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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失去我?难不成你觉得我想不开了?”哭过了,知道她还很在乎自己的赵樱泓内心安定下来,决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
“韩六,你算甚么?值得我赵樱泓要死要活的?你抛家舍业,成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在我的孕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名声已经臭了!”赵樱泓叱道。
“是。”韩嘉彦老老实实站着挨骂,虽然她并不认同“花天酒地”这个词。
“不过倒也没错,是不可挽回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打算让你进门了。”赵樱泓用自己的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泪,故意冷下脸来道。
韩嘉彦心知赵樱泓心底气不过,也知道自己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太伤了她的心,她正愁赵樱泓不骂自己,她能骂一骂自己,自己也就舒服多了。
“我知道你这大半年都是为了救章素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了解这一点,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你就真的可以不顾我的感受,终日魂不着家,将我忘在脑后?!”赵樱泓真是越骂越来气。
韩嘉彦垂着头,神色愧疚至极。她看着赵樱泓挺着的肚子,尽管那是假孕所绑的腰身,可这大热天的,终日里绑着几斤重的腰身活动,她真的不容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那日在皇城司架阁库,到底查到了甚么?”
“樱泓……有些事不适合说出口来……”韩嘉彦神色微变。
“韩嘉彦,你不要把我当呆子!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你这么躲着我,多半是因为我爹罢。他到底做了甚么,你说!”赵樱泓忍无可忍直接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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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说。”韩嘉彦深吸一口气,“他要杀了我娘,而且是借了西夏人的刀。”
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赵樱泓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脑海发懵,呆滞了半晌。
片刻后她下意识道:
“你在哪儿查出来的?凭什么这么说?”
韩嘉彦凝视着她的眼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情绪,尽量冷静地陈述道:
“皇城司当时负责西北军报的人正是我的上一任管勾舒建元,我在他的笔记之中,查到了皇城司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七个从西夏偷摸入境的探子。他们一直盯着这七个探子,直到他们入了汴梁城,都不曾动手抓捕。
“那日雨夜案发后,有人匿名举报到皇城司,皇城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但是樱泓,你仔细想想,当日里下着瓢泼大雨,深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那日章素儿特殊情况下出现了,谁会没事游荡在念佛桥目击这件事,就算有人目击了,为何不第一时间去附近的军巡铺报官,反倒跑到了皇城司报官?
“而且,寻常百姓压根无法找到皇城司在民间的隐藏驻点,更无法从东华门入宫到皇城司总部匿名举报,所以当时压根就不存在甚么匿名举报,皇城司一直就不曾断了监视,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娘亲在桥上被围堵却不出手,直到我娘亲遇害,又眼睁睁看着那七个西夏探子被随后赶来的李玄虐杀,才终于出手收拾残局。
“樱泓,皇城司受谁直接领导,不用我告诉你你也明白。你爹在这件事之中,绝对脱不开干系。”
“是不是搞错了,会不会……有甚么误会……”赵樱泓不愿承认,她开始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樱泓……呵……”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如果是误会我也希望是,但这其中是误会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我娘亲当时当真没死,那么她十几年来消失不见的原因就非常明白了,她不能出现,她绝对不能再出现……她已经被官家勾了红了……”
赵樱泓张口想为父亲辩解,可却找不到话语。韩嘉彦望着她这模样,神情凄楚: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樱泓,我们本可以避而不谈此事的,但你非要挑开……”
“我就是要挑开!韩嘉彦,我是我,皇考是皇考,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我不会不承认,更不会为他粉饰!你莫要看低于我。”
赵樱泓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韩嘉彦看到她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她说出这件事来,对赵樱泓也造成了严重的冲击。杨璇在她们眼中,是那样忠贞坚韧的存在,她对国朝忠心耿耿,万死不悔,却遭到先帝的借刀杀人,明珠暗投。
赵樱泓心目中那个英明果决,志存高远的父皇形象,在此刻彻底崩塌了。韩嘉彦不忍地伸出手来,想抱一抱她。赵樱泓却退后了半步,躲开了这个拥抱。
韩嘉彦僵在原地,随后失落地想要离开。
赵樱泓却仿佛被她这个瑟缩侧身的动作刺激到了,忽而扑倒她身前,主动勾住她脖颈拥住了她。韩嘉彦吊在身前骨折的左手被她隆起的腹部压住了,她闷哼一声,但不曾动弹。
“我说了让你莫要看低于我。”赵樱泓颤抖着声线道,“皇考去世时我才十岁,他在我心中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了。我不会为他粉饰,但也不允许有人污蔑抹黑他。现在不仅仅是你要查清楚这件事,我也要查,我要查清皇考的黑白。
“嘉郎,这一切只能算是你的猜测,不能算是实证,哪怕有那位舒建元管勾的记录,也不能说明就是当年事实的全部。既然你怀疑你娘亲还活着,那咱们就找到她,她会证明一切。
“还有,不论如何,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们曾山盟海誓永不改此情。所以不论发生了甚么,只要你我不曾背叛此誓,你就永远是我的夫君,你躲不开我,我不允许你躲着我。接下来你每天都得待在我身边,听明白了吗?”
“遵命,长公主。”韩嘉彦轻声道,“就是……疼啊,樱泓……”
她说这话时,额头已经疼得渗出了汗。
赵樱泓连忙松开怀抱,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会不会影响骨头愈合?”
“没事……”韩嘉彦疼得眯着一只眼,眸中却满是感动的泪光。
她胸口一直压抑着的情愫在此刻终于失控,也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不会熏到赵樱泓,用右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面颊。见赵樱泓不曾抗拒,又小心凑向她唇瓣,赵樱泓温柔而坚定地迎了上来,以唇齿抚慰她备受痛楚折磨的心灵。
这吻起初是泪水的咸苦,可到最后终究还是透出醉人的回甘。
只是赵樱泓担心她手,吻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她。
她有些别扭地找借口道:
“你这假胡茬扎着我了。”
韩嘉彦失笑,伸手抚了抚赵樱泓隆起的腹部,道:“咱们的孩子也顶到我了。”
赵樱泓终于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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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樱泓亲自帮韩嘉彦浣发擦身,数月不见她身子愈发清瘦了,只是天长日久不懈锻炼出的强劲体格还不会那么容易消失不见。
赵樱泓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与她腻在一起缠绵亲热的滋味。如今见着她的身子,一直被压抑在深处的欲念又被唤起了。只是眼下韩嘉彦手受伤了,她又有许多的烦心事,刚起来的欲念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净身后,她又亲手帮韩嘉彦缠上裹胸布,束发着衣,二人这才从驸马独院出来,一同往凌云阁而去。
赵樱泓已经吩咐下人备好了清淡营养的餐食,她们要在阁台上补上韩嘉彦缺席的那顿家宴。
下人们欢天喜地,长公主和驸马和好如初,真乃是今年公主府最大的喜事,人人面上都放出光彩,冷清的府里仿佛突然热闹了起来。
韩嘉彦老老实实将自己所有的策划都告诉赵樱泓,从最开始说起。
最初她是从着手查章择、文煌真二人的污点开始做起。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时常秘密私下碰头,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她追溯二人过往,对于章择,韩嘉彦倒没发现甚么特殊的,除却当年对章素儿做出的畜生之事,他平日里在外装得人模狗样,确实没有甚么污点。
但文煌真则不然。韩嘉彦追溯文煌真过往,发现他竟然在婺州应举,顿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她专门派了皇城司密探赶往婺州当地寻访调查,最终查出来文煌真与杜珩的特殊关系,以及杜珩之父杜彦常与文家的特殊渊源。
“杜家父子本身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帮手,这两人的考房抽签都是被事先做了手脚定好的,卷题和答案都早就都藏在考房中。
“于是我就从此着手,打算施一个离间计。
“章择当前在礼部担任祀部员外郎,他的顶头上司是东坡。而礼部又主持天下科举,科举舞弊同样在东坡的管辖范围。我知晓我的这个布局,绝对绕不开东坡,他是关键人物。
“东坡这个人性情高洁,最厌道德败坏之人,他若知晓文煌真舞弊,以及章择的所作所为,势必要出手对付文、章二家。
“要让东坡知道文煌真的事比较简单,文煌真本身与杜珩就不和,我只需在其中稍加挑拨,就能促使杜珩对文煌真升起无法遏制的妒忌之情,挑唆他去举报。
“替我办这件事的是宗泽,宗泽登科后备受冷落,在京两年一直不曾授官,我为他疏通了关系,帮助他正式授官,而他帮我去见了杜珩,明里暗里激起章择对文煌真的不甘与妒忌,再灌醉他,给他塞了一封匿名信,指导他如何去举报文煌真而不引火烧身。
