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20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就在小内侍溜出端王府没多久,端王府李三才住处,他返回自己的房中,简单将衣物和必备用品打了个包袱,提在手中便离开了房子。
穿过端王府华丽的亭台院落,他从东侧门而出。守门的卫兵见他提着个包袱出门,殷勤地打招呼:
“三才先生出门呀?还是去字画行淘宝贝?”
“这回是卖点好东西。”李三才晃了晃手里的包袱,笑道,接着往东南方向而去。
就在他离开王府东侧门没多久,一个挑着扁担,戴着斗笠,身材高大的贩夫脚步轻盈地跟上了他。
李三才脚步匆匆,一路穿街过巷,以最快的速度行走,就差没跑起来了。他还不停地环视四周,打量来往行人,但似乎他一直没发现那高大的贩夫就跟在他身后。
他终于赶到了东水关,在码头边寻找船。
不多时,他终于找到了一艘并不起眼的中型货船,登上甲板,他对船上的船夫道:
“可是西庆的阿龙?”
那船夫长得十分彪悍,满脸的大胡须,一双罗圈腿,瞧着不像是走船的,倒像是跑马的。
“是,作甚?”
“东窗事发,我得立刻走。你现在可去江南?”
那船夫闻言,一把攥住李三才衣领,道:“你是谁?”
“三官三才,我是那个三才。”李三才忙道。
“三官在何处?没她的命令,我不会走。”阿龙道。
“火烧眉毛了!大哥。已经查到我头上了。”
“你……你来的时候可有人跟踪?”那阿龙立刻警觉起来。
“没人,我一直注意着的。”
话音刚落,阿龙忽而从腰间拔出匕首,就要往那李三才脖子上扎。却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只扁担,啪的打在了他手臂上,力道奇大,打得他手臂顿时全麻了,匕首也被震得摔落在地。
李三才猛得甩开他,慌得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却见一个高大的戴着斗笠的男子,手中持着一根扁担,三两下就将那阿龙敲晕在地上。
“别动,动一下就打折你的腿。”高大男子拎着扁担指着他威胁道,声音深沉冷酷,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李三才僵在原地,毫不怀疑对方的手段。
男子蹲下身,拽开了昏迷阿龙的衣襟,扒掉了他的上衣,看到了对方后背的刺青——柱状的纹路,其上有西夏文“泰山石敢当”五个字。
男子嗤笑一声,随即转过身来,蹲在了李三才身边,一只手如铁钳般捏住了他的肩膀。李三才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仿佛要碎在他手中,他强自镇定,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
“你是谁?”李三才问。
对方不答反问:“元祐六年,两个西夏谍探冒充辽国商人入境,结果其中一人淹死在汴河之中,一人失踪。后头这位刚被我扒了衣服的,是不是就是失踪了的那个人?”
李三才面色白了几分。
男子随即狠狠拽了拽李三才的脸皮,见对方疼得龇牙咧嘴,皮都揪红了,于是道:
“你是货真价实的李三才,汴河码头有个严氏书画铺,幕后老板是文及甫。你曾是那里的掌柜,最擅长模仿和伪造书画,对吗?你的身份,有两个人在用,除了你自己,还有一个方才被你们称作三官的人,对吗?”
李三才还是不答,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一切。
“故事是这样的,元祐五年末,西夏梁乙逋得到了一封来自大宋境内的秘信。信是文及甫写的,送信的人是你,你混在了白矾楼前老板张定远的商队中去了前线。信中提及了一些过去的往事,并承诺再续之前没能完成的大业——盗出大宋前线战略部署给西夏,并迎回遗落在宋境内的西夏开国君主李元昊之子。梁乙逋没有轻易上当,但也派了两个亲信一路潜入宋境。
“入宋境后,你是负责接应他们的人。你带着他们往汴梁走,一路试图说服他们叛变梁乙逋,跟着文及甫做事。其中一人被说服了……”讲到此处,他指了指那被打晕扒衣的男子,
“另一人忠于梁乙逋,没被说服,还试图抢走你们手中关于李元昊遗子的连环画,于是被你们杀了。”他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随即他戏谑叹息道:“可惜啊,文及甫以为自己可以李元昊遗子之事,激发梁乙逋另立国主的野心,离间梁乙逋与小梁后,搞乱西夏的政局。他确实成功了,却不曾想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和你李三才没有多少区别。真正的棋手,是三官对吗?
“告诉我,三官藏在何处?我饶你一命。”
“你……是谁?”李三才见此人什么都知道,心胆俱裂。
男子摘下自己的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庞,他右颊黔字,是曾经所属部队的番号,左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面容扭曲,满面灰白的胡茬。可那眉目之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美非凡。
奇怪的是他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仿佛剃度出了家。
他咧嘴一笑,道:“老子就是刘兴武,你们找了三十多年的人。”
……
与此同时,赵樱泓焦虑徘徊在雪蕊院门口,自从得知官家中毒,她已然有两日没有合眼了。
她让陈安派了人守在宫外,等候韩嘉彦的消息,可直到目前,韩嘉彦仍然在为官家秘密诊治之中,结果不明。
今日是第三日了,若是韩嘉彦再不给个准信,她就准备亲自入宫。届时,以看望母亲和妹妹为借口,也能糊弄过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焦急,陈安行色匆匆地来了,赵樱泓立刻迎上去询问:
“有消息了吗?”
陈安摇了摇头,道:“都尉那里还没有消息,不过,梁从政派出去跟踪梁师成的人来了,要亲自见您汇报消息,您看……”
“让他进来。”赵樱泓立刻道。
不多时,赵樱泓见到了那小内侍。小内侍满头大汗地向她汇报了自己在端王府中的见闻,赵樱泓听后大惊,立刻问道:
“此事你可曾向谁汇报过?”
“梁中官叮嘱奴婢,一旦获知情报,第一时间报与长公主和驸马都尉知晓,然后再回宫汇报不迟,故而小人第一时间就到公主府上来了。”小内侍道。
“好,你做得很好。”
端王府内的李三才……这人的名号,赵樱泓隐隐约约听过,是个画师。因为李玄,赵樱泓对画师这个行当有些敏感,如今愈发猜疑起来。
难道这李三才正是李玄假扮的?
此人太过狡猾,必须趁其不备一举抓获。不论如何,李三才都有毒害官家的重大嫌疑,必须即刻围捕他,且行动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而冲进端王府抓人,事关重大,她需要进宫先向官家禀报才能行事,总之她自己是绝不能擅自行动的。
“你随我即刻入宫,陈安,备车驾。”赵樱泓当即起身,披上斗篷,便领着那小内侍出发了。
走到半道上正好遇着浮云子,浮云子听闻赵樱泓要即刻入宫禀报官家捉拿李三才,一时间眉头紧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长公主,贫道随你一起去。”
他不放心赵樱泓就这么出去,还专门点了岳克胡,带了一个什的骑兵队伍护送赵樱泓。
赵樱泓本觉得浮云子似乎有些太过紧张了,但她转念又想,当下情况确实有些微妙,难保李三才可能获得了消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有过激行动,保险一些是对的,于是也没有反对。
车马队伍快速出发,往皇宫方向赶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一行人出发后没多久,长公主府的马厩又来了一个人,马厩的马夫瞧见他,道了句:
“魏管事,有事出去?”
“长公主忘带东西了,我给她送去。你挑一匹快马给我。”
那马夫闻言,不疑有他,立刻笑呵呵牵了一匹快马来,魏小武跨上去,便追了出去。
他的马刚从长公主府出来,就撞见两个背着行囊、行色匆匆的骑马女冠也来到了长公主府外大街。这两个女冠瞧见他纵马而出,其中一人撩开头上的垂纱幂笠,露出了章素儿的面容,喊了一声:
“魏小武!”
魏小武看也没看她一眼,迅速飞驰而去。
“咦?这人去哪儿呀,这么着急,我俩大老远的赶回来,他连个招呼都不打。”章素儿疑惑道。
恰逢此时,侧门再走出来一个人,是长公主府的管账婢女何霜凝。
何霜凝曾被赵樱泓派去了相州主持坤育院的建设,这些年坤育院走上正轨,约莫在一年前,她被调回长公主府,正式成为了账房的女管事。
她见到她二人,立时认了出来,笑道:
“呀,这不是曹道长和章道长嘛,你们来得真不巧,长公主和都尉都不在,都去宫里了。你瞧,魏管事也去追长公主了。”
“情况好像不大对,我们跟上去。”章素儿身边的女冠正是曹希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二人这刚刚从江西返回汴梁,刚到长公主府门口,还未进去,就打马去追魏小武。
何霜凝在后方目送她二人远去,微微一笑,亦转身离去。
……
赵樱泓车驾从新城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天波门内大街一路向南,很快便看到了穿城而过的金水河,以及架在河上的五王宫桥。
平日里,赵樱泓的车驾都会过五王宫桥,往南再跑几里路,到皇宫的西华门外再入宫。但今日特殊情况,她不过桥,在桥北折向东,直接到皇宫的北门景龙门入宫。如此,路途更短,只是不符合礼制。
但情况紧急,她已然顾不得许多。
就在刚抵达五王宫桥口准备拐弯时,后方魏小武的快马已然追了上来。正率领骑兵护卫车驾左拐的岳克胡见到了魏小武,一时讶异,高声喊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武?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留步!”魏小武高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在车厢内听到了外面魏小武的声音,一时惊讶,不由得掀开车帘。
此时魏小武的马已经赶到了近前,他猛然侧向勒马,忽而出其不意的抬起胳膊,向探头出来的赵樱泓打出了三枚飞针。
赵樱泓根本反应不及,整个车驾队伍之中的人都压根想不到魏小武会突然袭击赵樱泓,皆处在震惊呆滞的状态之中。
唯有一个人猛地探出手来,将赵樱泓从车窗口狠狠推开,正是浮云子,他此时浑身绷紧,已然从车厢座位下抽出长剑来。
飞针险之又险地擦着赵樱泓的发鬓掠过,赵樱泓被这一推,撞在了车厢板上,撞得她头晕目眩,一下缓不过来。
而身边忽而穿来痛苦的呜咽声,一人滚倒在车底板上,痛苦痉挛起来。那三根飞针打中了梁从政手下的小内侍,这小内侍当下满面憋得紫红,似是要喘不上气来,明显是中毒了。
“敌袭!护驾!”外头传来了岳克胡焦急的大喊。
然而魏小武已然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越过反应不及的众卫兵,一跃跳上了车辕,并一脚将车夫踹了下去,自己抓住御缰,狠狠一抽。拉车的马儿受了刺激,嘶鸣着扬蹄冲了出去。
浮云子拔剑从车厢门刺出,却被前方驾车的魏小武用双指夹住剑身,竟然一时间挣脱不开。魏小武呵呵一笑,忽而一拨马头,驾着马车就要往金水河里冲。
“住手!”浮云子高喊一声,猛地拧剑,打算将对方的手指削下来,却不曾想对方突然提前松劲,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又跌回了车厢里。
此时加上整个车厢的扭转歪斜,他根本稳不住地底盘,刚有小成的剑法威力发挥不出来一成,只能勉力护住车厢之中的赵樱泓。
外头,岳克胡率领着十个骑兵悍不畏死地包围了上来,纷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车驾摔落河中。有三人被车驾冲撞得已然连人带马摔落到了金水河中,但车驾也因此寸步难前。
马的嘶叫,人的怒吼,落在车身上的刀剑声还有四下里惊吓的汴梁百姓,乱作一团。
那魏小武闪避功夫简直出神入化,那么多的刀剑对着他砍,他却能鬼魅一般全部避开。
不过,因着悍勇无畏的岳克胡率领的骑兵,魏小武想将车驾落水,淹死车中人的计划显然不能成功。他于是转变策略,忽而再次冲进了车厢,与浮云子在狭窄的车厢之中打斗起来。
浮云子的长剑施展不出,只得弃剑徒手格挡。对方手指之中捏着毒针,挥击过来,让浮云子无比忌惮。好在他腰间常年别着一把箫,于是用箫打开对方攻击,一连接了好几招,只感觉对方内力深厚,出招如幻影,让人防不胜防。
浮云子额头渗出汗水,喝了一声:“李玄我知道是你!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跑不了了!”
说话间,仿佛为了响应他,岳克胡已然将手伸进了车厢,要抓他。
腹背受敌,魏小武不慌不忙冷声一笑,忽而狠狠一跺脚,车底板突然裂开,浮云子和赵樱泓一下不防备,皆摔了下去。
赵樱泓惊叫着,发现自己卡在了车轴与车板之间,动弹不得,而浮云子也和她一般,此时被那魏小武一脚踹开,前者泥鳅一般钻了过来,手中毒针就要往赵樱泓脸上扎来,
情急之下的赵樱泓急中生智,忽而抬起手臂,狠狠一攥拳,一支弩箭从她袖中打出。魏小武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扭身,但仍然中了弩箭,箭打到了他的左肩之中。
他动作迟滞了片刻,浮云子已然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来抱住他,将他拖到了车厢底,一路滚出了车底,远离赵樱泓。
“道长!”后方,曹希蕴和章素儿急匆匆赶到,见到眼下的场面,根本来不及思考,二人毫不犹豫就冲上前去帮忙。
岳克胡也从后方带人包围了上来。
浮云子以摔角之术钳制住了魏小武,本以为能锁住他,拖到援兵来伏捕。却不曾向魏小武突然主动脱臼关节,整个人如蛇一般从浮云子怀中滑了出来。
他知晓大势已去,不再恋战,往金水河里跳去。
章素儿在后方大喊:“花糕哥哥!别再逃了!”
魏小武浑身一颤,但最终还是跳入了金水河。浮云子哪里肯饶他,当即也跳下金水河,正好跳上了一艘船,指挥船夫去追。对方受弩箭之伤,流血染红河水,是最好的追踪痕迹。
李玄,已然逃不了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韩嘉彦刚刚给官家施完一轮针灸,正服侍官家穿衣,忽然外间苻杨来报,声音有些急促:
“官家、都尉,皇城司来报,长公主遇袭。万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人没事,但……有一个小内侍,是梁从政手下的,中了毒针。”
“什么?!”官家震惊,韩嘉彦更是立刻冲到苻杨近前,问道:
“在哪儿?”
