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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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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劫

    皇宫, 南书房内,皇帝着一身黑金滚龙袍的宽袖常服,坐在龙椅上, 颤颤巍巍地服下一枚朱红色的丹药。

    一旁的太监立刻送上茶水来送服,皇帝饮了一口茶水, 将丹药艰难地咽下, 才幽幽然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侧身而立的荀瑜, “朕的身体已经不大行了,可皇儿你才刚归位不久, 在朝中没有根基,朕如何放心得下啊,只能每日用这丹药续命。”

    “父皇是天子, 福寿延绵,一定会万寿无疆的。”荀瑜语气真诚而坚定,仿佛十分真心。

    皇帝听着荀瑜这话,虽知自己时日无多, 但心里也舒坦,他挥了挥手,让一旁服侍的太监退下。

    等到屋里只有他与荀瑜两个人之后, 他拿出一个折子递给荀瑜, “看看吧,这是你那个皇姊近些年来在朝中做的好事。”

    荀瑜恭敬地接过,打开折子, 认真地看完了里面的内容。

    这折子, 看得他心惊不已。

    朝中几乎一半的朝臣,都与永安关系匪浅, 暗中往来。

    “父皇,儿臣不明白。”荀瑜将折子合上,蹙眉说道。

    皇帝看他如此,不由又叹了口气,“你真是单纯,难道你看不出永安一直在拉拢朝臣,妄图篡位吗?”

    荀瑜垂眸,低声道:“皇姊她只是女子而已……”

    “这些年来,朕膝下无子,她便生出了歹念,以为自己也能过一把皇太女的瘾,幸好朕如今找到了皇儿,天下才不至于牝鸡司晨。皇儿,你是要继承大统之人,切不可如此单纯,身为帝王,一定要做到冷酷无情。”皇帝看着眼前仿佛纯白如纸的儿子,苦口婆心,谆谆教诲。

    荀瑜抿唇,沉吟少顷,道:“可父皇不是刚刚下了令,让皇姊带兵出征?父皇既然信不过皇姊,为何还要这么做?”

    皇帝叹息,靠在椅背上闭上眸子,脸上出现一抹伤感,“她去的了,回不来。朕已下了密令,让她死在北关。”

    永安是他的女儿,可为了天下安定,为了朝廷大局,他不得不杀了她。

    否则,天下必乱。

    荀瑜震惊抬眸,对那位皇姊,他了解不多,但他知道,永安当初也曾为了朝廷安定而远嫁边关,是对燕国是有功之人,他曾想过自己即位之后,好好对待这位皇女,以表自己心中亏欠,可没想到,皇帝竟要亲手杀了永安。

    荀瑜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可又无法直言。

    永安是这世上皇帝唯一的血脉……

    这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怎么能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到荀瑜的面前,对这个从民间找回来的儿子,他很满意。

    可他太单纯了,不仅对朝野暗流党争毫无戒备,成为太子之后也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更甚者,他还把自己的感情公之于众,整个上京的人都知道,他心悦一个民间女子。

    身为皇帝,怎么能将自己的情感与弱点公之于众?

    眼前这个皇子,实在不是个最优选择,可,他只有这一个选择,他也喜欢这个儿子,只能趁自己还在的时候,多为他筹谋。

    “皇儿,燕国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早已暗流汹涌。朕年迈至此,一直没有皇儿,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蓄谋已久,觊觎天子之位,朕百年之后,必定一番血雨腥风,你要早做准备才是啊。朕已密令定远侯萧虎辅佐你,萧虎之子萧珏是你的侍读,你要好好拉拢他,拿捏住萧珏,就能拿捏住萧虎,让萧家为你效命,将来你的皇位才能坐的稳固。”

    荀瑜俯身跪下,掩饰自己眸中的愧疚,哽咽地道:“父皇谆谆教诲,儿臣必谨记于心。”

    他自小没有父母,受尽欺凌。

    当年在民间之时,他便已听闻,皇帝昏庸无能,贪恋美色,可成为太子之后,皇帝是真心把他当做儿子一般疼爱,舐犊之情,让荀瑜既愧疚,又贪恋。

    他情愿皇帝永远是皇帝,而他永远做太子。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太天真。

    走到这一步,他已不得不争。

    “朕之前予你之龙卫,你要好好利用,皇儿,这天下终究还得靠你自己去争。”

    荀瑜泣道:“儿臣明白。”

    从宫中出来,荀瑜心神恍惚,在宫门外的护城河久久凝思。

    直到元福提醒他,“爷,刚才府里的人来报,说是东澜王请您去府上有要事相商。”

    “东澜王”三个字,一瞬间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是个假货,只要东澜王还活着,他就永远被拿捏。

    以前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可如今,龙卫在手,虎威军亦在手,他已经再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了。

    东澜王要死!

    他必须死!

    只有东澜王死了,他才能够堂堂正正的做太子,才能高枕无忧。

    荀瑜心里痛苦,他不想杀人,可却不得不杀。

    这是最后一次。

    杀了东澜王之后,他一定会收手。

    荀瑜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起身上了马车,吩咐道:“去东澜王府。”

    东澜王府书堂,荀瑜暗暗抬眸,看着眼前威武不凡东澜王,掩下眸中所有的心思,语气十分恭敬地道:“王爷派人叫小人来,不知是有何事?”

    他在东澜王面前卑微到了极点,丝毫不敢以太子自居。

    东澜王看他如此,眸中闪过几分鄙夷,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稍微有点权力,便只想着满足自己的私欲,他轻笑了声,“太学院生员杜允,是你派人杀的吧?”

    荀瑜心里一紧,一瞬慌张,惊讶地抬眸。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本王手中。”东澜王高高在上得俯视着荀瑜。

    荀瑜暗暗咬牙,忽的在东澜王面前跪下,“小人不敢欺瞒王爷,杜允确是小人所杀,小人爱慕沈兰,所以才一时糊涂,求王爷不要把事情告诉她,小人愿终身为王爷做牛做马,俯首听令。”

    东澜王对荀瑜的态度很满意,他淡淡道:“只是一个书生而已,他的生死本王不放在眼里。起来吧,你终究是太子,不需要对本王这么卑躬屈膝。”

    “没有王爷就没有小人的今天,私下里,王爷永远是小人的主子。”

    东澜王走到荀瑜面前,将他扶起,“你放心,只要你听话,将来本王会扶持你做皇帝,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多谢王爷!”

    荀瑜卑微的姿态让东澜王觉得很是顺眼,这个家伙一心只想着女人,哪怕是身为太子,在那个女人面前也那么卑微,真是让人可笑。

    不过,这样也好,有弱点的人,反而更好控制。

    毕竟,他的手里掌握着荀瑜是冒牌货又杀人的证据,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把他拉下来。

    从书堂之中出来,荀瑜又成为了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对面的栏厅里,他一眼看到了大步流星而来的荀瑾,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荀瑾,明媚的阳光下,他一袭白瑾束腰长袍,腰间两坠玉佩,姿态清隽,贵不可言。

    荀瑜是假太子,终究要在暗地里卑躬屈膝。

    而眼前人,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活在炽烈的阳光之下,眉眼间皆是自信光彩,优雅从容。

    荀瑾也远远看到荀瑜,走到前来,行了一礼,“皇兄安好。”

    荀瑜羡慕他。

    他是王府世子,不需要争抢,就可以继承王位,一辈子富贵荣华,活得坦荡。

    面对这个人,荀瑜不由有些局促,他只好笑了笑,“世子是来见王爷的吧?王爷就在书堂。”

    他不知该与荀瑾说些什么,简单寒暄,便离开了。

    走出厅子,他忍不住又回眸看了眼荀瑾的背影,心里阴暗地想到,若是东澜王死后,眼前的贵气公子,是否还会向此刻一般从容。

    荀瑾察觉到荀瑜又投向自己的目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上次见面时他也觉得,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很是艳羡?

    他觉得奇怪,荀瑜贵为太子,为何会艳羡他?

    未及多想,荀瑾便已来到书堂。

    “父王。”

    “进来。”东澜王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荀瑾暗道不妙,但还是乖乖走了进去。

    刚一进去,一个折子就砸到了他的身上,荀瑾忙抓住,讪讪笑道:“不知儿子又做错了什么,惹得父王如此生气?”

    东澜王一脸阴沉,威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自己看!”

    荀瑾将折子打开,里面是王府中的暗线密报的宁连铁矿的情况,他嘴角抽了抽,那几个老东西,查的倒还挺仔细的。

    “宁连铁矿?燕国何时有了这个铁矿?父王是对这个铁矿有心思?”他一脸单纯又无辜。

    东澜王白了他一眼,“你就在你老子面前装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手笔?”

    荀瑾死猪不怕开水烫,“父王,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铁矿的事。”

    “呵!”东澜王懒得与他掰扯,“十万斤生铁,先送到东澜冶铁司,我这里缺人手,把你手下的人调去两百人给袁齐,听他吩咐。”

    荀瑾咂舌,“父王,你把我叫回来,是为了抢劫啊?”

    “怎么?你的东西不给你老子用,反而要养肥别人?”东澜王暂时不愿意把荀瑾与永安的事情挑明,只暗暗地敲打他。

    这些年来,不管荀瑾在外面如何鬼混,他都没有管过,放任儿子自己成长,亦不想让他卷进朝廷的风波之中。

    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永安公主野心勃勃,将来必定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他不想让荀瑾将来背上杀姊弑兄的罪名,但更不能让荀瑾站到永安公主那一边。

    “这些年来,我也没管过你读书的事,四书五经如今你背了多少?把宁连铁矿的事情办完,去国子监呆一段时间,好好学学诗书礼义,外面的事暂时不要管了。”

    见证

    北羌攻城, 边关告急,征兵令与永安公主替父亲征的消息,在短短几个时辰内, 就传遍了整个上京。萧瑞被封为平北将军,为实际上的大军统帅, 在正式交接了北部兵马司尉署衙门的公事之后, 便开始了征兵事宜。

    出征之日定在九月初一,恩定百姓过完中秋, 再出征北关。

    沈兰暂时未把自己要与公主一起出征之事告诉锦书,依旧如往常一般。

    距离唐婉去黑玉巷葫芦斋医治, 已过了有几日了,这日吃过早饭,沈兰便打算请魏红陪自己再次去黑玉巷看看。

    刚一到白虎武馆, 沈兰便看到了门口两个衣着褴褛的乞儿。

    她刚一下马车,那两个乞儿就跑了过来,在沈兰面前“噗通”跪了下来。

    沈兰吓了一跳,未等她开口, 锦书便要将他们驱逐,“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来要饭的地方。”

    “我们不是来要饭的。”脆生生的声音从那个个子略高一些的乞儿发出, 她抬起头来, 蓬乱的头发,布满污垢的脸蛋,看起来脏兮兮的, 但是那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

    沈兰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蓝色花底的破布, 破布打开,里面包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纯脂肪的肉块, 黏腻肥厚,看起来让人不是很有胃口。

    苏福忍不住笑了,“你这是从那里捡来的烂肥肉?竟拿来给我们姑娘?”

    “这不是烂肥肉?”小姑娘瞪了苏福一眼,一副他肉眼凡胎不识真货的模样,转眸她又看向沈兰,郑重小声地道:“这是太岁,它是活的!人家说吃了太岁,可以长生不老呢!馆主姐姐,我们把这个太岁肉给你,你收我们进武馆里学武吧,我们一定会好好学的。”

    太岁?