“这件事,目前已经办成,杜珩举报的对象,是与苏氏兄弟一直不对付的殿中侍御史杨畏。杨畏也是我布局之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东坡的对立面,我拉他入局的目的,就是在东坡的脑后抵了一把剑,迫使他必须要对文煌真施加惩戒,而不能无视亦或和稀泥。
“杨畏果如我所料,将这举报信丢给了东坡,让他去为难。
“另一头,要让东坡知晓章择的事比较困难,不能通过太过刻意明显的手段,我必须借他人之口将章择、章素儿的事传入东坡耳中。
“这件事,我只能拜托李师师、尹香香来帮我。章择是个好色之徒,他有一个小妾是歌伎出身,这个小妾还有几个姐妹,时常入章府歌演。这几个姐妹之中,有一个歌伎与李师师相熟,于是我便借助这层关系,编造了一个民间歌谣传唱章择当年对章素儿所做之事,从章府传出,并且散布到了民间,让老百姓也多有传唱,如此增加可信程度。
“接着,我让李师师邀东坡赴宴,故意让伴唱的尹香香表现出愤愤不平,当场唱出此歌谣,李师师拦阻不利,让东坡知晓此事。
“这件事如今也办成了,东坡已然知晓章择之事。目前,东坡尚未有明显的动作,我推测应当是被苏辙拦阻,苏辙非常精明老练,他恐怕已经看明白了七八分,且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昨夜我在西园之中,他还曾试图寻我问此事。不过我当时提早离去,他未能问出甚么。
“接下来,就要看东坡的动向了。不论如何,文煌真与章择势必要遭殃,文煌真舞弊势必连累其父文及甫,而章择丑闻则会使文家面上无光,这就离间了两家联姻,使得他们之间互相割席。于是,章素儿作为联姻的纽带,也就有了腾挪的空间。
“不过这还不足够彻底救出章素儿,还有一步关键的棋,就是太皇太后。”
她说到此处,全神贯注听着的赵樱泓接道:“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达成了甚么交换?”
韩嘉彦此时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玉箸,她望向赵樱泓道:
“樱泓,我恐怕太皇太后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甚么都知道,我的这把璇玑匕首你还记得罢,正是太皇太后给我的。她有我娘亲临死前带在身上的匕首,这意味着她明确知道我娘亲当年之死的内幕。
“太皇太后所求,不过是天下安稳,江山永固。我答应她的就是这个,帮助官家完成中兴大业。而她帮我传出天女托梦之事,为章素儿与文家和离后出家入道做造势和铺垫。”
赵樱泓十分诧异:“你这空口白话的,她竟然相信了?”
韩嘉彦的眸光变得愈发幽深:
“她没有时间了樱泓……不论她相信与否,她没得选择。我是她必须拉拢的对象,因为我在给她的密信之中,已经点明了我知晓当年先帝欲杀我母亲之事。太皇太后答应帮我,不是因为她相信我能够达成江山永固这样宏伟的目标,她只是为了确保我不会与皇室反目。她深知我身为皇室驸马,如若心怀仇恨,会有多么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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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脊背发寒,她知晓韩嘉彦在做的事沾染了政斗的污泥,前面她那样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赵樱泓心中已然十分震撼。
但当她的计划当真深入到这个份上,已然到了与太皇太后勾心斗角的地步,赵樱泓一时之间真有些骇然。
“你威胁我祖母……利用你的驸马身份……”赵樱泓也放下了玉箸,凝视着她。
韩嘉彦道:“樱泓,这些我本不愿告诉你,但你既然要求知晓全局,我便毫无保留让你知晓。我要做的事太困难,而我本身能够利用的人脉、我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现状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做事。我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我知道这很阴险,但我没得选择。”
赵樱泓沉默。
韩嘉彦叹息:“你如若无法接受,我可以停手。”
“你现在停了还有何意义?我已经帮太皇太后传出了天女托梦之事,我当时猜到了这是你的局,但我还是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帮你。是我不孝,但我已然是你的妻子,我也没得选。”赵樱泓平静道。
韩嘉彦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冷静,她终究是皇室公主,必然与寻常家庭的女子不同。
赵樱泓如此平静,是因为她想明白了为何韩嘉彦要明目张胆与自己分居了。这其中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明此局赵樱泓这个亲孙女并未参与,韩嘉彦在尽全力保护她和太皇太后的祖孙之情。
“嘉郎,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既然答应了祖母,就不要食言。”赵樱泓真切地望着韩嘉彦道,“皇考如果欠你血债,就让我来替皇考偿还,我想这恐怕是祖母促成你我联姻的原因之一罢,她想要补偿你。但黎民百姓是无辜的,我请求你尽你所能,保大宋江山永固。”
韩嘉彦眸光凝结,喉头微动,半晌才缓缓应道:
“我韩嘉彦终究是宋臣,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好。”赵樱泓释怀地笑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八月,太皇太后的病情使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身为当下文坛领袖、蜀党魁首的苏轼,这些时日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他的门人,拥戴他的朝臣,陆陆续续都到苏辙的东府上拜访他,询问接下来的朝局走向,以及蜀党接下来该如何自处,如何避祸。
他们希望能从苏氏兄弟这里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复,奈何此时的苏氏兄弟也是自身难保,何谈给他们以承诺。
事实上,苏轼对自己未来的仕途走向并不十分关心,他早就看明白了,知晓自己没几天可以留在汴京了。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抓紧时间,做完自己的未尽之事。
太皇太后病倒后,八月十日,苏轼天未亮便起身了,穿好官袍,戴好官帽,他没吃一口饭食,就打算往礼部去。
行到东府门口,苏辙却早就等在此处了。苏轼见到弟弟,身形顿了顿,随后上了弟弟的辇驾。
“兄长,我是劝不住您了,我只问您最后一遍,您当真要与文及甫、章惇为敌?”刚坐下来,苏辙便开口问他道。
“子由,我在做对的事,你莫要再劝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只问天地公理。如果天要亡我苏东坡,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苏轼淡淡道。
苏辙叹了口气,他知晓兄长在说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这件事对兄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甚至彻底改变了兄长为人处世的宗旨。
苏辙眸光逐渐坚定,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共进退。”事到如今,大势已成,有杨畏这条毒蛇一直在背后盯着苏轼,苏轼想不出手都不行,还不若主动点。
“拖累你了。”苏轼心怀愧疚。
“兄长,你我永远都是至亲骨肉。”
苏轼拍了拍弟弟放在膝上的手,随后侧首,揭开轿帘,望着清晨逐渐苏醒的汴梁街道,望着那些挑担出摊的黔首百姓,眸中有光。
他轻声唱起了自己的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苏轼步入了礼部公堂,直接坐于上首,冷着脸对身侧的押司吩咐道:
“召祀部员外郎章择立刻来见我。”
押司见这个架势,当即不敢吱声,下去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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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苏轼一人独坐,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了三日前的事。
就在三日前,苏轼私下里去了一趟文府,与文家父子直接见了一面。他做甚么事都希望能光明正大,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点明了要处置文煌真的舞弊之事,文及甫着急万分,好言相劝加威逼利诱,都未能改变苏轼的想法。他连立即在文府对苏轼动手的心思都起了,但最后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放走了苏轼。
苏轼在与文家父子见面时,还专门提到了章择。他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那首从章府之中传唱而出的歌谣。这首歌谣如今早已不局限于在章府附近传唱,大半个汴梁城都在唱这首歌。
文家父子显然并不是耳聋眼瞎,他们也有所耳闻,并且苏轼能看出来,他们对于章择的丑事,早就知悉了。
苏轼提出,想要确认一下这个歌谣的真实性。文家父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将章择的丑事告诉苏轼,就可以将功补过,苏轼就可以不计较文煌真的舞弊。
于是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年章择如何对章素儿,以及文煌真如何巧合介入这兄妹俩之间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这父子俩毫不犹豫卖了章择的行为,对苏轼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他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他们看中的全是政治利益,而章素儿则从头至尾都是被利用的工具。文及甫、章择,全然没有任何道德可言,身为儒生,仁义礼智信全部丢失了。
如果章惇还朝,以他的性子,护短是必然的,而旧党朝臣势必全部要被赶出朝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动得了章择、文煌真了。
苏轼早就对当下的朝局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就在他的眼前,他还如何能视若无睹?正因如此,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整肃这件事。
苏轼的轿辇从文府门口离开时,他通过轿窗看到文府门后,文煌真大哭着跪倒在地,抓着其父的下摆哀求:“爹,救救我,救救我!”
