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愿你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是啊,弱国无仁义,强国怀道德,一个人连人也没修好,又谈什么修仙?
云游只听得如诉心声,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解开了他反缚的绳索。
“大王子心系苍生,实乃一代明主,你且回去向大王回禀,天朝愿与北夷永修同好,万世不争。”
子臣子月和小猴子等少年都是一怔,恩达尔亦瞪大了眼,诧异道:“永修同好,万世不争,你……你此话当真?”
子臣听得二人之言,想两国若能修好当然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然又只听他一言,如何能让人信,是以质问道:“空口无凭,你的话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小猴子不觉哈哈笑道:“你们可真有意思,小孩子过家家么?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可真幼稚。”
恩达尔一想,点了点头道:“对,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们,除非你们即刻退出边城,咱们两国以鹿水为界,永不侵犯。”
他如此说也存了求死之念,是以信口开河,没作妄想,子臣子月小猴子等人无不张口结舌,想你倒打一耙,真是敢说。
岂料云游竟豪气干云应道:“爽快,咱们一言而决,男儿大丈夫绝不食言。”
说罢云游伸出右手小指勾起大王子左手小指,大拇指一按。
恩达尔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兀自没反应过来,怎也没想到这就答应了?
虽不解这手势的意思,但猜想多半就是立誓明志之意,是以当即双手交叉于胸口闭目虔诚道:“倘若小张仪兄弟依言归还边城,北夷与天朝永世修好,至少在我在位期间可保两国相安。如违此誓者当身入万丈深渊,不得好死。”
恩达尔一番狮子大开口,没成想这人居然如此认真的赌誓盟约,心想不论真假,于我无损,先答应了再说。
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回边城,何乐而不为?到时他要反悔,那也是师出有名。
子月先是一惊,而后指着云游怒问道:“小张仪,你好大胆,谁给你的权利说要放了他的,我们几时答应了结盟?”
她这话正说出了子臣和小猴子等人的疑问,然听云游躬身拜道:“公主,难道你喜欢战争?喜欢看到两国交战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么?
两国恩怨何时是个头?终要有一方先罢手。”
子月望了恩达尔一眼。
奇道:“我当然不希望这样,可我如何相信他?谁知道他一回去会不会又打过来,这种恩将仇报的事他们又不是第一次了。”
恩达尔听了有些惭愧,向子月和云游深深拜道:“此前有负两位将军,北夷人心中至今未能忘怀。可那是不得已之为,今番又蒙小张仪兄弟信赖,实不敢再有负所望。
公主,请信我一回,倘若你们天朝真是言而有信,放我回去,又以德报怨归还边城,那此等胸襟即是我们北夷人再如何霸道,亦无法背信弃义,行此不道之举。”
子月听他言辞诚恳,绝无回旋余地,不由得望了望子臣。
子臣沉默不语,看了看云游和小猴子,想这愿景是好的,可到嘴的肥肉又怎舍得轻易吐出?
小猴子看着众人目光都扫到了自己身上,向着恩达尔嘿嘿笑了笑:“纵虎归山么?你说的可是轻巧,你的话有几分重量?倘若不允又当如何?”
云游向他看去,不禁一愣,只见他身后的一群少年人中有一位颇为眼熟。
尖嘴猴腮,头顶癞头,干瘦惹眼,这不正是那破天门派的节奏大师,癞头三么?
不知何时已到了边城,会同这些少年在了一起。
恩达尔脸色一变,厉声说:“我的话在北夷国中的份量虽说不上一言九鼎,然我父王已将大位传接于我。
想来此刻正积极备战,势必会为了他的爱子而举国复仇。
我想这样的局面定然不是诸位想看到的,如是能两国修好,信守承诺,岂不是两国百姓之福?
孰轻孰重,相信各位都是聪明人,不必我再多说。”
恩达尔初时抱以必死之心,想要殉国明志,可见他们前倨后恭,听其言语间大有转机之意,是以恩威并重,软硬皆施。
子臣听后,不悦说:“你是在威胁本将军么?如要开战随时奉陪。”
恩达尔一笑道:“将军还是多为万万子民想想,是战是合,全系于你一念之间,望慎重。”
子臣正迟疑间,云游接口说:“大王子乃是性情中人,我愿意替他作担保留下来为质,直到两国罢兵言和,签订互不侵犯盟约为止。”
他一心想要达成此愿,是以不惜以自己为筹码,押向和平一方。
恩达尔听后大为感动,向云游一拜说:“承蒙小张仪兄弟如此信任,在下必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维护两国,友谊长存,不负兄弟所望。”
说完拿起身边的酒袋拔下塞子,大饮一口递给云游,朗声笑道:“小张仪兄弟心有大爱,与我脾性颇合,如能促成此事,再见之时,咱们不妨以兄弟相称。”
云游胸中豪气陡生,哈哈一笑,接过酒袋仰头便饮。
不想这是马奶酒,又酸又辣又甜,还伴着一股奶香味,怪怪的极不适应。
反呛了一口,酒水洒了一身,豪气也荡然无存,只尴尬的和他相视一笑。
子臣立在一旁,寻思方才小张仪已生退意,而今却为了这北夷王子又甘愿留下,会不会是小张仪已有良策在胸?
