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回去后, 宝玉折腾了两宿,总算在厚厚一本《毒经》中,找到了些许思路。
这还是他事先排除了大半本发作很快的剧毒的情况下,可见这本书的作者对毒的研究到了何种地步。如果不是翻开它, 宝玉都没想过这世上的毒药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幸好他原本就有药理方面的基础, 翻阅起来不是难事。
经过细致的推敲,宝玉觉得, 影响姑父身体的说不定不是常人认识中的毒, 而是一种香料。因为慢性毒要发挥作用, 要么有人日日下毒, 要么经年累月地吃那几种吃食。前一种考虑到林府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 姑父又是这个家唯一的主心骨, 暂且不计入考量中。后一种又明显不符合现实,所以综合考虑后, 反倒是不惹眼的香料最有可能。
他计划着有机会再去姑父书房或者卧室一趟,不过当下,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水溶找来的时候, 都被小朋友眼底的青黑吓到了。他惊道:“你晚上都在做什么?”
宝玉懒懒地挥挥手, 没精神说话,阖上眼睛又开始犯困。
守在边上的茗烟道:“二爷这几日都在熬夜看书。”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二爷这么用功,怎么劝都劝不动,只能发愁地陪着他熬。结果经常他熬到半路睡过去, 醒来二爷还在对着灯翻书。这恒心,这毅力, 茗烟只能叹服。
“怎么这么用心,难不成是县试在即,开始着急了?”水溶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顺着秀直的长发从头抚到尾。宝玉本就困意深沉,被他这么在背上抚了几下,都懒得反驳水溶的猜测了。他这么聪明机智,会怕小小一个县试?
他不满地哼哼几声,便埋头睡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管周围。水溶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小家伙把他上次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顿时无奈地摇摇头。
“还不起来?今天的人你要不去见一见,恐怕要后悔。”水溶挠了挠宝玉枕在手上的下巴,冲茗烟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自家二爷背起来。
心知宝玉累了之后会睡得死沉,水溶也没担心他会中途醒过来,让茗烟把人送上马车,他打发茗烟同侍卫一同坐在马车前面,便让人驶动马车。
宝玉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好似换了个地儿,而且眼前模模糊糊地有个虚影。
他这是又被仙姑提到了幻境中?
天方夜谭的念头只是一瞬,宝玉眨了眨眼睛,眼前原本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床前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脸上有些圆润,是极讨喜的富贵长相。女子五官端正,长眉杏眼,顾盼生姿,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生丽质。
最关键的是,她的面容虽有了变化,却与宝玉记忆中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这是……阿姐?!宝玉眼前蒙上了一片水雾,又有些看不大清楚,鼻子也有些酸。他倏地低下头,眼底热热的,像是用热帕子敷过了脸。
几滴水珠不听话地从眼眶滚落了下来,宝玉干脆用手心捂上眼睛,一声不吭地缩了起来。这副抗拒的姿态是在场众人没想到的,女子怔了一会,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哄道:“怎么几年未见,反倒不肯看大姐了呢?莫不是还在生阿姐的气?”
“还是说,”元春拖长声音,“宝玉已经把姐姐忘了?”
“……没忘。”宝玉闷闷地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扑到她怀里,将她的腰抱紧。熟悉的怀抱又令他眼中一烫,宝玉不再掩饰自己,哭得断断续续,“我……我以为这是梦。”
他怕自己动静太大,吓到阿姐,或者一不小心梦就惊醒了。好不容易才梦到一次,他舍不得。
可是这会手底下是活生生的,温热的大姐。宝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收紧手。
元春被他勒得完全动不了,她眼底也有些热泪,只是一直强忍着。现在她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门口,水溶见到这一幅姐弟情深的画面,忽然扭头就往外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追出去,故意笑道:“不是你让我千万要把人带上吗?怎么这么感人的时候你反而站不住了?”