文及甫捏着儿子的发顶,痛心疾首地怒吼:“孽子!你害苦了全家!”
这一幕刺痛了苏轼的眼睛,他心头灰败。想当年,仁宗时期,朝臣几乎都是高风亮节之辈,何曾见到这样的丑态。事到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朝局亦是连年衰朽。
我大宋……难道真就回天乏术了吗?
他苏轼就算最后拼尽全力,也要至少整肃风气,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多时,章择终于来到了堂上,揖手拜苏轼:“见过尚书。”
“堂下,即刻除去章择官服官帽,交出印信。章择,即日起你被革职,夺尔告身,贬为布衣,回家去罢。”苏轼没有一句废话,立刻下了命令。
章择彻底懵了,呆滞在原地。两侧已有守卫礼部官衙的卫兵上前,摘去他的官帽,除去他的腰带和官袍,拿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腰牌印信。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回事,尚书?章某所犯何罪,为何被除官?!”章择挣扎着,可他哪里能比得过卫兵的气力,他一面抵抗,一面挣扎,歇斯底里地质问。
“章择,罪犯淫邪,辱及血亲,逆反人伦,道德人品败坏至极,不配为官。”苏轼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这是污蔑……这是谣言!我要申辩,我要申辩!!!”章择大急。
“除去你的官职,是昨日都堂宰执的决意,有主官右相范纯仁与本官的签印,也得了官家的批红,这是除职诏书,本官绝不会冤枉于你,你的事,有多名证人所作证词,均以提告官家知晓。”
苏轼从袖中取出诏书,展开来亮在章择面前。
章择霎时哑然,因为他竟然看到了文家人的证词在其上。
“冤枉,冤枉啊!尚书,官家,臣冤枉啊!”章择死死抓住苏轼,苏轼厌恶地甩开他,怒道:
“拖出去!”
两名卫兵立刻动手,将章择架了出去。
章择的喊叫声逐渐淡去,苏轼冷着脸在堂上坐了一会儿,觉着自己今日已然没有心情办公了,便干脆离了礼部,往贡院的方向行去。
贡院距离礼部并不远,苏轼也不乘坐轿辇,只步行而去。走到贡院前街时,见到了贡院大门之外围着一群学子书生模样的人,正在读张贴出来的告示。
“这上头说,礼部接到了科举舞弊的匿名举报,当下正在查往年的科举之中的舞弊行为,已经有几个人被查出了舞弊获取功名了。”
“没说是谁吗?”有一人年岁较大,眼神不好,看不大清楚那布告上的字。
“没有,但这上头说,待调查结束后,择日公布。”
“啧啧,舞弊的铁定是王孙公子,只有他们才有那后台。”
“想当年太祖太宗大兴文教科举,最重视公平公正,但凡遇到舞弊都会严惩。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很少能听到历年科举有甚么舞弊的举报。今年可真是奇怪。”眼神不好的老书生道。
“嗨,你懂甚么,要变天了,恐怕是苏大学士又被人找麻烦了罢。”
“是嘛,说来听听。”
“你们附耳过来。”
布告下几人围坐一团窃窃私语,收了声音,隔了一段距离的苏轼听不分明了。他也不曾靠近,默然离去。
他心中苦闷,信步走到了汴河北岸,凝望着汴河河水潺潺,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浮光掠影。
他觉着自己恐怕真的老了,这个朝堂,也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远处的兴国寺桥,行来一座轿子,轿子本要路过此处,却忽而在苏轼身侧停下,一人掀帘而出。
苏轼瞧见了杨畏,杨畏当是刚从兴国寺桥南的御史台出来,往北面而去,恰好撞见了桥边的苏轼。
杨畏上前揖了揖手,道:“苏大学士,你这一通雷霆手段,一气得罪文、章二家,杨某真是佩服你的胆色。”
苏轼默然不语,以侧面对他,淡淡问道:“杨御史这是打算去面圣弹劾我苏某人?”
“杨某自始至终都是为公,从不夹带私仇,苏大学士莫怪。国朝要变天了,苏大学士还是尽早退了罢,免得大家都闹得难堪。”杨畏道。
苏轼不再言语,杨畏也不再自讨没趣,道了一句:“保重。”便回了自己的轿辇离去。
翌日晨间,上朝前,苏轼在听房等候朝宣。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晨又早起,实在有些困乏,竟靠着公房的圈椅假寐起来。
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儿时居住的眉州古纱縠行的老宅,看到了家中熟悉的菜圃、南轩,看到了逝去的父亲苏洵、母亲程氏。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了双眸,唤来了纸笔,泼墨作下一文: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怀思久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随后面圣,苏轼再次请辞,官家不允慰留。
……
入了八月中旬,太皇太后的病情拖了下来,看不出好转的迹象,也尚未到弥留之际。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中。
韩嘉彦骨折的左臂稍好了些,便要去做尚未做完的要事——与赵樱泓一道拜访东福田院的那位有孕女子,敲定收养孩子的事。
赵樱泓起初听闻这件事时,还将信将疑,以为韩嘉彦是犯错了编了谎话找补,却不曾想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让她大喜过望。
于是她更怨怪韩嘉彦了:“你早不与我说?!”
韩嘉彦只能无奈道:“没有把握的事,我早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赵樱泓决定放过她,这个人百忙之中还知道操心孩子的事,这给了赵樱泓不小的安慰。
她们乔装一番,便出了长公主府。
赵樱泓去掉了假孕腰身,画了老妆,扮成了一个中年女子。韩嘉彦的左手眼下不需要吊在脖子上了,她只是打了夹板,藏在大袖里。她做了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妆扮。
她们二人在媛兮、雁秋的护送下,先是装扮成来公主府纳夏贡的庄客出了府,避免被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察觉异常。随后翟青驾驶骡车送他们去东城的路上,二人脱去了外头的庄客粗服,展露出身上的绸缎衣衫,显露出富贵模样来。
她们自曹门出了旧城,半途还路过了距离念佛桥不远的文府、章府,但此次只是路过,骡车并未逗留。
一出旧城,景象为之一变,新城之外的建筑因为翻修时间更近,而显得更加开阔规整。直道也拓宽了不少,只是两旁多了不少旧城之中见不到的贫苦劳作之人。这里沿街的小摊小贩比之旧城内的也显得更窘迫。
福田院就在距离曹门不远的位置,沿着曹门外大街走了一会儿,便到了。韩嘉彦率先跳下骡车,随后将赵樱泓也扶了下来。赵樱泓这一下来,就嗅到一股子扑鼻而来的酸臭腐朽之气。
这气味是从福田院略显鄙陋的门头中传出来的,她下意识掩了一下鼻,随后又觉得不妥,遂放开了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挽着韩嘉彦的右臂,有些忐忑的随着她走进了福田院。彼时的福田院内,显得格外喧嚣忙碌。前院檐廊下铺了好几条草席,其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看上去骨瘦如柴,病歪歪的。
而堂内人头攒动,几个裹着白布围裙,以白布蒙面裹头的人,正来回端着木盆奔走在几个架子床间。腐臭的气息变成了便臭味,愈发令人作呕。
“呔,甚么人,不得胡乱进。”廊下一个赤膊汉子喊道。这人一脸蓄髭,皮肤黝黑,生得十分凶悍,赵樱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韩嘉彦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用老嗓道:“这位兄台,我等来寻窦娘子。”
“窦娘子在后头柴房,这两天闹痢疾呢,这堂里都是腹泻呕吐的,你们可别进去,不然可得染病。你们从旁边绕……”他狐疑地打量着两人,指了指堂侧的夹道。
赵樱泓听闻闹痢疾,脸色都白了,打起了退堂鼓。
韩嘉彦揖了下手,牵住赵樱泓,从夹道绕向后方。
却不曾想夹道另一头,一个熟悉的面孔挑着两桶水走了过来。正是瞎目的元达和尚,不过他此时也着了白布围裙,以白布覆面。
他看不到韩嘉彦和赵樱泓,但凭着盲人的直觉从她两人身侧直接擦身而过,急匆匆入了堂内。
韩嘉彦回头看了他一眼,赵樱泓不认识元达和尚,一时有些懵怔。
“走罢。”韩嘉彦没说甚么,带着赵樱泓往福田院内部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柴房这里守着个福田院的小吏,他见到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便立刻上来迎。韩嘉彦顺手往他手中塞了一小吊钱,小吏喜笑颜开。他对韩嘉彦印象深刻,这位大官人上回来就出手阔绰,给了他不少钱,让他顾看窦娘子。
“窦娘子呢?”