    沈兰倒是听说过,太岁状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

    说什么长生不老,这种事她是不相信的。

    但太岁是极珍贵的药材,若是在市面上,恐怕比人参还要珍贵。

    她好奇地将那块太岁肉接过,忍不住触摸了两下,柔软的触感倒确实很像是肥肉,但又没有肥肉那种滑腻的感觉。

    “好吧,你们跟我进来。”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太岁肉,武馆现在倒确实挺缺人的,这两个乞儿看起来可怜,又特意寻了这太岁肉来作为拜师之礼。

    她的马车刚一停到这里,她们就跪了过来,恐怕早早的就知道她是这个武馆的馆主了。

    如此诚心,可见其品质金坚,沈兰心里不由对这两个小姑娘生出几分好感。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翠,她叫二丫,她是我妹妹。”说到最后一句话,高个子的小姑娘眸光闪烁了下。

    沈兰看出她在撒谎,不过并没有拆穿。

    看她们的穿着,恐怕是一直在打扮成男孩儿行乞,两个女孩子沦落至此,不得不学得聪明一点保护自己,她能够理解。

    沈兰带着小翠和二丫进入武馆,却发现武馆的中央,堆放着六个梨木箱子的礼物,还没来得及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便听得后面院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带着几人去了后面的院子,忽然见一男子被打的抱头鼠窜逃了过来。

    沈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男子是唐瀚。

    “沈姑娘,快来救我!”唐瀚看到沈兰,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躲到她的身后。

    横天娇已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沈姑娘,这是个登徒浪子!竟然敢调戏我师父!”

    “我没有!我只是给魏姑娘送些礼物,报答她对我的救命之恩而已。”唐瀚耳根通红,慌忙辩驳。

    “呸!我刚才还听见你说什么要上床呢,真无耻!”

    唐瀚尴尬得都恨不得一头钻到地缝里去,俊脸红通通得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我说的是上船!是淮清河北的荷花开得好,我想请魏姑娘乘船游玩……”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啊,简直太凶悍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横天娇一个竹棍就敲了过来,打得他满地找爬。

    “那不还是一个意思?你们这些男人的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上船了之后你就要对我师父动手动脚!”

    “我,我……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唐瀚羞愤愈加,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一双俊秀的眸子委屈得泛红。

    横天娇冷哼一声,还想叱骂,但她还未开口,一根竹棍就抵在了她的胸口。

    魏红语气慢悠悠的,似乎并不把刚才的事情当回事,幽然道:“横姑娘,你今日的基本功还没开始练呢。”

    “师父,我这是为你打抱不平呢。”横天娇讨好的嘿嘿一笑。

    魏红挑了挑眉,眸中露出几分危险。

    横天娇立刻乖乖地拿着自己的竹棍,回去扎马步去了。

    横天娇走后,魏红目光扫向了沈兰身后的小翠和二丫,眸子微微一亮,“这两个小姑娘是要送来学武的?”

    沈兰把刚才这两个小姑娘在外面送上太岁,想要拜师学艺的事告诉了魏红,又拿出那块太岁给他们看。

    大家都没有见过太岁,一时间觉得十分惊奇。

    魏红道:“不如送去给葫芦斋的那个药老头看看,他应该对这些奇怪的东西颇有研究。”

    沈兰点头,“我过来找你正是想请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黑玉巷看看婉儿,她在那边已有几日了,不知医治得怎么样。”

    唐瀚也连忙道:“我也正想去看看婉儿呢,咱们一起去吧。”

    沈兰点了点头,让金夏几人收拾了个房间出来给小翠和二丫住,便带着魏红与唐瀚一起前往黑玉巷。

    今日马车宽敞,魏红也一起上了马车,唐瀚则是骑马在旁边跟随。

    马车里只有沈兰、锦书和魏红三人,锦书嘻嘻一笑,凑到魏红身边来,“魏姑娘,我看唐公子好像喜欢你呢。”

    “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魏红态度淡淡,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她是走在腥风血雨里的不归之人,唐瀚是养尊处优的儒雅公子,如果不是因为沈兰,他们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而那一次的交集,也只是短暂的相错,将来便会渐行渐远。

    魏红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中间所有的过程便都是浪费感情。

    葫芦斋内,药香满溢。

    沈兰等人刚一进来,便看到唐婉和芳儿正在药老头的指挥下研磨药粉。

    唐婉用一条白纱蒙着眼睛,眼睛的周围溢出几分鹅黄的药膏,想来是为她医治眼疾的药物。

    “药老先生。”沈兰等人先向药老头行了礼。

    唐婉听到沈兰的声音,高兴得看了过来,“兰娘,你来了。”

    沈兰走过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唐婉笑意盈盈,“药老先生在教我辨别药草呢,他说我眼睛失明,其他四感必然敏锐,我现在已经能嗅得出十几种的药材的味道了。”

    沈兰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婉,她的言语快乐真纯,仿佛在等着大人夸奖的小孩。

    “你的眼睛怎么样?可有比之前好些?”沈兰问道。

    唐婉点头,“先生说还要再针灸药浴半个月,才能好转。”

    但她心里却完全不着急恢复眼睛,失去光明的她,反而收获了更多的快乐。

    整个世界对她来说,一瞬间变得简单无比,再没有什么烦心事了。

    沈兰能感觉到唐婉轻快松弛的状态,心里亦为她觉得开心。

    她抬眸看向药老头,“药老先生,今日我过来,除了想看看婉儿之外,还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说着,她把小翠和二丫送来的那块太岁肉拿了出来,递给药老头。

    药老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眸子顺势亮了,“太岁?你这丫头,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千金难买万价难求的好宝贝啊!

    “这就当是您给婉儿治眼疾的诊金了,可好?”

    “好好好,那老头子我就不客气了!”药老头第一次如此喜笑颜开,高兴得跑去后宅里,把这宝贝收起来了。

    药老头走后,沈兰与唐婉一起到了旁边的药房,亦把芳儿叫了过来。

    她从怀中取出两万两银票,交给芳儿,道:“这是你当初让我帮你卖的那三间铺子的银票,一共两万两。”

    唐婉忙道:“兰娘,你不必如此,这银票你收着就好,我暂时用不到。”

    “我要跟公主一起出征北关,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银票还是你自己收着。”

    她虽不会亲战沙场,可边关终究是危险之地,她不知何时回来,更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什么?”唐婉惊愕,“你要跟公主出征?你……是不是疯了?”

    “我很清醒,我在做一件此生绝不会后悔的事。”沈兰微微抿唇,握住唐婉的手,“婉儿,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答应我,不管安国公府如何逼你,你都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心,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等你的眼睛好了之后,就搬到武馆去住,魏姑娘武功高强,她会保护你的。”

    “你不用担心我。”唐婉着急地道:“兰娘,我知道你做的决定不愿意轻易改变,可我还是要劝你。你不会武功,只是个柔弱女子,就算跟着公主一起出征,又能帮的了什么呢?无非是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沈兰道:“我知道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可我想去见证。”

    “见证什么?”

    “我想见证公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青史留名的巾帼英雄。”

    沈兰的语气轻柔,可又豪情万丈。

    这一刻,唐婉看不到沈兰的神情,可却仿佛触碰到了她的心。

    她知道,自己再劝阻不了沈兰了。

    唐婉只能叹息了声,紧紧地握住沈兰的手,“兰娘,我等你回来。”

    从黑玉巷出来,沈兰将魏红送回白虎武馆,又与唐瀚各自分开,回了燕子巷。

    刚进巷子,苏福便看到门口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马车,回头对车厢内的沈兰道:“姑娘,陆公子来了。”

    话音落下,已经听到动静的荀瑜便已从院内走了出来。

    沈兰下了马车,看向他。

    倒是巧,她正想着自己该如何开口,把自己要跟公主出征北关的事告诉他,他就来了。

    送行

    荀瑜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得知沈兰要跟永安公主一起出征的消息,是从采姑那里得来的,可若是坦白, 沈兰对他必定会生出芥蒂。

    幸好他还未提及此事,沈兰便先开了口, 把自己要去北关的事情告诉了他。

    荀瑜抓住机会, 连忙劝说道:“兰娘,带兵打仗不是书上说的那么简单, 时时刻刻生死攸关,北关更是苦寒之地, 风餐露宿缺衣少食,你身体这么纤弱,怎么能受得住呢?你不要一时冲动。”

    “子先哥哥, 我意已决。”沈兰的声音轻柔,却又如千斤般难以撼动。

    荀瑜焦急难言,他怎么能告诉沈兰,永安公主此去是必死之局, 沈兰若是跟在她的身边,恐怕也在劫难逃。

    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他怎舍得?

    “兰娘,算我求你!伯父伯母和霖书都已经不在了,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我不能看着你犯险!我答应过霖书,会照顾好你的,你就看在死去的霖书的份儿上, 别去!”他卑微的求她, 眸中含泪,眼眶泛红。

    如果不是怕冒犯到她, 他恨不得把她关起来,锁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不愿,她是他心中的明月。

    沈兰看到陆言这么担心自己,心里不由感动,但她还是坚持,“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公主不会让我犯险。每逢初一十五,我会给你写信,向你报平安。”

    若是兄长在,他也一定会说:兰娘,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沈兰都能想到说这话时,兄长那温柔的眉眼。

    荀瑜没想到,自己连沈父沈母都搬出来了,竟然还是无法让沈兰改变想法。

    他垂眸,沉默许久,“兰娘,你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请一个人贴身保护你!那个人武功高强,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够放心。兰娘,你要是不答应我,我死也不能让你去北关。”荀瑜语气坚决。

    只有自己的人跟在沈兰身边,时时刻刻了解到情况,他才能够放心。

    等到皇帝要对永安下手之时,他就提前让自己的人把沈兰带走,远离祸端。

    他要天下,更要沈兰!

    沈兰温柔一笑,“好,我答应你。”

    她有些欣慰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以前那个在书院里被人欺负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有能力保护他人的成年人,沈兰为他高兴。

    中秋佳节,沈兰给采姑放了假,带着苏福和锦书一起到白虎武馆,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节。

    不拘礼节,没有尊卑,只有朋友间的平等以待,一时间,沈兰忽然对他们生出一种家的感觉。

    过了中秋,出征的时日便一天天的开始迫近。

    魏红除了教横天娇、小翠和二丫习武以外,还有一个更重大的任务,便是教沈兰学会骑马。

    塞北荒茫,学会骑马是必要的本领。

    秋日晨风清冷,沈兰一袭青绿色的骑马装,坐在马背上微微打了个冷颤。

    “别怕,这匹马很乖的。”魏红牵着马缰,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温柔又耐心。

    沈兰紧张地浑身僵直,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努力放松自己。

    魏红牵着她走了一会儿,等到沈兰熟悉了在马背上的感觉,便把马缰交给她自己,转身上了另一匹马,“慢慢跟着我,用双腿和马缰调整方向。”

    两匹马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沈兰渐渐得也不觉得紧张了,她牵着马缰,轻轻地抚摸着身下马儿的鬃毛,像质感粗糙的头发,但又十分柔软。

    马儿也能感觉到沈兰的抚摸,舒服得喷了个鼻息,可爱的模样不禁逗笑了沈兰。

    一点点循序渐进,沈兰渐渐熟稔,忽然,魏红猛然一个加速,纵马如利箭一般飞奔而去。

    沈兰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下的马撒开四蹄,亦跟着魏红的马往前冲去。

    她吓了一跳,身形一个趔趄,忙攥紧马缰。

    等到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已是耳边风声猎猎。

    远处的景色似乎在向她奔赴而来,广袤的草地和远处的山峰映入她的眸中,沈兰忽然间心胸开阔起来。

    一瞬间,她有些爱上这种感觉。

    她们纵马到凤凰山,来到沈章的坟前。

    杂草又在坟土上生长,被秋风吹得叶脉泛黄,沈兰将杂草清理了一番。

    “哥,我要走了,此去北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并非是我不愿留在上京,继续为你洗冤,只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强行调查只能造成更多惨剧。你曾经说过,以退为进,退以成进,今日我退这一步,将来一定会走到更高的地方,你放心吧,总有一日,我会找出那幕后的凶手,还你和容姐姐一个清白。”

    沈兰轻轻抚摸着眼前的坟土,“如果你地下有知,保佑我,保佑公主,让我们都能平安回来。”

    到那时,上京地覆天翻,她则会于中取便。

    拜祭过兄长,沈兰又去拜祭了杜允,而后绕到东郊白云山,去和容雅和梅绫作别。

    八月三十一,出征之日的前一晚,锦书哭哭啼啼地收拾行李。

    “姑娘,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别不要我。”

    她跟了沈兰这么多年,两个人亲如姊妹,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一去,少说数月,多则数年,等沈兰回来之日,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觉得自己被沈兰抛弃了,委屈得眼泪止不住落下。

    沈兰眼眶亦是一酸,哽咽着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此次跟随公主出征,我自己就已经是一个拖油瓶了,怎么能再带上你呢,锦书,你好好的留在上京,等我回来。”

    其实,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带上锦书,公主是不会在意这么一点小事的。

    可是她不想让锦书涉险。

    “可是,姑娘身边怎么能没有人伺候呢?”