水溶摇开扇子,扇了扇风冷静一下。至于某个说风凉话的烂人,他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偏偏男子不依不饶,水溶烦不胜烦,只能反问:“那你跟出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看了心疼啊,男子哑口无言,找了个地儿坐上,闷不做声地开始喝茶。
这茶放在外面,早就放凉了。男子也没让人过来换,就着微凉的茶水喝了几口。
水溶一时心烦,他过了会才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见到平时总爱傻笑的小家伙默不作声地哭,偏偏刚才他哭得那么伤心,顿时心里更加烦躁。
明明哭得也不丑,可就是有些莫名地不顺眼。水溶捏着鼻梁叹了口气,回头坐到男子的对面。
他出门在外,用的是化称,身边的丫鬟小厮都称他为“七爷”,唯独水溶一如既往,继续叫他老七。
临时落脚的客栈有些简陋,男子放下茶杯,掀掀眼望向对面的人。
得,终于正常了。
他闷咳一声,本来想再商量商量南下后的事,光靠书信交流,到底不能说得尽兴。结果这一咳就有些收不住,他从
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掩唇压抑地咳了一会,松开手时帕子上有些暗沉的血迹。
水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手指用力,捏得扇骨都有些错位,才勉强稳住声线,低声问:“还要多久才能见到神医?”
“今晚。”男子懒洋洋地说着,自己半点没放心上。
“本来说是我们前去拜访,结果半路得到消息,神医担心我身体,自己赶过来了。”
水溶皱了皱眉,下意识道:“有些古怪。”
“谁说不是呢?”男子怅然地叹一口气,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有蹊跷,他也只能认命。
“我这破身子,太医都说了,能撑过二十已是难得。江南一行,你也别抱太大希望。真到了那时候,恐怕还得麻烦你收尸。”
他苦笑一声,哑着嗓子道:“还有阿元,也烦你照看一二。”
水溶沉默一会,无情地给他把茶水扬了,只剩一个空杯子摆在他面前。
“喝了凉水就净说胡话,你有这能耐,怎么不对着人家姑娘当面说去?”
男子:……
他是快死了,但他还不想自己主动去找死。
屋里,元春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又在先前备好的热水盆里拧了一方热帕子替宝玉揩了揩脸,便站起身,担心道:“七爷又咳了,我出去看看。”
宝玉也连忙下了床,穿戴好衣服后跟出去。他还有好多话要问,但看阿姐担心成这样,便只能把疑问都压回心底。
门外男子已经把帕子藏了起来,见到元春,他面色如常,甚至还笑道:“怎么不多叙一会?”
“娘娘让奴婢来伺候七爷一路饮食起居,又不是让奴婢来享清福。七爷心地良善,奴婢却不敢失了本分。”元春恭敬地说完,掏出随身携带的人参养荣丸,伺候男子吃了,又唤来小丫鬟让她们重新上一壶热茶。
她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性子,是以宫里的下人大多都是爱她多过敬她,只觉得她是宫里女官中少有的可亲人儿。男子以前也爱她这知书懂理的模样,这会却听得有些牙疼。
他宁愿她发发脾气,也不愿她这么恭敬又客气地夸上几句。
他忍不住抱怨:“不是都说了这一路上你做回你的大小姐么?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元春笑笑:“礼不可废。”
她仔细审视了一番男子的脸色,只觉得比起在京中又苍白了不少,不由劝道:“七爷还是先找个寻常大夫看看吧,如今我们没带太医在身边,万事还是小心些好。”
男子刻意地侧过脸,他不想带太医就是不愿意见到他们那副愁眉苦脸的神情,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反正从他们嘴里从来听不到好话,还不若少听几句,活得开心一点。
民间的大夫过来了估计也会大惊小怪,有这闲心请大夫,他还不如回去睡个好觉。
元春也不放弃,默默无言地盯着他,似乎要盯到他愿意为止。眼看两人就要僵持下去,宝玉举手,主动道:“让我来看看吧,我刚好略懂一些。”
元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宝玉挠挠头,小声道:“这两年学的。”
“别闹。”元春忍不住笑了笑,她以为宝玉仍旧是像小时候那样,一时兴起就学了一点。他确实聪慧,学什么都快。但在讲究经验和资历的医术方面,元春却由不得他胡闹。
“阿姐,你就相信我一回吧。”宝玉习惯性地扯住她的袖子,伸手晃了晃。
