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狗洗澡的少年
叮铃,一个少年推门进来,很随意的将外套脱下叠了叠放在柜台后的一个凳子上。
秦行止满手泡沫从里间探出头来,“方惟你来啦。我正在给富贵洗澡,有客人你就招呼一下,珊珊肚子疼去医院了,我腾不开手。”
“富贵来了?好久没见它了,有没有变胖啊?”顾方惟心情很好,跟着秦行止进了里间。不锈钢水池里,湿漉漉的富贵正睁着恐惧的大眼睛盯着两个人类。
顾方惟勾起唇角,掏出手机对着富贵一阵猛拍,“富贵果然又胖了,我得留下证据。”秦行止继续给富贵打泡沫,“富贵的主人说已经给它节食了,但是它总是偷吃零食,减肥计划宣告失败。”
“是吗?我就说富贵瘦不下来吧,你还不信。”顾方惟笑着说。
秦行止偏头看了看顾方惟,然后又转回去,“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富贵一直想要逃离,四只爪子拼命抗拒着秦行止,满脸惊惶。
拍完照,顾方惟收起手机往外走,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豆豆,“行止姐,我看豆豆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
“嗯,我也觉得,再过几天就完全好了。这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这都几个月了”
“还没人领养吗?”顾方惟眉头皱了皱,豆豆听见熟悉的声音迅速从垫子上爬起来,虽然腿还有些打颤,但是明显有力量多了。短短的尾巴摇来晃去,见到顾方惟很开心。
“可惜,我不能带它走。”顾方惟小声说,将手指伸进笼子里,让豆豆舔他的手指。
秦行止没有回答,拿过水管调了调水流,给富贵冲洗泡沫。
“方惟,富贵洗好澡了,你帮它吹干吧,它喜欢你给它吹干。”秦行止将吹风机递给顾方惟,顾方惟将风速降到最低,轻柔的给富贵吹毛发,富贵在顾方惟手下很温顺,对吹毛这件事不仅不抗拒,反而很享受。
秦行止把手擦干,站在顾方惟身边观摩,“呵,富贵只喜欢你,我和珊珊给它吹干的时候,它挣扎的那叫一个惨烈,好像我们要杀狗一样。”
顾方惟手里的动作不停,右手拿着吹风机,左手轻轻将富贵的毛拨开,好让风能吹到毛发根部,“它胆子小,得哄着它,不然它可是不配合。”
秦行止点点头,“你以后的女朋友可是要享福了。”
“啊?为什么这么说?”顾方惟很惊讶。
“从你给富贵吹毛就看出来了啊,这么有耐心。”秦行止说:“你也只有对着动物的时候才会说话多一些。我跟你说,你这样不行啊,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女朋友啊?这不白瞎了你这张脸了?”
顾方惟不以为然,“我只有对小动物才有些耐心,对女孩子,我一点耐心也没有。”
秦行止摩挲着袖子上的紫色小纽扣,“是吗,那我等着你被打脸的时候。”
顾方惟侧过身子表示不想理她。看吧看吧,顾方惟对人类那叫一个冷漠啊。
“吃完带它去喝点水,洗澡的时候它一直试图喝洗澡水,我没让。它胃口是好,但是肠胃有些脆弱,喝了洗澡水万一生病了,我们就要担责任了。”秦行止边往外走边安排工作。
想到富贵那不讲理的主人,顾方惟爱怜的抚了抚它,富贵马上欢快的摇起尾巴,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哎,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早过来?没有出去玩吗?”秦行止拿过库存单看了看,在本子上记下要补的货。
“安阳哪有好玩的地方?无聊透顶!”富贵的毛终于吹干了,顾方惟站得有些腿酸,腰也有些僵硬,全身锤了几下,然后将富贵抱下台子。
富贵看到水盆马上低头大口喝起来,真是渴坏了。顾方惟手搭在铁笼上看了一会儿,富贵终于喝饱水了,讨好的蹭过来,舔着顾方惟的手指。
秦行止在库存单里抬起头,笑着说:“方惟,你真是吸动物体质啊。只从你来帮忙之后,我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且回头客都多了。你真是姐姐的小福星!”
