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交卷的时间有点早, 宝玉也没有太在意。写文章本来就看状态,他平时练习的时候,也不乏这种文思泉涌的情况。最后成绩出来,和苦心琢磨后的结果也相差不大。
恰好张矛也睡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考场。
迎面又是那家茶馆, 宝玉抬起头,不受控制地往楼上看。先前敞开的窗户已经关上, 藤蔓重新在上面盘踞, 绿叶荫蔽, 打下一片阴影。
太阳换到了另一个方向, 下午的时候光线强烈, 莫名有些刺眼。宝玉干脆用手挡住眼睛, 仍旧固执地往楼上看。
结果显而易见,只是他不肯轻易地放下心里渺茫的希望罢了。
怎么会有人自讨苦吃呢?张矛想不明白。他陪着站了会, 最后受不住周围人的视线,伸手戳了戳宝玉的肩膀。
“他人应该不在这上面了,我们走吧。”
“……哦。”宝玉缓慢地低下头, 闷闷地应一声, 跟着他往边上走去。
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得张矛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们不也是朋友吗,你身边还有我陪着呢。”张矛不太会安慰人,他试图勾肩搭背,半路想起自己这个小兄弟身板堪比娇养的大小姐, 又怅然地把手放下。
他和五大三粗的弟兄们相处惯了,在浑身书卷气的宝玉面前, 总觉得有些放不开。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人伤心。张矛抓心挠肺地想了想,最后灵机一动。
“小兄弟,你先抬起头。”
宝玉慢吞吞地掀起眼帘。
张矛正在秀他的身材, 他就地扎起了马步,气沉丹田后,露出来的手臂上鼓起线条流畅又结实的肌肉。
一看就知他平日里没少下苦功夫,基本功练得极扎实,身形连晃都不晃一下。张矛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笑道:“怎样,看着安心不?”
宝玉:“……”
他抿唇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初的经历,叹道:“你该不会还想着保护我吧?”
“那当然了,”张矛直起身,想也没想地说,“我们习武之人最讲信用。况且你这身子骨这么孱弱,我不多练练,怎么保护得了你。”
宝玉心情复杂,他看着一脸赤诚的张矛,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挺能打。
况且这再怎么说也是对方的一腔心意,宝玉嘴角噙着笑,感动地说了声“谢谢”。
张矛被他如玉的脸庞恍了一下,再听他说话,脸上可疑地有变红的趋势。他赶紧挠挠头,粗声粗气地说:“应……应该的。”
“对了,有样东西我还没给你。”余光瞥见自己的小厮,张矛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先前王爷还拜托了他一件事。
招招手让他们过来,张矛从他们手中接过一张小纸条,直接塞进一脸茫然的宝玉手里。
“他让我给你的,你回去再看吧。”
他?宝玉意识到张矛一直在有意地模糊王爷的身份,他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纸条,重重地点一下头。
答应人的事都完成了,张矛浑身轻松。他咧开嘴笑了笑,冲宝玉道:“那我先走了,今晚约了弟兄们吃饭,等下次有空再来找你。你也早些回去吧,一路小心。”
他看着有那么体弱吗居然连回家都要让人担心。宝玉哭笑不得地同他挥挥手,目视着他走远,才转身回府。
因为秋闱要考三场,每场又惯常要考三天,所以等在外面的人很少。荣府的人也回去了,大概想着三天后再来接他。宝玉在考场外面没看到自家的人,便自顾自地往回走。左右他并不娇弱,运用上简单的步法后更是走得轻巧灵活。仅仅用了半刻钟功夫,便回到了自己家中。
见他回来,府里的下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好的三天时间考完呢?
莫不成是考砸了?
府里下人面面相觑,宝玉没察觉到他们的小心思,照例分别去贾母和王夫人的屋里坐了坐。按理来说他还还应该去老爷那里一趟,只是他实在好奇水溶到底给他留了什么,便私心没往他那儿去。
他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打发茗烟在外面守着,然后紧张地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会写什么呢?一路来宝玉已经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想过他可能会解释、或者可能会道歉,只是无论怎么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那么真实。
现在倒是真实极了,某人亲手所写,再无猜疑的空间。宝玉屏住了呼吸,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纸。
开头写了两个字,是个称呼。
“——玉宝?”宝玉倏地松开手,任由那张纸跌落在桌上。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念能这么烫人,局促得他手脚不知往哪放了。
见他反应这么大,小八有些醋:“崽崽,你是不是拿倒了?”
宝玉:“……不能吧?”
