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容顏
她早已不知幻想几次渡槐衣的容颜了,是蓄着一把长胡子的和蔼老先生像孔子那样?还是留着翘起的八字胡?或是正义凛然的像关公一样?
她猜是剪了胡子的孔子!心下一笑。
“长发……”
她气音吐着,这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画面,她继续撩开帘子。
“只有头发……”
眼前亭中之人正执笔书写,只见其侧身,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整片丝滑的头发反倒成了侧脸的帘幕。
“不放着吗?”
“是……是……”
兰若赶紧将莲子汤摆在桌上,殷勤道:“桌子脏了我替你擦!”
很明显就是想窥视的借口。
“让桑蒲来就可以了,妳下去吧。”
果然,意料之中,马上就被请出去了。
不过亭里比想象中雅致,竟还有个花梨木榻及方几,排着一局棋。
她走回自己只有一张圆形石桌的凉亭,很快就累到睡着了。
“可怜的孩子……”
渡槐衣来到她身后一丈距离,在她肩上化出一件披风。
“流星神……流星神……”
兰若喃喃梦语,还不时露出痴样表情。
“流星神?”
虽然没听懂,但看她浸泡在糖蜜中的神情八成是心上人了。
“妳今天的任务呢……就是将这些药材熬炖十二个时辰,千万不能让柴火灭了,火候也不能太大,得控制适宜!”
桑蒲指着竹筛上晒干的药草。
“煮……十二个时辰?”
兰若眼睛瞠得大大的。
“不多也不少,就十二个时辰。”
桑蒲一字一字还放慢速度。
“喔……”
兰若蹲下身来开始生火。
不论是坐着,站着,蹲着还是靠着,各种姿势已经换上好几轮了,兰若拿着小圆扇,一下帮柴火搧风,一下帮自己搧风,这才熬到中午而已,第一次她好希望时间可以过快一点。
不过她实在无聊至极了,这时她看到一旁油桐开得正盛,取了些花瓣做成花环戴在头上,挥起手中圆扇竟开始翩翩起舞,但她其实根本就在胡乱转圈子,毫无律动可言。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兰若虽没读过书,但市井民谣也算是琅琅上口。
“桑蒲。”亭中唤道。
“在。”
“很吵。”
这时歌声仍断断续续,五音不全不堪入耳,比哭丧还难听。
“是!我去叫她安静点。”
他正转身。
“罢了,我有事让你去办。”
渡槐衣继续书信,随之连同木匣子一齐交给桑蒲。
“送到海神妖殿,告诉老妖他那秽样就别来一方浮藏吓人了,顺便将他的双目取来作为回礼。”
“遵命。”
桑蒲暗自心道:“老爷竟为了那怕鬼的娃儿让我登门亲访海神妖殿,难道真收了她做干女儿?”
自从兰若来到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有太多的第一次了。
终于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大概唱哑了喉咙吧!
却有一阵阵焦味飘送而来,且越渐越浓,桑蒲不在,渡槐衣终于忍不住到后院查看。
没猜错应该是火候太大焦了吧!
结果看过去,兰若竟坐在炉火旁打盹,头上顶着油桐花环,当自己花仙子下凡?裙角着了火烧出焦味,她还点着头钓鱼,这打瞌睡的入定程度已经强过坐怀不乱的和尚,就算禅坐的高僧烧了袈裟还不一定能不为所动,这奇景实在叹为观止。
渡槐衣指尖一转,送了一束水过去洒了兰若全身,她顿时吓醒。
“下雨了下雨了!”
兰若慌忙跳起来,却见只有自己身旁湿了地,“奇怪?这雨还能只下我身上?”
远处渡槐衣叹了声消失。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兰若打了盏灯笼挂在旁边,发闷到细数天上的星星。
“好安静啊……老爷不会是生病了吧?”
她又端着莲子汤来到主亭,没见着桑蒲,轻声喊着渡槐衣。
“老爷……”
“何事?”亭中传来声音。
“原来在呀!”
兰若倒抽一口,还好刚刚没有以为他不在而闯进去,她恢复正常音量,“我又煮了莲子汤给老爷!”
“搁着。”
这次兰若变聪明了,她打算从另一侧进去,这方位应该就是渡槐衣的正面了。
“东门进。”
马上又被识破,她只好乖乖绕回去。
这次看到的依旧还是头发。
“老爷,东西已取回。”桑蒲忽然现身,将木匣子呈进去。
“妳可以离开了。”
桑蒲看着兰若,兰若也回瞅他。
“老爷说妳呢!还楞着干嘛?”