“在里头呢,您放心。”
“这闹痢疾是怎么回事?”韩嘉彦追问道。
小吏道:“大堂屋里那群人前些日子去了汴河码头那里做苦力,也不知接触到了什么赃物,回来就闹痢疾了,好在都是些比较精壮的男子,福田院内的妇孺没有染上。咱们当下就给他们隔开了。”
福田院的人也没少处理过疫病,虽然不是医家大夫,对于一些不算厉害的疫病也有基本的处置经验。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即对小吏介绍赵樱泓:“这是拙荆。”
“诶呦,见过夫人,夫人吉祥。”小吏立刻圆滑地揖手行礼。
随后带着二人步入柴房。
福田院的柴房意外得比较宽敞,每个月朝廷下拨的柴都会一次性堆积在其中。不过眼下是夏季,用柴没有冬日里那么厉害,柴房之中的柴火堆了不少,暂时用不完。
在空档的地方,铺了一溜床铺,以草垛为垫,其上盖着被褥。这里居住的都是尚未感染痢疾的人,都是些妇孺,看上去面黄肌瘦的,福田院的饭食也只是勉强够她们糊口。
赵樱泓紧蹙着眉头,从这些妇孺身边走过。看着他们肩肘膝上打着的补丁,枯黄的发丝,无力的面庞,灰败的眼神,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道,她的心头难过起来。
这是她此生头一回入福田院,真真正正接触到最底层的穷苦人。哪怕是此前在相州见到的郑修文一家,也算是有田产的农户。而这些人是真正的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她虽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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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于青云之上,因此接触到最底层的污秽时难免会有排斥。可适应片刻,她克服了内心的这种感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嫌弃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国朝的子民,他们会沦落至此,是皇家之过,是朝堂无能,她身为长公主,亦是有罪的。
小吏将窦娘子安排在了最靠墙的干净角落里,这里与隔壁厨房仅一墙之隔,紧挨着灶膛,烧火的热气能透过来,暖和和的。
夏日里这里有些热,不过窦娘子本身有些畏寒,倒也正好。
窦娘子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五官端丽,若是施些粉黛,想必也是个明艳出众的大美人。只可惜如今沦落在此,蓬头垢面,眸中无神。
“窦娘子,杨大官人又来看你来了。还不快行礼。”小吏对窦娘子道。
窦娘子抬起无神的双眸,看向韩嘉彦,又看向韩嘉彦身侧的赵樱泓,神情迷茫。韩嘉彦耐心道:
“窦娘子,你可还记得我,我之前来看过你,这次我将拙荆也带来了。”
“我姓赵。”赵樱泓轻声道,她嗓音太年轻,不像是个中年妇人,故而韩嘉彦让她尽量别说话,就算要说话,也轻声说。
窦娘子没说话,只是俯首一下,算是行过礼了。
“你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我与娘子给你带了些补品。”韩嘉彦将手里提着的几包补品、干货都拿了出来。
“不消得这些,大官人太客气了。”窦娘子推辞道。
“要得要得。”韩嘉彦将这些递给了一旁的小吏,道,“这些你做给她吃。”
小吏接过,连忙点头:“好,你们慢慢聊。”随后他很有眼力地离开了。
赵樱泓下意识地盯着她怀孕八个月、隆得高高的腹部,真正的孕妇与假的还是有不同的,赵樱泓心知自己的谎言若无游素心一直帮她掩饰,很容易被拆穿。
韩嘉彦又嘘寒问暖一番,窦娘子只是有气无力地应着。过了一会儿,韩嘉彦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上回杨某的提议,窦娘子考虑得如何了?杨某一直盼着你回信呢。”
“杨大官人……这个孩子,我还是想留下……”窦娘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哽咽道。
韩嘉彦、赵樱泓顿时心头一凉,她说出此番话来,恐怕是收养无望了,若是强行夺她孩子实在是有伤天理,她二人是不会去做的。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又问:“那窦娘子往后有何打算?那寺庙道观,可不允你带着个孩子出家。”
“不出家,我到底是放不下这红尘,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我想着,先带着孩子在这福田院里帮活,再脏再累再苦的活,我也做,我要把孩子养大。”
“好,你有这个决心,我夫妻二人不会为难你。到底相识一场,你有甚么困难,就与我们说。”韩嘉彦温和道。
“杨大官人,赵娘子,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们都是大好人……是老天不长眼。”窦娘子哭泣起来。
“不要这样说。”韩嘉彦安抚她。
窦娘子看着赵樱泓面上失望的神色,心头难过。她就要当母亲了,她知晓一个女人期盼要孩子,却始终无法成为母亲的痛处。
她禁不住道:“杨大官人,赵娘子,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听闻鬼市上有贩婴的,您二位实在不行,可以去看看。”
“如若我们想□□,其实早就收养了。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好,那些孩子都是被拐的苦命孩子,我们收养下来,是伤天害理的,他们本该回到他们本来的父母身边去。”韩嘉彦摇头道。
期盼而来,失望而归。韩嘉彦与赵樱泓步出柴房,望着赵樱泓的失落神色,韩嘉彦心中也难过,她拉住赵樱泓的手,道:
“是我不好,让你白高兴一场。”
“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家谈缘分,那孩子与我们无缘,无缘不可强求。”赵樱泓道。
“无缘不可强求,娘子说得很好。”忽而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二人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水井旁,元达和尚就坐在井沿上休息。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僧袍,蒙面的白布也摘下了,手里正捧着一葫芦水,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挂回了腰间。
韩嘉彦带着赵樱泓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道:“这位大师傅可是每日在念佛桥上念佛的元达和尚?”