顾方惟躺倒在沙发上,感叹了一句:“动物的爱太深沉了,光富贵一只狗,差点废掉我老腰。”
“谁让富贵喜欢你呢。这可是甜蜜的负担呢!”秦若虚忍着笑,抿着嘴唇,还是有笑声溢出来。
“确实,累并快乐着。”顾方惟说。
秦行止终于把要进的货整理好了,将单子发给合作公司。她将手机扔在柜台上,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对面沙发上躺的正舒服的顾方惟
“你前几天怎么没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毕竟之前你脸色不太好,心情也不美丽,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我都不敢跟你说话。”秦行止端起水杯喝了两口,问顾方惟。
顾方惟没想到秦行止竟然看得出来,他只是偶尔过来帮忙,并且待在这里的时间很短。他以为自己的情绪能掩藏的很好,没想象到演技实在太差了。
“我不太想说。”顾方惟抬起胳膊放在眼上,表示自己拒绝对话。
秦行止点了点头,将杯子放下,“但是现在你看起来不错,我就放心了。”
顾方惟仍旧躺着,闷声道谢:“谢谢。”
秦行止拢了拢头发,看到屏幕上跳出合作公司联络人的信息,连忙回复了,然后从屏幕后探出头来,“你这样我受宠若惊啊!再说这不是应该的嘛,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还不用给工资。对了,今晚和我们一起吃吧,我请了珊珊、小明和他女朋友,你也都认识,一块吃饭热闹热闹。”
顾方惟很快拒绝了,他不喜欢这种人多的聚会。
秦行止很无奈,“给你工钱你不要,请你吃饭也不去,这样下去,别人会认为我是黑心老板了。”
“你只要让我把动物带到你这里找领养就可以,别的我都不要。”顾方惟起身迎接刚才进来的客人,一个买猫粮的熟客。
“还是两袋30公斤的吗?”秦行止将电脑让出来,顾方惟在电脑上登记。
“是,还是那个牌子。家里猫多,这30公斤,很快也就吃完了,啊,我快破产了。价格没变吧?”客人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钱。
秦行止站在顾方惟身边,连忙说:“这款猫粮本月有活动,买四赠一,你要不要考虑多买两袋?我们赠送您一袋。”
顾方惟将输好的数量删除,手放在键盘上等着。客人很快便决定再买两袋,毕竟下个月就不用再过来了。
帮客人将五袋猫粮搬上车后,顾方惟坐在沙发上倚着。之后的一小时内,除了富贵的主人将富贵接走,就再没人进来了。外面天已经黑了,顾方惟穿上外套,走进仓库跟秦行止告别。
“你明天过来吗?”秦行止问。
顾方惟想了想说:“明天我有事,就不过来了。”
秦行止点了点头,“那我就不送你了,回去路上小心。”秦行止说完继续整理仓库,订的货明天下午到,趁着现在没生意整理一下,货来了也好有地方放。
顾方惟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快到小区的时候猛地刹住车,腿撑在地上看着发了会儿呆。从兜里掏出手机,打通了最近通话记录中的第一个人,“张妈,我今晚会晚点回家,你把饭菜放厨房里就可以回去了,我想吃的时候会自己热一下的。”
电话那头的吴妈语重心长的嘱咐了一番,顾方惟淡淡“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顾方惟挺讨厌去老城的,但不得不去老城上学。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说一中要搬到新城来了,而且已经选好址了,不日就要动工。但是快五年了,要建新校区的那片地上连个框架都没有,一片荒草,围着的铁板都锈的不成样子了。顾方惟本来还心存希望,以为自己能在新城上高中,没想到啊,规划都是唬人的。可能他大学毕业了,新校区的影子都见不到。
驶过桥就是老城了,仅仅一江之隔,景象完全不同。老城破旧凌乱,笼罩着颓废无序。新城整洁划一,一派生机勃勃。老城是城市发展的镜子,映衬着新城的进步发展。
还是老样子,和他周五见到的一模一样。与十年前别无二致。
其实,相比新城,顾方惟对老城要熟悉很多,这里的很多小巷子,他小时候骑着单车或者用脚走过、跑过,成为他记忆里永远抹不去的一部分。
顾方惟的父母是安阳国营糖厂二代,在省城读完大学后被家里安排相亲,虽然两人在读大学期间都有交往的对象,但因为家世背景以及地域的原因,被家里强迫中断和交往对象的关系。两人认识后很快订了婚,紧接着结了婚。
母亲高若沁现为安阳大学生物学教授,每天忙着上课、做项目,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家。父亲顾致远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没几年便在安阳站稳了脚跟,凭借着良好的口碑,现在已经是安阳最大也最有名的律师事务所。
但是这一切好像都跟顾方惟没什么关系。
顾方惟小时候很少见到父母,现在就更难见到他们了。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糖厂长大,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爷爷奶奶相继因病去世,父母将顾方惟接到了新城的一座高档公寓里,那是安阳最贵的小区,汇聚了这个城市的有钱人。
但是这个新家也没有父母。高若沁和顾致远不和顾方惟住在一起。
顾方惟将自行车停在糖厂门口,下车扶着车把手。写着糖厂名字的木牌子已经腐朽不堪,勉强能辨别得出上面写着“糖厂”两个字,但是前面的“国营安阳”就看不清了。铁门也已经锈蚀的不成样子,一半被推到紧贴着墙,另一半斜斜挂着,好像风一吹就会轰然倒塌。