    日常吃穿,生活打理,这些事情从小沈兰都没有做过啊!

    “你放心,公主都会安排好的。”沈兰安慰她。

    锦书抽噎着道:“我不信,就算公主对姑娘再好,也不可能事事顺心,姑娘也不是开口要东西的性子,身边要是没有人打点,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沈兰无奈地一笑,“我没有那么娇贵,不管我有多少缺处,肯定也比那些当兵的过得好多了,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将就呢?锦书,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每个人都是要成长的,这是我要走的路,更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能支持我,相信我。”

    锦书心里郁闷极了,又不知该如何劝说沈兰,一下子坐在榻上哭了起来,越哭越是伤心。

    沈兰走过去,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等我走后,你也搬到武馆去住,帮我管理武馆的开销,银子若是不够了,就去钱庄里去取,若是还不够,就把我的一些东西当卖了,也能卖不少银子。你要好好地和魏姑娘一起把这个武馆开下去,照顾好婉儿,我把这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她说这些话,就是彻底断绝锦书要跟她一起去北关的心思,锦书听了,哭得更是厉害了。

    “我看得出来,苏福喜欢你,若是你也喜欢他,将来成个家,也是好的。”

    “我不!我要等姑娘回来!我要一辈子侍候姑娘!”锦书倔强得哭着道。

    沈兰抱住她,锦书扑到她怀里,哭成了泪人。

    可哭归哭,沈兰明日就要走了,她还是要把东西都收拾好的。

    沈兰知道自己在屋里,只会让锦书伤心难过,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苏福正在默默的砍柴,只是,他也听到了屋子里锦书的哭声,心神不定。

    沈兰走过去,“苏福。”

    苏福停下动作,向沈兰看了过来,“姑娘……”

    “我把锦书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沈兰从怀里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递给他,“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是提前给你的月银,若是不够,等我回来再补给你。”

    苏福感动不已,“姑娘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锦书,等姑娘回来。”

    沈兰让他继续忙,转身从北门出去。

    眼前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地,用木棍和竹子搭起的架子上爬满了藤蔓,上面挂着豆角、葫芦、南瓜,各个都长得极好。

    沈兰不禁想起采姑在菜地里忙活的样子,想到她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虽然只有几个月相处的时光,但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昨日她给了采姑一百两银子,遣散了她,以后再见面,也不知何年何月,但愿到时候,她已经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开一家生意火爆的酒楼。

    淮清河的河水流淌不止,暮秋的晚风微微泛冷,沈兰一个人走到乌篷小船的甲板上坐下,看着面前漆黑的河面。

    想到以后要在军中生活,她心里亦忐忑不安。

    锦书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条路,她走得必然艰辛。

    此去千里,公主若一战功成,一切便再不一样了。

    相比一往无前的永安公主,她所要面对的艰辛又算的了什么?她能做的,就是站在公主的身边,支持她,追随她,尽自己所能帮助她。

    “你害怕吗?”

    沈兰原本紧张得微微颤抖,但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她回头看去,荀瑾蒙着面,一袭金墨锦衣,身姿清贵优雅,不知站在那里已多久了。

    沈兰唇角扬起,浅浅一笑,“你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算是吧。”荀瑾道。

    “谢谢你,夜公子,如果我能平安回来,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沈兰的话,让荀瑾心里微微颤动了下,他看着她眉眼中的温柔笑意,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

    荀瑾垂下眸子,轻咳一声,将腰间的一把短剑取下,递给沈兰,“这把剑名叫金虹,是由精金打造,削铁如泥,你带着可以防身。”

    朋友

    沈兰不懂剑, 但她一眼就看出,这剑制得极其精巧,剑鞘与剑柄上的两颗血色剔透的宝石遥相呼应, 一看就价值不菲。

    “公子,此剑太贵重了, 沈兰不能收。”

    “借你而已, 等你从北关回来,再还给我。你方才不还说, 等你回来想再见到我?这把剑就当是一个承诺。”

    荀瑾执意将金虹剑递给她,戏谑地扬起唇角, “还是说,你想把接受这把剑当做是我的其中一个条件?”

    “条件?”沈兰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忘了?你欠我三个条件。”荀瑾提醒她。

    沈兰顿时想起当初在葫芦斋请药老头去救唐婉时,她曾经答应过, 将来会接受他三个条件。

    “我当然没有忘。”她连忙说道,“公子好心借我宝剑,怎么能当做是提出的条件?沈兰接受就是了,等从北关回来, 定然亲手原物奉还给公子!”

    沈兰上前,郑重地接过这把金虹剑,剑身小巧请便, 很是趁手。

    想到荀瑾特意挑了这么一把适合她的剑送来, 她心里莫名泛起几分异样的感觉。

    “既然收下宝剑不算是条件,我就趁现在向姑娘提出一个条件。”

    荀瑾垂眸看着她,眸光泛起丝丝涟漪。

    沈兰被他看得莫名有些紧张, 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公子请说。”

    “此去北关,路途艰险, 保护好自己。”

    在这朦胧的夜色里,他的声音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沈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荀瑾已经结束了。

    她诧异地抬眸看向他,“只是如此?”

    “如此,还不够吗?只有姑娘平安回来,我才能向你提出余下的两个条件,若是姑娘一去不回,我岂不是亏大了?”他玩笑地道。

    他虽如此说,沈兰却知他是在担心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夜公子,此去北关,沈兰亦不知何时才能够回来,所以,有些话,我想问明白。”

    “什么?”

    沈兰直勾勾地对上他的眸子,“对公子来说,沈兰是什么人呢?请恕我冒昧,可我不愿意做一个不清不楚的人,如果不把话说明白,我这一路上都不会安心的。”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荀瑾帮了她已不知多少次,沈兰感激他,之前在褚县,她曾经试探,猜测眼前之人对她并非男女之情。

    可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沈兰的问题,让荀瑾一时梗住。

    他并未想过那么多,只是想帮她,就做了,想见她,便来了。

    他从不打算从沈兰这里索取什么,亦未想过与她成婚,他只是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而高兴,看着她过得开心而欢喜。

    这种感情如此纯粹,让他贪恋又上瘾。

    可这些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朋友。”荀瑾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我只是欣赏你,把你当做朋友。”

    朋友……

    沈兰怔了怔,从小,“朋友”这两个字,她就只从父亲和兄长那里听到过。

    好像朋友是只有男子才能够拥有的。

    当这两个字从荀瑾口中说出,沈兰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朦胧的夜色之中,她的眸子越来越亮,小脸高兴得微微泛红,“夜公子是沈兰第一个朋友!”

    荀瑾第一次看到沈兰如此兴奋的模样,平日里眼前的女子总是那么端庄自持,而此刻,她好像脱下了外面的一层坚硬的壳,在他面前露出最真实的情感。

    他望进她的眸子里,忍不住沉浸了进去,寂静的深夜,他听到自己凌乱而紧张的心跳声。

    荀瑾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好像落荒而逃。

    直到远远地离开淮清河岸,离开沈兰的视线之中,他才在一个漆黑的巷子里安定下来。

    冰冷的墙壁贴着他炽热的身躯,他摘下蒙面的面巾,颤抖的呼吸,俊脸红得滚烫。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刚刚说完只是把沈兰当做朋友之后,他对她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欲望。

    原来,从不只是好感。

    是他自己没有发觉……

    九月初一,大军出征之日。

    巳正出发,沈兰卯时便已醒了,实际上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她的行礼,收拾了整整一辆马车,只要是锦书能够想到的,全都给塞了进去,幸好她的马车宽大,要不然连坐的位置都要没有了。

    沈兰苦笑不得,但锦书还孜孜不倦地拉着她,把每个包裹、箱子里放的东西告诉她,又特意列了一张单子。

    沈兰看她说个不停,拉着她轻轻拥到怀里,“锦书,你别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锦书再忍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

    “姑娘,我不想和你分开。”

    沈兰正想要安慰她,外面传来马蹄声,一辆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

    “兰娘,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你带着路上用。”荀瑜带着一个黑衣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天还没亮,他竟就来了。

    “子先哥哥。”沈兰将锦书放开,前去迎他。

    她看向荀瑜身后的那个黑衣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神色淡漠,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沈兰顿时了然,这位恐怕就是陆言说的那个这一路保护她安全的那个江湖人。

    荀瑜道:“兰娘,他叫承渊,此去北关,这一路上他会照顾你的,无论你遇到什么麻烦,事无大小,都可以找他,我已经安排好了。”

    沈兰向承渊浅浅行了一礼,他默默地低着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

    荀瑜道:“他不爱说话,但办事很是谨慎,兰娘尽可放心。”

    “多谢子先哥哥。”沈兰感激地道。

    荀瑜叹了口气,面色担忧,“兰娘,我还是希望你别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意已决了。”这话她已不知说过多少回,但却一次比一次坚定。

    荀瑜知道自己终究劝不住她,叹了口气,难过地道:“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答应你。”

    荀瑜又在装得满满的马车里,塞进了几个箱子。

    沈兰不想分别伤感,刚过辰时,便上了马车。

    承渊默默做了马夫。

    “走吧。”

    终究要有这一刻,沈兰放下了车帘,让承渊启程。

    身后传来锦书的哭声,她狠心,没有回头。

    巳时正刻,文武百官奉天殿祭祀,永安公主一身戎装,从皇帝手中接下帅印,亲上点将台。

    “今日,吾代父皇亲征!吾虽为女子,但亦愿抛却此身,保家卫国,不破北羌,誓不回还!”

    她高举御赐的天子剑,一改往日不羁之态,声音振聋发聩,坚如磐石。

    “不破北羌,誓不回还!”

    “不破北羌,誓不回还!”

    “不破北羌,誓不回还!”

    “……”

    众将官吩咐高声呼应,一时恍如山摇地动,万雷轰鸣。

    永安看着点将台下数百名将官,心中豪情万丈。

    “出发!”

