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如在云中,不落凡尘。
小猴子见云游不为所动,转而嘻笑说:“以小人之见,他们既然那么想要,便将边城还给他们就是。”
此言一出,可谓技惊四座,诸人都不约而同向他瞧去。
子臣万不料连他也倒戈投敌,心头火起,厉声喝道:“休要再提此事,献城乞和者一律按叛国罪论处。”
云游一怔,想这小鬼必然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小猴子面色不改,笑着应道:“将军息怒,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想要削弱对方,就先增强对方,想要夺取必先给予这样的话。”
他本意是想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只是不好学,大体意思却是听过的。
“你这么说,莫不是已有克敌之法?”
小猴子看向云游,笑说:“小人哪有什么克敌之法,源出小张仪兄弟之想罢了,不知是否合他心意。”
说完他将右手食指伸向酒杯中蘸了蘸,又在板桌上划了几划,似乎是写了一个什么字。
众人探头一看不禁恍然,云游虽未以眼相看,然一个大大的“火”字却赫然印在他的心头,好似心事被他看穿一般,一览无遗。
云游其实早已想到此法,只是觉得太过残忍,是以迟迟不肯言说,当下听他说了出来,不由得不安道:“你……你当真要做此有损天道的事?就不怕老天惩罚么?”
小猴子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小张仪兄弟,你怎变得这么优柔寡断,陈腐不堪了?倘若真有老天惩罚的话,那也无需复仇,更不会有那许多人无辜丧生。老天人人都要照顾,忙得过来么?
自古那么多征战的将军,哪个手上没沾成千上万人的鲜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道理相信你比谁都懂。”
“不错,小张仪兄弟你未免太也妇人之仁了,从前的你可不是这么婆婆妈妈,好不啰嗦。”
子臣言语中尽是失望和嫌弃之意,已没了以前见面时的亲热劲头,反倒对这叫小猴子的少年另眼相看。
癞头三见势,起身举起酒杯,嘿嘿笑道:“将军别跟妇人一般见识,咱们猴子兄弟年少有为,没了谁,天还不是照样亮?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来来来,咱们喝喝……”
众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将云游视若无物。
云游苦笑了笑,独坐一旁,自斟自饮,倍受冷落,好似和他们是两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一下云游深有宫中嫔妃荣极一时复又失宠之感。
只觉得自己十足可笑,是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生平顺风顺水的他,凭着一张利嘴,不论走到哪都是受人欢迎,何曾会有此等境遇?
他心中有了巨大落差,一股落寞感油然而生,登觉意兴索然,口中的美酒也没有半分滋味。
这晚云游喝得酩酊大醉,只想就此不再过问这些是非。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只觉睡在一张极舒适又带有一股女儿香味的床上,双手乱挥,口中嚷嚷道:“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溪辞此时打了一盆热水,拧干了毛巾,帮他擦拭酒气。
云游倒在床上,半睡半醒,口中继续嚷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诗万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弄扁舟……”
他一连吟了十来首傲世权贵的名句以泄胸中郁积之气,渐渐的终感疲惫,声音也小了下来。
溪辞坐在床边,将他盖好被子,摇了摇头,轻声说:“幕哥哥,你干嘛喝这么多酒,早些歇息吧,我先去了。”
云游一翻身,拉着她的手又复嚷嚷道:“我没……没醉,此刻我……我无比清醒,你不懂我,子臣也不懂我,天下没人懂我……呵呵……只有……只有老天懂我……什么万户侯,什么名门正派,通通都是假的……风老头,你在哪?我……我投降,我想去水星城……呵呵,魔教?魔教怎么了?我本是魔,谁人心中没有魔?……神又如何,魔又如何?还有何意义?”
溪辞背着身,被云游拉住,听得酒后吐露心声,不禁又转头大急道:“幕哥哥,你……你原来心中一直想着加入魔教?”
云游全然处于无意识之态,自顾喃喃念道:“什么天下大事,大侠英雄,百姓生死与我何干?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了,我好累……我只想回家……只想回家……奶奶……霜儿妹妹……顾姐姐……蛮子兄弟……你们等等我……等等……等……我……”
他双手摆了摆,突然一垂,再无声息,头靠在床沿,沉沉睡去。
溪辞本是脸现杀机,然看云游安然入睡的模样便如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个迷了路,一心只想回家的可怜孩子,如何下得去手?