“五王宫桥北,长公主看样子是要紧急入宫,但在半途被歹人袭击。袭击的人,似乎是长公主府上的奴仆。”
韩嘉彦登时心凉了半截,不等苻杨把话说完,直接就冲了出去。
官家急得火冒三丈,这是第二回 了,早年间袭击他长姊的歹徒就没抓住,这次再也不能放过!
于是下了死命令:
“让开封府立刻封锁全城,禁军出动,全力抓捕歹徒。这回要是再无功而返,全部提头来见朕!”
苻杨忙道:“官家莫急,长公主府内已经有人去追踪了,据回报,歹徒受伤,应该跑不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
韩嘉彦策马飞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以最快的速度往五王宫桥跑。
她的前方有皇城司的探子为她引路。
韩嘉彦做皇城司管勾这些年,除了主抓前线军事情报,汴梁城的经营也未放松。
她上任后,对整个汴梁城的情报系统做了整顿,在全城都设置了隐蔽的盯梢点,确保一旦出事,皇城司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知消息报入宫中。
同时,她还在汴梁所有重要的河流交汇处和水井、水源地安排了暗桩,每日专门盯水源安全,每日都要取回水样,交与专业人员进行检测,并派遣人员沿河不间断巡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皇宫的戒备则更为森严,一切送入宫中的东西,全部都要经过严密检查,一切入口和擦拭在皮肤上的东西,检查则更为严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即便她做到这个份上,却还是没能避免一个漏洞,那就是官家自己。只有官家是她管不到的禁区,官家要秘密将壮阳丹带入宫中,要绕开韩嘉彦,韩嘉彦也束手无策。
但她这些年的工夫总算没有白下,因为这一回,她在整个汴梁城安排的情报网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这情报网高效运转着,将她第一时间带到了现场。
当她抵达现场时,刺杀刚发生不到三刻钟。赵樱泓尚未离场,有刚赶到的禁军在这拉起人墙,驱散围观人群,保护住赵樱泓。赵樱泓被护在人墙内,这些人拉起长幕,为她遮蔽视线,有人从附近的店铺里借了一把椅子来给赵樱泓坐,恰好附近有一个女大夫路过,主动前来给赵樱泓看诊。
外围,还有一些受伤的长公主府卫兵,其中三人浑身湿透了,刚从金明河里爬上来,他们的马也被牵上来了。
韩嘉彦冲进人群,岳克胡老远就看到她了,立刻迎了上来了。
“都尉,属下无能……”他羞愧满面。
“樱泓如何?”韩嘉彦抬手制止他的请罪,急着询问道。
“长公主没有大碍,就是车厢底板被那歹徒事先弄松动了,他用力一踏,底板松脱了,长公主掉了下去,脚崴了,身上也有不少擦伤。大夫正在给诊治。”
闻言,韩嘉彦松了口气,随机又道:“师兄呢?”
“浮云子道长去追了,禁军和开封府也加入了围捕。”岳克胡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心下焦急,她先进了幕围,见一位女大夫正在给赵樱泓处理扭伤的脚踝。她立刻冲上前去,将赵樱泓抱入怀中。
“樱泓!”
“我没事,没事……别怕……”赵樱泓连忙安慰她。
“真的没事?”
“都是小伤,多亏了你教我用袖弩,我伤到她了,可惜我还是打偏了,不然……你快去追你师兄去,我怕他一人与那歹人对垒,可能会吃亏。”赵樱泓心里也焦急万分。
“好,你处理好伤就赶紧回府去,和孩子们在一处,那里安全。千万不要再随意出来了。”
“我知晓。那家伙假扮成了魏小武,小武恐遭不测……”赵樱泓眼中含泪。
韩嘉彦咬牙道:“我会找到她的,是时候将一切做个了结了。”
“嗯……你自己也要小心,我要你完完整整回来。”
“好。”
韩嘉彦亲吻她唇瓣一下,随即咬牙离去。赵樱泓目送她转身离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为她祈祷,祈祷六娘这一次能彻底了结这绵延三十余年的冤孽。
“万幸长公主未中毒针,长公主也不必慌张,小人已给那中了毒针的内侍服了解毒丹,他性命可保。”韩嘉彦离开后,那女大夫突然道。
赵樱泓顿时吃惊问道:
“你……是谁?”
……
韩嘉彦吩咐了岳克胡几句,让他护送赵樱泓回府,看护好府中人,然后便立刻跨上马去,向最近的皇城司驻点赶去。
不多时,她得到了准确的情报,有新的探子接力,为她带路,将她带去目前正在追踪的地点。
据悉,李玄从金水河一路溯流而上,沿河道往西北方向逃去,但她受伤了,没能潜游得太远。追踪的浮云子发现在她很快在一处系船的岸头上了岸,并在附近抢了一匹马,带伤往咸宁坊的方向跑去了,可能会从大梁门出城。
韩嘉彦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往大梁门赶去。
此人太过狡猾多变,一旦给她喘息之机,她就会立刻变换模样融入人群,再次踪迹全无。因此必须穷追不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将她逼入绝路。
韩嘉彦知道眼下每一个瞬息都决定着此次她是否能抓住李玄,再快点!再快点!!她狠狠抽打马鞭,催动马儿狂奔在汴梁的街道上。
……
浮云子和章素儿、曹希蕴一起,沿着混合着血渍的水痕追到了大梁门附近,远远看见城门侧边的水门桥边,一人跨在马上、浑身湿漉漉、左肩还插着一根弩箭,正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人登时愕然,这李玄怎么突然不跑了?
他们连忙往前跑了几步,这才发现原来这李玄跟前立着两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更令他们感到愕然的是,其中一个人是长公主府里的管账婢女——何霜凝。
“咦?这个人不是刚刚还在长公主府的吗?怎么这会儿跑这儿来了?”章素儿奇道。
“等一下,素儿,你见过这个人吗?”曹希蕴问。
“没见过。”章素儿摇头。
“她是何霜凝,长公主府的管账婢女。不过这些年她一直不在京,直到一年前才回到府上来。”浮云子解释道。
“不对啊,一年前才回京,之前从未和我与素儿见过面,怎么会认识我和素儿的?此女我们方才在长公主府门口撞见过一回,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和素儿。”曹希蕴奇道。
浮云子登时吃了一惊,确实,何霜凝不该认识素未谋面的章素儿和曹希蕴才对。
在何霜凝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戴着斗笠、一身粗布竖褐的男子,他的背后还斜背着一根扁担。
怎么回事?这个人好眼熟,浮云子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此时何霜凝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根本就不是何霜凝的声音,而是一个中年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
“李玄,别跑了,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一边说着,何霜凝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惊得浮云子如遭雷劈,彻底呆滞在原地。
何霜凝缓缓撕开了面上的面皮,展露出底下一张浮云子无比熟悉的面庞。尽管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她的画像,浮云子几乎每一日都会瞻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刻入灵魂深处。
她那眉眼里是挥师百万的英气,笑容里是可纳江山的从容。尽管她已然老了,岁月爬上了她的眼角和额头,可她惊人旺盛的生命力,又怎会仅止于这副凡人的皮囊。
“杨大娘子……”浮云子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章素儿吃了一惊,因为在何霜凝揭开假面的时候,她露出了藏在袖筒里的右手。她发现何霜凝的右手是假肢,那假肢她见过,印象深刻。那是文及甫府中西席先生邱道几的假肢。
邱道几竟然就是何霜凝?!不,是杨璇,韩嘉彦的母亲!
而震惊尚未结束,她身侧的那个高大男子,摘掉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和尚的光头,满脸大胡须,熟悉的伤疤和黔面,让浮云子悲嚎出声:
“师傅!师傅啊!!!”
男子高声笑道:“万方徒儿,你莫着急,待此间事了,为师与你把酒再叙。”
一边说着,抛掉了斗笠,将身后的扁担拿在手中,眸光死死盯住了骑在马上的“魏小武”。
“是平渊道人,真的是平渊道人!”章素儿惊得浑身发抖。
曹希蕴虽无法感同身受,但杨璇与刘兴武的故事她也有耳闻,她震撼于这高超的伪装之能,更骇然于这二十年隐姓埋名的蛰伏。
这到底是怎样一对夫妻,震撼人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小武”怪笑起来,她也揭开了自己的假面,露出了李玄那张绝色的容颜。这么多年,她的年龄仿佛凝固在了三十岁,可那三千白发,却又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流淌。
“是我输了,阿璇……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李玄低垂眉眼,温柔地说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熙宁九年,你曾用过这一招假死脱生。被骗二十年的滋味,如何?”杨璇平静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些,领教了。你对自己也真是太狠了,二十年隐姓埋名,过与我一样的生活,这对你来说,绝非易事。”李玄不觉愤怒,反倒透出一股欣悦之情。
“若非如此,我怎能抓住你这百变魔君,说到底,还是你赢了,玉衡。都到这一步了,收手罢,莫要再害人了。我并没有死,你给我报仇,没有任何意义。”杨璇劝道。
“哈哈,你啊,阿璇。你敢说你不仇恨吗?”李玄反问,“否则以你的性子,你早该站出来阻止我了。你却放任我杀人,你心里也恨,也想复仇不是吗?”
杨璇不语。
“被我说中了,阿璇,这世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远远超过你身边那个男人。”
刘兴武冷笑。
“我知道你不爱我,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很开心,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日。当年我在桥上见到你被断手,割喉,落入水中,我心胆俱裂,魂灵也随着你去了。这么多年,我如同一具走尸,唯一的目标就是翻了这天。如今知晓你没死,我活过来了,我很开心。”
她仿佛孩子一般笑了起来,笑容纯真仿佛纤尘不染。她回首看向章素儿,微微一笑。
章素儿浑身汗毛乍起,心中登时浮现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李玄忽而咬破了齿后藏着的毒药,笑道:
“阿璇,来生再见。”
刘兴武顿时冲了过去,接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李玄。并捏住她的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解毒丹药。
“这家伙果然如你所料,服毒了。”刘兴武回头看了一眼杨璇。
“这丹药不一定能解,看她造化了。不管她是死是活,终究都是个交代。”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未能超出杨璇的预料,她依旧不动如山地立在原地。
直到,一个策马飞奔而来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眼中。那是她在暗处默默守护了将近二十年的人,她最爱的女儿——韩嘉彦。
“嘉儿……”杨璇平静地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泪水倾泻而出。她立刻向韩嘉彦冲了过去。
韩嘉彦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她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但又仿佛冥冥之中对此早有预料。
她跪在了地上,膝行向母亲的方向,身子仿佛不受自己使唤般抖若筛糠,嗓子竟也发不出声来。
直到撞入母亲的怀抱,她才抓着母亲的衣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娘!!!”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仲秋容府子,宽岁泣夫坟。稚子南归隐,苍稀北记文。这是写在《四卿救子图》后的一首藏诗,诗里藏了四个人的字,分别是:杨文广杨仲容,文彦博文宽夫,韩琦韩稚圭,范仲淹范希文。
此四卿是否都知道他们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并非是刘平的亲生子,而是李元昊与没藏黑云的幼子?
