如从前般被关着,她们也不再需要靠这种法子见面了。
但这个铃铛,宜宁始终带在身边未曾稍离。
她从怀中的荷包里找出铃铛,这里距皇陵很近,肯定是能听见的,就是不知皇姐是否还带着那个铃铛。
宜宁只能试一试,她摇晃起了铃铛,铃铛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大,身后的侍卫都不解地看向她。
“殿下,要不属下去找找周围有没有防守薄弱之处可以便于潜入的?”
宜宁心想这也是个法子,便点头应允了。
侍卫带着另一人离去,剩下几人都留在此保护。
宜宁望着逐渐灰白亮起的天色,心下焦急起来,若是见不到皇姐,那些人当真被放了,洛大人的苦心就全白费了,万一他不肯退让强拦人犯出京,那必然会惹怒皇兄,何况她前些日子跟着洛景和读了不少史书,也隐约明白皇兄这么做是错的。
但愿老天保佑,她今夜能见到姐姐。
这个时辰元曦正睡着,但屋中动静响起时还是令她惊醒了。
哪来的铃铛声?
她的目光落到睡前接下来放在一旁的荷包上。
打开荷包取出铃铛,元曦一怔,这铃铛已经许多年不曾响过了,还是她幼时母妃给的,是她从南疆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物件。
当初她将另一只给了宜宁,这么多年也习惯了随身携带,但没成想还有再响起的一天。
可是宜宁不是在宫中么?
元曦忽然朝外唤了一声:“竹苓。”
“殿下怎么了?”
“你让流晏拿着这个去皇陵周围找找,我怀疑宜宁来了。”
“宜宁公主?”若真是她,那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竹苓接过铃铛忙出去找流晏去了,天快亮了,元曦也无心再睡,索性唤了人备水洗漱,然后直接去了供奉灵位的长生殿。
流晏在后山遇上了探路的侍卫,很快便见到了宜宁公主。
虽然附近有禁军把守,但其中也有元曦的人,附近有条小路是刻意留出供他们行走的,先前元睿上山便是走的此处。
他将人带上山后,竹苓将一行人带到了长生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