这人放与留已实无多大紧要。
如放了此人换得小张仪留下,亦无不可,相信皇上也会同意,是以向恩达尔拱手说:“大王子,如此重大的决定,岂是小将能够做得了主的?待我向皇上禀明,七日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恩达尔一想有理,点头答应道:“不错,这确实得让你们好好考虑,诚如将军所言,七日之后我必再率大军前来。
那时是把酒言欢,还是兵戎相见,自有分晓。”
说罢抱拳四方,转身便要离开。
范人王和几位少年齐阻到他面前,怒目而视,子臣摆了摆手说:“放他走。”
人墙一呆,还是让开道来,恩达尔匆匆上马,头也不回的去了。
子月望着子臣说:“真这样放他走了么?”
小猴子不住摇头,冷嘲热讽道:“可笑啊可笑,兄弟们拼死拼活以命换来的边城,就这么轻轻松松几句话被人给骗回去了,哎……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他一说完,子臣“砰”的一拳,重重砸到桌上,大怒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北夷人狼子野心,迟早要有个了断,我又岂真能信了他的鬼话。
那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这七日,咱们正好设下埋伏,守株待兔,给他们好好摆上一场鸿门宴,一举而歼,永除后患。”
小猴子听了,心中一喜,不禁拍手笑道:“将军真是算无遗策,原来早已有了如此妙计,高,实在是高。”
范人王和一群少年听得有仗,纷纷摩拳擦掌,兴奋叫好。
子臣心有私怨,加之对北夷人也不信任,临时想着不如将计就计。至于这鸿门宴要如何摆,却是没有想好的,总算还有七日时间,相信小张仪足够筹划妥当。
云游则听得暗暗心惊,想七日云云不过是托辞,全无主和之诚,甚至连皇上那边都不会上报,他便会自做主张,公报私仇。
当即急道:“子臣兄弟,切莫因私废公,当以大局为重。”
子臣看向云游,微微一笑说:“小张仪兄弟方才声情并茂,让那贼子信以为真,委实功不可没。我如不是以大局为重,当场便要杀他泄愤了。
放他回去那是抛砖引玉,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备战,不正是你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策么?”
云游这才明白为何适才子臣不发一声,原是他一直以为我在和那大王子周旋,称兄道弟全是疑兵之计。
还道他已默许了自己,可真是太天真了。
蓦地只觉心中一酸,大有被所信之人利用的感觉,垂头丧气,喃喃自语道:“就非打不可么?那大王子并不像说谎之人,想来他是不会骗我的。”
子臣见他甚是沮丧的神色,蹙眉奇道:“小张仪兄弟,你莫不是认真的?北夷人的话也能信?打仗非同儿戏,岂是三言两语便可言和的?
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可别将真情错付,真把敌人当了兄弟,那样入戏太深,容易入魔。”
小猴子嘻笑道:“是啊,小张仪兄弟,北夷人奸诈非常,可别太认真。要知道你父亲亦是为他们所害,重蹈覆辙的傻事想来不该发生在你身上。”
云游霎时间失魂落魄,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想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以为是,真当自己是大圣人了么?总是悲天悯人,殚精竭虑的想着为世人谋求和平。
而在旁人眼中,都只是看怪物看傻子一样的看着自己,没人能够理解自己那些听来古怪荒诞的想法,听来多是天真妄想,幼稚而可笑。
云游神情落寞,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想到底是自己真的太过天真还是世人太过复杂?
明明道就在那里,如此简单,他能感受得到,却为何世人始终不懂?
子月见云游低着头呆呆出神,恰似一位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觉心生怜惜,拍了拍他后背,温言道:“喂,小张仪,这可不像你,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子臣他们也没说错啊,北夷人不可信,别太在意了。”
云游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子月和小猴子等人没听他说完,皆是吃惊道:“离开?去哪?”
云游仰起头,想了想,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的微笑,似是想到了极幸福的事,轻声说:“想家了……”
众人不语,便在此时,一直躲在众少年之后的癞头三忽而桀桀笑道:“嘿嘿,小张仪兄弟,你的家不久后便该在京都城内了,望坡城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云游一怔,紧问道:“你……什么意思?”
癞头三将一道黄皮卷轴一展,抖了抖,却是一道圣旨,嘿嘿笑道:“皇上得知小张仪与子臣将军联手抗敌,并攻破了北夷的绿原边城,龙颜大悦,特命小人将喜讯传到。
赏小张仪黄金万两封万户侯,并恩旨将你全家老小尽数迁至城内,不日后你便可与他们在京都团聚了。”
云游听罢一呆,有如晴空霹雳,登时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喝问道:“什么京都?你给我说清楚些,什么狗屁黄金万户侯,我不稀罕,我的家在望坡城黄土县。
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该来归置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对故乡有种极其强烈的归属感,如是从前的小张仪,兴许会为这些东西所动,然此时今非昔比,而今的他再看这些身外之物时,真真可以说是视金钱名位为粪土了。
只是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让子臣子月听来甚为不快。
人人都渴求向往的高官厚禄,怎么到他眼里却成了狗屁不是?繁华无比的京都还及不上那穷乡僻囊鸟不拉屎的黄土县?