答案是否定的,只有其中两人知晓此子的真实身份,那就是杨文广和文彦博,换子入宋一事,起初就来源于文彦博的谋划,执行者为杨文广和刘平。而韩琦与范仲淹只是因为是边区最高长官,无法绕过他们,而加入了此计划。
文彦博如此为之,在于他想要借此窃取西夏最高政权。刘平的儿子成为西夏国主,那么如能控制住他,西夏可不攻自破。
但此事必须得等此子长大了之后再说,在那之前,刘平的母亲一直以宫女身份守护在他身边,不断的向他灌输他为宋子,当灭西夏的思想。
只是不曾想到此子天生反骨,终于还是失控了。权力使他目空一切,他根本不听母亲的说法,他坚信自己就是李元昊的亲生儿子,他就是西夏的主宰。
他弑母了,消息传回陕西前线,当杨文广听到这一消息时,他知晓计划还是落空了。
既然如此,那便要开启备用的计划——立真王子,分裂西夏。
备用计划必须得等时机成熟再启动,眼见着李谅祚(刘平之子)权势已然稳固,此时刘兴武出现,西夏内部铁板一块,根本无人会跟从他。哪怕他们拥有一个强力信物——当年裹在孩子身上从西夏王宫之中带出来的襁褓,那襁褓之上还盖着李元昊的玺印。
这个孩子,必须在更恰当的时机出现,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在那之前,还需继续等待。
事关重大,此事除了杨文广、文彦博之外,只有仁宗皇帝知晓内情。只是仁宗皇帝暴卒,此秘未能口传给英宗,自然之后的神宗皇帝也并不知晓。这计划便就此搁置。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刘兴武被杨文广送到了曹家,与杨璇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们早早就互相生情,彼此爱慕,并发誓此生长相厮守。
刘兴武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西夏人,他是宋人,在爱上杨璇之后,杨璇的理想也成为了他的理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璇没有一刻忘怀杨门对她自幼的谆谆教诲:忠君爱国,心系黎民。
她来到这世上,富足安康,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在情窦初开的年华很早就寻到了心中挚爱的伴侣,人生顺遂,说出来当令人钦羡。
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够真正地驰骋沙场,为国将兵,夺取关山五十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她的理想,也能通过另外的方式实现,她的爱人刘兴武,愿意成为她的马,她的枪,代她上沙场实现她的理想。尽管他是西夏皇族的血脉,但他却有着中原华夏的魂灵。
李谅祚英年早逝,西夏内部再度陷入主少国疑、后党专权的不稳定状态,文彦博看到了时机,于是将搁置的计划秘密告知神宗。神宗因此亲自去了韩府,见到了杨璇,与她彻夜长谈。
不过,长谈之后,文彦博的计划却被推翻了。杨璇认为以刘兴武的身份拉起反叛队伍,在如今后党专权的西夏已然不能成立,这一点神宗也表示认同。但既然刘平、杨文广留下的关系这么多年还在维护,他希望杨璇能利用这个关系去建立对夏情报网。
如此,杨璇与刘兴武开始了长达数年呕心沥血的谋划,并且因此两地分离。幸而有神宗的全力支持,他们终于在五路伐夏前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只是她未曾预料因为抓捕李玄失败,前线情报泄露以及五路伐夏失利,再加上神宗缺少仁宗时期对该计划白纸黑字的记载或口述,猜忌的种子逐渐在神宗心中生根发芽。
再加上五路伐夏的统帅之一、宦官李宪进谗言,推卸责任,说是情报有误,促使神宗心生铲除杨璇的想法。
不过,他给了杨璇一个机会,他希望通过西夏人的手验证杨璇到底是否是内奸叛徒,故而神宗故意放出情报给西夏,引西夏七个谍探入宋。
如若查明杨璇确实有问题,再借刀杀人不迟。
此情报却提前被刘兴武安排在前线的探子截获,他立刻通报身在汴梁的杨璇,要她立刻准备逃走。
此事,无疑对杨璇是重大打击。她不肯走,要以死明志。但她并不会毫无意义地死去,她要借李玄曾经用出的手法,假死脱身,并亲手捉住李玄,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当今圣上不能够信任她,那她就等到值得托付信任的主上出现,在那之前,为了不连累所有与她相关的人,她需要筹备一个机密的计划。
但这件事,她需要他人的帮助,于是她给文彦博写了求救信。未曾意料的是,连连送出去两封,都石沉大海,她写了第三封信,但并未发出去,因为刘兴武从龙虎山发来的信制止了她。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文家不可信。
原来是刘兴武的探子再次获知了一个内幕消息,向神宗进言除掉杨璇的人,不只是李宪,还有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文及甫向神宗上了一道秘札,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了大错,引狼入室,他认为杨璇很有可能早已叛变,忠诚于西夏,必须立即铲除。
就在那之后,文彦博逐渐因为老迈被边缘化,文家在汴梁的人脉,也交由文及甫经营。
杨璇知晓大事不妙,传达给文彦博的消息被文及甫截断,她很难再寻求到别人的帮助。当年知晓秘辛的四卿之中,除了文家,杨家已不在,范家则在外地为官,鞭长莫及。韩家人与她关系太深,是她深爱的女儿的保护伞,不可牵连。
既然无人可帮助她,她就只能冒险赌一把了。自幼就颇具冒险精神的她,从不服输,并且坚信自己能够从险境之中生还。
这么些年,她在汴梁编织的情报网,几乎在一夜之间被皇城司清除了。但杨璇一直都是一个深入黎民百姓的女大夫,这么些年,她不知给多少人看过病,成为了不知多少户人家的救命恩人。她相信,自己能够求救的人其实遍布整个汴梁城。即便他们只是些黔首百姓,不是受过训练的谍探,但他们有着质朴热忱和知恩图报的心,这就足够了。
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假装连番出诊,跑了好几户人家,组建了一个十人小组做她的眼线和策应,并安排好当日的行动计划。
其中两人盯紧西下谍探动向,这两人本就是贩夫走卒,一人卖油、一人是察言观色的货郎,都是眼力绝佳、心性沉稳之辈。
两人及时传讯,这两人都是飞毛腿,本就在汴梁城中给人跑腿过活,对道路极其熟悉。
以上四人还需要做一些善后工作。
另有两人在念佛桥下游等待策应,一人是船夫,一人是懂得一些伤科急救的福田院小吏。
此外,还有一处妓院成为了杨璇的藏身之所,妓院里的鸨母、娘子、龟公和伙夫一共四人,将负责接下来数日里杨璇的起居,因为杨璇预料自己可能会重伤,很长时间走不了。
她必须在汴梁城中躲过第一波严查,确保自己当真在所有人眼力已经“死了”。
根据情报,西夏探子是六男一女,其中那个女子穿着男装,很难分辨。杨璇心知皇城司的情报不会细致到这个份上。
杨璇会先暗杀其中那个女子,让其尸体成为自己的假死尸首。接着她需要将那六个男子引到桥上去,完成假死。而为了补齐那缺失的一个人,她已然事先杀了一个人——元达和尚。
这元达和尚参与了当年李玄杀李冥的案子,并且赖上了文府。他一直宿在桥底,那一夜发生的事瞒不过此人的眼睛,此人心术不正,留着是一大隐患,故而杨璇果断杀了他,来补完自己的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西夏人入城。杨璇观天,测算未来将有数日大雨,于是主动出击,引诱西夏人上当。
她此番假死计划需要达成三个目的:一、骗过西夏人,二、骗过神宗皇帝安排在外围始终盯梢的皇城司谍探,三、如能引李玄出动,在李玄眼前假死,骗过她,则假死可获得超预期的收益。
可惜的是,当时的杨璇并不知道李玄在何处,但她有感觉,李玄应当就藏在汴梁城,且李玄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希望自己能够一连达成三个目的。
与此同时,她还给龙虎山发了一封密信,在她假死之后,刘兴武(平渊道人)也要假死隐世。平渊道人就是刘兴武之事,按理说,神宗是并不知晓的,李玄是否知晓是个未知数,为保万无一失,她们夫妻俩必须一起消失。
只有这样,韩嘉彦才能安全地以韩府六郎的身份长大,不受任何影响。
是夜,计划展开。一切都在杨璇的预料之中进行。
她故意将西夏人引到了念佛桥,原因在于她要试一试文府的反应,并且在文家人眼皮子底下完成假死。此桥距离文家不过几丈远,她想看看文及甫是否和西夏人有勾结。
大雨之中,杨璇与西夏人在桥上激战,她奋力杀死了其中三人,但最终不敌,被剩下的三个西夏人抓住。西夏人开始折磨她,砍断了她的右手,逼问她刘兴武的下落,她忍受着剧大的痛苦,就是不说。
她强撑着不知几许,终于等到了桥头出现了一个不明来历的黑衣人,杨璇知道时辰到了。她冒险扯住西夏人的刀,往自己脖颈之上狠狠来了一下,随即翻下桥去,摔入了河中。
她尽力了,也快支撑不住了,再耗下去,她就真的要一命呜呼了。不管那赶来的人是否当真是李玄,她都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她在河里挣扎着漂了一会,终于被下游的船夫捞上了船,福田院小吏对她做了紧急包扎,并将她送到了妓院。杨璇此番当真凶险无比,她失血过多,脖子的割伤也很重,差一点就要割破气管了,万幸她硬是撑了下来。
妓院里的人精心照料她,她一连养伤两个月,才算是能强撑着起来活动活动。听闻韩府已经给杨璇办了丧事,而那群西夏人全被一个疯子给虐杀了,杨璇安排的人善后处理很顺利,元达和尚的尸首被伪装成了西夏探子,骗过了皇城司和神宗。
杨璇长叹一声,她知晓自己三个目的全部达成了。
李玄恐怕真的疯了,杨璇素来知晓她痴迷于自己,可她同样痴迷于推翻大宋。杨璇与她是陌路人,永远无法走在一起。
从前的杨璇已然死了,今后的杨璇,只为了两个目的而活。一、在暗地里保护好她的女儿。二、默默等待翻身的时机,抓住李玄。
假死不是难事,难的是未来不知多少年,她都只能在远处默默守护孩子。孩子的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她若得知自己的死讯,该多么伤心啊。
想到此处,杨璇难过地落泪。
同样舍不得女儿的还有刘兴武,他在龙虎山上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杨璇发来的密信,并知晓杨璇度过了死关,李玄可能已经疯魔。于是,他将自己的假死推迟了四年,希望还能多陪一陪韩嘉彦,免得师父和娘亲一起没了,对她打击过大。
在韩嘉彦十七岁那年腊月下山回京后,他终于跳崖假死,与杨璇团聚。自此以后,夫妻俩隐于暗处,再次组建情报暗网,以期抓住李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璇做了个极其大胆的决定,伪装成了西席先生邱道几,直接藏在了文家,近距离盯着文及甫。
而刘兴武,则顶替了元达和尚的身份,成为了天天在念佛桥念佛,去文府讨斋饭的浪人和尚。
其实早在元祐六年,韩嘉彦刚刚回汴梁参加科举没多久,她就曾在念佛桥上和伪装成元达和尚的刘兴武面对面交谈过。只不过那时,相见不识亲人面,咫尺天涯又数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元符二年八月,初秋,暑热尚未完全散去,汴梁城内亦是物议沸腾。
曹国长公主赵樱泓再度遇袭,此事遮盖不住,立时传遍了整个汴梁。据传杀手是长公主府内部的一个管事,动机不明,外界猜疑纷纷。
宫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压态势,五品以上官员大多得到了命令,此事涉及军事谍战,乃是最高机密,不被允许随意议论。
百官心知,这回长公主是被她的丈夫——皇城司管勾韩嘉彦给牵累了。不过这夫妻俩深受官家信任,多年来虽不曾在明面上干预朝政,却暗地里涉足不少军政之事,多多少少引发了一些士大夫的不满。
不知此次,官家会如何处置。
他们并不知晓,事发当日,官家就秘密出宫来到了长公主府,并彻谈到深夜。
此时此刻的官家,正震撼于自己的所听所闻,震撼于出现在眼前的、早该离世的人。
他专程从宫中出来,到长公主府看望遇袭的长姊,结果却见到了杨璇、刘兴武,以及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李玄,并且知晓了杨璇与刘兴武这对夫妻的往事。
李玄咬破了毒药寻死,但却被杨璇研制的解毒丹吊住了一口气,目前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杨璇之所以还要救她一命,在于李玄计划的全貌,杨璇也并未彻底参透。李玄确实借助文家人的手搞乱了西夏,也确实对大宋的皇帝下了毒,可这距离她将辽国牵扯进来,并彻底摧毁三国政权,还差得远。
杨璇只知道,她似乎打算联络远在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打算借助女真人的力量对付辽国。但这显然是不足够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可惜,这厮直到最后仍然不知悔改,哪怕自己提前暴露被抓,也要以死促成自己的计划成功。从她着急寻死这一举动,便可推测,就算没了李玄本人,她的计划必定还在实施之中,若不能从她口中挖出她的后续计划,则即便李玄死了,也无济于事。
“杨娘子,是皇考对不住您。”官家眸中含泪,沉声说道。
杨璇摇了摇头。
官家望着围在他眼前的人,赵樱泓、韩嘉彦、杨璇夫妻、浮云子,他心中郁结,不吐不快:
“唐末战乱绵延七十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豪强军阀割据作乱,所制造的大恐怖深入人心。太/祖本就是武将出身,更是对行伍之人严加防范。自他收复旧山河,分释节制兵权起,前线便陷入了疲软,到了太宗更是愈演愈烈。
“朕是后世子孙,本不该去指摘祖宗的不是,但眼下在朕面前的,都是朕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朕不想再顾忌了。王介甫有一句话说得好: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人要认识到甚么才是正道,坚定不移地去走,才能改变过去的错误。
“杨娘子,您来自于杨家将。先祖已然对不起杨家,二十年前皇考又将您逼到这番境地,朕身为人子,感到羞愧不堪。朕钦佩您的弘毅,少有男子能比得上您这样的大魄力和大毅力。今日您彻底洗刷了您身上的不白之冤,朕会为您翻案,您也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至于文家,朕会惩罚他们。”
杨璇微微一笑,神情云淡风轻:“官家,文家已经得到了惩罚,自文及甫以降,文家后继无人,这就足够了。民女感激您的理解,这些年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心中甚慰。
“民女不求您翻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这些不便公之于众的秘辛,就当从未发生过。只要您心中有知,民女便得到了报偿。
“民女只有一个请求,请您一定不要再犯先祖的错误,信任前线将领,收回丢掉的河山。民女与外子年岁已长,只求能与儿孙团圆,归隐颐养天年。”
官家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朕不打搅你们亲人团聚,这个李玄,朕会将她看押在大理寺狱之中,派皇城司专人看管。她眼下是否还能活过来尚且是个未知数,不论她是否能醒来,朕都会打起精神,不让她的阴谋得逞。”官家随即道。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问道:“官家,端王您当如何处置?”