“施主认识贫僧?那倒也寻常,贫僧在这汴梁城里也算是个有名人。”元达和尚笑道。
“杨某总见您在桥上,不曾想您也会在这里。”
“诶,我也不是住在那桥上,这里才是我的住处。”元达和尚摆了摆手,“贫僧浪人一个,无庙收我,我便只能在此落脚,给这福田院帮衬帮衬。”
韩嘉彦不禁回忆起元祐六年时,自己曾在桥上与元达和尚有过一番对话,彼时她还曾试探过元达和尚的双眼是否是真瞎。当时她得出的结论是,不是真瞎,而是垫了糯米纸,但长期如此,对眼睛也有较大危害,恐怕天长日久下来,也不得视物了。
如今两年过去,元达和尚似乎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感觉性子没有之前在桥上那般神神叨叨,倒显得和善起来。
“贤伉俪来找窦娘子,这是要□□啊。”元达和尚忽而话锋一转道,“您二位如果要找孕妇,贫僧倒是有个门路。”
“请大师指点!”赵樱泓连忙出声道。
元达和尚一笑,道:“贫僧认识一个姓胡的稳婆,她有一个很私密的院子,专门收留有难言之隐,堕胎又有风险的女子在她那里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多是不要的。这胡稳婆会给这些孩子寻出路,多的是送去给他人家收养了,她只是在其中赚个介人钱。这稳婆人品不错,在民间还有些口碑的。”
“这位胡稳婆在何处?”韩嘉彦问。
“附耳过来。”元达和尚勾了勾手,韩嘉彦凑上前去,就听元达和尚悄声道,“你去景龙门外大街旁的后门桥,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第三户人家便是。”
韩嘉彦愕然,景龙门外大街……这地方距离长公主府倒也不算远。没想到她寻寻觅觅这么久,原来家门口就有能解决她们最大困难的地方。
“多谢指点。”韩嘉彦揖手道。
元达和尚微微一笑:“那些孩子中有不少都有皇室血脉,流失在外,岂不可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这话听得赵樱泓浑身一凉,韩嘉彦却直接道:“即如此,大师傅您保重,我们走了。”
“走罢,有缘再见。”元达和尚摆了摆手,又解下了腰间的葫芦,继续饮水。
回城的骡车上,赵樱泓面现无奈神色:“元达和尚说胡稳婆接生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我就想起了曾听闻宗室在外嫖宿,至妓怀孕产子的传闻,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作孽。”
“咱们还去那里吗?”韩嘉彦见她有些排斥,问道。
“去,是赵家宗室造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能救一个是一个。”赵樱泓坚定道。
“好,在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你要收养多少个,我都依着你。”韩嘉彦拢住她的肩膀。
“若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赵樱泓窝进她怀抱,“不过比起孩子,你还是最重要。”
韩嘉彦垂首亲吻她的发顶,紧紧拥抱住她。
……
这一日韩嘉彦和赵樱泓自东福田院返回,并未着急亲自去找那胡稳婆,而是先派了翟青和雁秋去打听,避免这是个圈套。而她二人则安静在府中待着,并不出门。
赵樱泓除了每日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之外,就是安心“养胎”。回归长公主府的韩嘉彦,除了每日陪着赵樱泓,则是再度扑在了照料师兄浮云子身上。
这么长时间了,浮云子还是并未转醒,希望似乎愈发渺茫了。
不过好在,曹希蕴给了她一线希望。经过大半年的钻研,她已钻研出了一套全新的针灸之法,这法门韩嘉彦看了都觉得看不懂,且十分冒险。她还带去给游素心和秦老大夫看过,甚至写信咨询了远在鄂州的庞安时和巴蜀的唐慎微,奈何大家都认为这针法太过冒险,一个不好,可能会招致脑死。
曹希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搏一搏,与韩嘉彦商议后,二人决定等江西群道入汴梁后,让真正的针灸大家看过再说。
八月十三日,曹希蕴在行针图上勾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叠好收入袖袋。随即她起身,拿起自己的拂尘,出了厢房。
先去看了一眼还躺在榻上不醒来的浮云子,她道了句:
“道长,我师父随着张天师一起来汴梁了,救你的办法我基本研究透彻了,只需再给师父瞧瞧,没有问题,我就给你施针。你再等等,就能醒来了。”
言罢,她与韩嘉彦、赵樱泓打了声招呼,便骑着一匹毛驴独自出了长公主府,往东水门去。她要去迎她的师父——江西阁皂山葛天师。
韩嘉彦也算是龙虎山的半个弟子,按理说也该去迎一迎。但当下局势微妙,她为了避嫌,最终还是留在了府中。
今日是张天师率领江西群道入汴梁的日子,江西身为南方道家祖庭,在国朝地位超然,这一次入京,就是为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而来。
曹希蕴好久不曾去文府附近了,她尽量不去想章素儿,可这一入了喧嚣之中,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
眼看着时辰还早,她便绕道去了一趟文府,并不靠近,只在远处观望一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眼下韩嘉彦的布局她也已然明了,章择被夺了告身,文煌真正在接受调查,也岌岌可危。文章二家已然貌合神离,章素儿在文家的处境也十分尴尬。
这场婚姻已然几乎没有继续的必要,只需要再添把柴火,势必分崩离析,章素儿就能脱身出来了。
而这把柴火,就是刚刚到来的江西群道。
曹希蕴行在大街上,到处都能听到传唱章择、章素儿那首歌谣的,还有议论近期沸沸扬扬的太皇太后天女托梦之事的,越是靠近文府、章府附近,就越是热闹。
她不禁感叹韩嘉彦的能力之强,她躲在公主府中尚无法体会,这一出来见到此等舆论之势,使她震惊。为了救出章素儿,韩嘉彦真是费心了。
她远远观望了片刻文府,心中默念:素儿再等等,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最终还是骑着驴子离开了。
至东水门时,便见到汴河码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观望天师入京的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朝崇道,连带着百姓也如此。曹希蕴一人也挤不进去,不得不在外围打转。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一群人。为首是个十来岁的年轻贵家公子,身侧跟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文士,一脸苦相。这两人身后是一群卫兵模样的带刀人。
有人认出了为首那个十来岁的贵家公子,笑着上去打招呼:“遂宁郡王,有礼了。”
那十来岁的公子还礼,曹希蕴这才知道这人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自幼崇道,今日天师入京,我怎可不来观礼?”赵佶笑道。
“这位是?”有人问赵佶身边那个一脸苦相的文士。
“这是我新物色的画师李师三才,三才先生一手绝佳的丹青功夫,我眼下正跟着他学画呢。一会子回去,我让三才先生将今天的场面也画下来,故而把他也带来了。”赵佶介绍道。
“诶呦,那可不得了,幸会幸会。”
李三才面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容,只是勉为其难般地揖手打招呼。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而一阵喧嚣,天师乘坐的船靠岸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国朝崇道,历来汴梁都是道家汇聚之地。而江西群道集体入京,却是好些年没有的大事了。哪怕是两年前上清储祥宫落成,天下道门皆来献礼,也不曾达到如今这样的规模。
这回群道入京,据说是在七月时,张天师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有变,需要群道坐镇,故而入京。
也就是说,张天师可能早在七月太皇太后尚未彻底发病前,就已然知晓太皇太后即将大行。只是这多少带点不祥的诅咒意味,故而群道只说是受上清储祥宫之邀,入京筹办十月民岁腊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件事,官家不清楚,但太皇太后自己是知晓的,且与都堂宰执都私下里打过招呼,一路上各级地方官也都心中有数。
而官家则是在太皇太后病倒并说出天女托梦之事后,才知晓江西群道已然在路上了。
关于天女托梦之事,如今已被传得面目全非,起初太皇太后并未点明这位天女到底是哪路神仙。可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
而太皇太后说的是天女降世,解救万民于病痛,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能治愈太皇太后的病。
于是这位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就成了全汴梁城都在关心的存在,因为这位转世之身与太皇太后性命攸关。
正因如此,全汴梁的道士们都闭嘴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胡乱说,否则如若无法应验,官家一怒,那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要人头滚滚了。
如今官家正在等张天师的答复,全天下的道士都指望张天师能顶在前方,化解当前的僵局。
也难怪天女托梦被传歪了,太皇太后在病倒后传出这么个托梦之事来,实在是很难不联想到太皇太后想要长命百岁而产生了臆想。所谓解救万民病痛,实则就是治愈太皇太后自己的疾病,万民只是托词,太皇太后这是临终之前还在挣扎求生。
曹希蕴默默跟在了道家大队伍的后方,随着队伍一路往上清储祥宫而去。四周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今日官家专程出宫到了上清储祥宫迎接张天师,曹希蕴心中有些忐忑,为了解救章素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随着队伍走了一会,有人认出了她来。
“曹道长,哎呀,真是曹道长呀。小道得有一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听闻您去了岭南?”