    将官出城,在城外五里坡与征集而来的二十万官兵会合。

    沈兰早已在此等候,在永安公主的男侍阿尹的接引下,入了公主的亲兵队伍。

    直到出发之时,沈兰也没来得及和永安说上一句话,只远远地看到永安一身红衣戎甲,烈若骄阳,在众将官的簇拥之下,纵马行在队伍的最前面。

    世人说,天下女子如明月。

    可此刻,沈兰却看到了太阳。

    二十万大军,沿着京北官道,浩浩荡荡往北关而去。

    沈兰乘坐马车,跟着亲兵营,她暗暗掀起车窗的布帘,看向外面徒步而行看不到首尾的官军,此生第一次,她见到这么多人。

    世事真是奇妙,在衡州府待字闺中之时,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随军出征的一天。

    看着他们徒步,沈兰心里莫名有些愧疚。

    二十多万人,只有她一个人乘马车。

    虽然她已经学会了骑马,可作为除了公主之外的唯一女子,她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从马车里出去。

    太扎眼了。

    从上京城出来,行三十里,停军造饭。

    直到此刻,永安公主才来见沈兰。

    “兰娘怎么没把锦书姑娘带上?”永安见沈兰身边只有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承渊,还是个男人,忍不住问道。

    沈兰道:“锦书近来身子不好,我就让她留下了。”

    永安怎会看不出沈兰的心思,轻笑了声,“你太高看自己了,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不便,你身边还是要有个侍女照顾为好。等今晚扎营,我让阿尹给你安排。”

    “公主,沈兰并非娇贵之人。”她连忙说道。

    永安笑道:“我让你跟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吃苦的,你不必多说,听我安排就是。”

    她不给沈兰拒绝的余地,沈兰只好道:“多谢公主。”

    “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永安抬眸扫向了沈兰旁边一身黑衣的承渊,问道。

    沈兰如实说道:“他叫承渊,是陆公子安排跟来保护我的。”

    “陆公子?”永安一瞬间忽然警醒,猛然抬眸看向沈兰。

    “陆子先陆公子,他是我爹当年在衡州府时收养的一个学生,如今在东澜王府做参事,他知晓我跟随公主出征,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找了这位承渊公子来保护我。”

    永安被沈兰这一番话说的愣了。

    她怎会不知,陆子先就是荀瑜?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忙着出征北关的事,并没有太在意沈兰这边的情况,没想到太子竟然已经接近了她,还编出了如此蹩脚的借口。

    一时间,永安不知道该不该把陆言的真实身份告诉沈兰。

    若是不告诉她,任凭沈兰与荀瑜感情发展,对以后的计划自然是有好处的。

    可,如此利用沈兰,她还能得到沈兰的真心吗?

    真相

    承渊将午饭送到沈兰面前的时候, 她看着眼前的稀粥、薄饼和一块腌肉,略微怔了一下。

    “姑娘若是吃不下,晚上扎营时我到外面买些干粮。”承渊注意到沈兰一瞬间的错愕, 开口说道。

    沈兰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你会说话?”

    一路上, 承渊只是默默的赶着马车, 这是沈兰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轻细, 但是显得很温柔,和他冷漠的外表反差很大。

    承渊垂下眸子, 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兰笑了笑,“谢谢你给我打饭,这些已经很好了, 我不挑食的,你也去吃饭吧。”

    承渊离开后,她一边吃着薄饼,一边喝着稀粥, 只是卖相差了些,也不难吃。

    至于那块腌肉,实在太干硬了, 沈兰试着咬了两口, 咬不动。

    可这么一口肉,扔了也太可惜,这样的腌肉可以放很久, 她拿了个帕子, 包着收了起来。

    燕国行军,三十里一造饭, 六十里一扎营。

    吃完午饭,又行了三十里,直到深夜,才停下扎营歇息。

    步行的官军都已经累坏了,拼着最后的力气在将官的指挥下安营扎寨。

    二十万军队,扎起的营寨,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沈兰这边,队伍一停下,承渊便默默将马车停在一个空地处,开始扎帐篷。

    沈兰看他忙碌,便也过去帮忙。

    “我自己来就好。”承渊疏离的拒绝了她的帮忙,让沈兰有些尴尬。

    不过,她知道承渊没有恶意,只是不擅于与人交流,便想着先与他处好关系,毕竟这一路上还要长时间的相处。

    “承渊公子,你和陆公子是怎么认识的?”她笑着问他。

    承渊捆绑木桩的动作顿了下,但只是一瞬,他又利落的开始干活。

    没回答她……

    沈兰心里叹了口气,她也不太擅长和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相处。

    “沈姑娘,公主请您过去。”

    阿尹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沈兰便跟着阿尹去见公主。

    帐子还未搭好,永安带沈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河边。

    不远处,一众士兵正在取水,忙得热火朝天。

    “午饭恐怕不合你的胃口吧。”永安笑着说道。

    沈兰道:“味道其实还不错,只是腌肉实在是太硬了。”

    永安哈哈一笑,但转而,又叹了口气,“兰娘,其实我叫你过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公主请讲。”

    “你口中的那位陆公子……”永安红唇抿起,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其实,他就是太子。”

    她不愿意隐瞒沈兰,不愿意以后两个人之间生出隔阂。

    陆言是太子的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沈兰愣住,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永安的意思。

    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情,公主自然不可能信口胡说。

    陆言是太子……

    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骗她吗?

    不,沈兰还是能够感觉到,陆言并非虚情假意。

    他为什么要瞒着她?

    兄长的事,又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言若是太子,为何当初没有救下兄长?

    她一直压下的疑问,一瞬间又全都涌上了心头。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公主看沈兰沉默,忍不住问道。

    沈兰叹了口气,“陆公子是孤儿,被我父亲收养在家,关于他的身世,我确实一无所知,没想到,他竟会是太子。”

    忽而,她反应过来一件事,对公主道:“既如此,沈兰就全明白了,之前为何太子会送我那么多东西,公主之前所说,他心悦于我,只是无稽之谈,陆公子只是把我当做妹妹罢了。”

    “把你当做妹妹?”永安好笑地看着沈兰,“你真觉得他只是把你当做妹妹?”

    沈兰道:“陆公子从小便跟着我父亲和兄长,沈兰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做二哥,兄长去世之前,曾经将沈家托付于他,只是这些私事,不便搬到台面上来,公主之前误会,也是情有可原。”

    “好吧,就当他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并不打算瞒着你,兰娘,我想要那个位置。”永安目光坚定地看向沈兰,“我已经筹谋了十年,原本已经势在必得,可他突然冒了出来。我和他之间,终有一战,兰娘,你会帮我,还是帮他?”

    沈兰曾经想过,永安也许只是想得到权力,来实现她自己的夙愿,但后来,她也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永安图谋皇位,她早已猜到了。

    “公主,我曾经说过,愿为公主效死。若是公主将来有幸成为赢家,能否留陆公子性命,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

    永安轻笑,“你放心,若是我能走到那一步,绝不会大开杀戮。”

    “我相信公主。”沈兰亦坚定道。

    回到承渊搭营帐的地方,营帐已经搭好了,相比那些十几个人挤一个营帐的普通士兵,她这个营帐虽小,但一个人十分宽敞。

    承渊还在她的大营帐的旁边搭了个简易的小帐篷。

    不过此刻,沈兰没看到他的人,便掀开大营帐的帐帘,承渊一个身高八尺的大男人,竟然跪在那里在为她整理地铺。

    地铺下铺了一层柔软的干草,隔绝了地面的潮湿与寒冷,而后他才放上了床褥,虽然简陋,但却又细心又精致。

    沈兰顿时红了脸,连忙过去,“承渊公子,这些我自己来做就好,不劳烦你了。”

    她从来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一个男人来为她铺床叠被。

    承渊怔了下,垂下眸子,“我洗过手……”

    一时间,沈兰看着他,竟觉得像个遭受嫌弃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她连忙解释道:“不,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你一路赶着马车,又搭了帐篷,已经很累了,这些小事我自己可以来的。”

    承渊默默站了起来,从营帐里走了出去。

    沈兰感觉尴尬极了,揉了揉脸颊,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收拾床褥。

    双膝落在地铺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这个地铺真的很柔软,简直能媲美家里的床铺。

    承渊看起来冷漠又疏离,其实人又细心又敏感。

    沈兰想到陆言,陆言不是什么王府参事,而是太子。

    那这个承渊,恐怕也不是什么江湖人……

    将床铺收拾好,她起身便想要出去到马车上找些东西,刚走到帐子门口,便见承渊掀开帐子走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堆干柴,差一点没看到沈兰,撞到她的身上。

    沈兰亦被吓了一跳。

    “抱歉。”承渊僵怔在那里,顿了顿道:“夜里冷,我给你生个火。”

    沈兰退后,让他进来。

    承渊默默走到帐子中间去生火。

    沈兰在一旁看着他,道:“承渊公子,你不是江湖人吧?”

    承渊抬眸看了沈兰一眼,又垂下眸子,继续干活,装哑巴。

    “你不用瞒着我,我已经知道了,陆公子就是太子,你是太子府里的人?对吧?”

    承渊薄唇抿起,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兰无奈的叹了口气。

    “太子为何要瞒着我他的真实身份呢?”

    这个问题,承渊没回答。

    沈兰隐隐猜测,也许是陆言只是不想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产生负担吧,但是兄长之事,她心中还是有疑问。

    那日,陆言曾说,是他为兄长传信,让兄长和容雅在水榭见面。

    可那时陆言应该已经贵为太子,玲珑想要与陆言搭话,应该比兄长更难才对……

    “我想为太子写封信,劳烦你帮我送出去好吗?”

    承渊点头答应。

    沈兰出了帐子,到马车里取出纸笔,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笺封好,交给了承渊。

    承渊收下,转身便要出去。

    “承渊公子……”沈兰忍不住提醒了句,“你我终究男女有别,下次若要进来,劳你先说一声好吗?”

    刚才承渊突然闯进来,着实是把她吓了一跳。

    “沈姑娘叫小人承渊就好。”承渊回头看她,“承渊是个太监,奉太子之命来照顾保护姑娘,不会有损姑娘清白。”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沈兰怔住。

    怪不得她觉得承渊的声音相比一般男子来更轻细,举止间又总是透出几分敏感和卑微。

    太子府。

    荀瑜看着手中沈兰送来的信,眸中闪过几分慌张。

    终究,还是瞒不住。

    在知道沈兰和公主有牵涉的时候,他就知道瞒不住。

    信中,沈兰提及沈章一事,更让他心慌。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章是为何而死。

    沈章,死在他的手上。

    所以之前,他心虚,他害怕,他不敢去见她。

    他闭上眸子,将所有的事情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翻过,确认再不会有任何破绽,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元福。”

    门外,元福忙走了进来,“爷。”

    “备车。”

    “去哪儿?”

    荀瑜抿唇,拿着信笺的手指微颤,“去追沈兰。”

    他终究要迈过这一步。

    只有迈过这一步,才能够堂堂正正的出现在她面前,真真正正的拥有她。

    不会有证据的。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他自己的内心。

    他必须战胜这一切,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得到沈兰。

    得到天下。

    金玲

    夜色深深, 营地已经安顿好了,官军赶了一天的路,都已进了营帐内休息, 只有火头军还在忙碌着,准备今夜的晚饭。

    篝火燃起, 清冷的秋夜也仿佛涌上融融暖意, 沈兰在等着承渊送信回来的间隙里,提了一个木桶, 自己到河边取水。

    满满一桶水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半桶倒是刚刚好, 也足够用了。

    她提着半桶水回自己营帐去,身处闺阁十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是她第一次做体力活。

    以前她不管做什么,都被锦书拦着,怕她受累,怕她辛苦。

    可事实上, 这种事情,她也不是做不了。

    如今,自己为自己做事, 沈兰忽然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

    正在她专心提水, 往自己营帐去的时候,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沈兰的去路。

    沈兰没有预料, 提着水桶, 踉跄了一下。

    晃动之时,来人一把抓住了她提着的水桶的铁圈, 轻松稳住。

    耳边传来低低一笑,萧瑞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几日不见,沈姑娘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了?不知道沈姑娘的人看到,恐怕还以为你是军营里的女奴呢。”

    他那戏谑的口气,仿佛说的不是女奴,而是军伎似的。

    沈兰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放手!”

    看到这人,她就泛恶心。

    萧瑞是此次征战北关的主将,沈兰出征之前就预料到,这个家伙会来找她的麻烦。

    她想到之前梅绫所说,萧瑞纵手下官军欺辱民女,抢掠百姓……

    这次,她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做!

    她相信,公主也不会纵容萧瑞的!