“朕会专门找他训诫,姐夫放心。”官家当即表态。
韩嘉彦点了点头。她心知端王并不会在这件事里遭受多大的惩戒,他本就被李玄所利用,不知者无罪。再加上他背后还有向太后,官家为了平衡向太后背后的旧党势力,也不能对端王做出太过分的惩罚。
官家走后,李玄也被带走了。
韩嘉彦哭红了双眼,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重压在她身上十多年的负累与伤痛,今日终于烟消云散了。
她送走了官家,便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娘……”她仿佛一瞬被打回了童年,成了那个对娘亲依恋不已的小女孩。
“你瞧你,我家女儿怎么都长胡子了,哈哈哈……”杨璇忍不住打趣她,免得她哭哭啼啼的,惹得自己也眼泪汪汪。
韩嘉彦终于破涕为笑。
一行人回到堂上,韩嘉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询问娘亲是否知晓魏小武的下落。果不出她所料,杨璇知晓。
她讲述了自己这段时日设法围捕李玄的来龙去脉:
要想找到变化多端的李玄,唯一的办法是守株待兔。杨璇选择守在韩嘉彦身边,从韩嘉彦接触到的周遭人去判定李玄可能的假扮对象。
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分析,她认为李玄藏身端王府的可能性最大,其中最可疑的便是画师李三才。
李玄显然并非是一直潜伏在长公主府之中的,她使用最长时间的身份依旧是李三才这个身份。她的才华,别人顶替不了,只有她亲自出马,才能俘获端王的心。
真正的李三才,平时也做了伪装,在外为她跑腿做事。如无此次意外,这样的状况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但意外总会发生,李玄也不是神仙,不能料到未来所有的事。
因为近来小皇子出生,官家有意与赵樱泓和好,邀赵樱泓、韩嘉彦入宫看孩子,这件事出乎了李玄的预料。显然,她不相信官家和长公主破裂的姐弟关系还能修复。
如此一来,她推测下毒一事瞒不住了,才不得不临时伪装成魏小武,刺探赵樱泓是否知晓官家被李三才下毒一事。
她没想到的是,杨璇其实一早就注意到端王府之中的李三才与刘皇后的人秘密接触,将此人列为重点的怀疑对象,而一直派人盯梢。
李玄是在赵樱泓从宫中回来的当天,就悄悄替换了魏小武的身份。魏小武被她迷晕了,五花大绑扔在了汴河码头的船上,由她的同伙——西夏人阿龙看管着。李玄倒是没有对他下杀手,也许是打算从他口里套出一些什么来。
而她以李三才得身份迷晕魏小武的动作,全部落在了盯梢她的杨璇的人眼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璇便立刻开始部署收网。她伪装成了何霜凝,潜伏入了长公主府,盯住了假冒魏小武的一举一动。
何霜凝本来就是杨璇安排进入长公主府的人,她本身对一切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她只是听从杨璇的安排,离开了长公主府,秘密去了回乡看望自己的亲人,将自己的身份让给了杨璇。
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都在杨璇的预料之中:赵樱泓在得知李三才可能就是李玄后,紧急赶往宫中,打算秘密在端王府围捕李三才,李玄因此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单枪匹马杀掉报信的赵樱泓和小内侍。
如今魏小武已经被刘兴武解救,那个西夏人阿龙也被刘兴武抓了,由杨璇和刘兴武暗中组建的谍报网收留看管,当下身处安全的地方。
听闻魏小武安全,赵樱泓与韩嘉彦也就不着急了。待明日,自会有人将他送回来。
接着,她们又与千里迢迢赶回来的章素儿、曹希蕴聊起来。
原来她们如此匆忙入京,是因为章素儿终于想起了当年丢失的全部记忆,尤其是那段大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
“我赶回来,是想提醒嘉哥儿,可能杨大娘子真的没有死。我当年看到桥上有三个黑衣戴傩面的人从桥底抬了一具尸首上来,给尸首更换衣物,砸烂了他的脸冒充西夏人的一幕。当时我被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桥头走不动路,后来那三个黑衣傩面人中,有人发现了我,于是将我抱起来送回了家。
“那人脸上傩面真的太吓人了,我当时被他吓晕了过去……”章素儿如今回忆起来,仍然会心中发寒。
杨璇闻言,解释道:“将你送回去的人是飞跑腿翟三,负责给我做善后工作,他经常给你家跑腿送信,是认识你的。那面具是我做的,他们戴着做善后工作,去煞壮胆。”
“原来是他……我还以为是李玄。”章素儿终于解开了多年来的疑惑。
杨璇解释道:“李玄当时发了疯,虐杀了所有人后,她也跟着跳水,想要把我捞上来,但显然是徒劳的,后来她就失踪了,所以当时将你送回家的人,并不是她。
“说起这翟三啊,也是个苦命人。早年间,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接生的,就是翟丹和翟青。可惜后来,他生重病没能救回来,他妻子不久后也跟着走了,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我当时自身难保,这两个孩子,我就只能托付到福田院抚养,没想到后来这两孩子逆反,逃出了福田院,成了汴梁城中的破落浮浪子,倒是与浮云子结了缘。”
众人闻言,登时感慨万千。浮云子眼眶红红的,他很多年都不曾哭过了,今日却连连落泪,心中酸涩不已。
眨眼又是数年已过,翟丹已然辞世多年,而翟青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翟青得知自己早逝的爹竟然与杨大娘子有渊源,而自己就是杨大娘子亲手接生出来的,激动得不能自已,跪在地上给杨璇叩首,泪水喷涌而出。
见气氛悲伤凝结,刘兴武于是出言缓和道:“不提这些过去的事了,嘉儿,你眼下也当爹了,爹娘想去看看孙子孙女们。”
“好,我带你们去。”
章素儿、曹希蕴、浮云子、翟青和雁秋不愿继续打搅这一家人三十年不曾有过的团圆时刻,故而纷纷散开,各自回房休息。来日方长,接下来他们有的是时间聊过去的事。
月明星稀,一家四口在前方打着灯笼的媛兮的引导下,行走在往雪蕊院的回廊上,媛兮哭肿了眼,这会儿却忍不住唇角的笑容。
韩嘉彦向赵樱泓伸出手:
“樱泓……来……”
赵樱泓将手递到她掌心,被暖暖地包裹住,心下安宁,连脚踝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韩嘉彦一手挽着娘亲,一手牵着妻子,还一直回头看跟在后面的父亲。她突然变得非常感性,像是要将亲人全都黏在自己身上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深夜了,他们去看了早就睡熟的三个孩子,一家七口聚在一处,随后大人们仍不肯睡,到了外间小声闲谈。
三十年了,韩嘉彦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幸福。恍惚间,不知是如今尚在梦中,还是从前一切皆为大梦一场。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泪水忍不住再流下,极端疲累的精神终于得到了放松,竟支撑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倦意,没聊几句,就靠在赵樱泓肩窝睡着了。
“她太累了……”杨璇慈爱地望着睡着的女儿,轻声道。
“是啊,这么些年,我们俩是看着她苦苦支撑过来的。”刘兴武跟着感叹道。
“多亏有长公主在,你是她的支柱,没有你,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杨璇淡笑道。
赵樱泓忙道:“娘,您叫我闺名就好。”她父皇做了对不起杨璇的事,她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哪怕杨璇、刘兴武已然不在意,韩嘉彦也并不计较,她始终过不了心中那一关。
杨璇沉默了片刻,道:
“樱泓,你可知我和兴武为何始终不愿让嘉儿知晓一切?”
“不知。”赵樱泓摇了摇头,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们就是不希望上一辈人的恩怨,影响到下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我们自己了结。你们,自有你们的难关要去过。我们做长辈的,不可以让子女为了自己而牺牲一切。只可惜事与愿违,嘉儿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我的假死也做不到能完全骗过她,她终究还是走上了我们不愿让她走的路。”杨璇道。
她长叹一声,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往事皆为尘埃,樱泓,莫要沾染那尘埃,你要往前走。”
“是。”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晚了,咱们先休息吧,放心,我和兴武不会再离开了。明天醒来,我们还在。”杨璇笑道。
“娘,那个为我治伤的女大夫,是您的人吗?”赵樱泓问。
“是,我必须得去堵截李玄的逃遁路线,你身边虽有护卫,但我怕李玄可能还会得手,便让她带着解药去现场救人。事急从权,当时只能这么安排。那女大夫是我的弟子,在汴梁城里为妇女看疾。她也算是我安排在长公主府附近的眼线之一。”杨璇解释道。
赵樱泓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府邸,一直被杨璇周密地保护着,这让她心中温暖至极。
“爹娘,你们可会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短时间内,我们不会离开,但是樱泓,此处终究不是归处,也许不远的将来,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杨璇意味深长道。
赵樱泓不确定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了杨璇的话,但她选择不去追问,她不想知道未来会如何,她只希望当下长长久久。
第二百十五章
韩嘉彦得以与父母团圆,这无疑是她人生最大的喜事之一。这些时日,她当真不愿离开父母半步,陪着他们聊往事,倾诉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可尽管李玄落网,事情也并非完全结束了。杨璇提醒韩嘉彦还得继续善后,最关键的,就是要清查端王和他身边的人,搞清楚李玄在汴梁城里是否还埋了其他的暗桩。
韩嘉彦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且此事还必须由她自己来把关。故而终于在与父母团圆后的第三日,重新回到了皇城司公干。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回入宫,却撞见了端王赵佶候在皇城司门口。韩嘉彦瞧见他时,他已然在暑热之中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浑身被汗水浸透,面色也一片苍白。
“见过端王阁下。”韩嘉彦揖手行礼。
端王连忙上前,深深一揖,道:“韩都尉,还请您救我。”
“王爷这是作何?”
“小王犯了大忌,受人蛊惑,差点害死皇兄,惶恐万分。昨日天不亮,小王就跪在宫门口,向皇兄请罪。皇兄这一回,当真是生了大怒,至今都不传见小王。小王……不知该如何是好……”赵佶都快要哭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一蹙,心想官家表态说是要训诫端王,怎么如今却连一面都不肯见?难道当真是打算对端王动手腕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揣度了一下圣意,猜测多半还是因为此事深刻地影响到了官家的后嗣延续,官家实在是没办法不迁怒于端王。且,端王本来就是皇位的后继人选之一,官家对他产生猜忌,也实属正常。
此事,韩嘉彦心知自己不能插手帮端王,否则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得一身腥臊。端王给官家送药一事,本就存了主观意图,不论他到底是否知晓这药里面有问题,端王的嫌疑确实无法彻底洗刷。
但她并不想当下就与端王撕破脸,端王来求助她,自然是因为自己与官家的关系亲密,深受信任。韩嘉彦打算反向利用端王的这个想法,仔细调查他一番,看看这个王爷到底是黑是白。
于是道:
“此事,确实十分严重。以在下的立场,也不好为王爷求情。不过,王爷当可自证清白,官家圣明,以您与官家自幼的兄弟情分,官家还是会对您网开一面的。”
赵佶闻言,立刻追问道:“小王该如何自证清白?”
韩嘉彦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王爷虽然出资筹办了百济药局,也资助药局研制了壮阳丹给官家,但您并不知晓这丹药制成前后的细节,更不知晓丹药送入宫中的过程。只要您能证明您一无所知,当可自证清白。”
“这……”赵佶一时无措,不能想到证明的办法。
“这样,您将这壮阳丹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写一篇供状,事无巨细将您参与了哪些事都记录下来,按照时间顺序,每一日,您做了些甚么事,见了些甚么人,说了些甚么话,只要能想得起来的,都写下来。皇城司自会去核查,最后的结果呈给官家,官家自有圣断。”韩嘉彦进一步解释道。
“好,好,小王知晓了。”赵佶终于有了主心骨,他对韩嘉彦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教我。”
接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韩嘉彦目送他离去,随即入了皇城司衙门,点了副手,吩咐他将盯梢端王府的任务分配下去。
接着韩嘉彦入宫去见官家,将此情况呈报官家知晓。
官家看上去身子很是不舒服,虽然此前韩嘉彦给他做了一次祛毒,但毒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拔除的。这些时日他忧思郁积在胸,尤其是担忧好不容易出生的小皇子,生怕这幼小的生命会夭折,因此发起烧来。
但国事又不能不处理,他靠在龙榻上,还在坚持看奏疏。
听了韩嘉彦的呈报,他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庞上神色没有多么的意外。
“端王自幼骄矜浮浪,此次,朕要让他吃些苦头才是。”他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朕现在身子不好,暂时晾他几天,看看他的举动再说。”
“官家保重,待几日后,臣再给您做一次祛毒。”韩嘉彦拜道。
韩嘉彦心中也不禁担忧起来,小皇子在她看来,恐怕不能成活,这并非是人力所能挽救之事,小皇子先天毒疾,再加上本身身子太稚嫩,无法像成人那般下药施针拔毒,恐怕最多活不过半岁。这件事,韩嘉彦希望官家能有个心理准备,但她实在不忍开这个口。
官家自己眼下也是岌岌可危,韩嘉彦只能全力挽救他的性命。
韩嘉彦从宫中出来,望了一眼头顶的骄阳烈日,心中却隐隐生寒。
……
皇城司跟了端王几日,他许是真的怕了,这些时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上,也未曾见客。只派了府上的高俅去走访百济药局,核对口供。
而他自己则窝在府上,将李玄给他绘制的绘画,全部一把火烧了。然后潜心入书房,按照韩嘉彦的建议,书写供词。
除此之外,他只与向太后派到府上的内侍见了一面。根据皇城司回报,向太后是派内侍叮嘱他这些时日一定要低调行事,在府内绝对不可生事。
另一头,刘皇后以及她身边的内侍梁师成、苏珪也都老实了许多,夹起尾巴做人,不再张牙舞爪。
刘皇后近来亦是忧思憔悴,同样是担忧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她还没出月子,暂时下不了榻,官家将孩子抱在身边,她看不到孩子,又听闻孩子不好,日日落泪不止,也是自作自受。
韩嘉彦心知,端王在壮阳丹有毒一事上,是根本无法做到自证清白的,他的清白与否全在于官家是否信任他。韩嘉彦之所以让他这么做,就是想看他是否还会去接触刘皇后的人,是否还会销毁甚么证据。
但如今看来,并没有。
于是她将精力重点放在了与杨璇、刘兴武组建的暗网接洽之上。
暗网这一头的收获不小,他们已经撬开阿龙的嘴,开始顺藤摸瓜。阿龙代号“西庆”,实际上就是“西夏兴庆府”的简称,代指他的来处。他在汴梁确实有几个接头人,其中还有一个辽人,是辽使馆中一个品阶不低的官僚。
此外,还有一些地痞流氓为他们传话做事,但都是外围人物。李玄是个多疑之人,她不可能信任任何人,所以,哪怕李三才,也不知她计划全貌。
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她绝非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阿龙本是梁乙逋的人,他叛离西夏,帮着李玄做事,本质上是出于利益和权势诱惑。他至今都还是孤家寡人,在西夏内部并无亲人,故而没有任何挂碍。李玄欺骗他,告诉他只要能完成毒杀大宋皇帝的任务,他便能回西夏领受不世之功,届时封王加爵不在话下,他便信了。
而他其实根本不清楚李玄要做的事的全貌,他只是最低阶的棋子。
同时,文及甫也接受了皇城司的秘密调查,根据他的供述,他并不知晓自己所做的事乃是李玄安排的,他亦是被利用了。文及甫无疑犯了里通外敌的叛国罪,若要追究起来,恐怕国朝要开不杀士大夫的先例了。
但官家最终不曾追究,这是尊重了杨璇的想法。杨璇不想对文家赶尽杀绝,因为追根究底,她能与刘兴武相遇相知相爱,全都亏了文彦博当年的换子入宋之策。
文彦博在绍圣四年五月于老家逝世,享九十二岁高寿。严格来说,文家人还未出丧期。杨璇尊重这位为国朝殚精竭虑的老人,看在已然仙逝的文公的面子上,她亦不想与他的后代人为难。
整个九月,韩嘉彦忙忙碌碌,总算将抓捕李玄之后的收尾工作做得七七八八,李玄布置的所有暗哨,也都被拔除了。
只可惜,对她的后续计划仍然一无所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端王的供状写好了,韩嘉彦过目,并派了皇城司按照供词一一核实。而韩嘉彦自己,则屡次跑大理寺天牢,去见关押在牢狱最深处的李玄。
杨璇的解毒药丸,遏制了毒素在李玄体内蔓延。韩嘉彦有着为师兄浮云子解毒的经验,她依照这经验,也为李玄做了两次解毒,李玄中毒时间短,解毒起来没有浮云子那么费劲。
只不过,虽然毒解了,但李玄却不肯醒来。韩嘉彦屡次用针刺激她,她都毫无反应,韩嘉彦知晓她在吞毒之前,已然了却一切心中执念,关闭心识,对尘世再无留恋了。否则,不会解了毒也不醒来。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一个意料之中的噩耗传来——小皇子赵茂夭折,出生仅一个月。
官家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与自责之中,辍朝三日。
然而就像上苍觉得打击不足够一般,仅仅在小皇子夭折的四日后,刘皇后的小女儿,官家的第四女扬国公主也突然暴病夭折了,年仅两岁。这个孩子,也是在官家服药期间诞生的,她的身体也先天脆弱。官家为此再度辍朝三日,悲痛欲绝。