说话的是一位女冠,亦是汴梁有名的,曹希蕴曾经和她有不少往来,但自去年起她南下寻章素儿,就断了联系。
曹希蕴本也有相当广泛的人脉网络,只是因着这一年来的销声匿迹而暂且断了。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岭南做甚么,若他们知晓,恐怕要大惊失色。
“自去岭南有一年,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长了许多见识。”曹希蕴扬起笑容,与这位女冠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舌灿莲花,风采依旧。
聊了一会儿,话题来到了今次的道家盛会。
“这时节前后不应的,江西群道集体入京,是为哪般?曹道长可有耳闻?”
曹希蕴道:“莫不是为了太皇太后而来。”
“这么说,传闻张天师观天测算出紫薇生变,故而提前入京,是真的?”女冠压低声音,细细打听。
“这……哈哈,曹某也不在张天师身侧,不打诳语。”曹希蕴打了个哈哈。
女冠却从她的表现出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不由得笑道:“新旧交替,张天师可真是会把控时机。也不知太皇太后那托梦之事是真是假,莫不是……本就与张天师私下里商议好的?这是要做甚么呀……”
说着说着,女冠自己打了个寒颤。她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太皇太后在临终之前,打算换掉官家?如今所谓的天女托梦,只不过是政变的前兆?
曹希蕴看她这思虑颇深的模样,不禁捏了把冷汗,愈发觉得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队伍行至上清储祥宫前街时,路面上已然堵得水泄不通了。曹希蕴见这个阵仗,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今日恐怕很难能见到师父了。不得已,她决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等一等,等人潮散去,再入上清宫见师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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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顾四周,见观音院就在旁边,便与那女冠道别,往观音院而去。
……
龙虎山张天师与阁皂山葛天师、上清储祥宫主持等道门领袖一起拜过三清,随即又往储祥宫后殿,拜见官家。
官家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神情庄严肃穆。众道向他行礼后,他也躬身还礼,众人不得不再度下拜,比他姿态更低。
随后,官家请众道落座。寒暄一番,官家很快切入主题:
“诸位天师,太皇太后病笃,半月来朕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都说祖母阳寿已尽。朕不信。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祖母病后第三日夜里,有天女托梦,说能够解救万民于病痛,奈何囚于民家女子躯壳,不得解脱,还留下了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祖母说,这卦象里藏有那转世女子的名字,不知诸位天师何解?”
此问一出,众道皆不约而同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坐于官家下首第一位,他今年已过七旬,须发皆白,皮肤红润,仙风道骨。眉目温煦和善,让人望而生敬,敬而生亲。
“呵呵呵……”张天师笑了起来,起身出列,揖手道,“官家,这卦象实在是再分明不过,您却为何还要询问道门?”
“天师的意思是?”官家不解。
“太皇太后都说了,卦里藏名,谜底就在谜面上嘛。从六十四卦奇门遁甲的角度来看,这两卦凑出来毫无意义,唯一的用处,就是带出一个名字来。”张天师毫不犹豫地点破了此两卦的秘密。
他这话让在场道门领袖皆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早已看破其中道理,但此事自传开后被染上了诸般杂色,牵扯了诸多利益,搅得四面八方人心浮动,早已不再纯粹。
尤其是官家对待天女托梦之事的态度,是众道揣度的重中之重。他究竟是愿意努力去寻这位天女,还是装着愿意实则不愿,众人一时看不分明。
不过过去发生的事大家都没忘记,当今官家被太皇太后压抑了九年不得亲政,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强势的祖母病笃,他临朝在即,当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绝大部分人猜测,他并非真心实意要为太皇太后寻天女,只不过为表孝道,必须要将这出戏演下去。故而要找这位转世天女,则能拖是拖才是上策。
故而众道皆默,谁也不敢说实话。
可实话,却被张天师如此轻易地当众说了出来,仿佛儿戏一般。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当真至阳至纯,得道返璞了呢?
“您是说……章素……那女子名唤章素?”官家此时却没考虑那么复杂的事,他望向身侧的苻杨,苻杨神色微微一凝,揖手拜下,不敢说话。
官家轻声道:“你去办此事,明日我就要知晓那女子是谁。”
“喏。”苻杨立刻抽身离去。
吩咐完苻杨后,官家再度扬起笑容,与群道闲聊起来,场面再度热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官家问及此次的民岁腊的特殊之处,张天师解释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民岁腊于十月初一举行,实际就是民间的寒衣节。主要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备冬衣。在我道家看来,这一日,酆都北阴天帝会考校鬼魂,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定罪福,民间需行斋醮,追赎涂苦。
“我等一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爽,本打算借着民岁腊与大赦天下之势,行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病势汹汹,等不到十月初一了。来的路上我等商议,打算即刻在上清储祥宫举行罗天大醮,希望能给太皇太后祛病,延年益寿。”
“好,张天师有心了,诸道有心了。朕铭感五内,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起身,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诸道皆起身还礼。
“启禀陛下,贫道还有一言。”张天师话锋一转。
“天师请讲。”
张天师道:“道家讲求天人感应,太皇太后既得天女托梦,若当真能有那位转世女子现身大醮之上,当场受箓入道,祈福将更有可能引动天地之力,事半功倍。”
“哦?”官家眼前一亮,当即对此事上了心。
与江西群道一同用了素斋,官家不再打搅众道准备大醮典仪,自返回宫中。却不曾想,苻杨就守在他辇驾旁,并未离开。官家疑惑道:
“朕让你去查那名叫章素的女子,你怎的不去?”
“启禀官家,奴婢已经找到了。”苻杨揖手道。
“谁?”官家有些惊讶。
“章子厚家中幺女,名唤章素儿,闺名与两卦完全吻合。她今年初刚刚新婚,嫁与文太师家中孙煌真为妻,已有半年了。”苻杨回道。
“竟然是章惇家的女儿!朕知道此女,朕此前批过苏学士呈报的免官令,这章素儿莫不是曾被其兄章择欺辱过的那位章氏女?”官家一时眉头紧紧蹙起。
苻杨应是,官家却头疼起来,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位女子名唤章素?不存在其他的女子也叫这个名字?”
官家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他心知这事麻烦了。章素儿是章惇之女,又嫁给了文家为妻,这还如何出来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哪怕他身为官家,也不能强迫良家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出家为道啊。
不过这文煌真,官家也耳熟,近些时日礼部正在查科举舞弊,这文煌真可就在调查名单之上。
如此一看,这章素儿可真是可怜,儿时被其兄侮辱,嫁人后夫婿又德行不修。
“据奴婢所知,目前汴梁城中只有一位章素儿,且她是最符合天女托梦所形容的情况的。她自幼被囿困于家中,不得解脱,且被异母兄长欺辱。如今虽然嫁人了,却还是被困在了夫家,依然不得解脱。且章素儿儿时曾不知因何故突然失忆,换了一个人般,此后一心向道,曾在龙虎山以俗家弟子修行数年。这实在是与天女托梦太过符合。”
官家听完震惊了,不由得望了望天,怀疑头顶当真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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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如此清楚?”官家望向苻杨,询问道。
苻杨回道:“官家,近些时日关于章素儿的歌谣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奴婢自然也有所耳闻。”
“竟有这等事!朕竟然一无所知,那歌谣是如何唱的?”官家忙问。
苻杨于是将那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官家听,且这歌谣还被民间自发扩充了,加入了许多关于章素儿的身世背景,失忆的经历和在龙虎山修行的经历,将章素儿这二十余年的人生讲得明明白白的。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待到苻杨念完,他已然彻底沉默了下来。
辇驾启程回宫,官家眸光沉凝地坐于其中,思虑良久。
待到至福宁殿下辇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苻杨道:
“明日,你代朕先去文家探探口风,朕需要知道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月十三日深夜,上清储祥宫外密集的人群总算散去了。
一直候在附近观音院中的曹希蕴终于得以出来,至上清储祥宫侧门口,她敲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位小道士提着灯笼来开了门,见到曹希蕴,他愣了片刻,将她认了出来:
“可是曹希蕴道长当面?”小道士惊讶道。
“正是贫道,叨扰道友了。贫道来拜谒家师,有些要事得尽快见面。”曹希蕴笑道。
“快请进。”小道士连忙将她让了进来,领着她往当下江西众道下榻的客院而去。
“今日可真是热闹极了,贫道甚至无法挤入人群之中,只得等夜深人静再来拜访。”曹希蕴道。
“可不是嘛,今日可将大家伙忙坏了,好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往后还有得忙,张天师向官家承诺要用最快的速度筹办一场罗天大醮,大家伙接下来恐怕不得闲了。”小道士略带抱怨地说道。
曹希蕴想了想,问道:“不知那传闻中的天女托梦,张天师今日何解?”