十多年前,国营安阳糖厂是整个安阳市的骄傲,生产的红糖、白糖、冰糖进入千家万户的餐桌。十多年后,糖厂已是荒草丛生,附近的居民将这里当做垃圾场,流浪汉把这里当做临时的家,小孩子把这里当做玩耍探险的地方。
顾方惟深吸了一口气,推着车子进了大门,今天的风不算很大。但是进了院子走在两楼对峙的路上,迎面吹来的风挺大的,顾方惟的脚步有些吃力,压低身子穿过这条路,风才变小了。
糖厂面积不算小,宿舍楼在最后面,顾方惟干脆骑上了车,打开了车灯,一束光线瞬间照亮了前面堆着的一座小山一样的废铜烂铁,都是糖厂之前淘汰下来的旧机器。现在铁不值钱,而且这些东西都已经被风吹雨淋了几十年,废品站都不收了,它们会在时光的推移里渐渐消失掉。
看到这样的情景,顾方惟有些烦躁,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闲着没事来这里。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视线里亮起了一盏灯,是那座他之前打算离开世界的宿舍楼里亮起的灯光,看得出还有几户人家住在里面。他们早已不走大门这边了,而是在楼后面开了一扇门,直接通向大路,比走大门方便很多。
看到在黑暗中亮起来的房间,顾方惟突然很想再上去看看楼顶,看看那个蛋糕是不是还在,顾方惟摸了摸鼻头。
车灯在前面指引着方向,每当车胎轧过小石子,车灯就会跳一下的,顾方惟突然就笑了。他故意往小石子上骑,看着车灯被惊得一下一下的跳着,他感觉到了心里的舒畅。
车子停在宿舍楼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座楼是第十座宿舍楼,他小时候住的是第一座,也是最老的楼,但是五十年前,那座写着大大“一”字的楼是全糖厂干部职工的梦想。
楼的侧面依稀写着一个“十”,表明这是国营安阳糖厂的第十座宿舍楼。
车灯打在墙壁上,一个明亮的光点荡漾开来,越往外围,亮度越暗。顾方惟将自行车藏在一个铁桶后面,沿着楼梯上了顶层。
顾方惟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前照了照,门上竟重新上了锁。这把锁是新的,缠在门把手上的锁链也是新的,看来有人特意换上的。会是她吗?
一周之前的那个周五晚上是顾方惟的生日,他不想回家,更不想参加赵嘉伟好心为他准备的生日派对。他顿时惊觉自己没地方可去了。以往每年的生日,他都不会回家,而是在外面游逛一圈后,随便找个网吧窝一宿,第二天直接去学校。今年的生日,他突然就对一切感到厌烦起来,厌烦自己,厌烦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顾方惟第一次踏进蛋糕店,不知道怎么选择生日蛋糕,店员亲切的带他到展示柜前看蛋糕模型。顾方惟很快便选了一个尺寸最小的蛋糕,他喜欢这种造型简单的,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看起来大方朴素。
店员询问顾方惟会不会对栗子过敏,他才知道自己选了一个栗子蛋糕,他竟然没看出来最上面放着的几个类似椭圆形的东西是栗子。
顾方惟摇摇头,表示他对栗子不过敏。他对坚果不过敏,却也很少吃,因为他觉得剥壳太麻烦。选好了蛋糕尺寸,确认了一些材料细节,顾方惟付了款,蛋糕要一小时后才能做出来,左右没什么事,干脆坐在店里等着。
店员给送上杯热水,顾方惟捧着水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外面人来人往。这些经过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顾方惟认识的,他也不可能认识,毕竟他认识的人很有限,他尽量不和别人产生联系。
拿了蛋糕,顾方惟又回到了街上,身边人流如河,经过他却与他没有任何瓜葛。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便跨上车,左手拎着蛋糕,右手扶着车把往那个地方去。
到了楼下的时候,他摸了一块砖头,拎着蛋糕和砖头就上了楼。然而,这块砖头没有用上,他想要打开的锁已经打开了,地上散落着与他手里相同的红砖的碎屑,但是里面却被人锁住了。
好不容易将门拉开,生锈发黄的锁链哗啦啦掉在地上,静止的盘在地上,像是一条黄色的蚯蚓,失去了土地和水,痛苦的蜷着。
顾方惟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栏杆边眺望着远方,左胳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上面还挂着一个黄色的挂饰,他只能看清是什么颜色的,却看不清是什么造型。
当时的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将会结束在那一个寒冷的夜里,没想到计划外的一个女人的出现搅乱了所有的计划。他没想到楼顶有人,没想到自己会救下一个人,没想到吃了蛋糕,没想到活了下来。
顾方惟拉了拉锁,果然打不开,顿时有些失落。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抬起脚来,低头一看,原来是红砖的碎屑。对了,砖头呢?
顾方惟找了一圈,除了脚下的一点碎屑,什么也没有。肯定是那人怕有人再用砖头强行破锁上楼顶,干脆将砖头带走了。
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个换了锁的人?
会是她吗?
顾方惟靠在门上,重重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