连番丧子丧女的巨大打击摧垮了他的意志,使得他短时间内难以振作,他卧床不起,病势沉重。而刘皇后,作为两个孩子的生母,更是哭干了眼泪,每日只是吃斋念佛,以求上苍宽恕,放过官家仅剩的两个女儿——德康与懿康。
赵樱泓与韩嘉彦开始频繁入宫,她们倾尽全力医治官家,希望他能早日走出病痛。
为此,杨璇也出了不少力,与韩嘉彦、浮云子一道研究为官家解毒的良方。
反而官家的病不只是因为毒,更在于他的精神打击。他最大的心病就是他自己的身子,自幼就体弱的他,与当年的仁宗一般,都希冀能早日诞下健康的子嗣,为国朝延续香火。为此,他不惜利用非常手段,提前透支了自己的精力,也使得歹人有机可趁。
而生下的孩子,却如此脆弱不堪,早早夭折。
他认为这是他身为人父绝不该犯的错误,他后悔不迭,却已然无力挽回。他的精神陷入了一片灰败,再也无法凝聚起新的希望。他也不肯见刘皇后,不愿原谅她,也不愿原谅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日日围在他榻边,磨破了嘴皮子苦苦相劝安慰,都无济于事。而韩嘉彦倾尽全力为他解毒祛毒,也收效胜微。
入腊月时,官家内腹的脏器已然开始衰竭,躺在榻上,陷入了弥留之际。
他吊着口气,大约是日日都能听到母亲、姐姐和弟弟妹妹的说话声,还不舍得离去。他怕自己走了,他的亲人们就失去了最大的倚靠。
赵樱泓这几个月来,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她恳求韩嘉彦救救官家。
韩嘉彦无能为力,只有仰天长叹。
元符三年悄无声息地来了,这个年过得无滋无味。长公主夫妇一直守在官家病榻前,百官也屡屡来看望官家。弥留之际的官家,该对身后事做出安排了。
可是他却始终缄默,不曾给出任何说法。
直到正月十一这一日,官家一反常态地得了一丝气力与精神,催苻杨、梁从政为他束冠着袍,并诏宰执入对。
他要履行一个皇帝人生之中最后的职责了。
宰相章惇率领宰执入对,众宰执见官家回光返照,知晓大事不妙。却也有人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官家身子大好,已无大碍。
官家一直商议大赦天下之事,并未提及后嗣问题。直到入对结束,百官之中竟无一人敢问后嗣之事。
百官离开后,他单独秘召韩嘉彦、赵樱泓入对,并与朱太妃、简王、徐国长公主见了最后一面。
到了十二日凌晨,夜漏未尽,宫中传出悲号:官家大行。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赵煦,抛下他赤心挚爱的国朝、方兴未艾的大业、骨肉相持的亲人,独自一人走入了历史的深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月十二日,官家大行。
韩嘉彦立在福宁殿的檐廊之下,望着远方万里碧透的晴空,无言麻然。悲痛并不来势汹汹,但却如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赵樱泓因悲伤过度已然晕了过去,朱太妃、赵桃滢这母女俩也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持。韩嘉彦与简王赵似将她们送回了朱太妃宫中暂歇。
眼下,韩嘉彦还得强撑着,完成官家对她的遗嘱。
官家临终前,对韩嘉彦、赵樱泓、简王和朱太妃专门提到了后嗣问题。他道:
“朕走后,满朝文武以向太后为尊,她将决定皇位的继承人。端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势必要强推端王继位。端王轻浮,难堪大位……咳咳咳……十三弟,朕的这个位子,只有你来坐……”
“皇兄,皇兄啊……臣弟不要做甚么皇帝,臣弟只要您活着……”赵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朕说……朕的时间不多了……”官家强撑着,继续道,“朕亲政不过七年,根基尚浅,虽然新党把持了当下的朝政,可远未到能与旧党平衡的地步。朕还在时,尚能压制,朕不在了,旧党势必强势反弹。
“尤其是,宗室基本都倾向于旧党,而在朕的后嗣问题上,宗室的意见有着极大的权重,很有可能与向太后和旧党合流,最终强推端王上位。
“因而,如若想要压制住他们,就只能团结众新党宰执强力弹压,快刀斩乱麻。你们眼下……就要去联络宰执们了。朕敢肯定的是,章惇必会支持十三继位,唯有曾布,狡猾如狐,立场模糊,你们一定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脏呕出。韩嘉彦为他顺气,沉声安抚道:
“官家,我们会尽力去做。只是……如若我们无法扭转败局,该如何是好?”
官家突然死死抓住韩嘉彦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
“姐夫……你曾答应过朕,尽你所能匡扶天下,朕要你……说到做到,这是朕最后的祈盼。
韩嘉彦心中翻江倒海,唇瓣微颤,久久难以成言。
“答应朕!”官家双目赤红,泪水已然湿了满面。他几乎在哀求,让韩嘉彦痛彻心扉。
他能够预见,一旦端王上位,国朝本已有的复兴之象将会断绝,甚至可能会坠入更绝望的深渊。那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而他没有时间去思索韩嘉彦问题的答案了,这个问题,他只有抛给韩嘉彦,让她自己思考出路。
“臣……起誓,尽己所能匡扶天下。”韩嘉彦亦落下泪来,跪地叩首,郑重应誓。
“好,好。”得到韩嘉彦的誓言,官家终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无法维持回光返照的状态,他靠在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
此刻回想起官家临终前的情景,韩嘉彦禁不住再次泫然。但眼下向太后入福宁殿,诏宰执商议后嗣之事,时间急促,容不得她在这里伤怀落泪。
她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压心绪。
不远处的阶下,众宰执陆陆续续拾阶而上,准备入殿。
韩嘉彦候在殿门口,与众宰执一一见面。
最先来的自然是章惇,他瞧见韩嘉彦,未等韩嘉彦开口,就一抬手将话言明:
“都尉放心,简王当立,老夫心知这必是官家心愿。都堂内一半以上的人都随老夫的意见,只是有些墙头草,态度模糊。你重点关注曾布,他拉了个小团伙,与我不和。”
与章惇说话就是痛快,韩嘉彦点了点头。
跟在章惇身后的宰执共有四人,皆与章惇立场一致,韩嘉彦与他们揖手见面,一切不言自明。
随后,韩嘉彦见到了最近刚被调回京中不久的长兄韩忠彦。她上前揖手道:
“长兄,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言,愿立亲弟简王,您有何意见?”
韩忠彦叹息道:“大行皇帝不曾明确立下遗诏,此事当成为向太后手中最有力的把柄。我们这些宰执的意见,恐无法阻挠向太后另立端王的决心。”
韩嘉彦心中明白,但她也明白官家为何不曾立下遗诏。他的心中,终究有顾忌。他若明确指定简王继位,恐怕到时候若向太后不服,宫中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官家终究仁善,为了保护遗留在世的亲人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和简王,他选择了不明立遗诏,将后嗣矛盾转移到向太后与新党宰执的之间。如此,至少亲人们能够不直接与向太后争锋相对。
“我明白,长兄,还望您费心。”
“我自当尽我所能,你小心曾布,他与蔡氏兄弟走得很近。”韩忠彦叮嘱了一句,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心中发寒,章惇、韩忠彦都提醒她小心曾布,恐怕官家的遗命——拉拢曾布,将无法达成了。
不出所料,随后而来的曾布,身后跟着蔡氏兄弟,蔡氏兄弟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从她身侧掠过,而曾布只是揖手对她微微一笑,道了句:
“都尉面色不好,保重身子。”
随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仰天长叹,知晓大势已去。
韩嘉彦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立在外静听殿内的动静。好一阵沉默后,他忽而听到了章惇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愤怒而强硬:
“按礼法而言,同母胞弟简王当立。”
随后向太后的声音传来,毫不示弱:“我无子嗣,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
言外之意,真的要计较礼法,简王与端王并无任何区别。
章惇复言:“既然都是庶子,按长幼应立申王。”
向太后反驳道:“申王有疾病,不能立为帝。”
章惇还想说话,曾布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斥责道:“章相,立储一事,吾等当听太后处置。”
蔡卞、蔡京、许将等宰执皆出言附和,批驳章惇插手过多。章惇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败下阵来。随在他身后的四名宰执,此时见风向不对,也都明哲保身,不言语了。
太后于是立刻做了决定:“立端王,即刻颁诏书。”
听到此处,韩嘉彦也不必再继续留下了。她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发冠,深吸一口气,步下御阶,向宫外行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晓自己此番出宫,恐怕便再无踏入宫门之时。
走出东华门时,梁从政前来送她,泪流满面。
韩嘉彦无言地望着他,最后只是道:
“我将挂冠而去,你替官家护着朱太妃和徐国长公主,她们在宫中无人照拂,全靠你了。待功成身退,你姐姐、姐夫和外甥们,会来接你。”
“喏。”梁从政跪地,向韩嘉彦叩首。
……
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对于皇帝这个角色尚不能适应。
赵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个闲散王爷,过着风流富足的生活。却不曾想,一朝登天,竟成了天下之主。彷徨无措之中,心中难免透出难以言表的喜悦。
起初,他尚不能独立亲政,是在向太后的掌控之下完成了朝局的交替。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大行皇帝的后事。修山陵,定谥号庙号,树碑立传,盖棺定论,君王的身后事早有定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大行皇帝谥“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定陵寝名“永泰”,由宰相章惇担任山陵使,前往巩县皇陵群,督造永泰陵。
谥法里,“哲”是个美谥。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哲宗庙号,为有皇帝以来的独一份。
由于大宋皇帝“七月而葬”的制度,哲宗元月丧,必须要在七月时入葬永泰陵。故而工期紧,工程量大,动用了相当多的民夫人力,耗费巨量的木料石材。民夫后勤保障不足,陆陆续续饿死、累死、病死上千人,乱葬于采石场周遭山野,造成了一场不小的灾难。
然而这些民夫的性命,是不会被朝廷所重视的。
此时的朝廷,换了一片天地。尚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之中,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首先就将韩忠彦提拔了上来,成为执政,不久又升任右相。
左相章惇、执政蔡卞等相继受攻击,蔡卞首先被贬任知府;同时恢复被贬逐的旧党官员的名位,旧党官员接着相继上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蔡卞的被贬,实际只是做做样子,毕竟他也是新党,新旧更替,他不可能不被动摇。可他扶立新君有功,迟早还要回归中央。
与此同时,朝中展开了新一轮旷日持久的新旧之争。朝臣们争论着大行皇帝新政的得失,辩论元祐、绍圣谁对谁错,旧党拥护元祐,新党鼎力绍圣,吵得不可开交。也有人认为元祐、绍圣都有失误,应调和新旧矛盾,消除偏见。
只是这第三类人,难说是真的心怀大局,还是投机取巧。曾布、蔡京便是其中的典型。
新皇被吵得脑仁都大了,想起死去的兄长曾说过想要新政铺开之后,弥合矛盾,他又两头不愿得罪,于是干脆开始和稀泥。
于是下诏,决定改次年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志,永绥斯民”。
朝中的一切,似乎都已然与韩嘉彦无关了。她已被除去皇城司管勾一职,被打回了那个最为纯粹的无官无职的闲散驸马。
朝中的一切,她已无力干涉,也无心再去干涉。她近些时日心力交瘁,悲痛尚未化解,还得日日守在赵樱泓身边。
赵樱泓病倒了,病得很重,从元月开始,缠绵病榻数月,一直到六月都不曾好转。这是韩嘉彦治愈她之后,最重的一回。韩嘉彦每日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照料她,熬得双鬓竟然染霜。
官家的离去,对赵樱泓的打击太大了,她承受不住,也再难展颜,每日总会莫名流泪,不能自持。
杨璇说她患了心疾,这心疾非是脏器之症,而是心中抑郁不得发,忧愤而致。
韩嘉彦想要开解她,却根本做不到,因为她自己亦是胸口郁结,久久难以释怀。她们常常良久相对,无言互望,不多时,便又要双双垂泪。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家中人都看不下去了。就连年幼的孩子们,都能感受到父母的郁郁寡欢,孩子们时常也会跟着哭泣,甚至开始生病。
杨璇身有残疾病痛,已然很难四处走动。但她了解女儿,故而便让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等人去打听苏东坡的近况。
四月时,新皇大赦天下,东坡亦获赦免,得以北归。几人打听许久,终于抄来了东坡最新的作品——《儋耳》,送到了韩嘉彦眼前。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韩嘉彦看完这首诗,却痛哭而出,长久压抑的苦痛汹涌地从胸腔之中勃发,她伏在娘亲怀中,哭泣久久不能停止。
杨璇心如刀绞,她的女儿,与她殊途同归,终究是明珠蒙尘,再难崭露头角。
那一日夏雨惊雷,天地同悲。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新皇登基已年满十八岁,虽尚未及冠,却也已然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
向太后摄政只持续了七个月,到了元符三年的七月,她便还政新皇。许是她并无太多朝政野心,又许是她能力才华皆不如太皇太后高氏,对于处理朝政感到力不从心。
但更大的原因是,新皇的权欲已然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开始蛮横地控制起一切,并对向太后发起了看似阴柔,却实则绵里藏针的攻击。
感受到皇权挤压的向太后,自知自己本家在朝中并无根基,而她的地位全部都得依傍新皇,哪怕新皇在她身边长大,终究不是亲母子,她必须给新皇让位。
新皇自七月开始亲政,头一件事,便是罢免了宰相章惇。韩忠彦升任左相,曾布升任右相。
章惇支持立简王一事,让新皇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让他长久待在位子上。
早在五月时,针对章惇的攻击就源源不绝。当时,新皇以章惇为特进,封为申国公,拜山陵使。章惇请求去职,新皇不允许。
伴随着哲宗永泰陵的落成,一直停灵在京中的棺椁也要运往巩县安葬。
却不料,途中突遇大雨,哲宗灵车陷于泥沼。过了一宿,才走出来。言官因此弹劾章惇不恭。左正言陈瓘趁机请求罢免章惇,并进一步商议对他的刑罚。
章惇自知,自己免不了要被远贬。他屡屡上表请辞,可新皇就是不答应,一直慰留。这位新皇的好颜面与记仇,章惇算是领教到了。
九月,章惇五次上表,请求免去政事,圣诏不允。章惇干脆抄小道秘密出了汴梁城,居于僧舍。翌日再次上表,新皇仍不允许,派中使跟随看管。
章惇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悄悄甩脱了中使,躲了起来。
此事传入朝中,新皇对众宰执笑道:“朕如此对待章惇,各方面都考虑到了,礼数已然尽了极致。”
众人说:“恩礼的确过厚。”
于是新皇终于就坡下驴:“章惇请求知越州,朕答应他。”
此后,台谏丰稷、陈师锡、陈瓘又对章惇进行了一番弹劾。新皇罢免章惇的特进,出授越州知州。陈瓘等人认为责罚太轻,再上章弹劾章惇,重提绍圣时期设置看详元祐诉理局,一切对于先朝言语不顺从的人,加以钉足、剥皮、斩颈、拔舌之刑的行为。
这些旧党官员,在绍圣年间遭到了章惇强力的打击,对他恨之入骨。如今终于翻身,自然要将章惇往死里整。
经此弹劾,章惇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自此成为罪臣。
收拾好家当,带上了家眷,章惇出发前往贬所。因着新党朝臣大多都已然被贬离京,他的故交好友大多都不在了,前来送行的人寥寥。
三驾马车,一驾骡车,载着章家的全部家当往东水关汴河码头行去。往武昌军,当走运河入长江,一路溯流而上。
趁着家中仆从将行礼往船上搬运的功夫,章惇立在船头,望着繁忙的汴河码头,默然不语。
半辈子宦海沉浮,三十年几多起落。章惇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可如今心中的落寞,仍旧难以遏制。他好像终于能够与苏东坡共情,也觉得肩上的担子就此落下,一身轻松。
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在绍圣年间的所作所为,在其位,他便当全力以赴。
只可惜,他侍奉的明君寿元太短,他的志向与抱负,终究也随着哲宗离去了。
介甫兄,吾已尽力了,这许是我等的命运,是国朝的命运罢。
他深深长叹。
“章公,行李都搬好了,是否启程?”船老大前来,揖手询问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惇望了一眼码头,空落落无人送行。他自嘲一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启程罢。”
船老大于是招呼船工杨帆启航,船身离栈,缓缓滑入河道之中。河风吹拂他斑白的须发,此时,他忽见远处三匹快马飞驰而来。
他周身一阵震颤,立刻奔到船舷,努力向那三匹快马的方向探望。
是他的女儿章素儿,后方跟着的是曹希蕴和韩嘉彦。
“素儿!!!”他高声呼喊,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不禁老泪纵横。
“爹!娘!一路保重!一路保重!!女儿会去看你们的!!!”素儿的大喊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她策马沿着长岸追赶船只,终于看到了娘亲从船舱之中钻出来,也来到船舷边,对着她拼命摇手哭嚎:“素儿!素儿啊!我的女儿啊……”
“儿啊!你也多保重!”章惇高喊着,嗓音已彻底沙哑。
她的女儿,一身道袍,莲花冠束发,一副漂亮出尘的道人模样。如今也会骑马了,能够快意驰骋了。
他终于不再遗憾女儿不曾嫁人,他章惇的女儿,就该如此!