    萧瑞嗤笑了声,抓着那水桶的铁圈,猛的一挣。

    沈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被他扯了过去,萧瑞却忽然身子一侧,放开了水桶。

    水桶“噗通”砸在地上,沈兰也摔了下去,溅了一身的水。

    尤其是下身的鞋袜与裙摆,更是灌了一个透心凉,寒意从脚底攀岩而上,沈兰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过她并没有慌张,也没有恼怒,只是默默站了起来,将被打翻的水桶提起,幽冷地抬眸,轻蔑地看了眼萧瑞,“堂堂大将军,做出这种事来,不觉得可笑吗?”

    他越是如此,沈兰越看不起他。

    萧瑞轻笑,他一身黑锦常服,衣着光鲜,似乎觉得沈兰此刻狼狈的模样很是赏心悦目,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

    “沈姑娘还没有认识到人心险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公主又怎么可能时时刻刻的保护你?你一个女子,进了这二十万男人所在的军营,简直如狼入虎口,你若是识相,还是尽早向我讨个饶,如此,我倒还可以考虑庇护于你。”

    沈兰讽道:“我不相信这二十万官军,都是像你这般的龌龊之辈。”

    “是吗?那你就等着看吧。”萧瑞走到她面前,玩味地打量着她,低笑着道:“兰娘的衣服都湿透了,可需要本将军下令派人烧些热水来给你沐浴?”

    “滚。”

    对这个人,沈兰只有这一个字可以说。

    萧瑞眉间微蹙,正还想开口,忽然,一阵破空声而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根削尖的树枝,几乎从他的眼前,擦了过去,苍劲的力道,让人一时头皮发麻。

    好强的内力!

    萧瑞眯起眸子,幽冷地看向树枝射来的方向。

    承渊手里拿着另一半削尖的树枝身形笔直地站在不远处,宛如一只躲藏在黑夜里隐忍不发的狼,虽静谧无声,但却充满了压迫感。

    “呵,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还带了个保镖来。”

    萧瑞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家伙的危险,不像是一个江湖的剑客,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杀手。

    这才离开定远侯府几日啊,她的身边竟然连这样的人都有了。

    沈兰看到萧瑞眸中对承渊的忌惮,心里不禁有些畅快。

    她重新提着水桶,到河边打了半桶水,道:“承渊,我们走。”

    承渊默默走到她的身边,朝她伸出手,低声地道:“给我。”

    轻细的低语,透着几分乖顺,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符。

    但沈兰却觉得,此刻的承渊那么有安全感,她这次没有拒绝,把手里的半桶水交给了他。

    两人把萧瑞当成空气一般,看也没有看一眼,便回了帐子去。

    萧瑞看着沈兰的背影,低低嗤笑了一声。

    此刻的沈兰,只是他无聊之时的调味品,他喜欢看到她惊讶、慌张,又强作镇定的模样,仅此而已。

    他从来都是个耐心的猎人,现在的一切,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今上京风云变幻,沈兰在这个漩涡的中心,他自然不会去沾染,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倒是会考虑,把这个女人收到他的身边。

    但愿那个时候,她在他面前还能保持如此傲慢的模样。

    回了营帐,承渊提着水桶,去烧热水。

    沈兰刚刚把湿衣服换了下来,正想着该怎么处理,就见承渊提着一桶热水回来了,她诧异道:“怎么这么快?”

    承渊道:“公主的随行火房备的热水。”

    “劳烦你了。”沈兰感激不已。

    在军中,她一个女子确实诸多不便,幸好有承渊在。

    本还以为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承渊把热水放下,默默出了帐子,到外面守着。

    沈兰用热水擦了一遍身子,驱散方才浸入的寒意。

    次日,天还没亮,普通的官军就已经被叫醒,开始收拾营寨。

    沈兰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连忙起了身,换上衣服。

    这一夜,虽然睡在野外,但因承渊准备的地铺柔软,她睡得很好,恍惚间甚至都觉得自己是睡在家里似的。

    帐中不知何时,又放了一盆清水,还有余温。

    看来是承渊准备来给她洗漱的。

    沈兰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让锦书跟来,就是想着这一路自己照顾自己。

    可现在,承渊这个本来只是来保护她的人,却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沈兰听到外面人人都在忙活的动静,快速的洗漱好,也开始收拾东西。

    正忙活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沈姑娘。”

    是公主身边的阿尹。

    沈兰忙出了帐子,“尹公子怎么来了?”

    阿尹身后跟着一个脸色皴红的少女,他让少女到沈兰面前,道:“这位是金玲姑娘,是公主安排来侍候你的。”

    少女神情有些局促,眉眼拘谨,看起来像是附近找来的农家少女。

    “尹公子是从附近村子里找来的这位姑娘吗?”沈兰忍不住问道。

    阿尹道:“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

    沈兰听言,脸色微变,“尹公子,这样不好吧,还是送这位姑娘回家去吧,沈兰自己能照顾自己。”

    她不想让锦书跟着来受苦,又怎么能让一个本地的姑娘离乡背井?

    更何况,还是花钱买来的……

    可她话音刚落,金玲姑娘顿时在她面前跪下,慌张地道:“姑娘收了奴婢吧,奴婢愿意跟着照顾姑娘,求您不要把奴婢送回去!”

    沈兰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诧异地道:“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沈姑娘不知,若是您不收下她,她家里人还会把她卖到红楼伎馆里去的。她家里有一个兄长,如今急着用钱娶妻……”阿尹说道。

    金玲姑娘哭着给沈兰磕头,“求姑娘收了奴婢,奴婢会好好伺候姑娘,奴婢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

    沈兰连忙将金玲扶了起来,她知道,民间有很多人家卖女儿,但大多是吃不饱饭,没有办法。

    没想到,还有这种,只是为了给儿子娶妻,就要把女儿卖掉……

    她将金玲收了下来,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金玲含着泪道:“奴婢十四。”

    “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姐姐吧。”沈兰打量着金玲,心里有些无奈,若是可以,她倒是想把这个姑娘送到白虎武馆里,可现在,只能等从北关回去再说了。

    “奴婢不敢……”金玲看着眼前风清霁月一般的沈兰,只觉得自己卑微如草,不敢攀扯。

    沈兰无奈,只好拉下脸来,“你要是再自称奴婢,我可就不要你了。”

    金玲眸中恐惧,连忙道:“姑娘别不要我,我不自称奴婢就是了。”

    她越是这样,反倒更让人心疼。

    沈兰叹了口气,和金玲一起,把营帐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承渊将营帐收了起来,绑到了马车后面。

    吃过早饭,大军启程,沈兰和金玲一起上了马车。

    金玲的脸有些皴红,一看便是平日里做活,风吹日晒所致,沈兰拿了药膏来,帮她涂抹。

    一边抹一边问道:“你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干农活,割猪草,做饭,照顾阿婆……”

    冰冰凉凉的药膏抹在金玲的脸上,她紧张的不敢呼吸,睫毛一眨一眨,只觉得这药膏混着沈兰身上

    璍

    的香气,十分好闻。

    提起做饭,沈兰想到了采姑,她笑着问道:“你会做什么饭?”

    金玲眨巴着眼睛,沈兰本就好看,一笑起来,简直像画里的仙女似的,金玲皴红的小脸一时间更红了,结巴地道:“我……我会煮菜粥,做杂粮饼子,腌咸菜,我还会做豆花鱼……”

    “你会做绣活吗?”

    金玲忙点头,“我会,我跟我娘学过的。”

    沈兰看着眼前乖巧的少女,心里忽然很是难过。

    她会做这么多的事,可还是被家里的人卖掉了,只因为,她是女子。

    “你识字吗?”沈兰掩下眸中的伤感,对金玲温柔一笑。

    金玲摇了摇头,但又怕沈兰嫌弃自己,连忙道:“我可以学,姑娘想让我学什么,我都会好好学的!”

    “行,那我教你读书,你可要好好学。”

    军队行六十里,傍晚扎营。

    沈兰带着金玲,正收拾东西时,承渊走了过来。

    “姑娘,殿下要见您。”

    “公主?”沈兰下意识但道。

    承渊摇头。

    沈兰顿时反应过来。

    是太子。

    昨夜,她让承渊给陆言去了信,没想到陆言竟然亲自追了过来。

    沈兰当然要去见他,这次,她要问个明白。

    顿悟

    黑云遮月, 寂静无声的小河边,停着一辆简朴的蓝顶马车,马车前, 挂着一盏红灯笼,隐约照亮着四周。

    “爷, 沈姑娘来了。”元福远远看到一团黑影, 向他们奔驰而来,开口说道。

    马车里, 荀瑜心里骤然提紧,他深吸了口气, 掀开车帘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他看到马背上的承渊,以及承渊身后隐约露出衣衫的女子。

    明明早就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措辞, 可当看到沈兰的那一刹那,他还是仿佛被扼住了呼吸,心里骤然一紧。

    承渊纵马到荀瑜面前,忙翻身下马, 后退了一步,默默在荀瑜面前跪下。

    荀瑜未看他一眼,伸手来扶沈兰下马。

    “我自己可以的。”

    沈兰婉拒他, 之前学骑马的时候, 上马下马她都已经很娴熟了。

    她抓着马鞍,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男子, 怔了一下, 想到他如今的身份,屈身跪下, “民女叩见太子殿下。”

    “不!”荀瑜连忙扶住她,不肯让她下跪,“兰娘永远都不需要向我下跪,在你面前,我是陆子先,之前是,此刻是,以后也永远都是。”

    沈兰听出他的真诚,垂眸道:“多谢殿下。”

    “别叫我殿下,你能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子先?”荀瑜恳求道。

    沈兰叹息,“我们都希望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可世事易变,人怎么可能留在从前。子先哥哥,谢谢你因为我的一封信而专程赶来,我的心里实在是有太多的疑问了。”

    “我们边走边说吧。”荀瑜引着沈兰,沿着河边走,元福与承渊都没有跟上来,只有他们两人,“霖书的事,我其实了解的并不清楚,是从你的口中才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知道了当时水榭之中被人下了药。可这件事终究过了太久,那天一起在尚书府里参加宴会的人,都已经四散到外地做官。我让人暗暗调查过,什么都没有查到。”

    “兄长的事确实过了很久,可玲珑一家的惨案就在不久之前,也许还能查出什么线索。”沈兰说道。

    想到玲珑,她就满怀愧疚,这个案子,她是一定要昭雪的。

    “玲珑的事,我也查过,是有人买了江湖上的杀手,做的不留痕迹。真是太可惜了,若是玲珑还活着,也许我能从她那里得出一些线索来,可现在……”荀瑜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沈兰抿唇,沉默少顷,抬眸问道:“子先哥哥那日是怎么和玲珑见面的呢?”

    按时间推算,那日陆言已经贵为太子,相比兄长来说,定是众星捧月,更难接近。

    为何玲珑反而会去找他,却没有去更容易见面的兄长呢?

    荀瑜垂下眸子,道:“那日我饮了几杯酒后,有些不舒服,容尚书让人把我请到了偏厢休息。玲珑没办法到宴会上去见霖书,才会到偏厢来找我。我那时虽已与父皇相认,但父皇不想让人知道以前的宫闱秘事,并没有声张,只在外宣称我是一直在民间生活而已。玲珑身在内宅,还不知我的身份,她以前在霖书身边见过我,所以才会来托付于我。”

    “那……子先哥哥一定知道那日参加宴会之人的名单了?”