他慢慢地镇定了些,宝玉捡起那张纸,重新朝上面看去。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念头,既希望是拿倒了,又希望不是。纸上的字重新印入眼帘,宝玉看了会,露出一个傻笑。
“没倒。”
小八:“……”就这点志气。
宝玉摸摸脸,王爷这么称呼,怪让人难为情
的。他脑子里放空了一会,才有精力去思索纸上的内容。
其实上面写得不多,不过如他所愿,花了一大段来征求他的原谅。缘由虽然没细说,却也能看出他不是出于自身意愿而疏远。宝玉心满意足,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收进自己放贵重物品的小箱里。
既然王爷这么诚心诚意地道歉,他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好了。
纸上还约了他月末在城外的云顶寺见面,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现在见面也不方便了,宝玉便格外重视这次见面机会,叫小八一定记住,届时提醒他。
小八愤懑:“我是不会帮助你们私会的!”
私会?
宝玉翻翻眼:“又不是偷情,你紧张什么?”
孩子大了不由娘,小八已经体会到这种心酸,它小声哼哼:“反正不会帮你。”
这么说就是记在心里了,宝玉非常淡定,让茗烟送来晚饭,不慌不忙地吃了一大碗。
小八冷静了大半天,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就帮你记一会,忘了也不能怪我。”
宝玉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统统最好了。”
小八:这该死的甜言蜜语
接下来的两场,宝玉依旧过得很随意。虽然不像上一次那么夸张,头一天就出了考场,但仍比同场考生快。考试的时候府里的人不好问他考得怎么样——万一打击到他呢?现在考完,他们也不想问了。
看宝玉这副悠闲样,多半是没考好吧。他到底还年轻,考砸了也能理解。于是大家除了私底下笑话他,不习惯被家规约束的人还有些蠢蠢欲动。
这状元都考不上了,他们就没必要遵守这劳什子家规了吧?
宝玉也察觉到了府里的暗流涌动,毕竟有茗烟这个万事通在身边,他想不知道都难。然而他并没有多在意,甚至在这风口浪尖,他还跑去贾母那儿,称自己要去云顶寺烧香,以求能为自己争得一个好名次。
这当然是他的托词,不过府里的人不知道,都信以为真。贾母连忙道:“那家寺灵验不?要不要老祖宗派人去各大寺庙——”
那也太兴师动众了,宝玉满头大汗地打断她:“灵验,环哥儿为我求的护身符就是这家寺庙求的,可灵验了。”
他也忘了具体是不是,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把能说的随口都说出来。
那就好。贾母放下心,又笑道:“既然如此,干脆让家学里的考生都去。你那个朋友不是准备了好久么?你把他叫上,让他也一道去吧。”
宝玉估计贾母说的是秦钟,就他在老祖宗面前露了脸,还一直在家塾里学习。只是不知为何,并没有收到他也参加了本场秋闱的消息。倘若秦钟参加了,应该会来找他的才对。
宝玉皱了下眉,其实他是想自个去,毕竟他去那儿是为了见水溶。不过老祖宗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
将这件事应下,宝玉又坐了会,陪贾母吃完晚饭,才起身离开。
回去后,宝玉让茗烟找人去给秦钟传了消息,便没有再关注此事。
夜色渐浓,茗烟见外面吹起了凉风,走过去准备把门关上。谁知他手才搭到门框上,一道细猴一般的身影就猛地冲了过来,撞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屋里同时响起了两声“哎哟”。
宝玉抬起头,扶额看着门口乱糟糟的场景。
贾环头上跑出了热汗,他抬头白了茗烟一眼,嘴里低声骂了一句“狗奴才”,便挪开视线,目光急切地在屋里逡巡。
茗烟捂着自己被撞得上下翻腾的肚子,委屈地缩到边上。
贾环很快看到自己的目标,他冲到桌案边,双手撑在桌上,喘着气道:“贾宝玉你搞错了,不是云顶寺,是观音祠!”
宝玉:“……”
良久,他干巴巴地回道:“就是云顶寺。”
贾环要给他急死了,他手上不自觉用力,捏得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是,你记错了!”
“我不可能记错,”宝玉脸不红气不喘,丝毫看不出他其实在心虚。他强词夺理道:“难不成你记性还能比我好?”
这……贾环没话说。他当然比不过,只是这个同背书怎可一概而论?
他不死心地继续解释:“来之前我问过母亲,她说就是在观音祠,还是从你干娘马道婆手里求来的。她说特别灵验,我才给的你。这难道你没印象?”