小道士闻言笑了起来:“哈哈哈,曹道长您果然也关心此事。今日官家问起此事,张天师可算是语惊四座,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这不明摆着就是章素二字嘛,张天师答官家时直接点明了。”
曹希蕴暗自点头,看来,张天师果真是收到了韩嘉彦的信,与韩嘉彦暗中打配合。
曹希蕴如今担心的是,韩嘉彦本打算让张天师引出章素儿,可如今事态发展超出预想,章素儿忽然背上了治愈太皇太后的使命,若太皇太后无法被治愈,那事后是否会被追罪?
想来韩嘉彦应当考虑过这个问题,且张天师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他二人还是这么做了,也许是心中有数才敢如此。
她一面思虑,一面随着小道士来到了客院会客堂门口。小道士对她道:
“您在侧房稍候,眼下葛真人正与张天师一道在接待贵客,小道进去通报一声。”
曹希蕴行了一礼表示感激,随后多心问了一句:“是哪位贵客?”
“遂宁郡王。这位小王爷可真是虔诚崇道,大家都走了,他留到了最后,一定要与张天师面谈,这一谈就谈到了这么晚。”小道士回答完,便小心入了会客堂中。
遂宁郡王……曹希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号,她当然知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文采风流,书画俱佳,一手出色的丹青功夫。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还如此崇道?
她也曾和韩嘉彦聊起过这位郡王,身为官家年纪最长的弟弟,这位郡王是在向太后身边长大的,曾经一度对官家的皇位也形成了一定的威胁。
如今太皇太后病笃,官家尚未亲政,根基不牢,朝臣的意见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家的地位。
如今当朝的都是旧党重臣,官家则很早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元祐更化,废新还旧的不满,将来亲政是势必要除旧党,扶新党的。那些旧党重臣当真就甘愿被革职贬官,再也不得重用?故而,无法排除某些阴谋家趁此机会行动,试图改换天下之主。
如此一来,这位遂宁郡王,则是不二人选。
曹希蕴深受韩嘉彦、长公主之恩,这对伉俪与官家的利益深度相关,如若有人会威胁到官家,自然也会威胁到他们,这么想来,自己也得留意留意这位郡王的动向才是。
于是曹希蕴靠近侧房的格窗,悄悄将格窗推开一道缝,向内窥视。
她恰好看到了张天师的侧后方,自家师父葛真人就坐在张天师身侧,而遂宁郡王赵佶就在张天师的对面,他的面庞能看得很清楚。
赵佶身侧还坐着个一脸苦相的文士,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天师见我八字命数何解?”赵佶正向张天师问命数,一脸紧张。
张天师捏着长须,一时不曾答话。此时那小道士走到了葛真人身后耳语,吸引了赵佶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却不曾想那一脸苦相的文士忽而将眸光投向她的方向,惊得曹希蕴立刻松手放下牖窗,退开了几步。
好敏锐的人,竟然在小道士与葛真人耳语的档口注意到我这里,而不被转移开注意力?曹希蕴下意识觉得赵佶身边这文士似乎不简单。
她不敢再窥视,老老实实候在侧房中。不多时,葛真人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道长,须发斑白,穿着灵宝道士标志性的宽袍大袖、魏晋遗风的道袍,年岁比张天师要轻,亦是满面红光,身轻体健。
见到师父,曹希蕴立刻拜下,葛天师扶了一下她,道:
“徒儿,你受苦了。”
曹希蕴登时红了眼眶。她自得救后,曾向师尊去书一封解释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故而葛真人是知道她的近况的,也知晓她与章素儿的渊源。
她本以为师尊会对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所惮然,然而师尊不愧是得道高人,丝毫不在意她与女子之间生情之事。
曹希蕴自从叛离家中后,虽然友人遍天下,可却始终缺乏长辈的关怀,能从师尊这里得到这一句“徒儿,你受苦了。”她一直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劳诸位尊师入京,徒儿羞愧难当,实属不孝。”
“哈哈哈哈,我等入京非全是为了你的事,自然有更重要的打算,你莫自扰。为师如何教你的?你的清静自在都到哪儿去了?”
“是徒儿修为太浅……”曹希蕴惭愧。
“也怪不得你,既生情,情难自已,几人能处之泰然。”
“师尊,您不……不觉得徒儿……”曹希蕴很难开口,而且在当下场合也不好明说。
“为师说过,循尔天性,是为自然,为师总不能将自己开悟的道理忘记了吧。”葛真人颇有几分戏谑地道。
曹希蕴心中大慰,最后的负担也卸下来了。
“说罢,你这般着急忙慌的一定要今天见到为师,怕是有急事罢。”
“师尊明鉴。”曹希蕴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勾画的针灸图,呈递给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浮云子的状况,“我眼下正在努力救治一名病人,病人此前颈项中毒针,已用西域秘法大换血术清除了身上的毒素。奈何中毒针的位置靠近颅脑,毒素蔓延入脑,以至瘫痪不醒。”
葛真人看着此图,眉头紧蹙。
“大换血术……这是……楚秀馆西派的秘法?”葛真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灵宝派自葛洪开始研究药丹之术,与楚秀馆时常会在江湖上打交道,早年葛真人行走江湖时,对楚秀馆有过许多研究。
“是,师尊您知晓?”曹希蕴有些惊讶。
“只知道些皮毛,此秘法在中原已然失传了,据说唐时曾昙花一现。”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开始仔细研究此图。
不多时,他招了招手,让曹希蕴靠近,伸出手来,以拇指代针,在曹希蕴额头上沿着针灸穴位图的路径按动,观察曹希蕴的神色,尤其是眸中光彩。
半晌,葛真人沉吟道:“你的思路是对的,此法可一试。不过……还是太过凶险,想保万无一失,还需要一样宝物护法。”
“您是指……”曹希蕴请教。
“你应当知道,祖师曾传下一册丹方宝典,但本派自与上清合流后,逐渐重科仪而轻炼丹,这册宝典管理不善,在十数年前意外被烧毁了。为师也只看过这册子三回,只记得一部分内容。那其中有个丹方,叫做安宫丹,乃是护脑神丹。如果能找到丹方,制成丹丸含在口中,再施针救治,当能万无一失。奈何具体的配方,为师记不清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失望,若不知丹方还有何意义?
却听葛真人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记得典载这丹方正是来自于陶华阳,想必茅山上清宫应也有记载。此次上清宫并未与我等一道入京,为师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
曹希蕴不由大喜,连忙拜下:“多谢师尊!”