“哈哈哈哈哈……”他狂傲大笑起来,不顾涕泪横飞,疯癫无状,引吭高歌:
“开梅山,开梅山,梅山万仞摩星躔。
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
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
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多畬田。
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
长藤酌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
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
如今丁口渐繁息,世界虽异如桃源。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
给牛贷种使开恳,植桑种稻输缗钱。
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
大开庠序明礼教,抚柔新俗威无专。
小臣作诗备雅乐,梅山之崖诗可镌。
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
船行渐远,长岸有际。章素儿骑马立于岸头,目送白帆远去,泪水已然彻底模糊了视线。
……
近午时分,韩继慈鬼鬼祟祟地趴在雪蕊院寝室的窗口,她还没有窗台高,但小机灵鬼搬了两块砖石垫脚,弄得一双小手脏兮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慈……你做甚么呢?”韩恕从外头走进来,一身汗水,怀里抱着书匣。
七岁的韩恕自去年开始发蒙读书,他的蒙师便是祖母杨璇。他每日晨间读书,午后锻炼习武,这会儿,刚从杨璇那里下课,一路小跑,回雪蕊院向娘亲请安。结果一进门就见到了妹妹在娘亲寝室前探头探脑。
“娘今天都没出屋,我想让娘出来晒晒太阳,哥哥,我有好些时日没见娘了。”五岁的小继慈委屈道。
韩恕叹息,娘亲因为皇舅的离去大受打击,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走不出悲伤的情绪。而韩嘉彦身为她的枕边人,也郁郁寡欢。
杨璇、刘兴武怕她和韩嘉彦的阴郁情绪影响到孩子,故而带着三个孩子在别院居住。平日里,如果赵樱泓自己不提要见孩子,长辈们基本不会让孩子靠近雪蕊院。
但今日是个例外。
韩嘉彦、章素儿和曹希蕴为送别章惇出了门。
而浮云子、刘兴武、翟青每日都要出去奔忙,浮云子重启自己的商贸事业,拉着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大旗做起了粮油的生意,成了官商。翟青和刘兴武给他帮忙,顺便维持民间暗网的正常运转,每日几乎是早上出去,傍晚才能归家。
媛兮、绿沅和逃过李玄毒手的魏小武开始掌管府中所有奴仆的事务,也忙得分身乏术。
杨璇要为韩恕上课,韩继慈和韩诏本由雁秋、乳娘看管,但韩诏年纪小,雁秋和乳娘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于是继慈便趁着雁秋不注意,偷溜出来找娘亲。
“还是不要了,媛兮姑姑说娘亲病了,咱们不能打搅她休息。”韩恕是个听话的孩子,劝说道。
“可是媛兮姑姑不在屋子里,只有娘亲一人靠在榻上,不信你看。”韩继慈道。
“可能媛兮姑姑出去做事了,她也不是一直都能陪着娘的。”话虽这么说,韩恕还是忍不住探头,从窗户缝偷看娘亲的寝室。
赵樱泓穿了轻薄的绸衣,长发未曾束髻,只懒懒散在身上,像是披了件黑缎披肩。她正半靠在美人榻上,阖着眸子,手里提着一卷书,许久不曾翻页,好似是睡着了。
“娘睡着了……阿慈,咱们走罢……”韩恕要去拉韩继慈,一回头却见韩继慈已经推开寝室门闯了进去。
吓得韩恕连忙追在她后面拽她:
“别进去!小心吵醒娘!”他压低声音,焦急道。
可小继慈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发起拗劲儿来哪里能一下拉住。韩恕身子还不如小继慈结实有劲儿,加上焦急之下没注意脚下,被门槛一绊,顿时摔了个大马趴。手中的书匣也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砖上,里面的书籍和文墨用具全都摔了出来,碎了一地。
这发出的巨响,顿时惊醒了赵樱泓。
小继慈顿感不妙,僵在原地,盯着娘亲一句话不敢说,双手忐忑地在身前互相揪着。
韩恕摔得不轻,一时爬不起来,瞧见自己的文具都摔坏了,他也委屈起来,眼泪在眼底打转。可又想起自己是大哥,不能哭,故而只是抿着嘴努力憋着。
赵樱泓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手中的书丢在了榻上,趿着木屐走了过来,默默然将韩恕抱起来,扶他站好,然后拍去他身上的尘土。
两个孩子像犯了甚么大错似的,大气都不敢喘。韩恕觉得娘亲真是瘦极了,这一抱颇费她气力,她身子薄得像纸片似的。
这么想着,努力憋着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他小声啜泣起来。
“哭甚么?很疼吗?”赵樱泓好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说这三个字时,起初是失声的,适应了一会儿,才发出声来。
“娘,您太瘦了……孩儿难过。”韩恕哭泣着,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
赵樱泓本想卷起韩恕的裤腿查看他的膝盖,忽闻此言,动作僵住。
“长姊,您太瘦了,弟弟难过。”官家似乎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依稀记得那是父皇刚刚去世后,她很难过,吃不下饭,生了大病,身子瘦弱不堪。年幼的弟弟在她病榻前,哭泣着说道。
恍惚间,弟弟儿时的面旁,仿佛和眼前的恕儿重叠了起来。赵樱泓心中淤堵,喉头哽咽,眼眶又红了。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忽而韩继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赵樱泓,道:
“娘!孩儿带您出去玩儿!”
赵樱泓一时没有回应,韩继慈则继续道:
“爹爹说,您儿时的梦想就是游遍全天下!孩儿也想游遍全天下,咱们一起去!”
赵樱泓望着女儿,忽而又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是谁发愿游遍大好河山,是谁发愿兼济天下苍生?赵樱泓,你怕是全都忘了罢。
她顿时失笑,泪意淡去了许多,揪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道:
“你这小不点,人小鬼大,到底是谁带谁出去玩儿?”
“嘿嘿……”继慈见娘亲露出笑容,也跟着傻笑起来。
“娘,您要快点好起来。”韩恕伤心地说道。
赵樱泓的心被这两个孩子融化了,她抬手抹去韩恕脸上的泪水,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入怀中。泪水落下,但这一回,是温暖而幸福的。
“让娘抱抱你们,娘好久没有抱你们了。”她轻声道。
两个孩子听话地依偎在娘亲的怀中,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能感觉到,原本笼罩在赵樱泓身上那浓得散不开的阴郁,似乎终于淡去了许多。
当日韩嘉彦三人返回府中,就见到陈安笑呵呵地迎上来:
“都尉,好消息,长公主设了家宴,今夜要和大家好好一聚。”
韩嘉彦怔住,随后抛下章素儿和曹希蕴,飞奔着跑回了雪蕊院。
她在书房门口,与赵樱泓撞了个满怀。彼时的赵樱泓手中正抱着一摞书,全被她撞飞了。
“哎呀,孩子莽撞,都是学了你这个爹。”赵樱泓不禁埋怨道。
她刚准备玩下腰去捡书,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整个人被裹进了她怀里。
“樱泓!”韩嘉彦的眼泪都出来了。
“做甚么?哭得跟孩子似的。”她调侃着,与韩嘉彦额头相抵,扶着她的面颊道,“我走出来了,别担心。不论怎么样,我还有你,有孩子们,有爹娘,有大家,我不该一直这样沉沦下去。”
“嗯。”韩嘉彦哽咽。
“咱们……接下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要好好度过,不可辜负。”言罢,她缓缓衔住了韩嘉彦的唇。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一夜,长公主府全家人齐聚一堂,赵樱泓大病初愈,气色虽然还很憔悴,但精神头已然起来了。
大家坐在一起,有浮云子和韩继慈这两个欢乐皮猴在,气氛便很快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与感悟缓缓道出。
赵樱泓待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道:
“我今日从书房中搜罗出了所有的地理图志,打算好好研究一番路线。接下来,我打算领着全家人一起出游,咱们要出去好好玩一趟,一年两年都可以,我想走遍宋境内的所有山川,四处去瞧瞧看看。”
韩继慈开心地跳了起来:“哇!出去玩儿!我们要出去玩儿啦!”
韩恕也跟着窃喜,但他性子到底沉稳含蓄,没敢表现得太明显。
而三岁半的韩诏还显得有些懵懂,被奶娘抱在怀中,对哥哥姐姐的欢喜感到不明所以。
大人们皆有些惊讶,刘兴武不禁问道:“樱泓、嘉儿,你们可以随意出京吗?”