    荀瑜点头,身为太子,他已经进了尚书台,开始处理政务,在安排今年新科考中的进士官位时,故意把宴会那日的那些人都下放了出去。

    虽然那日没有什么破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绝不能让沈兰接触到那些人。

    “兰娘,你放心,霖书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查出真相给你。”

    只要把事情再拖几年,到时候随便找个“凶手”出来,给沈兰一个交代,事情就完满的解决了。

    荀瑜的神色看起来十分诚恳,但沈兰却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子先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查清楚兄长之事吗?”沈兰眸中流露出难言的伤感,“兄长死的时候,我娘的举止真的很奇怪,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悲伤过度,所以惊恐疯狂无状,可是,她却忽然上吊自杀了。我娘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这些事情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伯母走之前,有没有给你留下些什么?”荀瑜问道。

    沈兰叹息,“她只留了一封遗书,让我好好活下去。”

    娘亲是爱她的,临死之前还在想着她。

    可若是如此,娘亲就更不应该自杀,留下她一个人孤单在世。

    荀瑜暗暗松了一口气,安慰地道:“兰娘,我会查出一切的,给你、给伯母,也霖书和容姑娘一个交代。你别难过了,以后,你还有我。”

    “我如今跟随公主去北关,兄长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等回来再说吧……”

    她心里更加无力,连身为太子的荀瑜都什么都调查不出来,她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恍惚间,沈兰感觉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荀瑜没给她思考的机会,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跟公主去北关?兰娘,我真的不明白。”

    沈兰道:“此来上京,我见到太多受苦受难的女子,想要帮她们,却有心无力。公主是个愿意为天下女子着想的人,仅凭这个,就值得我跟着她。这次到北关,公主应该也只是想带我去见见世面……”

    “我还是不想让你去,但是,只要你想做的,我会支持你。我在上京等你回来,到那时候,也许一切又有不同了。”

    沈兰回来之前,他要根除后患,想办法把东澜王除掉。

    这样,以后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与荀瑜分别,乌云布满天空,夜风呼啸,宛若哭嚎。

    沈兰与承渊共乘一骑,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她琢磨着方才与荀瑜的对话,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道:“承渊,这个世上为何会有……连皇帝都查不出来的冤案呢?”

    她没有提及荀瑜,把荀瑜换成了皇帝。

    荀瑜虽然不是皇帝,但已是权势滔天的太子。

    这世上,竟然还有连太子都查不出来的冤案。

    沈兰真的疑惑不解,那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承渊向来沉默寡言,她也只是心里太过难受,随口一说,不指望着承渊回答。

    她觉得,承渊也不可能解答她的疑问。

    但是,承渊回答了她。

    “这世上不可能会有皇帝都查不出来的冤案,如果有,只有两种可能。”承渊平静地回答,“一,是皇帝不想调查。二,冤案是皇帝所做。”

    他出身龙卫,自然知道龙卫的本事。

    只要是皇帝的命令,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事情,能逃过龙卫的眼睛。

    承渊的话,让沈兰猛地一怔。

    冤案,是“皇帝”所做?

    沈兰忽然想到,荀瑜送来兄长的遗物的那日。

    “兰娘在找什么?”荀瑜的声音如在耳畔回响。

    她说:“我兄长的紫云玉佩,子先哥哥知道的,那块玉佩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我爹去世的时候传给了兄长……”

    荀瑜道:“抱歉,我收拾霖书遗物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块玉佩,想来,是霖书出事之后,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偷取了。”

    她又想到,更久远之前,她和唐婉泛舟淮清河上。

    唐婉对她提及太子之事。

    唐婉说:“直到去年春猎,皇帝依例召了几个太学生陪同,竟在那几个太学生里发现了云妃娘娘留给小皇子的玉佩,这才找到了太子。”

    衡州府时,陆言虽然并未住在沈府,但十年来的相处,沈兰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玉佩。

    一瞬间,沈兰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其实,在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听别人说,兄长和父亲长得不像……

    以前,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兄长与爹娘的血缘。

    可如今……

    会不会兄长不是父亲的亲生子,而是真正的太子呢?

    陆言拿走了兄长的玉佩,冒名得到了太子之位,为了隐瞒一切的事实,而杀死了兄长?

    如果是这样,那母亲临死前惊恐无状,上吊自杀,也说得通了。

    真正的太子被害死,假太子得到权位,自然会对一切知道真相的人下手。

    沈家,首当其冲。

    母亲正是想保护她,才会赴死的!

    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逃过一劫。

    沈兰为自己这疯狂的想法,而颤栗颤抖。

    这……不可能是真的吧?

    兄长怎么可能会是太子?陆言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可是她越觉得不可能,心里竟越认同自己这个想法……

    要不然,还有什么才能说得通呢?

    “承渊,停下……”

    沈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觉得自己疯了,觉得整个世界都疯了。

    “轰”的一声,天上电闪雷鸣,照亮了沈兰脸上毫无血色的惨白。

    承渊依言停了下来。

    “你下去。”沈兰颤着声道。

    承渊乖乖从马上下去。

    夜雨,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沈兰抓住马缰,骤然调转马头,回头去追荀瑜的马车。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要一个真相。

    可是,如果事情真的是陆言所做,他会告诉她真相吗?

    他杀了玲珑一家!

    沈兰的脑海里还烙印着玲珑那脖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一片。

    他还把她送到了萧瑞的床榻,企图侮辱她的清白。

    沈兰浑身抖得厉害,几乎都握不住马缰。

    雨滴越来越大,砸在她的身上。

    身下的骏马在雨中狂奔,寒冷的雨水仿佛浸入她的骨髓里。

    她不相信,这一切是陆言所做!

    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远处,黑暗的夜雨之中,宝蓝顶的马车,已经能够看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沈兰怕了。

    她不敢去问,不敢去面对真相,猛然勒马。

    一声凄厉的马嘶,惊醒了黑夜。

    轰隆的雷声彻响,闪电破开天幕。

    沈兰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马缰,从马背上被掀飞出去,滚落在雨水里。

    雷声与闪电将她的行踪隐匿,那宝蓝顶的马车,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沈兰在雨水里动弹不得,望着荀瑜离去的方向,眼前骤然一黑,在草地之中昏倒了过去……

    风土

    下了一夜的雨, 二十万大军露宿野外,虽睡在帐子里,但阴冷的寒气侵袭, 几乎没有一人睡得好。

    次日一早,雨停了, 温度骤降, 地面潮湿而泥泞,军队不能因为这一点小雨而停滞, 早早的便开始收拾营地。

    承渊端了两碗热腾腾的米粥进来,问在一旁伺候的金玲道:“姑娘怎么样了?”

    “还是昏迷着, 没能醒过来。”金玲按着承渊的吩咐,给沈兰服了药,又用清水一遍一遍的给她擦身子降温, 如今身子虽没有那么滚烫,可还是昏迷不醒。

    “你吃东西吧,我先把她带到马车上去。”

    承渊说着,将躺在地铺上的沈兰用被子裹着, 抱了起来,转身便往帐子外去。

    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 嘱咐了句, “昨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看金玲点头,承渊抱着沈兰离开了帐子, 将她抱到了马车上。

    马车还算宽敞, 正好可以让沈兰躺下。

    他回去吃了些东西,和金玲一起把东西和营帐收拾起来, 跟着大军启程。

    下了雨,道路难行,马车亦十分颠簸。

    沈兰感觉自己如同乘在一叶小舟上飘摇,渐渐醒转。

    “姑娘,你可算醒了。”金玲就在她的旁边,时时刻刻的照顾着她。

    沈兰一眼看出自己是在马车上,外面是将士行军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我昏迷多久了?”

    “昨天晚上承渊把你从外面带回来,你一直昏迷到现在,已经有五六个时辰了。”

    才五六个时辰,沈兰松了口气,一边回想着昨日的情况,一边问道:“公主不知道昨晚的事情吧?”

    金玲摇了摇头,“应该不知道的,承渊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公主也没有派人过来找你。”

    “那就好……”沈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没有什么力气。

    金玲忙扶着她,“昨晚你烧得厉害,浑身滚烫,承渊找了草药来,又让我一直用温水给你擦洗身子,直到今天早上才好了些,你现在肯定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继续躺下歇着吧。”

    沈兰却不愿意躺下,她借着金玲的力气,依靠着马车的车壁,坐了起来。

    她垂眸凝思,昨晚的一切,又在脑海里浮现。

    但是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不管她的猜测如何通顺合理,终究也只是猜测而已。

    也许,能从公主那里,得到答案。

    午时,停军造饭,沈兰换了身干净衣裳,去见公主。

    萧瑞一身黑色轻袍,跟在公主身边,两人垂眸低语,轻声说笑,不知在说些什么,但举止亲昵,仿佛一对情人。

    阿尹远远的在后面守着,默默无语。

    沈兰诧异的将这一幕揽入眸中,向阿尹走了过去,浅浅行礼,“尹公子。”

    阿尹仿佛在愣神之中,听到沈兰的声音,略有些局促地回过神来,“沈姑娘怎么来了?”

    “我想见公主,不知,现在可否方便?”沈兰暗暗扫了一眼远处的公主和萧瑞,觉得有些刺眼。

    她实在不希望萧瑞这样的卑劣的人,与公主走得如此之近。

    可这些,她又无法改变。

    阿尹看向公主与萧瑞,眸中亦闪过几分酸涩,温声地道:“沈姑娘稍等,我去通报。”

    他仿佛这才有了理由走到公主身边,身影莫名有些落寞。

    片刻,阿尹回来,带沈兰到了永安面前。

    “兰娘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昨夜着了凉?”永安看到沈兰脸上的病容,不由关切道。

    沈兰行礼道:“沈兰没事,多谢公主挂怀。”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缺了什么?”

    “没有……”沈兰看了眼旁边的萧瑞,见他那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自己,心里觉得厌烦,转眸对公主低声道:“公主,能否移步到旁边,沈兰想单独和您说。”

    永安看出了沈兰的意思,让萧瑞回营去忙,带着沈兰走到了一旁的偏僻小路,边走边道:“兰娘有话就直说吧?”

    “沈兰想问公主一件事,关于太子。”

    和太子相关之事,永安亦十分在意,“什么事?”

    “沈兰曾听闻,太子是因为一块玉佩,而与皇上相认,不知,是什么样的玉佩?”沈兰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让声音发抖,可还是紧张得轻颤。

    永安道:“是一块紫云玉佩。”

    沈兰一瞬间,如遭雷震。

    竟然真的是……

    但永安似乎陷入了回忆,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那块紫玉是南越进贡上来的珍宝,由当时极富盛名的治玉师回安所制,父皇宠爱云妃,赏赐给了她。天下间仅此一块,所以当时在琼林猎苑,父皇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玉佩。”

    “皇上为什么会知道,那块玉佩是陆公子的呢?”

    “玉佩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此事确实玄奇,当时父皇追猎一头小鹿,却不小心坠马,遇到了熊瞎子,正是太子忽然出现救了父皇。也许……这就是父子连心吧……”永安嗤笑了声,想到因为荀瑜的出现 ,而使自己陷入的窘境,心底暗暗自嘲。

    终究因为她是女子,得不到父皇的欢心。

    沈兰垂眸,那日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看来,陆言真的是费尽心机。

    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兄长的身世,陆言怎么会知道?

    她要不要把这一切告诉公主呢?

    沈兰应该告诉她,可是想到永安接下来要处理北关战场的战事,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立刻回去解决问题。

    知道的人过多,万一引起了陆言的警觉,会不会提前把一切的证据湮灭掉?

    而且……刚才永安和萧瑞那般亲近,也让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件事,也许还是暂时埋在她的心里为好。

    等到北关战事结束,回到上京,再做决断。

    心里做了决定,沈兰与公主分开,回了自己的马车。

    她把承渊叫到一旁,直接问道:“你和太子,是怎么联系的?他有没有安排你,多久和他联系一次?”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陆言,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殿下吩咐,在邮驿附近停留时,小人便要去一封信,上报姑娘的近况。”承渊如实说道。

    “他还有没有安排你做其他的事情?”

