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虚假也美丽
林允儿重新把头抬起，只见之前材质看起来还和普通棚布没什么区别的棚顶遽然变化，拼装成了一整块巨大的幕布。
瑰丽的星光在晕开，从此端至彼端，一条璀璨无比的银河横亘在幕布的中央，星辰似激流汇聚，漫天点缀。
这片被投影出来的星空，面积相对来说其实并不辽阔，但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它仿佛牢牢占据了林允儿视野的全部。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星空”这一事物。
那每一颗挂在上面的闪烁的星辰，都在牵动着她的目光。
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心旌摇曳了片刻后，林允儿才堪堪回过神来，惊讶地扭头问：“这是真的吗？”她突然显得很笨拙地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这是真的，从哪个地方拍摄下来的画面吗？”
“差不多吧。”任宋演回答她，他也在抬头望着这星光闪动的大棚顶部，“这是从网上许多录制的视频，利用计算机随机组合呈现出来的画面。”
林允儿张了张嘴，尝试去理解：“所以……这个画面确实是真的，只不过它是被拼凑起来的？”
“嗯。”任宋演低下头看了她一眼，“所以对我来说，哪怕这个画面做得再真实，这片星空也是假的。纯揆她们倒是很喜欢，但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平时一个人看的话，也会觉得没什么趣味。”
林允儿犹豫了一下，又抬起眼，乌黑的瞳孔朦胧地倒映着那错落有致的星点。
“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我和纯揆姐她们一样，也很喜欢这个画面。”她对男人正色地说，“谢谢您，向我展示了这个。”
任宋演盯着她看了几秒，而后就摇头说：“没关系，我只是动动嘴而已。你真要感谢的话，可以谢谢蝴蝶。严格来讲，这片天空是它‘画’出来的。”
林允儿从善如流，稍稍俯身，挽起耳边的头发，对着还在显示互动界面的手机说：“谢谢您，蝴蝶小姐。”
夜空之下，手机散发着柔和的屏光，“不必客气，允儿小姐，需要我把这一晚记录下来吗？”
林允儿愣了愣才领会智能管家话里的“这一晚”是什么意思。
“谢谢，不用了。”
听见她包含谢意的礼貌答复后，手机上的图标律动了两下便也回复：“好的，我明白了。”
这样过了几秒，正当林允儿以为场面要冷下来时，任宋演忽然又开口问她：“你的看法怎么样？”
“嗯？”林允儿看向他，眨着眼，“您说什么？”
“就是纯揆刚刚说的那件事。在你看来，她是真心的吗？”任宋演头也不转地说。
林允儿面露意外：“我觉得……纯揆姐应该是有几分认真的吧。而且我看她的意思，也只是想和朋友们一起做一做有趣的事情而已。”
任宋演听完她的分析，点点头，却是没有发表意见，转而说：
“对了，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了？在吃饱饭，还有看到这些星星以后。”
他的语气很随意，如同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聊，但林允儿听到后，整个人似乎凝滞在了那里。
她先是迷茫般朝任宋演瞧去，接着变得沉默，独自垂下头，手中握着水杯，两边的肩膀渐渐就塌了下去。
事实证明，任宋演的询问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闲聊，而是按下某个开关的一只手。
或许就连林允儿本人也曾经恍惚地认为，她的难过与彷徨会被生活里的琐碎还有美好所冲淡，然而眼下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情绪告诉她——
“还是很糟糕……”少女启唇，轻轻地呢喃，“既觉得难过，又感到很委屈。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低着头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水杯的杯沿，紧跟着就望向了身侧。
“这几天我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您知道最让我不安还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情是什么吗？其实不是我还能不能回去的问题，而是我回去之后，该怎么继续生活的问题。”
“剧本也好，小说也好，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可以确定，我就是一个从您笔下诞生的虚拟人物而已……如果还能回去，我要怎么面对自己以前还有今后的人生呢？”
“一点意义都没有不是吗？”
她的眼眶蓦地微微泛红，视线却牢牢地锁定着任宋演的脸庞。
“我往前近二十年的人生，只是您笔下的一段背景故事、只是您给我的一些设定！我牢记在脑子里的那些感情还有经历，全部是假的！甚至于，连我这个人，也是假的……”
少女的气息有些急促，好像是愤怒，又好像难以自制的悲伤。
林允儿的胸口急剧起伏了一阵，她便把头回转。
“老实说，过去的这几天里，我曾经很怨恨您……”
她闭上了眼，那握着水杯的手掌却在不自觉地不断加强力度，抠着杯子边沿的手指关节正泛着苍白。
“我知道我不该怪您，但还是控制不住心情。是您把这虚假的一切灌输给我，让我曾经感觉那么幸福，可也是您，残忍地戳穿了这一切，让我好像坠入了地狱一样……”
八月初的夏天夜晚相当炎热，吵闹的蝉鸣即便在深夜也不曾停歇。
夜色很不平静，而此时此刻在这处户外庭院里坐着的两个人，内心也并不安宁。
任宋演听完少女的倾诉或者说抱怨之后，始终不发一语，他仅仅是侧着头，用意味不明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林允儿。
或许是他的沉默令人产生了误解，林允儿猛然间惊醒，抹了抹眼角就说：“抱歉，作家……我不小心失态了。”她慌张地摆着手，“我刚刚，其实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
“我明白。”任宋演轻声打断了她，“而且我也理解你的那些想法。”