只望着云游呆了一会,轻叹一声,松开了按住剑柄的手,将他身子移正,轻轻拉过被褥,盖好后便悄悄转身离开。
待得云游睡醒,已是正午时分,他领着小白马随同溪辞在鹿城内走马观花。
小白马对各种新鲜物事颇感兴趣,把玩拿捏,很是开心。
云游见她融于人类中也甚是欣慰,想总算有一件事是如意的。
有时也会见到溪辞一个人发呆,独坐凉亭头靠石柱,望向南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
恨君生不尽,我老君还生。”
云游在她身后,听了微微一笑,想必溪辞妹妹是知晓了那莫疯子练了《太阴虚水经》不见生老而发愁。
人人都盼长生不老,可她却恨这疯子不老,怕自己老了他还不老,是以内心矛盾重重,顾虑的也多了。
云游轻咳一声,打趣笑念道:“
生老不由人,此生是同生。
与君生一日,天长地久时。”
溪辞一惊,转身回头,和羞而走。
虽有溪辞在身边偶以消遣,可每每想到奶奶她们,总是心下惴惴。
接连几日始终没有任何她们的消息,派出去打探的人马也没有任何回音,石沉大海。
这日阴雨绵绵,一如云游的心情,糟糕透顶。
他在将军府内来回踱步,不时向着门外“哗啦啦”的大雨张望,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安之情到了极点。
终于按耐不住向溪辞急道:“不行,溪辞妹妹,快备马,我要亲自回去一趟,再这么等下去,我要疯了。”
说着便向外行去。
溪辞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皱了皱眉说:“幕哥哥,下这么大的雨,你确定要现在回去么?子臣将军那边又如何交待?”
云游这一急也没想那许多,哪怕不辞而别也要尽早回去看到奶奶她们才心安。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云游心头一紧,极目远眺。
遥见不远处的大雨中,马蹄下烂泥飞溅,一左一右,两乘快马并肩奔来,正是云游所派出去打探的人马。
那两人全身湿透,眼睛也被雨水冲得睁不开,不待近前,便慌乱自马背翻跪在地。
云游心中打了一个突,如是吃了一记闷拳,预感不妙,急问:“人呢?她们现在何处?可都安好?”
那二人跪在雨中,彼此看了看,似是有所顾忌,深恐受到责罚。
云游一呆,向后踉跄几步,遥见不远处一骑马驼着一人朝这边急奔而来。
待得近前,云游也看得清楚,那在滂沱大雨中伏在马背上的是一名身宽体阔,满脸横肉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许久不见的三九教长老猪佬九。
云游不及多想,当即迎了出去,一颗心几欲从嗓子眼跳将出来。
猪佬九一见是军师,立时自马背上滚落,匍匐在地,身下的雨水瞬息间染成了红色,显是受了极重的伤势。
云游心头一紧,欲要搀他起身,猪佬九却失声痛哭道:“军……军师……小人保护不周……罪……罪该万死……”
云游虽已料知不妙,然听得此言还是有如身受雷霆一击,身子一软,瘫坐在泥浆里,不住张口吸气,似是胸口被堵住一般难受。
与其对面,勉力道:“说……说吧……她们……到底如何了?”
“前几日我们三九教突然接了圣旨,说军师你已归附朝廷为官。并为朝廷立了大功,是以恩赏携你家眷进京世享爵位。
奶奶,霜儿,大夫人她们决意与你同去,然又如何舍得教中兄弟?为此三九教内部起了争执,最后由教主他们护送军师家眷入京,广教头和我们留守。
不料在进京途中,她们……她们遇上了一帮蒙面匪徒……她们……她们……”
说到此处,猪佬九口涌一口鲜血,低声续道:“她们……她们全都死了……满地都是死尸。事后广教头大怒,将所有责任都……都归咎在军师身上。并宣布全教与你划清界限,自……自掌门户……一些不服的兄弟都被他残害……我……对不住军师,对不住兄弟们,没能……没能……”
云游听得她们已死的消息时,一道惊雷“喀喇”划裂天空,耳中嗡嗡直响,全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哇”的一声,将滞塞在胸口的气血呕出,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泥浆中。
在云游离开的时日,三九教已频繁受到“正义”人士和武林正派的打压排挤。
加入魔教,投靠朝廷,依附权贵,等等让江湖武人所不耻的行为一一让云游做了个尽,三九教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广元和一众兄弟对这样一位惹是生非的无行浪子早生不满,若非有顾三春压着,何忍至今日。
他将心中怨气发泄在源头云游身上也不无道理。如不是因为他,这一切的一切便不会开始,他们依旧在母狼山上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大王顾三春也不会为这薄情小人所负,落得如此下场。
云游在昏睡中,又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耳中回荡着霜儿妹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奶奶摇着蒲扇,坐在茅屋前的参天古树下,一脸慈和的向云游笑问道:“云儿,你找到了自己么?”