    “殿下让小人听姑娘的吩咐,照顾姑娘,保护姑娘的安全。”

    沈兰打量着承渊,看出他没有说谎。

    陆言害死了兄长,杀了玲珑一家,甚至还曾经想让萧瑞侮辱她的清白。

    可,他却又派人保护她的安全……

    若是因为愧疚想要补偿她,又为何会那样害她?

    她不明白,但她觉得恶心。

    可她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接受让承渊留在她的身边。

    看着眼前的承渊,本来这些时日,她对他亦生出几分好感,可现在,这些好感都消失殆尽了。

    他只是陆言派来监视她的眼线而已。

    沈兰抿唇,声音冷漠了几分,“他有说过,你写的信送出去不能让我看吗?”

    “没有。”

    “那你能否在送出去之前,先把信给我看看?”

    承渊犹豫了一下,闷声点头,“好。”

    “昨天晚上我曾经去追他的事,也别告诉他,行吗?”沈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先把这个家伙稳住。

    “嗯。”

    承渊顺从的点头。

    荀瑜并没有说,让他事事都要上报过去。

    而沈兰的吩咐,却是他要听从的。

    “谢谢你。”

    他这么顺从,倒让沈兰心里生出几分愧疚。

    说到底,承渊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他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军队行了近一个月,进了北州。

    北州府气候干燥,如今渐渐入了冬,西北风呼啸而来,伴着风沙,又干又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沈兰的故乡衡州府,是江南烟雨之地,气候湿润宜人。

    从衡州府到上京,气候都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北州,简直好似是南方一朵娇嫩的玉兰花被扔到了北方的沙漠戈壁上,她极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幸好,行军赶路,她乘马车而行,一路虽有些病恹恹的,却也并没有耽误别人。

    军队在北州青夏城外驻扎下来,沈兰和公主一起搬进了青夏城的都尉署。

    北羌已经打到了北州的骁骑关,距离青夏两座城池,不远不近。

    青夏往西北而去不远,是一座灵泉关天险,可以保青夏城池不失,而若是前方战事告急,需要紧急出兵,从这里最多一两天就能支援到战场。

    进可攻,退可守。

    是理想的大军驻扎之地。

    因为灵泉关天险坚不可破,相比前线,青夏这里并没有因为战事,而惹得百姓民不聊生,这里的商业依旧繁荣。

    进城之时,沈兰看到不少打扮奇怪的异族商人,拉着货物在街边买卖,十分热闹。

    青夏都尉赵仲早就知道公主身边跟着沈兰这么一位女子,安排得倒很是用心,沈兰的住处在都尉署北角的一个清雅僻静的小院,旁边是存放各种青夏城典案的档库,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将都尉署内的文书、案牍等存录在此,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伯守着,很少有人往来。

    安顿好之后,沈兰便想要出去了解一下北州如今的情况,毕竟,她跟着公主来到这里,不是真的只想做个见证者。她想了解这里的情况,亦尽自己的一份力。

    一出门,她就看到旁边的档库里走出来的那位老先生,沈兰上前行了一礼,“先生安好。”

    “您是跟随公主而来的那位沈姑娘吧?”旁边的院子打扫起来的时候,他就听说住进来的,是一位跟着公主随军而来的姑娘。

    如今看到沈兰,不由暗暗打量。

    沈兰点头,“正是,先生是这档房的典吏?”

    典吏夏常应是。

    “先生今年贵庚?”沈兰打量着,这位老先生,年纪不小了。

    夏典吏道:“小人今年七十有二了。”

    沈兰惊讶,不由叹道:“先生真是高寿!您是青夏城本地人?”

    “是,小人祖籍就在青夏。”

    沈兰之前看过燕国的律例,官员六十五岁就要告老还乡了,这位夏典吏七十二岁还在官府中任职,想来其中必然有内情。

    不过此刻,她并不在意青夏城内官员任职之事,这位高寿的老人,对她来说反而是个宝藏,他必然极为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

    “我初来青夏,本以为这里会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中,没想到全然不是这样,城中热闹得很。”

    “青夏城是燕国与外国重要的通商城市,这里有三条商路,一条通往西羌,一条通往北羌,还有一条是通往乌伏国的,如今北羌的那条商路断了,但乌伏国与西羌的商路还通畅着。”

    战况

    沈兰听夏典吏讲着青夏城这些年来通商的往事, 渐渐的,对北关的情况,更多了几分了解。

    夏典吏见沈兰听得细心, 一时说的越发兴起,“以前羌国没有分裂为西羌北羌的时候, 羌国与燕国一直友好往来, 那个时候,北关可不像现在这个荒凉样子, 说是千里繁华也毫不为过,满街的珠宝香料, 从玉山山脉流淌下来的玉河经过一座座的城池,飘满了奶香与酒香,人们甚至把燕国和羌国中间的葛兰沙漠, 称为黄金沙漠,从这条沙漠中走过,在燕国与羌国之间往返通商,一个来回便能赚到数不尽的黄金啊!”

    他的眼眸亮的出奇, 苍老的脸上满溢着对那个时代的向往,少顷,他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苍凉的天空叹了口气, “可惜啊,自从羌国分裂,西羌北羌战事频繁, 北州这边的商业贸易也越来越落寞了。除了像青夏这样的大城还有几分繁华, 其他的小城小县越来越贫穷,连年战乱, 战场上死了几十万人,北关这里因为贫穷饿死的,也少说有几十万人了……”

    来之前,沈兰读过一些北关和北羌风土的书籍,但那些记录的实在寥寥,当年北关的繁华与羌国的分裂,只是史书上的草草一笔,如今,在所有人眼里,北关,只是一个让人望而生怯的苦寒之地。

    听着夏典吏的话,沈兰心里对这片土地不由生出几分敬畏,更感受到了它历史的厚重。

    与夏典吏告别,沈兰带着承渊走上青夏城的街头。

    这里甚至比上京的东市还要热闹,一辆辆车马从人群之中驶过,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商铺,街头巷尾数不尽的小贩,摊位上摆着银器、丝织品、香料、脂粉……远处从异国而来的外乡人正在街边卖艺,悠扬的胡琴婉转流长,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段优美壮丽的故事。

    走着走着,沈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奶香,她看过去,前面是一个卖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吃食,像是上京的豆花。

    老板是一对夫妇,摊位旁边的小桌子上,坐着几个客人,正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

    沈兰走了过去,“老板,你这卖的是什么?”

    “姑娘,你是从东边来的吧?”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少妇,皮肤有些粗糙黝黑,但一张笑脸十分亲善。

    她看着眼前的一袭青绿笼纱绣裙的沈兰,恍如看到了烟雨江南。

    北关养不出如此轻柔秀美的女子。

    “我是从上京来的,第一次到北关。”沈兰笑着道。

    “我就说呢,姑娘一看就不是我们本地人。我们卖的这个东西,是北关特有的奶冻,可好吃了,一碗才十文钱,姑娘坐下尝尝吧。”

    “好,那就来两碗吧。”

    沈兰让承渊一起坐下,没一会儿,老板娘端了两碗奶冻上来,还给他们送了两块奶糕。

    “这奶糕也是我们家自己做的,姑娘一定没吃过,这个不要钱,让你们尝尝鲜。”

    来这里的第一天,沈兰就感觉到了北关百姓浓浓的热情。

    她和承渊相对而坐,吃着奶冻,品味这北关的风情。

    忽然,一阵清脆的叮铃声传来。

    “快看,是那个大和尚!”

    “听说他是从北羌国来的,是个妖言惑众的妖僧!”

    “什么妖僧?我看是奸细!从北羌国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旁边在吃奶冻的那桌客人,对从远处街道上走来的和尚嗤之以鼻。

    沈兰听到“北羌国”三个字,好奇地向那个和尚看了过去。

    那和尚也就是二十多岁,穿着件雪白的纳衣,手持锡杖,一眼看去,宝相庄严。

    他的相貌有几分胡人长相,眉眼深邃,五官饱满,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与慈悲。

    他一步步走来,手中的锡杖发出轻灵的撞击声,那声音仿佛从远古而来,让人的心里格外平静。

    沈兰又听到别人议论。

    “这大和尚是个好人嘞,我前几天看到他给几个小乞儿治病,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吃。”

    “我听说,阿吉桑的女人难产一直生不下来,这大和尚给她诵经祈祷,结果没过一会儿就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嗨哟,这可是活佛转世呢,我们村子里老刘家的那头母羊几个月了都不产奶,这和尚找了几个草药来给那头母羊吃了,当天就下奶了。”

    “……”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可不管是夸赞还是毁誉,这位和尚都面不改色,恍如未闻。

    忽然,一群官兵冲了过来,将那和尚围了起来。

    为首的一个把总模样的人指着那和尚道:“你就是那个从北羌来的伽什和尚?”

    伽什行了一个单手礼,“贫僧正是伽什。”

    他的声音亦如白云般轻柔,让人如沐春风。

    那把总上下打量了伽什一番,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下令道:“把他抓起来,关到大牢里去!”

    “这位施主,贫僧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把贫僧抓起来呢?”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是北羌国来的人!现在我们燕国正在和北羌打仗,谁能保准你不是北羌国来的奸细?我们大人说了,宁可错抓,不能放过!你若不是奸细,等到打完仗,自然会放你出来的!”把总蛮横地道。

    几个官兵立刻把那和尚抓了起来,押着便要带走。

    伽什和尚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烦请施主先让贫僧回住处一趟,贫僧想带些东西到大牢里。”

    “少废话!快走!”

    那位把总不给和尚回去的机会,让人押着他便走了。

    周围的百姓没有一人站出去为那位和尚说话,而之前嘲讽和尚的,更是幸灾乐祸。

    “瞧吧,他肯定是奸细,要不然怎么会连个屁也不敢放,就乖乖跟着官兵走了?”

    沈兰叹了口气,起身向老板付了奶冻的钱,又买了两斤奶糕带回去吃。

    刚到都尉署,沈兰遇到了从里面出来的永安公主,她上前行了礼。

    永安公主一身戎装,道:“兰娘,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刚刚而已,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想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沈兰回道。

    “正好,我要去一趟军营,你跟我一起去吧。”

    沈兰让都尉署的人把奶糕送回自己的院子,带着承渊,与公主一起纵马去了军营。

    二十万大军在青夏扎营之后,便立刻开始了日常的操练。

    沈兰与公主一起,观看了新兵操练,便进了主将的帅帐,帐内摆着整个北关与羌国接临部分的地形盘和大地图。

    “公主,刚才末将收到战报,骁骑关已经被北羌攻破。”萧瑞一根竹竿点在地形盘的骁骑关处,“骁骑关一破,从灵泉关到骁骑关这一整片的玉山草原,都将沦陷在北羌的大军之下,尤其是这一块的玉山草场,里面蓄养着将近两万匹战马,亦是燕国最重要的粮草补给地,绝不能被北羌所夺。一旦北羌得到玉山草场,我们短期内很难再夺回骁骑关,将来会在玉山草原进行持续的拉锯战。北羌擅长马上作战,这对我们很不利。”

    萧瑞在北关数年,对这里的地理环境极为了解,大军一到这里,他就已经迅速的了解到最新的战况。

    当然,也第一时间作出了应对。

    “末将建议,左将军陈敖率两万精兵前去玉山县,抢占玉山草场,右将军崇进率两万兵马驻守在桑兰镇,这样,一旦北羌军从骁骑关东下前往玉山县,陈敖在前应敌,崇进从后包抄,如此,才可万无一失。”

    “我们此行,虽然号称二十万大军,但大部分都是新兵,需要时间操练。眼下先控住玉山草场,再找时机夺回骁骑关。”

    萧瑞不愧是从小就跟着萧虎久经沙场的老将,面对北羌的来势汹汹,他从容不迫,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雄兵在手,驰骋天下的豪气。

    沈兰在一旁默默的打量着他。

    他人品卑劣,但确实有傲气的资本……

    永安公主第一次来到北关,对局势的把控自然还不明朗,既然萧瑞已经作出了应对办法,她点头道:“好,那就先按将军之计行事。北羌军此次的主帅是谁?”