桑蒲见她双脚杵着,还以为被下了定身术。
“又没指名道姓……”
她凝视着木匣子,像要开箱一样新奇道:“这次又是什么宝物了?”
“一双眼睛啊!”桑蒲直应道。
渡槐衣手心贴在木匣上,只要拇指往下一扳,便能开启上盖,他忽然搁住不动。
“你……你挖别人的眼睛?”
兰若顿时凝住表情,五官瞬间被冻成冰块,唯有眉毛微微抽动,声音也跟着颤起来。
“这是老爷与海龙妖的交易!”桑蒲不懂她干嘛反应这么大。
“你爱拿什么奇珍异宝做筹码我不管,取人器官等同谋财害命,你到底是不是人?”
她切齿愤喊,操起桌上才放下的莲子汤,“今日算我火气大,我自个儿喝降火!”转身跑开却红了眼眶。
桑蒲一怔,“兰若姑娘……”
他正要解释,被渡槐衣止住,“桑蒲。”
“老爷,为何不告诉她是用海龙妖的无尽之眼与二郎神的千禧银瞳做交换,您也只是为他们牵引,唯一的报酬便是海龙妖答应维持百年的风平浪静及二郎神同意协助南方渡过荒灾,您也没得到实质利益啊!”桑蒲替他叫屈。
“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为这等小事解释。”
他淡淡一说,木匣在他的手凹处消失。
兰若呆坐在炉火旁,双颊犹湿。
“真是人面兽心,要不是为了救阮大娘,这种人我八辈子都不想碰到!永生永世都别让我兰若遇到!”
她恨得牙痒痒,难过什么?大概是难过自己竟以为他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过了子夜,气温微降,挨在火炉旁也挺温暖的,有个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来顾吧!妳去休息了!”
桑蒲步伐是完全轻盈无声,怕陡然吓到她才故意放重脚步。
“我不累。”兰若淡回,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这是老爷的意思。”桑蒲坚持。
“你想顾就顾,我是不会走的。”她还没消气。
“妳这岂不为难我……”
“他是你老板,又不是我的谁,我干嘛要听他的话?”
“我知道妳还在生老爷的气,其实……”
桑蒲坐下身,“他有分寸的!”
“草菅人命也叫分寸?”
这是兰若听过最扯的鬼话。
“他斡旋六界,也是六界来往的媒介,如果没有准则,那便是偏颇,且他知道太多六界的秘密,若不处于中立立场,任何一界都不会放过他,希望妳能体谅老爷的难处。”
“这么说……他真的没有妻室了?”
桑蒲噗嗤一笑,“当然没有了!身为六界关键人,他干的全是危险的事,最怕被抓到软肋,一身无牵无挂不受任何威胁,才能在六界刀尖上行走无碍!”
所以他才这么势利无情?不过也是自作受啊!
“他想怎样我自是管不了,反正过了这七日救完阮大娘,我就不用再见到他了!没讨厌,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兰若用力搧了搧柴火吱吱作响。
到了第五更,兰若倚着柴堆终于沉沉睡去。
“火……柴火……”
兰若忽然惊醒,还有一半魂魄在梦乡里没回来,不是要顾柴火吗?怎么好像错过了什么?
“已经熟成了!照妳现在才起床,早就烧干了!”桑蒲盛了一碗递过去:“哪!”
“这不是要给阮大娘的药?给我干嘛?”
“试喝!”他根本强迫,“没事的话明天就可以去医治阮大娘了。”
“那有事的话呢?”她眼睛眨两下,我岂不?
“死不了人!妳熬的自己不敢喝?”桑蒲懒得争论,“不试也无妨,谁知道妳熬的时候有没有疏忽什么,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不属一方浮藏的责任……”
兰若果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娃,惊不起恐吓。
“好好好我喝……”
她一手扶着碗底,像要干了酒一鼓作气二不休,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全进了肚里,眉头皱得像蚯蚓蠕动的身驱。
随即,她伸手摸着桌上的茶壶,像在找救命丹一样。
“刚服完药绝对不能喝水喝茶!否则会影响药性,到时还得再补喝一次!”
桑蒲急忙阻止,石头般的脸竟然也守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什么?”她苦苦哀求,“那吃果子行不行?”
“至少要隔上半时辰!”
桑蒲憋笑的样子比冰块脸还有趣。
她张大嘴巴呼气,想把从胃里冒出的恶心味道吐出来,但实在太臭了,她索性直接捏住鼻子用嘴巴呼吸,虽然闻不到怪味,到味觉却还在,她尽量举起舌头,抬起舌根,模样像在喘气的二哈。
桑蒲实在不忍直视,低着头赶紧回避到前院,最终嘴角还是失守了,这是他第一次笑,又开创一个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