“只要官家允许就可以。”不等赵樱泓回答,韩嘉彦就道,“当今官家……当不会在此事上为难我们。待准备好了,我就上表。”
韩嘉彦、赵樱泓自请离京,相当于官员自请外放,是一种主动远离权力核心的举动,也是不插手政事的表态,这对当今官家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即如此,大家皆没有意见。众人无疑都在京中闷坏了,自哲宗大行以来,大家都心中苦闷不得缓解。能出去游历一番,对转换心境当大有益处。
刘兴武道:“我就不与你们一起去了,这京中总得有人看着。”
“师父,您就随我们一起罢。”浮云子忙道,“京中的生意,还有情报网络,您不必担心,眼下已然起步,后续的事宜,自有翟青、雁秋夫妻俩照管。”
坐在次席上的翟青、雁秋连忙起身道:“诸位开心去玩儿,京中一切交给我们就好。”
“雁秋姑姑不一起去吗?”继慈有些舍不得。
“继慈只管去玩儿,姑姑在家里等你回来。”雁秋笑道。她不是不愿出去,只是她弟弟梁从政还在宫中,她不放心离京,免得弟弟需要帮衬时,宫外无人。
而且眼下她也怀上第三胎了,得静养,不方便远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兴武还有些迟疑,一旁杨璇开口了:“咱们夫妻,本就亏欠孩子。都忙了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你就别推辞了。京中的事,也不是那么打紧,大不了就慢点做嘛。”
“好。”刘兴武最听她的话,于是便点了头。
韩嘉彦道:“京中确实需要做好善后安排,咱们这一次出行,轻车简从,低调行事,不可展露身份。陈安留下主理府中事务,媛兮、小武随侍,岳克胡带五个亲信护卫,其余人皆留下。”
众人无异议。
章素儿和曹希蕴相视一眼,开口询问道:“不知长公主此番出行可会往江西去?我与希蕴自江西来汴京也有大半年了,是时候该回龙虎山去了。我们也不好一直叨扰。”
“说甚么叨扰,咱们早就不分彼此了。”赵樱泓略显埋怨地道,不过她也知道章曹二人不能一直留在身边,故而道,“我们定是要去江西的,我也想上龙虎山拜会一下张天师,再看看嘉郎儿时的住处。此外,我知晓你们也想去武昌军看望大涤翁,咱们也去。”
“好,太好了。”章素儿喜笑颜开。
随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讨起这一路该去哪些地方,既然要往南走,这一趟自然要顺路将南方走个遍。章、曹想在去江西前,先去一趟江南看看,于是众人便打算先下江南,再溯江而上往武昌,随后下江西。
在江西龙虎山待一段时日,他们便继续南下入岭南,再从岭南入蜀。在蜀地转一转后,再北上往陇南,一路去对夏前线看看。随后东返,自河北观对辽前线,最后自河北入齐鲁,再转回汴梁。
这一路若是要慢慢玩,恐怕真要走个三年两载才能走完。
一家人其乐融融讨论许久,夜渐渐深了,孩子们都困了,被抱回房里歇息。
宴席散去,韩嘉彦、赵樱泓先送爹娘回屋,然后才牵着手,互相依偎着返回房中。
赵樱泓从书房中将所有收藏的地理图志都搬到了寝室去,她和韩嘉彦洗漱过后,便靠在床榻上,一起掌灯细看。
韩嘉彦指着舆图,将自己去过的地方,有过的见闻,都细细说给她听。尽管许多见闻她已经对赵樱泓说过很多遍了,但赵樱泓就是听不厌,如今更是生发出无限的遐想来。
此番,如若新皇允准她微服出行,那么她的理想终于盼来了实现的那一刻。赵樱泓有两个理想,一是辅佐弟弟收复失地,治理天下海晏河清;二是自由自在游遍大好河山。
如今,前者已然无法实现。但后者,总算还能有所期盼。
二人聊到深夜,赵樱泓身子还虚,终于挺不住靠在韩嘉彦肩头睡着了。韩嘉彦轻轻收走她手里的舆图,扶她躺好,为她掖好被子,最后吹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将她拢入怀中。
韩嘉彦曾说过,赵樱泓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只要她还能振作,自己就不会绝望。只要她还热爱着这大好河山,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艰难险阻,韩嘉彦也要与她一起饱览。
她闭上了眼,尽管夜已深了,她的心却无比敞亮。
……
赵佶自登基以来,虽然对于治理天下还比较生疏,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打算继承皇考与已故皇兄的遗愿,沿袭新法,将革新进行到底。
故而,自亲政起,他夙兴夜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事,倒也颇有一番新气象。为了弥合新旧党争,他颇为努力地调和,虽然收效胜微,但也总算是做了些面子功夫。
可他终究能力有限,在做和事佬数个月后,他逐渐感到厌烦。尤其是厌恶旧党的强力反弹,因为这帮人时常拿向太后来压他,让他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决定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如今谁才是天下的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到了元符三年十一月,邓洵武首创新皇应绍述神宗之说,攻击左相韩忠彦并推荐蔡京为相,得到执政温益的支持,为赵佶所采纳。
在同月末,赵佶决定改明年为崇宁元年,意为:崇法熙宁,明确宣示放弃调和政策,改为变法。
可怜韩忠彦,被使唤来使唤去,先是成了旧党的工具,如今又被新皇舍弃。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本是旧党,奈何立场折中,人又比较内敛温和,成了挡箭牌的最佳人选。
而这蔡京之所以能成为赵佶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还是因为书画。
朝中谁人不知蔡京是个政治投机者,王安石变法时,他拥护变法改革,元祐初又附和司马光积极推翻新法,绍圣初又积极附和新法。
早在端王时期,蔡氏兄弟就已然围在了赵佶身侧,或出入端王府,或在西园、蔡院雅集,舞文弄墨,鉴赏字画。
新皇即位后不久,蔡京受旧党攻击而被夺职,提举宫观,闲居杭州。他广泛交游,并专门盯上了赴杭为赵佶收集书画的宦官童贯。
蔡京巴结童贯,专门画了一幅《瑞云山水图》庆贺新皇登基,书与画皆是他平生最高水准,这马屁拍得赵佶心花怒放,将蔡京就此放在了心上。赵佶时常感叹蔡京不在身侧,他不能有一个才情相投之人讨论书画。
这番表现,让擅长投机的邓洵武、温益知道了蔡京在赵佶眼中的地位,推测他必将重用蔡京,在进呈绍述新法意见时都力荐蔡京。
赵佶因此得以召还蔡京。
签下这份召还诏书后,赵佶感到心情舒畅。不只是因为蔡京当还,更因为他最忌惮的人就要离京了。
两个月前,韩嘉彦、赵樱泓联署一份奏表,请求出京游赏山水,预计可能会在外两到三年不还。
赵佶起初猜疑不定,因而没有答应。
韩嘉彦与他之间有些龃龉。他与先皇感情太深,自己继承皇位,与他之间天然就生了一层隔阂。他听闻韩嘉彦与一些江湖中人有来往,而韩师是个绝顶聪明又颇有魄力之人,他打小就领教过,因此害怕韩嘉彦带着赵樱泓出京,是为了联络那些江湖中人,针对他生出甚么事端。
不过,韩嘉彦、赵樱泓连番上疏,言辞恳切,韩嘉彦对他有师长之恩,赵樱泓也是他的长姊,赵佶见他们将此行的路线图和出行的随从人员都报备上来了,轻车简从,想来并无反心,终于还是决定看在情面上放行。
今日上午,他们就要出发了。赵佶唤来了童贯、梁师成,让他们服侍自己出宫,他要微服去送别韩嘉彦、赵樱泓一行。
前两日汴梁大雪,出行这一日一片肃寒。
韩嘉彦一行车马刚出了府门,就接到了赵佶派来的内侍报信,说是官家要亲自来送行。一行人不得不等在府中,又耽误了许久,才等到了赵佶前来。
寒暄一番,赵佶反复叮嘱一路注意安全,他还下令沿途各地的州府县衙对长公主一行要多加关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赵樱泓谢过,终于得以出发。
赵佶目送他们离去,仿佛他登基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与挂碍也没有了。他唇角露出笑容,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裘氅,忽而踅步,也不回宫,却往闹市方向而去。
他轻车熟路,不久后,便到了一处并不十分起眼宅门口。
身旁的童贯上前敲门,不久,一小厮前来开门。他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人,询问道:
“几位官人有何贵干?”
“在下赵十一,想寻师师姑娘一叙。”赵佶笑道。
“官人可与我家姑娘有约?”小厮问道。
他家姑娘早几年就已不待客了,如今会有往来的都是些相熟的友人,一般也都有信笺先约,才会持笺上门。
“今日心之所至,未有先约。小哥,你且去禀报,师师姑娘自会请我入门。”赵佶淡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诗笺,递给这小厮。
小厮接过诗笺,只觉得这诗笺上的字瘦峻凌拓,非常特别。他不禁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官人,他生得英俊非凡,眉目间蕴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气质,一身衣袍贵不可言,桃花眼角下一颗泪痣,好似那戏腔里的桃花仙。
他直觉不敢怠慢,道一句:“官人稍待。”便进去禀报。
童贯、梁师成在旁道:“官家,您何苦这般,直接进去便是。”
“欸,怎可唐突了美人?”赵佶乜他二人,“往后再来,尔等不可多言语,随在朕身后即可。”
“喏。”童梁二人心知这位风流天子的秉性,叉手应喏。
赵佶已于元符二年娶亲,那时他还是端王,端王妃名叫王繁英,今年二月册立为皇后。这位王皇后今年五月时刚为赵佶诞下了长子赵桓,且如今又怀上了。
在此期间,赵佶是一点也不闲着,连番收了好几个侧室,还与多位御侍、女官有染。
他哥哥哲宗这辈子子嗣如此艰难,与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如今,这位不知足的风流浪荡子,哪怕当了天子也不收敛,竟微服到坊间寻花问柳了。这第一站,便是他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李师师。
童梁二人心中犯嘀咕:这李师师年逾四旬,早就是残花败柳,风流天子这些年不曾见她模样,也不知见了之后是否会幻灭。
等了有一会儿,李师师亲自出来迎接。赵佶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人,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然彻底脱了少女气,愈发地成熟有韵味了。
李师师面色并不十分好,有些艰难地行礼,勉强扬起笑容:“未知是十一郎君驾到,奴家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她未曾点破赵佶的身份,似是愿意配合他玩这场微服扮演的游戏。
赵佶听她唤自己“十一郎君”,登时骨头就软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师师姑娘,我等这日已然很久了。”
李师师垂眸,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公主全家出游离开汴梁后,李师师的府上却自此多了一位常客——赵十一郎。
他是当今天子,却也只将自己作一位寻常倾慕者,在李师师面前表现得克制有礼,乃至于姿态谦卑。
李师师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赵佶看来,她算是她们交好的友人。赵佶本以为李师师倾心韩嘉彦,因着她逢年过节常常会去长公主府走动,平日里也时常会有诗词唱和与人情往来。
但许多年来,韩嘉彦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而一直衷心于赵樱泓,逐渐打消了赵佶的疑虑。这才是他终于敢大胆追求李师师的缘故。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等韩嘉彦离开,才敢造次。仿佛一个背着先生顽皮的学生般,生怕先生说他的不是。
为何来追求李师师是不对的?自然,在赵佶内心深处也知道,身为天子,不该到民间来寻花问柳。但他秉性如此,压根也不打算改,在一声声的“风流”的赞誉之中,他心安理得地穿行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身在脂粉中打滚的本事。
但他自认,内心深处对李师师的长情,是独一份的,超绝于寻常情欲,而是一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倾慕。
他始终牢记李三才对他的教诲,爱情这事,从不讲道理,他坚持不懈地给李师师写信,写了许多年,如今虽未等到弱冠年,但他已然是天子了,他自认自己已有资格来见李师师。
但这一切在李师师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李师师几乎是在接到赵佶第二封信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些年来,她每每收到赵佶的信,都会感到无奈和困扰。
不过,这位王爷的书法、文笔、绘画和才情,却着实是眼见着愈发精进。每有来信,便精进一分,李师师内心深处,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的。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登上天子之位,就这样强硬地挤到了她的身边来,让她感到紧张至极,无所适从。
李师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赵樱泓、韩嘉彦那般即兴出游,久久不归。奈何,这么些年,她在京中也创立了自己的事业,实在是走不开。
赵樱泓这些年对京中的福田院、居养院、慈幼局、安济坊都大力扶持,她拿出自己的供奉,为这些福利设施做修缮,并添置更好的餐食与被褥。
因与李师师交好,她还专门请李师师帮忙,去给这些福利设施之中的孩子们做教习,不分男女,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是女孩子,她们最为关心。
这样的事,仕林之人是不会去做的,反倒是她们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才懂女子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才能抛头露面,不怕指摘地去给女子教书。
故而,近几年来,李师师逐渐开始出入这些福利设施,与尹香香一起编写女子教材,教会她们读书识字。甚至教她们识谱奏乐,陶冶身心。时间久了,她和尹香香逐渐爱上了这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孩子身在污泥中,不得一日不管教,否则便会堕落下去,再难施救。
那日大雪纷飞之时,赵佶撞见她在福田院施粥,就是事业的初始。
如今,她在韩嘉彦的帮助下已脱离娼籍,成了良民。只是她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谁都不认为她是个良民,要想转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皇帝的到来,更是让她感到一阵绝望,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人,她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努力周旋。若是他要用强,自己也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
除非拼得一死,但她的事业刚刚起步,她放不下那些孩子,她还不想死。
好在皇帝目前还很规矩,只是不知这份规矩到底能维持到几时,哪怕李师师不入风月许多年,仍能耳闻这位小王爷在风月场上的事,她对他的秉性,早已有所了解。
赵佶跑李师师这里一连三个月,直到跨过年头,到了建中靖国元年的二月开春,李师师终于感受到了他的不耐。那一日赵佶扑了个空,李师师不在,是尹香香接待的他。
据尹香香后来哭诉,说赵佶差点就□□了她。但皇帝还是在师师家中维持了最后的尊严,强行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师师感到一阵惶恐,她知晓自己能拖的时间不多了。她无比期盼赵樱泓和韩嘉彦能回来,但就算她们回来,又能如何?她心知长公主夫妇也早就自身难保,李师师不想拖她们下水。
即使韩嘉彦还欠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李师师也不愿因此将她们卷入危难之中。
罢了,一日为娼,终身不得清白。这恐怕便是我等卑贱女子的宿命罢。
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若自己的身子真能让那皇帝满足,那就满足他好了,不论如何,她都会坚强地将这份赵樱泓、韩嘉彦交给她的事业完成下去。
在她看来,自己的身子不重要,反正这副皮囊早就不能生育,就是为了做男人的顽物。她的魂灵早就超脱了这副皮囊,如今的志向,是救济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女子能识文字,开智慧,团结起来,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苦海,莫要再走上如她这般的悲惨道路。
若自己的身子,能换来皇帝对这份事业的支持,她会觉得一切都值了。
建中靖国三月暖春,李师师终于不得不委身于赵佶。那一日赵佶大喜过往,过夜后,腻歪歪的不愿回宫,但终于还是被李师师劝走了。
赵佶迎着阳春三月清晨的朝阳,神清气爽地入宫时,就见皇城司管勾来报:关押在大理寺深牢之中的李三才,也就是李玄醒了。
赵佶不禁感到一阵心惊。
这李玄,在大理寺牢中躺了一年多,算是他皇兄留给他的一个难题。对于李玄的所作所为,以及与杨璇、刘兴武、韩嘉彦、文家人之间的纠葛,赵佶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细节大多不大明白。
反正他皇兄已然处理了结,他也无心去知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尤其是他本能地畏惧韩嘉彦,不希望再给韩嘉彦出入宫廷的机会,自然也不会再让韩嘉彦到大理寺接触李玄。
这李玄该怎么处理,他很头疼,杀了也不好,不杀……一直躺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这位三才先生,到底有几分情分,李玄的才华,他还是非常欣赏的。越是欣赏,越是扼腕。
于是他就以微服之便,随皇城司管勾去了大理寺天牢。走到最深处的牢狱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形容枯槁的女人,白发三千丈,若蓑衣般披在身上,面目如一尊了无生趣的泥塑,盘膝坐在草席上,浑身散发着臭味。
赵佶掩鼻,不愿靠近,问道:
“你是李三才?居然是个女人?”他简直无法将眼前人与那个一脸苦相的牧苑农工联系起来。
李玄不答。
“你怎么装扮成男人的?”赵佶又问,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非常感兴趣。
李玄还是不答。
赵佶没甚么耐心在这里与她浪费时间,颇为嘲讽地问了一句:“你下毒谋害皇兄,还害得朕差点被你拖下水去。如今,你在这牢狱之内,还有无能力实现你荡平宋辽夏三国的野心?”