    “北羌王族二皇子,呼延玦。我曾经和他打过几仗,这家伙确实是个难啃的骨头,他这次率兵来攻燕国,恐怕是想利用战功得到其他部族的归顺,篡夺王位。”

    永安抬眸瞅了萧瑞一眼,“是吗?看来,北羌国的皇室也不安稳啊。”

    她心里冷笑,这家伙和她打的竟是同一个算盘。

    “北羌大皇子呼延勒,是王后所生的嫡子,极受北羌王宠爱,除了七年前曾经参加过一场战事之外,并没有独自带兵的经验,听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也怪不得呼延玦心生不满,妄图神器。”萧瑞对北羌王族亦深有了解。

    初到北关,一番决断,两路兵马,同出灵泉关,飞奔而往玉山县和桑兰镇二地。

    沈兰默默听着萧瑞与公主等人谈论军事,暗暗记在心里。

    自从离开衡州府,她越看到外面的世界,便越觉得自己浅薄,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回去之时,亦是日落西山。

    这里的夕阳格外得近,格外的鲜红,仿佛是一道血光从天边洒出来,带着一种难言的悲壮。

    “兰娘觉得萧瑞算不算是一个英雄?”公主与沈兰并马而行,心情欢快地问道。

    沈兰抿了抿唇,道:“他确是一个有胆魄有智谋的将军。”

    但在沈兰心里,他绝不是一个英雄。

    公主看出沈兰是故意避开她的问题,笑着问道:“你对萧瑞有偏见?”

    沈兰张了张嘴,想要说萧瑞曾经逼死妾室,又杀了正妻,他甚至还曾经纵容手下的官军,抢掠奸杀百姓。

    当初在定远侯府,他还曾经差点对她下手……

    可这些事,公主大多都知道。

    此刻,在公主眼里,萧瑞的能力与才华,已将他卑劣的品行掩盖了下去。

    沈兰默默把这些话咽了回去,道:“沈兰知道,公主带沈兰一起到北关,是想让沈兰虚心跟着萧将军学习,沈兰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

    面对强大的对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习他!

    只有如此,将来才能有战胜他的一天。

    醉酒

    “公主, 今日我在大街上时,看到青夏城的官军抓了一个和尚关到大佬里,听这里的人说, 那和尚是从北羌来的,我想去看看他。”

    永安看出了沈兰的想法, “兰娘是想从那个和尚那里问出一些北羌现在的情况?”

    沈兰点头, “也许并不能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但可以借此了解北羌。”

    “好, 你去吧。”永安取下身上的一个令牌,递给沈兰, “这是我的令牌,你想要做什么,就自行决断。”

    “多谢公主。”

    沈兰手下令牌, 在都尉署与公主分别,去青夏城大牢见了那个和尚。

    大牢里很是阴冷,和尚并非犯罪之人,被关进来之后没有上刑, 只是扔在了牢房里。

    同一个牢房里,还有其他几个囚犯,他们仿佛没了生机的尸体一般潦倒得躺在地面的干草上, 只有伽什盘膝而坐, 身姿挺拔,默默诵经。

    他像一尊温柔的宝相,净化着这肮脏阴暗的囚室。

    沈兰走过去, 一袭青绿纱裙成为了这里唯一的亮色, 一瞬间,如同黑暗沼泽里盛开出一朵娇柔秀美的兰花, 吸引了周围囚室里所有人的注意。

    只有伽什和尚,还闭着双眸,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

    “师父好。”沈兰合十双手,向那位和尚行了一礼。

    伽什没想到沈兰是来找他的,诧异睁开眸子,起身向沈兰行礼,“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女施主。”

    “在下沈兰,是从上京随公主来到此处,今日白天在街上看到师父,听闻您是从北羌来的,故而过来拜望。”

    “贫僧确是从北羌而来,但却并非奸细。”

    沈兰恭敬地道:“师父安心,只要您将您的来历和从北羌一路过来的见闻告诉沈兰,沈兰也许能够为您洗清冤屈。”

    “多谢女施主!”

    伽什又向沈兰行了一礼,将自己的来历与在北羌路上的见闻一一诉说。

    他是从摩罗国大皇觉寺而来的僧人,摩罗国与佛国相邻,佛教盛行,被传言为是最接近佛祖的地方。伽什为摩罗国皇子,自小便在大皇觉寺出家修行,二十四岁立誓此生弘扬佛法,从大皇觉寺离开,四处漂泊,成为了一个行脚僧。

    他不仅去过北羌,还去过西羌、乌伏国、佛国、瓦楞、渊毒,安兰……

    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万里之遥,如今,来到了燕国。

    沈兰听着他的讲述,仿佛也跟着他从摩罗国出发,在各国走了一遍。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燕国的外面还有那么多的国家,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广大。

    伽什平静的叙述着自己的过去,在各国经历的种种,但行程万里,他所说的这些也只是九牛一毛。

    沈兰看着眼前的和尚,他浑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圣洁的白光,拥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的力量。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北羌的奸细?

    沈兰选择相信他。

    “师父放心,沈兰会帮您说情,让他们放您出去的。”

    从大牢里出来,沈兰回了都尉署,本要去见公主,却在半路上遇到了阿尹。

    阿尹看到沈兰,“沈姑娘是来找公主的?”

    沈兰点头。

    “公主此刻恐怕不方便,沈姑娘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阿尹道。

    “尹公子可还记得今日我向公主提起的那个和尚?我方才去见了他,了解了他的情况,他确实并非北羌来的奸细,我想来求公主下令把他放了。”

    阿尹笑道:“这种小事,何须劳烦公主,沈姑娘放心,明日我会让青夏县令把他从大牢里放出来。只是现在终究是战时,不管他是否清白,都是从北羌而来,为了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把他暂时□□起来比较好,沈姑娘以为呢?”

    “伽什和尚如今暂居城中的惠恩寺,就让寺里的其他和尚看管□□如何?”

    “如此,甚是妥当。”

    商定好伽什和尚之事,沈兰本要离去,却忽然心里一动,小声地问阿尹道:“尹公子,公主与萧将军近来似乎走得格外近?”

    这话,戳到了阿尹的痛处,他的眸光微微一黯,闪过一抹落寞,“沈姑娘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将军他……罢了,我不该多言的。”

    沈兰抿了抿唇,告辞离开。

    这些天来,她总感觉公主看萧瑞的目光有些不对劲,但……就算他们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是她该置喙的。

    沈兰走后,阿尹痴痴的看着公主卧房的方向,越发伤身。

    终究,他只是个下人,配不上公主。

    萧瑞的所料不错,北羌人果然东下,直指玉山草场。

    燕军前后夹击,但北羌后面亦有伏兵,一时间,整个玉山草原陷入混战,战况有胜有负,双方拉锯。

    天气越发冷了,北关的冷,是寒风烈烈,如刀子一般凌厉,狂风怒啸,每夜吵的人难以安睡。

    沈兰在都尉署,白日里常去惠恩寺听伽什和尚讲经,听他讲在各国发生的各种事情,渐渐的,对燕国周边的国家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

    这漫漫天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图,而她俯瞰着这一切,一点一点将其细化。

    沈兰还把都尉署里的北关地理志以及西羌北羌的各种文书都翻了一遍,一个构想,渐渐在她的心里形成。

    转眼到了年关,青夏到了最冷清的时候,各地走商的百姓都已经离开此处,回到各自的家乡,和家人度过新年。

    这几日,连连传来败军的消息,公主、萧瑞已经各级军官将领不分日夜的召开会议,分析形势,制定计划。

    “兰娘,过了这个年,我准备亲自到玉山县督战,你可愿与我一起去?”

    沈兰看向她,坚定地道:“公主吩咐,沈兰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永安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苦酒入喉,只会让心里更痛。

    永安走到沈兰面前,眸中泛泪,她忍不住靠到沈兰怀里,叹息地道:“兰娘,这场仗,打得真的好难啊!”

    “公主,也许过了这个年,战况就会有转机。”沈兰温声道。

    “真的会有吗?”

    永安抬眸,望着沈兰的眸子。

    “会有的。”沈兰笃定。

    不知为何,看到沈兰这般,永安心里便又源源不断的生出了力量,“好,我相信上天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她为沈兰倒了一杯酒,“来,和我一起饮了这杯酒!为我们将来的胜利干杯!”

    沈兰接过,迟疑了一下,一饮而尽。

    辛辣的气味一下子闯进她的口鼻,霸道而汹涌的烈酒侵蚀着她所有的感官,沈兰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狼狈的模样惹得永安哈哈大笑,“兰娘之前没喝过酒?”

    “没有……”沈兰眼角还挂着眼泪,进入腹中的酒恍如火焰一般在灼热她的五脏六腑,她强忍着难受,对公主扬起一抹笑意,“不过,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的嘛。”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沈兰尝到了贸然尝试的苦果。

    她浑身灼热,烫得简直不像话,仿佛被火烧着了一般,昏昏沉沉,眼前缥缈。

    金玲吓坏了,一盆一盆的清水端进来,给沈兰擦拭身子降温,可不仅一点效果也没有,浑身还起了一片片红疹。

    “去找人请大夫!快!”承渊第一次如此慌张着急。

    他是奉命保护沈兰而来,至今,从未出过差错。

    可此刻,只是因为喝了一杯酒,沈兰竟然命在旦夕!

    “我没事。”

    沈兰虽然浑身滚烫,脸上红疹一片,但她却觉得自己很清醒,脑海里有一种空旷又轻灵的感觉。

    她裹着自己的衣服撑着坐起来,忽然右手摁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得她手疼。

    她将那东西拿起,是一把剑。

    金虹剑。

    这把剑,她一直随身带着,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边上防身。

    此刻拿着它,剑鞘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无比舒服。

    她握住剑柄,倏然将剑拔了出来。

    闪烁的烛光下,剑身仿佛透出金红色的光。

    沈兰一时,看得恍惚。

    “姑娘小心……”承渊看到沈兰突然拔剑,吓了一跳。

    他怕她此刻神志不清,会伤到自己。

    可他的靠近,却让沈兰警惕地跳下了床。

    沈兰看着向自己靠近来的人,一时间有些没认出来这个人是谁,他的长相陌生又熟悉,渐渐的,好像变成了陆言的模样。

    “是你……”沈兰觉得头痛欲裂,拿着剑的身体在发抖,她摁住自己的额头,想要让头痛减轻一些,可是,兄长的死,母亲上吊自杀的模样,玲珑那流淌下来的鲜血,在她的脑海里那么清晰的闪现。

    “我恨你。”她痛苦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承渊蹙眉,想要过去安抚她,“姑娘,你醉了。”

    “我……我要杀了你……”她赤着足,含着眼泪将金虹剑抵在了承渊的胸口。

    承渊看着胸口的剑,沈兰几乎都站不稳,手里的金虹剑拿的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当然,就算她有力气,也不可能伤到武功高强的承渊。

    承渊有些无奈,看了眼外面,还不知金玲多久能把大夫带来。

    以防意外,他一手点在沈兰的手腕,将金虹剑从她的手中打落,没等沈兰反应过来,又点了她的穴道。

    沈兰一下子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承渊抱着她,因为醉酒,她的浑身泛着异常的嫣红,薄嫩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她闭着眸子,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泪水,柔软的红唇仿佛熟透了的可以采摘的饱满樱桃。

    看着怀中的女子,承渊愣神了好久,忽然,他看到她裸露出来的肩膀,怕她受了凉,恋恋不舍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沈兰彻底陷入了昏迷中,她仿佛梦到了痛苦的事情,紧紧地抓住承渊的衣袂。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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