他挺明显地停顿了下，随后才把话讲完：“我只是因为你的话，忽然记起来一件事。”
林允儿微怔，不由得问：“您记起了什么？”
“曾经有人和你一样，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可以看出，任宋演的这句话让林允儿产生了浓重的诧异之情，甚至短暂地压下了少女心中的伤感。
她禁不住地追问：“那是谁？”
在这一刻，她本能地想到前面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两个人，也就是刚离开不久的李纯揆和崔秀荣。
谁知道，任宋演却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又好像不那么意外的第三个答案。
“是孝渊。”他说。
男人看上去想了想，又补充：“就在当初我拒绝了她的表白之后。”
杯子里的水陡然荡开了一圈涟漪，充分反映着当事者此刻的心情。
林允儿瞪大眼睛，盯住任宋演没作声。可不作声归不作声，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内心很纠结。
“孝渊姐曾经……对您表白过吗？”林允儿不自觉地凑近，很小声地问着。
任宋演看了她一眼，说：“如果感兴趣的话，你之后可以自己再问她。”
林允儿自然不敢跑去金孝渊跟前询问，她的模样看上去既茫然，又有一丝掩藏不住的震惊。
随后，少女又问：“所以，您说孝渊姐对您说过和我类似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被我拒绝之后，没过多久她就突然打电话过来，把我痛骂了一顿。当时她也这么说过……说我把虚假的一切灌输给她，又残忍地揭穿事实。”
林允儿听完，结合任宋演和金孝渊等人十几年的交情，她一瞬间就有冲想问问任宋演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然而考虑到金孝渊本人如今的婚姻状况，话语涌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
“那您……现在跟我说这些干嘛？”
“很显然，孝渊曾把我和她的相处，包括我对待她的一些态度，误解成了某种情况，所以她当年才会那么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曾经在我和她之间造成了很大影响，甚至闹到连其他人都知道的程度。”
难怪之前在酒桌上，其他人会那么一致地认为任宋演应该在金孝渊的婚姻变故里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原来金孝渊告白失败的事在任宋演他们这个小团体中居然不算是秘密？
与此同时，通过任宋演的讲述，林允儿也聪明地领会了男人为什么会把她和金孝渊放在一起比较。
“这不一样！”她马上反应激烈地说，“对，孝渊姐她现在看起来是已经没事了，和您的友情也很好地维持下来了，但……但她当初的遭遇，又怎么能和我类比？”
情急之下，林允儿甚至口不择言地丢出一句：“你们纠结的只是爱情，我纠结的可是人生！”
“爱情不也可以是人生组成的一部分吗？”任宋演心平气和地反问，“今天晚上，我们所讨论的那些话题，归根究底，无非就是有关爱情。”
“有的事，也许放在当下你会觉得无比重要，但时间往往能以另一种方式帮你解决烦恼。”他继续说，“你也许还会介意、不能释怀，但你总会习惯这样和烦恼并存的生活。”
“你是了解孝渊性格的，尤其是二十代的她，骨子里其实骄傲得很。成年后的第一次心动，直接以惨烈的失败而告终，这样的结果对于当时的孝渊来说，应该也不啻于以往的人生完全崩塌。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当时可能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和我一辈子不再见面了。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我和她往后的这十几年。”
林允儿侧头注视着男人，脸上的神情在默然之余也显得复杂难言。
她刚才说出那些话，本来也没指望任宋演会安慰自己，但她更没想到，任宋演给她的答案会是这样的“简单粗暴”。
任宋演的想法总结而言，无非就是一个含义，林允儿自身反正无法改变局面，与其无谓地沮丧难过，不如以积极的心态去接受一切。
然而道理虽然清晰明了，林允儿也并非不懂，但她仍然有点接受不了任宋演这般理性至极的思维方式。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看向两人头顶的那片星空，咬咬牙问：“即便明知道是假的，您也会觉得美好吗？”
任宋演坐在她身边，看也不看她，嘴里很气人地说：“所以我才这么劝你。你和她们不都觉得即便是虚假的，也很美丽吗？”
林允儿的胸口刚开始剧烈起伏，又听见男人话锋一转：“要么，我再给你一个建议。”
她颦眉看着任宋演：“建议……什么建议？”
“还能是什么建议？你既然不愿意安分地接受，那就去试着反抗吧，然后努力去争取你自己想要的结果。”
“嗯？”林允儿精神一振，连忙面向任宋演，“您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我有什么办法的话，当然之前就会告诉你。”
任宋演说出口的话令少女第一时间大失所望。
她也听懂了任宋演的意思，重新垂下头去：“您让我自己想办法？我现在连基本的情况都还搞不清楚……”
“你不是还有我帮你吗？”任宋演突如其来地说。
“我们一起想办法吧，我们一起去面对接下去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去反抗的话。”他在少女的注目下，十分平静地说。
林允儿情不自禁地冲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会帮你。”任宋演突然挑起眉毛，“看你这样子，好像从来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那个、不是，我……”林允儿张口结舌。
正当她涨红了脸，试图进行解释时，任宋演却不再逗她，正色起来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就试着把自己的家人也带出来吧……带到这个世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