“官家,我不过一介画生,本领唯有舞文弄墨而已。您如今当了天子,富有四海,您又是否能荡平辽夏,一统河山?”李玄终于开口了,反讽道。
“你说甚么?”赵佶挑眉,对她的挑衅心生不快。
“呵,您的本事,与我也无二致,不过就是舞文弄墨而已。呵呵呵呵呵……”李玄怪笑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若是现在就想寻死,激朕可实现不了,朕只会拔了你的舌头。”赵佶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官家,您要明白到底是谁让您坐上这皇位的,是我。”李玄拨开眼前的乱发,那枯槁的面容上,眉目依稀残留着年轻时的美姿容,她的眸光若毒针,刺入了赵佶的心中,“如今,您若想超越父兄,成就不世伟业,还得靠我。否则,史书上只会写您风流奢靡,望之不似人君。”
“疯子,你就烂死在这牢房里罢!来人,给朕拔了她的舌头。朕倒要看看,史书上到底会怎么样写朕!”赵佶怒斥一声,转身离去。
今日,他就不该来看这个疯子。
在人生最后的十数年岁月里,他亦是这般想的。
……
冬日下江南,能观赏到春光逐渐复苏的神奇景象。江上拂风,月下行船,都别有一番滋味。
赵樱泓有生以来头一回下江南,风光之美,让她如痴如醉。她还是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可怜早逝的弟弟,一辈子困于皇城,尽管是天下之主,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但不要紧,如今,她的这双眼,将代弟弟看遍人间繁华。
出发后不久,京中就传来消息,新皇给她改了封号,从曹国长公主改为了冀国长公主。这是因为她是先皇亲姊妹,先皇大行后改封号,意味着她地位的晋升,也意味着她身份的变化。
但赵樱泓对于这些已然并不在乎了。她的身边,家人们都在,父母关怀,伴侣疼惜,儿女承欢膝下,友人谈天说地,她已然拥有了一切,知足常乐。
伴着眼前的美景,她放空烦忧愁绪,只全身心地扑向自然,饱览这一路的秀美壮丽,心境也跟着旷达腾飞。
除了美景,她们还会考察每一地的风土人情与百姓生活。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在赵樱泓的认知之中,应当是不存在饥民的。
不过情况似乎与她预料的有所出入,江南之地苛捐杂税颇多,尤其是负担着极重的进贡份额,江南百姓的生活并不算如意,人人面上也都有愁容。
一行人行船大半月,自运河南下。
她们在扬州过上元,飞花赏月;在润州观大江,浩浩东流;在姑苏游赏了沧浪亭,感慨沧浪之水,三闾投江。清浊进退,又如何能一如自己所愿。无有明君,贤臣注定蒙尘。
这沧浪亭,在苏舜钦之后被章惇所收购,如今乃是章家的产业,章素儿携她们在此小住数日,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随后抵达杭州。在杭州暂缓了半月行程,或往郊野山里,或拜访宫观寺庙,或观赏东坡耗费大力气疏浚建造的西湖苏堤,听人们口中称颂东坡,吟诵东坡的诗词,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他们还专门拜访了睦州清溪村。此处乃是浮云子中毒,翟丹殒命之处。杀死翟丹的楚秀馆南派宗师方有常已然成了白骨,他却还有个长工方腊未曾落网。正是这方腊吹出毒针击中浮云子,害得他险些丧命。
众人此番前来,也是想秘密打听方腊行踪。滞留了数日,众人听闻方腊似乎拉了一批人在山中落草为寇,打出茶帮旗号,专与茶叶官商作对。这小子在浙西一带声望颇高,百姓之中有口皆碑,让众人感到惊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本是出来游玩,还带着孩子在身边,并不想横生枝节。祭奠过翟丹殒命之处,了解到了方腊的情况,他们便默默离去。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尚关押在大理寺天牢之中的李玄,如今她已然没有资格入朝堂衙门,若不得特别允许,是见不到李玄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她到底是否醒来,亦或已然长眠。
李玄虽无法再兴风作浪,可终究是一件未完之事挂在她心上,时时提醒她当了结。她心忖,如若不能明着去,她怕是要请出自己封存多年的另一个身份——燕六娘来了。
二月,她们自余杭启程,入长江,溯流而上,往武昌而去。
她们在武昌见到了章惇,这位前宰相苍老了许多,闲云野鹤,人倒是显得温和了,仿佛与世无争一般。
看到父母垂垂老矣的面容,章素儿心中很不好受。
但章惇却劝她离去:“你已是出世之人,莫要再被俗事牵绊。走罢,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然很满足了。”
他说这话时,还望向了韩嘉彦和赵樱泓,意味深长。
相聚终有时,章素儿最终还是挥别了父母,一行人与鄂州的名医庞安时见了一面,饮茶叙往事,不久南下往江西去。
第二百二十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不曾想到,她们这趟出来,竟然还是避不开京中的事端。
五月,抵达龙虎山时,京中已然有信使等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旁。信使是陈安派来的,由于摸不准她们的行程走到了何处,信使只能在她们确定会抵达的龙虎山等候。
信使并不只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子。女子愁容满面,眼神阴郁,见着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像是见着了救星。
信使带来了一封李师师的亲笔信,还有一封陈安的亲笔信,两封信其实讲得内容是一致的,都是关于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名叫白翠云,是一名官妓,在白矾楼唱曲。大概在今年的一月时,她接待了当今圣上,并被临幸。没想到因此中招,竟怀了身孕。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告诉圣上。她是罪臣之后,对于宫中女子的情况,比一般平民女子更懂。她更明事理,知道圣上只将她当做顽物,一夜过后便抛诸脑后。而她可不愿为了这一夜而被纳入宫中,从此老死不得出宫。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必须在显怀前,脱离开白矾楼。可她本就孤苦无依,无奈之下,只得秘密给李师师写信,请求帮助。
令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愕然的是,李师师竟然也被赵佶临幸了,且赵佶现在对她纠缠不休,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去找她。此事,已然在汴梁坊间不胫而走,故而也不是秘密,这位白翠云也是知晓的。
正是因为知晓,她才会寻李师师商量对策,她知道李师师一定最能体会她的难处。
李师师知晓兹事体大,毕竟白翠云怀上的是龙种,如若消息走漏,让赵佶知晓,定要抓她回来,并要回孩子。而打胎更是行不通,因为这绝对瞒不过白矾楼里的鸨母。如若让外人知晓她打掉了龙种,那可是死罪。
她思来想去,能够帮着瞒天过海的,也就只有长公主“夫妇”了。
故而她派人秘密将白翠云偷出白矾楼,又让陈安写信,派信使紧急将她护送出京,一路送来了龙虎山。
李师师的意思是,希望韩嘉彦和赵樱泓能帮忙收养这个孩子,她会负责在京中做好遮掩孩子身份的后续事。
这孩子眼下也有五个月大了,已然开始显怀,此时打胎已然十分凶险,且上天有好生之德,白翠云也不舍得打掉孩子。
可她也无力抚养这个孩子,只盼长公主夫妇能够收养。
此事顿时将韩嘉彦和赵樱泓陷入了无奈又愤怒的境地之中,上龙虎山的大好心情被破坏了。但眼下,人命关天,她们若是不管,白翠云当如何是好?难道让她在这道教洞天之中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送去做道士?
这好歹是龙种……若就这般不管不顾,恐怕若是万一让赵佶知晓,她们也得获罪。龙虎山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樱泓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紧急假孕,配合白翠云的孕期,最后收养她的孩子。她已然收养了三个孩子,也不差这一个了。既然是皇室血脉,她也不希望流落民间受苦,收在身边,也算是为赵家积德。
她们将白翠云安顿在山脚下的一户农庄之中,一行人便上山去,拜会张天师。赵樱泓被迫撒谎,欺骗张天师自己刚查出身孕,不得不在龙虎山暂歇,安胎待产。
张天师笑呵呵甚么也没说,给赵樱泓安排了宫观之中最好的院子。并叮嘱曹希蕴和章素儿照顾好长公主。
赵樱泓总感觉张天师似乎知晓韩嘉彦的女儿身,也因此能够看破她怀孕的谎话,但她并未明着询问。
韩嘉彦再见张天师,忽而想起太皇太后病故那年,张天师率团入京,并协助韩嘉彦完成了对章素儿的拯救。临走时,在汴河码头,张天师话里有话,点出平渊道人可能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
当时韩嘉彦就觉得他意有所指,如今与父亲重聚,她于是询问张天师是否一早就知道父亲是假死。
张天师哈哈大笑,打趣道:“兴武老弟这人,喝水被呛死的可能性都比自杀高。”
刘兴武闻言,亦是开怀大笑,人生知己,殊为难得,幸而他与张天师早年能成莫逆之交。
她们在龙虎山上安心住下,刘兴武伴着杨璇,韩嘉彦携着赵樱泓,身边还有着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和孩子们,他们转遍了整个上清宫,看过了当年居住的院落,练武的山林,浮云子、韩嘉彦、章素儿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儿时在这山间的趣事,逗得其余人欢笑不断。
在这山野之间,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自然,尘世烦恼,仿佛都被隔绝。三个在汴京公主府中出生的孩子,自出行以来,早就野了性子,到了这里,更是彻底解放天性,终日里随着浮云子在山野间奔忙,玩得忘乎所以。
在好山好水、天然美食的哺育之中,孩子们日益茁壮成长。随着刘兴武、浮云子习武,皮肤晒黑了,体魄更是愈发强韧。眼瞅着,七岁的韩恕已然有大人们腰腹高,韩继慈也跟大哥一般,猛蹿个子。最年幼的韩诏也能跑会跳,伶俐非凡。大人们不禁要感叹,时光过得真快。
钻研武艺的不仅是孩子们,韩嘉彦、浮云子跟着刘兴武还在钻研剑法,当年未能学会的最后一招九天揽月,也在日复一日地打磨之中终于练就。
就连曹希蕴和章素儿,也心痒痒地跟着学了几招皮毛功夫,乐此不疲。
当下随他们出来的一群人之中,本来对韩嘉彦女儿身并不知情的魏小武和岳克胡,也不得不加入了知情的行列,因为人手不足,假孕必须要他们的帮忙。
知晓此事的二人,免不了震惊万分,但终究是忠心盖过一切,他们花了一段时间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接受了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样,在亲友们的陪伴下,赵樱泓按部就班地完成假孕诸事。到了十月初二,安顿在山下的白翠云产下一对龙凤胎,赵樱泓也同步在上清宫外的山林草庐之中完成了假产,用的借口是生产有血煞污秽,不愿搅扰清净之地。
当然,龙凤胎一事韩嘉彦、赵樱泓早就通过诊脉而心中有数。
突然得了一双儿女,韩嘉彦和赵樱泓不可谓不开怀。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如若一张白纸,这世间对他们如何,孩子便会成长为如何模样。
龙凤胎之中,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韩嘉彦、赵樱泓给女孩起名继阳,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故去的先皇赵煦,愿这和煦暖阳有人承继。而给男孩起名诫,诫,警也,慎也,这个名字,是来源于对先皇离世,以及新皇的荒唐行为的感悟。
这两个孩子的突然到来是一种警诫,让她们感到不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还得“坐月子”,等坐完月子也到了十一月入冬了,她们不急着离去,便打算干脆在山上过年。两个孩子还很小,最好再长大几个月,身子结实点了,再启程出发不迟。否则旅途之中,一切从简,恐怕照顾难以周全。
建中靖国十一月底,龙虎山上下雪了。
杨璇、刘兴武、韩嘉彦、赵樱泓一家四口围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坐在宫观暖阁中烤火闲聊。
窗外,韩恕带着妹妹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浮云子在旁看着,偶尔还拱火,往孩子们身上偷袭雪球,引发争端,他自己乐呵呵在旁看戏。
韩嘉彦望着摇篮里两个孩子已然舒展开的眉眼,见确实与赵佶很是相似,一时感慨:
“当今圣上,恐怕不是一个明君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沉默。
半晌,杨璇开口道:“樱泓、嘉儿,我身为一个过来人,有些不中听的话还是要对你们说的。我认为,你们应当早做脱身的准备。”
“脱身?娘的意思是……”赵樱泓蹙起眉头。
“远离京中,甚至远离俗尘,彻底避世隐居起来。这意味着,你们得抛弃当下的尊贵身份,隐姓埋名,成为一介平民。”杨璇解释道。
“娘,这怎么可能?樱泓是皇室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关注。这也从来没有放弃长公主身份,成为平民的先例呀。除非她犯什么大错,被玉牒除名,那可是要闹得天翻地覆的,万一不是除名而是赐死……”韩嘉彦登时急道。
刘兴武道:“自不是等人赐死,而是主动假死。”
韩嘉彦与赵樱泓登时心中一惊,遂感到一阵荒唐。都言子效父,女效母,她们俩难道在这件事上,也要学杨璇和刘兴武不成?
刘兴武知晓妻子的想法,代为解释道:“你们也意识到了,当今天子非是明君,而他的身边,更聚集了一帮宵小之辈。尤其是那蔡氏兄弟,与你们有难以弥合的矛盾,对你们心怀仇恨。眼下,谁人不知蔡京受当今天子的器重,开始一力把持朝局?
“你们当下是借着出游的借口远离了汴梁,不在蔡京眼皮子底下,故而还没被穿小鞋。待到回汴梁,恐怕该来的都会来了。
“当今天子,与你们之间也有罅隙,是不会向着你们的,再加上这两个孩子,就像是沾水的爆竹,当下虽然洇了,却不知何时会爆炸。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应对可能到来的糟糕事态。”
刘兴武的话有着深远的考虑,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起到了撼动心神的警示效果。赵樱泓一时神思不属,垂眸思索起来。
韩嘉彦心想,对自己而言,是否一定要以驸马身份生活在汴京,已然不再重要。尽管她被迫在太皇太后和先皇面前发誓要匡扶天下,再兴社稷,可如今之局势已非是她个人之力可以扭转。
她一介驸马外戚,不能入朝堂,没有天子的支持,根本甚么也做不到。要想完成誓言承诺,唯有成为宰执,再不然,就要做乱臣贼子,反了当今天子了。那样的事,韩嘉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做。
因而,是否要未雨绸缪地准备这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全看赵樱泓的意愿。
杨璇说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赵樱泓听的。她希望赵樱泓能明白,她必须要割舍掉自己最不能割舍的一切,她必须在皇室公主的身份责任和对家人的责任之间做出抉择。
赵樱泓一时不能做出决断,她拧着眉头,眸中盖下阴翳。
屋内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刘兴武出言安抚道:“这计划不着急做抉择,眼下孩子们都还小,假死事关重大,对孩子们也会造成冲击。免不了要孩子们长大些,晓事了才好执行。且,这不是还得看回京后,观当今圣上和蔡京之行为再做定夺嘛,还能再等等。”
话虽如此,这件事无疑成为了韩嘉彦和赵樱泓埋藏心底的一桩心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