元春被他弄得心都软了,却仍旧不松口。幸好在场还有他人,水溶虽不知道宝玉水平究竟如何,但他清楚宝玉的医术至少要比大街上找来的大夫要好。男子也有所耳闻,加上对这些不太在意,要宝玉真是个庸医,看不出他的毛病,他反倒要乐出声。
有他们两人发话,元春便是有再多的不愿也只能放手。
宝玉溜达哒地走上前,为了让长姐安心,他费尽心思地折腾了好些花里胡哨的虚架子,看起来确有几分唬人。
然而元春一眼就能看出他打的什么主意,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打了一下,埋怨道:“看病就看病,整那些幺蛾子做什么,没的浪费时间。”
宝玉挨了一记打,不得不老实了。
他先按住男子的手腕把了会脉,而后又细看了他的气血和舌苔,一个猜想慢慢浮现在心中。
男子的血管颜色比常人的要深些,旁人的血管看上去是淡青色,他的却已经青中泛紫,在手腕上够勒出细小的纹路。此外他的脸色蜡黄,是久病之人容易有的面相。上次在王府没看出来,约莫是天色昏暗,加之他敷了粉,不然很明显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再加上他舌中无白苔,明显是阴虚阳燥的情况,脉搏也跳得短而无力,不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但这又与姑父的体虚不同,他明显本身是强壮的,只是受了某种影响,才变得如此羸弱。
宝玉在合理地思索后大胆猜测:“这不是病,是毒吧?”
闻言,男子顿时一惊。
宝玉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接着道:“恐怕中毒的时间相当长了。”
所以这毒才会侵入皮表,在表面上也有所体现。
又说对了,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诚心实意地感
慨,真是神了。
这毒是他自娘胎中带来的,从小就纠缠着他。宫中局势复杂,很多人手里握着的都是天下少有人知道秘药,他中的这毒也是一样。太医用了各种办法也能将它彻底祛除,只能压制。随着他越长越大,这毒也越来越不受控制。如今马上就要渗进五脏六腑,一旦到了那时候,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没想到一个小家伙竟然也有这等眼力,七皇子挑了挑眉,示意宝玉继续。
他当然没奢望宝玉能解清这毒,只想看看他到底做到哪种地步。
宝玉确实没着急解毒,他现在连这是什么毒都没摸清楚,自然不可能乱来。不过眼前这人是他未来姐夫,他也不好心大到就这么放着不管。
正好先前学了一套驱邪散瘟的针法,平时用不上,用在眼下却极合适。
宝玉让男子进屋,让人用热布替他擦了擦手脚,便预备好扎针了。
“可能会有些痛,你忍着些。”宝玉说完,捏着根细长的银针缓缓揉进他的大都穴。
听了这话,七皇子尚且没有反应,元春先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手里心神不宁地扯着帕子,看起来格外煎熬。男子看得好笑,连忙让水溶把人都带出去。
一般而言,施针都讲究手法。宝玉这次格外谨慎,用了徐进缓入的手法,捻转补泻,力求在减少伤害的同时,也少量地清掉他身体里的热毒。
七皇子躺得老老实实,唯一的感受是身体疼过的地方都会有一阵凉意,不怎么难受,反倒让他舒适得想要闭上眼。
这次施针耗了一个多时辰,长时间的针灸不管对病人还是大夫都是不小的挑战。好在七皇子很乖觉,施针也进行得很顺利。宝玉擦擦额头上的汗,正想出门邀功,就见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正一边喝着茶,一边捋着胡须摇头晃脑。
大姐对他的态度很是热情,王爷虽不怎么热忱,也明显以礼相待。宝玉懵了一会,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大姐招呼道:“宝玉快过来歇息,神医提前来了,你先歇着,让神医进去看看。”
神医?!
宝玉看向干瘦的老道士,在发觉他身上有些邋遢后,嫌弃地扭过了脸。
一般大夫接手病人后,除非自己医术不精,没办法治好病人,否则轻易不会转让他人。这算是他们这一行的忌讳。只是大姐不懂这些,又救人心切,宝玉也没法子怪她。
他只能闷闷地坐到椅子上,捧着茶杯还没喝几口,就听着刚才的老道冲出来嚷道:“逆脉行针,你怎么敢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老道真勇士,为他点一根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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