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青衫 49<!>
(四十九)
女人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作过的这么多下贱事,终于有一天,还是累及到了女儿身上。
她可以在泥地里打滚,被人踩进最污秽不堪的深渊里,但是这是为了托举起另一个人。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世上的人事就是要将她们一起踏入深渊,永世万劫不复,那麼她会疯掉。
“后来呢?”
林昆忍不住轻声问。
他是太清正质直的人,听到这样的事,唇立刻抿紧了,眉头也紧紧蹙着,显出一种非常紧绷冷郁的神色。
“后来。”
女人低头,局促地反复抠着自己的指甲:“后来我不知怎么,将窗台上的花盆砸到了他头上。
那之后发生的事女人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无数的拳脚砸到她身上,劈头盖脸的,但是这些她都习惯了。她不能让这些东西也发生在她的宝贝身上。
她一次次拼了命地站起来,护着痴童,直到极致的慌不择路下,她举起了窗台上的一盆夜来香,砸到了司历的头上——
“他死了?”
西淮蹙眉问。
“没有。”
农妇摇头:“他见了血,就停手了揍了我一通,拿着鞋走了。”
银止川微微冷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那次之后,女人就得罪了这个钦天监的司历。
他时常过来找麻烦,女人也苦苦哀求过他,却都不管用。
有时候,被绵羊咬了一口的愤怒远比被豺狗咬一口带来的愤怒大得多——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顺从。骤然遭遇反抗,会在心里想,就凭你也配!
女人祈求过这名司历许多次,答应过他许多恶毒报复的要求,他却出尔反尔,时而答应,时而又扬言要让痴童去死。
其实他只是在享受这种折磨别人的快感而已。
通过把玩他人的命运,欣赏他人的痛苦,来感受自己所拥有的优越感。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将你女儿写到了祭祀名单上?”
林昆说:“钦天监的人,就是这样确定祭祀名单的?”
银止川瞥了林昆一眼,有时候他真是觉得这个人天真的无法想象。
“不然呢?”
银止川说:“林御史,你以为钦天监平时是怎么办事的?”
“荒谬”
林昆喃喃说:“荒谬!”
只是被人砸了一个花盆,却就这样要用他人的全部希望和人生来报复。
这是林昆难以想象的。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人命和躯体的尊贵贫贱之分么?
“与其说这个”
西淮慢慢开口,顿了顿,道:“不如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罢?现在钦天监的祭祀名单还有修改的机会么?既然阿婶的女儿不符合祭祀标准,那麼应该可以将她从名单上抹去吧?”
但是将她抹去了,其实也意味着将会有另一个女孩儿,另一户人家将遭厄运。
银止川问:“那名司历的名字是什么?”
“我们待会儿到钦天监先去找他。”
林昆也冷冷道:“一个副九品的小吏,也敢做这样的事。”
然而女人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竟然嗫嚅道:
“算了”
“算了?”
林昆道:“这样如何能算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留在朝中做官,一日不清扫出去,一日就还在继续祸害他人!”
农妇垂着眼,发着抖不说话。
“你不用怕他。”
银止川耐心地望着女人,说道:“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会去找他。他没有机会再报复你的。”
然而女人还是不说话。
只有西淮看着她的手指,又慢慢朝屋内黑黢黢的中堂望过去,缓缓蹙起眉。
如果这时还有其他人在场,也许还会想办法劝一劝女人,但是银止川林昆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也很少遇到这样还要“劝”别人反抗世家的情况。一时间三个人都彼此看着对方,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银止川蹙着眉,慢慢抱起臂来。
“你不想救你女儿了吗?”
良久,林昆极低地轻声问:“我是御史台的林昆这是我的名刺,如果以后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御史台找我。”
“等囡囡不在了,我也去找她。这世上活着太累了”
眼泪从女人的眼中淌下来,她哽咽着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大人大人啊,你们来得太晚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银止川慢悠悠看着天,想在这世上,原来谁也是过得不快活的。
上至沉宴,下至平民百姓,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受罪的。
“她为什么不让我们管?”
走了片刻,林昆还是忍不住道:“她不想救她的女儿了么?如果她告诉我那个司历的名字”
“林大人,你可知世上有‘万念俱灰’这个词?”
银止川道:“如果活着是生不如死,那活着也不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你现在还觉得废除钦天监会令百姓的信仰分崩离析么?”
他又问:“动摇民心?”
林昆默然。
“我本以为”
他极低声说。
一种极大的无力充斥了林昆的心,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这种感觉,只是无力。
在他以为拼命做事,总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的时候,但是原来有那样多他从不知道的恶事,在阴暗的角落生根发芽。
“林大人,不必自责。”
静默中,蓦然西淮突兀地开了口。他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们即将离开的这片光秃秃的山,风中他的碎发被微微吹拂了起来。
青衫人说:“你只是一个人啊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与众多宵小为敌的。”
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在穿越时光说给另个人听。
像在与林昆交谈,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林昆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倌会突然安慰自己。
一路上他甚至都刻意避开了他与他说话的。
“明天我再来一趟。”
林昆抿唇说:“这件事,总要解决。”
西淮却笑了,说:“明天么?你明天来,她们也许就不在了。”
林昆和银止川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是的,西淮终于想通了。
就在方才,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为何说“你们来得太晚”,进去时她又说弄脏了围裙,请他们稍等。
甚至那指甲缝里的暗沉污迹也得到了解释。
——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杀死了那个司历。
那两个放在黑黢黢中堂角落里的包裹就是她们的行李,在银止川与西淮敲门时,她正准备带着女儿逃走的。
所以才隔了那麽久才开门,她在犹豫。
他们的到访搁置了女人的计划,使她匆匆将行李藏到了门后。
“我们现在回去,还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尸首罢?”