云游一呆,站在树下,不自禁抬头向上,却见枝头结了累累硕果。
定神一看,不觉骇然,那枝头的累累硕果分明就是一颗颗不住滴着鲜血的人头。
那些人头的面孔无一不熟,奶奶,顾姐姐,霜儿妹妹,小仙女,蛮子,高手,真虚道长……好多好多。
他怔在古树下,天旋地转一样,忽而在头顶,树的正中心位置,看到了一个诡异熟悉又陌生的笑脸。
那笑得如此阴险奸诈,又转瞬极是温柔大爱世间万物的笑脸,不正是自己么?
云游惊骇莫名,退了两步,只觉脚下一空,回身一看,却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本能伸手向上,蓦地手上一凉,眼前一把拉住自己的正是霜儿妹妹。
她张大了眼,眼珠骨碌碌转动,眶中泪水不绝涌出。
云游怜爱之心陡生,只觉心脏“砰”的一声,又鲜活跳动了起来。
他双眼迷迷糊糊睁开,耳听得尖细的声音不住哭喊:“哥哥……”
云游这才发觉紧握住自己手的原是小白马,她呜呜哭着,待得云游张眼便即扑抱进他的怀里。
云游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环视一圈,正见围在床边的是溪辞,子臣,子月及一众少年。
众人见他醒来,都松了一口气。
子臣微微笑道:“我就说小张仪兄弟乃是大圣人,怎会如此轻易死去。”
溪辞抹了抹泪水轻声说:“幕哥哥,你昏睡了两天两夜,心脏骤停,全身冰凉,都以为你……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小猴子立在她身后,嘿嘿笑道:“小张仪兄弟异于常人,自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就是一个怪物。”
子月虽和云游交集不多,然听此言也不禁白了他一眼,嗔道:“你这小娃娃也是一个怪物,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心眼比大人还多。”
小猴子嘻嘻一笑,也不在意。
溪辞回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子月瞧在眼里,偷偷挥了挥手,向众人使个眼色,纷纷提出房间,只留下溪辞和小白马相伴。
待得人散,溪辞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递到云游手里,轻声说:“这是你那属下弥留之际要我转交给你的。
说是你奶奶临终前一天便叮嘱过的,一定要交到你手里才心安。
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云游起身接过,握在手里一看,却是一把花白的枯发。
他呆望出神,霎时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再也无法抑制的哭了出来。
溪辞自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对着这缕枯发哭得如此伤心。
只道他是个没心没肺,只会开怀大笑的多情浪子。
却哪里晓得这枯发便是从她奶上截下来的。
那时候云游还小,动不动便喜欢趴在奶奶后背,摆弄着奶奶还算柔顺的发梢,来回扫动自己的小面。
一面扫,一面麻痒的格格发笑:“奶奶,你的头发好温柔,好舒服呀。”
奶奶总是笑呵呵说:“你这小嘴可甜呢,再过个二十年,奶奶行将就木,那时你便不会这么说了。”
小云游一脸不解问:“奶奶,什么是行将就木?”
奶奶笑着说:“就是快要死了,要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世界。”
小云游也不明白什么叫死,只道奶奶真只是去往另一个世界而已,到如今也是这么认为,是以摇着小手道:“不会的,奶奶就算过一百年,头发依然是这么温柔而又舒服。倘若奶奶真的死了要去另一个地方,那奶奶可不可把你这头发留给我呀?”
奶奶抚着他的头,不禁哈哈笑道:“好,好,好,等奶奶死的那天,我一定将这头发留给云儿。”
此刻云游望着这手中的枯发,睹物思情,彻底崩溃,眼中的泪水便如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握着奶奶的头发,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好似家也没了,路也迷了。
从来不知世人为何要哭的他,直到今日才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之痛。
这种痛无法排遣,哭便成了唯一的途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云游眼中,奶奶好似生来便是为了成为自己的奶奶,不曾年轻过,亦不曾衰老过。仿佛记忆里,奶奶一直都是奶奶的模样,永远是一副慈祥温和的笑脸,不论顺境还是逆境,她都安之若素,从不怨天尤人。
那时候小云游便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也要娶一位像奶奶这样好脾气,既温柔又善良的姑娘做妻子。
自己定然会好好疼惜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云游也从未想到过,人终有一天都是要离开的,更不会想到奶奶连同霜儿妹妹,顾姐姐蛮子他们也会一同而去。
这是云游无法接受的事实,他只觉万念俱灰,长恨为何还要醒来,来到这痛苦的人间,睡在梦中永不分开,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