这在任何人眼中看来,多少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癞头三被他一提,怯懦的陪笑道:“兄……兄弟别激动,皇恩浩荡,这不是免了兄弟你的后顾之忧,但可尽心为朝廷效力么?说来我家的奶奶还是受了兄弟之惠才得以进京享福呢。
现下小人自作主张,将恩公的家眷一并迁来,实是报答恩公的举贤之义。”
云游见他笑容猥琐,实难与报恩二字相连,料来定是怨恨自己出了馊主意,害他不得自由。
是以用同样的手段在皇上面前进言,将自己捆在前线效力,名为恩赐,实与人质无异。
云游恼怒之下一脚将他踹开,大骂道:“无耻小人。”
这个词陪伴了云游一生,从来都是别人这样说他的,而今却发于己口形容在别人身上,那是要甩掉这个身份,正德正道了。
子月听云游话里含刺,亦没好气道:“喂,小张仪,你骂谁是小人?我皇帝哥哥对你这样厚爱,你不谢恩还罢,竟在此指桑骂槐。
你可知道就凭你刚才这几句不敬的话,便是杀头大罪么?”
云游置若罔闻,想她贵为公主,一生养尊处优,又怎知道其中厉害?
天朝与中原武林势力向来不相往来,是以与北夷交战时得自武林各派相助亦是聚散凭风,无有交集。
朝廷忌讳朝中官员与武林人物打交道,武林中人则视为朝廷效力之人为走狗鹰犬。
虽说同为天朝子民,然独治已久,根深蒂固,国是国,城是城,不可混为一谈,否则坏了规矩,必为同道所指。
云游此番孤身入城相助朝廷已然算是越位,而朝廷大肆宣功嘉赏,那岂不是在昭告天下,小张仪已投靠了朝廷,且举家内迁,要彻底断绝与武林各派的关系么?
他个人是无所谓的,然小张仪三字已成了三九教的专有名词。
三九教中不论新老成员无不奉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无踪的多情浪子为创教师祖,可说人不在江湖,江湖永有关于他的传说。
经次一闹,江湖中人定然要在背后指摘三九教是个没有风骨,趋炎附势,低贱下作贪图权贵的教会,折了武人气节。
这先河一开,大违武林的约定成俗,性质影响恶劣之至,势要得罪一大批守旧派别了。
云游干了他们想干却又不敢干,亦或无法得到朝廷的垂青,乃招嫉恨。
就如群狗蹲在地上企望着主人搁置在饭桌上的骨头,主人不将骨头丢下桌,谁也不得跳上桌来抢夺,这就是规矩。
而今小张仪这条顽犬有恃无恐的跳桌夺食,且大受主人赏识,如何不教那些谨守江湖规矩的群雄着恼?
其实云游本就是一个极不安分之人,多喜做些打破常规之事。
规矩本是人为,禁锢枷锁什么的终对他这种无赖无有效用。
先前与人人谈之色变的魔教多有瓜葛,或真或假有意无意都在他心底种上了反叛的种子。
众人言之白者,云游总会找其黑,众人言之黑者,总也能以辩其白。
此道一以贯之,便也不难理解他那些让常人听来怪异荒诞的道理。
若非当初过不去那道认贼作父的坎,现下早已成了魔教圣徒,随同风老头开启除尽世间欲望的大业了。
而今世事难料,阴差阳错的竟做起了护国大英雄,加之这圣旨明示天下,谁也不会怀疑小张仪这小人是为了权势而辱没了武林豪杰的气派。
云游倒也不是因为开罪了武林各派而迁怒于癞头三。
他这一生之中都在不停的得罪人,虽说无心,然则凭着花言巧语的本事始终未得罪过女人,却是他生平值得吹颂的一大壮举,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的。
至于那三九教的军师之位更是浑没放在心上,一切身外之物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名缰利锁,羁绊在身的牢笼而已。
他之所以如此愤怒,实则最最不舍的却是割舍不下那片生养自己的故土。
旁人很难理解像云游这样一位四海为家的浪子,常年漂泊在外,心中却会有如此浓烈的乡土情节。
虽说身在外,可他的心却无时不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这一在常人看来再也普通不过的字眼,然却成了云游一生之痛,成了他遥不可及的梦。
一切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无法回到那个无数次在梦中令他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故乡。
再也无法躺在茅屋门前的古松绿荫树下,听着奶奶讲述一个又一个新奇古怪的故事,伴着虫鸣鸟叫声和那大蒲扇下摇出来的清风安然入睡。
云游这一生的记忆中,好似大半都是童年,大半都是在故乡度过。
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反倒像是一场童年幻梦。
回首过往,停留下来的,依然是那个光着脚丫,拿着网兜,在夕阳下奔跑的追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