西淮漠漠然说:“他应该刚死不久,也许就埋在院子里。”
那名司历也许是来再让女人求他,得意满满地欣赏女人的绝望神情,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身为低微的蝼蚁,竟然敢反抗!
那麼你只能得到更残忍的惩罚!
却不知道女人早已经万念俱灰,身处毫无希望的绝境下,她早已经疯了。
他去找她,她正好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在小狸花嗅着味在院子里刨土时,西淮就觉得有些异样。
林昆脸色骤变,果不其然立刻转身,沿原路匆匆走去。
西淮却站在原地,只是静默地看着。
“你不去么?”
他问银止川:“你也是朝廷命官。”
“不去。”
银止川懒洋洋一笑:“我觉得那司历倒是死得好。若是这女人被捉住了,回头我还往刑部打个招呼。”
西淮极轻地笑了一下。
“只是我觉得你有些特别。”
银止川说,“为什么你这么平静?在知道院落中也许有死尸的时候,你甚至一丝失态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是见过人死的。”
西淮慢慢说,他的神态也漫不经心,似乎没有丝毫在意之处。
银止川以为他说的是曾经提及过的,在冰河上看见同伴落水,而束手不救的事,实则不是。
在三人之中,西淮是第一个发现异样,判断出女人已经将司历杀害的人。
只因为他太熟悉那种恨不得将那些牲口一样的东西一起带入地狱的感觉。
那种恨和无法克制的反胃,会叫人不择手段,忍不住全身发抖,直到叫他从世上消失才能平复。
起风了,西淮穿的单薄,风扬起他的碎发,将乌黑长发吹得微微凌乱。
他禁不住咳嗽起来,慢慢弯下腰去,银止川慌忙回过身来拍他的脊背:
“怎么了?”
西淮摇头,推开银止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他自己慢慢直起身来。
“没事。”
少年人低低地轻声答:“有一些冷。”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似乎很担心,但是他们今日出来又没有带披风。
如果脱掉外袍给西淮,穿着夹衣在路上走,终究很奇怪。
但银止川只想了一下,就很干脆地褪下外袍,递到西淮手里:
“拿着吧。”
西淮诧异地看着他,银止川吊儿郎当一笑,浑不在乎说:
“反正也没有人敢笑我。——银七公子,放浪形骸,这星野之都的人不该早就该习惯了嘛?”
此时已经至下午了,但是日头并没有很盛,甚至有些阴阴的。
西淮肩膀上盖着银止川的袍子,是很轻软华贵的银白软缎,搁在肩膀上并不重,但是很有存在感,西淮甚至能感觉到它从银止川那里带来的,一些残余的体温。
他又想起自己第二次见到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似乎也是在一个这样阴沉的下午。
他那时正陷于绵绸软缎中,遭受身体上的巨大痛苦。
好多婆子围着他,要在他的身上穿出两个环出来。
少年自诩不是爱哭的人,但是当那么多人七手八脚地按在他身上,在他无法描绘的地方施加那样的酷刑,西淮还是哭得喘息不止,几乎要闭过气去。
半晌,似乎被西淮哭烦了,一直坐在一旁休息的牙婆突然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少年一个耳光,喝道:
“小麻烦东西,不想自讨苦吃就安静些!”
西淮满心满意都是愤懑和委屈,当即张嘴,一口咬在牙婆的手指上。
牙婆被咬得大叫,死命地捏西淮的嘴,让他松口。
“死孩子,死孩子!”
牙婆道:“把另一个也带上来,叫他闭嘴!”
西淮当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是挣扎,直到满身浓香的女人凑到他耳边,极低声说:
“你哭啊,你姐姐就在屏风隔壁!你叫出声儿来,叫她知道屏风这边是你,你们姐弟就一起受刑!”
接着果然是一阵拖拽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猫一样低哑的哭吟。
牙婆说:“你再叫一声,我就抽她一鞭子。抽到死为止。”
西淮呆住了,果然不敢再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屏风那边始终还有啜泣低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有许多人影的晃动。
西淮竭力忍住疼,甚至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只睁大眼偏头,看着屏风那边的剪影。
姐姐的哭声像魔咒一般始终环绕在他耳边,西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息下去的,只觉得到最后他意识都不是十分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牙婆拍拍他的脸,道:
“还活着么?”
西淮虚脱地睁开眼,牙婆懒洋洋笑着:
“小东西还挺耐造。花君会喜欢你的。”
他忍着剧痛从锦缎中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屏风另一边跑——
然而他只看到一具尸体。
遍体鳞伤的尸体,却是他曾经一度最熟悉的人。
这时候西淮才明白为什么他听到姐姐的哭声那么低,那么微弱。而她也不可能看见屏风这边的人是自己的,她的眼睛上只有两个血窟窿。
一个胖肥体黑的男人在旁侧低着头系裤腰带,牙婆挥手,让他下去了。
“她偷偷地到处找你,闯进了燕启人大营。给燕启人先捉住了。”
牙婆悠悠说:“我捡着她时,她就已经是这样了。可怨不得我。”
西淮呆在那里,似乎是惊着了,牙婆从怀里掏出一枚红丸,送进西淮口中。那只漂亮的手上涂着鲜艳欲滴的丹朱蔻红。
“总归你们姐弟在她死前也见过了。”
牙婆说:“你是看着她死的,不是么?”
这是西淮第二次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所以他是理解民妇的。
西淮想: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想像农妇一样。
杀死所有带来这一切罪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满足你们。
不是要虐吗,先短暂地扔出来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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