宝玉其实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还是嘴硬道:“我说是云顶寺就是云顶寺,一定是姨娘记错了,连带着误导了你。”
贾环被他气笑了,不过他这会也反应过来,估计贾宝玉根本不是想去祈愿,而是有什么事情要去云顶寺一趟。
既然如此,他就懒得同他计较了。
宝玉见他沉默下来,绕过桌子,哥俩好地搭上他的肩,笑道:“到时候你起早一些,我带你出去玩。”
“谁稀罕?”贾环翻了个白眼,问了具体的日子,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等他人都消失不见,茗烟才哭哭啼啼地凑上前来。宝玉看见他皱成一团的脸就忍不住发笑,他握拳掩了下唇,走到边上放药的阁子前,从里面拿了瓶药酒出来,倒了一些在手上。
“过来,我帮你揉一揉,包你明天生龙活虎。”
深知他手劲有多大的茗烟:……要不他还是疼着吧
出发那天难得的好天气,天上云层只剩薄薄的一片,阳光便大把地倾洒下来,落在屋顶、树梢上,为它们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
贾府里的人早早地集结好,宝玉看着那一大串人,头疼地想,等会一定要找个机会偷偷溜掉。
秦钟人还没到,贾府的下人请了又请,他才坐着一顶小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数月不见,他的气色又差了好多,面容惨白,唇色寡淡。往前还能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如今却只看得出病态,瘦得快不成样了。
贾家的人见了他,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宝玉问:“你这是生了什么病,大夫怎么说的?”
秦钟勉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他抬眼在庭前扫了一眼,见人数众多,便咬着唇低声道: “说来话长,我日后再同你细说。”
宝玉犹豫一下,还是尊重他的想法,没有强行逼问。不过秦钟这样他也不敢带了——病成了这副模样,不好好休养,往外面跑做什么?
他气道:“你先回去躺着,今儿就别跟了。等我回头得了空,再来看你。”
秦钟被他近乎训斥的声音说了一顿,整个人都有些懵。他恍神了一阵,两眼无光地盯着宝玉的面容瞧了一会,不知为何格外坚持:“二爷不必劝我,我自己想去的。再说也用不着我爬山,让小厮背着我上去就行了。”
宝玉:“……”这是真不嫌折腾。
但秦钟都这样了,他也不好再劝,点点头算作答应。
一行人又整顿了一下,便正式出发。有了秦钟这个病人在身边,宝玉手握现成的理由,让其他人在前面,由贾蓉贾环一同领着。他陪着秦钟在后面马车上,慢悠悠地上山。
秦钟似乎很累,上了马车就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宝玉担心不已,在车上替他把了会脉,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他不该答应秦钟要求的,他的情况比先前想的还要差。手下的脉相虚浮,半天都不见得跳一下,不看秦钟都外表,光凭脉象,他几乎都要认定这是一个快死的人了。
然而这会也不好返程,长时间的赶路对他身体反而是负担。宝玉只能从瓶子里倒出药丸化在水里,喂秦钟喝了几口。
那药发作快,很快秦钟的气色就好一些,脸上也有了血色。等到下车时,他脸上神采奕奕,简直跟没生病一样。
其他人看得啧啧称奇,感慨云顶寺果然有些玄妙。
宝玉心里倒没他们那么乐观,但他也不愿往坏了想。只能找上云顶寺的和尚,让他们提前准备好禅房,供他们届时休息。
贾环他们年轻精瘦,脚程很快,不多时就爬到了半山腰。秦钟自己在走,速度不快,但走得很虔诚。
宝玉心事重重地跟着他,期间好几次提出让秦钟先去休息,都被秦钟拒绝。他只能不着痕迹地把秦钟往后山领。幸好身边有小和尚带路,一路边走边说,秦钟也没生疑。
很快到了一处梅林,宝玉仔细找了找,见里面深处果真有一四合院,眼睛不由一亮。
这就是约定好的地方了。
他找得过于专注,都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还是小八提醒,他才意识到秦钟离自己有些近了。
不知何时,原本走在他侧后方的秦钟转到了他的斜前方,他也在看这处梅林,只是瞧一会就会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宝玉。
宝玉回神后留意到他的视线,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了?不舒服?”
秦钟喘着粗气逼近,“嘘,别说话。”
宝玉:?
他一脸懵,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中就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秦钟不管不顾,执着地往前凑。宝玉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身子略微往后一退——还没完全撤开,秦钟就先被人拎住领子,径直甩到旁边去了。
他跌在绵软的土地上,倒也没甩痛,只是有些头昏脑胀,半天没爬起来。
宝玉担心他的身体,跟着看了过去。只是他才看一会,就被人捏着下巴,又扭回头来。
水溶铁青的脸出现在视野中,宝玉头一次看他脸黑成这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般示弱的举动往常很好使,今天却不太管用。水溶依旧捏着他的下巴,眼神森寒。
“解释一下,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一副质问的语气?宝玉被他说得也有些生气,还有些无法言语的委屈在心里。
他瞄了眼秦钟,勉强耐着性子道,“我和朋友玩——”
总不可能说秦钟要非礼他吧,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还没等他说完,水溶就倏地逼近。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就这么从交接的地方传了过来,两人的脸贴得很近,呼出的气都纠缠在了一起。
宝玉蓦地僵住,只觉得脸上、耳畔都染上了另一个人的气息,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水溶也没有动,他就着这个姿势定了一会,再度往前倾了倾,声音低沉地道:“和朋友玩?我也可以和你这样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久违地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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