葛真人淡淡一笑,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本派宗旨,希蕴徒儿,你能如此费心救人,也得了几分真髓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惭愧,她当然愿意救浮云子,可这也是与韩嘉彦之间的交换,目的并不非常纯粹。只是这些,她也不好对师尊明说了。
“你且去吧,最近几日为师会很忙,如今你不宜在人前露面,还是回去静待佳音罢。”
“是,师尊。”
……
曹希蕴回到长公主府,将此事与韩嘉彦、赵樱泓等人说了。众人大感欣慰,如若此次当真能唤醒浮云子,韩嘉彦压抑许久的心情当能舒缓许多。对于她来说,师兄一直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浮云子昏迷的大半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性情都变得深沉阴郁许多。
但愿此事能顺利,早日获得丹方,早日制出安宫丸,便能早日对师兄展开针灸治疗。
八月十四日晚,韩嘉彦刚与赵樱泓用罢晚食,便见陈安急匆匆亲自来报:
“长公主、阿郎,官家微服而来。”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并不意外,道:“快迎官家到堂上来,我与樱泓随后就去。”
陈安立刻应声而出,韩嘉彦侧首,压低声音对赵樱泓道:
“官家多半已从张天师那里解了卦象,想必是为了章素儿之事来的。”
赵樱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韩嘉彦随后扶住赵樱泓,赵樱泓细心做出怀孕的姿态来,二人迈着步子稳稳当当向堂上去。
官家已在堂上落座饮茶,他一身低调的青缎袍子,以玉冠束发,苻杨就侍候在侧。
见韩嘉彦扶着赵樱泓走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此前听闻姐夫姐姐失和,他还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已然和好了。
“拜见官家。”赵樱泓进来后,韩嘉彦扶着她要下拜行礼,官家连忙去扶:
“哎呀姐姐,你可莫要多礼了,你身子重,快坐下。”
说着与韩嘉彦一道扶着赵樱泓落座,还好奇地与赵樱泓隆起的肚子打了声招呼:
“乖外甥,叫皇舅。”
赵樱泓和韩嘉彦一时努力板住面容,才没有笑出来。
“官家莫闹,孩儿还在肚子里,怎能开口说话。”赵樱泓嗔道。
官家嘿嘿一笑,道:“朕就是好奇,姐姐你放心,朕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你就是姑姑了。”
“那官家可得多努力努力。”赵樱泓笑了。
官家不知道是不是从赵樱泓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涨红了脸,又不好多说甚么。于是转开话题,他望向韩嘉彦道:
“姐夫,朕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皇祖母近来的病。”
“官家可是为了那章素儿而来?”韩嘉彦直接点明道。
官家闻言一滞,道:“姐夫果然与那章素儿相熟?”
“儿时曾一起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算是熟稔的。近些时日她的事传遍了整个汴梁,臣身为皇城司勾当,自然也心中有数。”
“那两卦你也早早就破解了?”官家挑眉。
“臣…早先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认,这毕竟是太皇太后所梦卦象,臣心中亦是惊骇,觉得实在巧合至极,难以置信。”韩嘉彦道。
“姐夫,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夫不曾告与朕知晓?”
“臣怕误解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故而不敢多言。”韩嘉彦揖手道。
“唉……”官家叹息,“我看这汴梁城许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你不讲,我不讲,这不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耽搁了嘛。”
话虽如此,官家似乎并不着急的模样。有些话他不明说,但韩嘉彦和赵樱泓还是心知肚明的,官家其实这些时日心情不错,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太皇太后病重这件事,他的焦急悲痛是不及赵樱泓的。这许多年遭受的打压羞辱,已经几乎要将他对太皇太后的亲情消磨殆尽了。他忍耐了许多年,终于机会要来了,他如今能够稳住局面,努力表现孝心,已然是十分稳重的表现了。
官家随后将昨日张天师提议让章素儿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并受箓入道之事说了,接着看向身后的苻杨道:
“苻杨刚从文府回来,就是去探文家对章素儿出家之事的想法的。苻杨,你和姐姐姐夫说说情况。”
“喏。”苻杨躬身而出,道,“长公主、韩都尉,这件事文及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也并未否决。奴婢以为,他可能是顾及到了章子厚的想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说?”赵樱泓继续追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奴婢委婉探了探文及甫的口风,文及甫确实表现出了与章家割席的倾向。因着章择之罪,文家恐此事会波及到章惇,影响到未来章惇是否能还朝主政。文家认为如若章惇不能主政,则与他们家联姻无益,反而成了累赘。
“加之近来章素儿之事传得满城风雨,文家面上无光,且章素儿自嫁入文家后,一直独自住在角院里,不与家中人往来,更与其夫文煌真不和,若长此以往,文府显然不会乐意婚姻持续下去。
“如今文煌真卷入科举舞弊,但调查结果迟迟未出,文及甫心中难安。他想要多头押注,不论是东坡还是章惇,他希望能够有人拉文煌真一把。所以,他仍然不愿就此轻易松开章素儿这层关系,希望能绑住章惇。”
苻杨说到此处,官家插话进来道:
“但这件事其实取决于朕,不论是召章惇还朝主政,还是对文煌真的裁决,最终都是朕来决断。如今朕让苻杨去见文及甫,但并未明确朕的态度,文及甫在猜朕的意思,他的猜测倾向于朕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他不置可否,实际上是将这蹴球踢还给朕,让朕来决断。”
“他的猜测是否正确?”赵樱泓问。
官家笑了笑,道:“姐姐应知朕心思。”
赵樱泓于是点破道:“官家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如此有三大好处。一是表明孝心,安抚太皇太后。二是以此手段警示群臣以立威。三是在民间树立官家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形象,聚拢民心,为收权亲政做铺垫。
“但这么做唯一的坏处是会让章惇心怀不满,这也是文及甫的踌躇之处。
“官家对此,应当尚且拿不定主意罢。”
官家摇了摇头,笑道:“朕在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啊,朕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破了。没错,朕确实对此有所踌躇,只因主持新政的最佳人选,确然章子厚最为合适。朕不想因为他女儿的事,与他闹僵了关系。”
一直沉默的韩嘉彦此时出言道:“官家可向章子厚传信了?”
官家点了点头:“今日刚刚传出,但来回路途遥远,驿递加急起码也得半个月往返,太皇太后等不及。”
韩嘉彦道:“官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还望官家把握住。”
“哦?姐夫认为朕可以不考虑章子厚的感受?”官家挑眉问道。
韩嘉彦揖手郑重道:“您是君,章子厚是臣。官家,为君者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您要行新政,就必须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要有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章惇是您手中的利剑,您若惮于被利剑反伤,而畏首畏尾不敢持剑。则局面永远不会有被破开的一日,您理想中的新政,也万难施行。”
官家神色凝重起来,他要做的事很艰难,除了施行新政,还要弥合新旧分歧,重整朝堂风气。只不过这需要在新政完全铺开,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再行弥合。若他此时不敢对章素儿之事出手,届时章惇还朝,文、章合流,恐怕章惇会被潜移默化动摇立场,若暗中转换了党派,则旧党更难彻底根除,新政危矣。
还不若这时候推章惇一把,逼他与文家彻底断干净,并借此机会重重打压文家这种旧党顽固势力,树立威信。如此一来,则后顾之忧去矣。
思及此,他终于不再踌躇,并做出了亲政前的第一个重要决断:迫章素儿与文煌真和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朕明白了,谢姐姐、姐夫解惑。明日是中秋,朕不能出宫,只能守在皇祖母榻前。今日朕提前来姐姐、姐夫府上,与你们过节。苻杨,拿酒来。”
“喏。”
有了官家的支持,韩嘉彦与赵樱泓最后的担忧已去,她们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原处。
经过漫长的斗争、斡旋,曙光终于到来了。
三人出于庭院,望着头顶逐渐圆满的明月,心绪也逐渐明朗。赵樱泓虽然有“身孕”,但浅饮一杯桂花酒也无妨,三人碰杯,对月一饮而下。
……
八月十五,中秋夜,阖家团圆,桂下赏月。
这一夜宫中显得清冷,往年要举行的中秋夜宴取消了,所有人都在观望太皇太后的病情。官家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沉默如山。
太皇太后如今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然很少了,每日昏昏沉沉在榻上,病入膏肓。
她已几乎认不出身边人来,口里只是呢喃地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官家这些时日一有空闲就陪着她,总能听到她唤“姨娘”“官家”“二娘”。
官家知道,“姨娘”是太皇太后的姨母、仁宗皇帝的曹皇后;“官家”不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太皇太后最深爱的丈夫——英宗皇帝。“二娘”则是太皇太后的二女儿——蜀国大长公主。
这三人都是对太皇太后影响至深的人,姨母曹皇后给她树立了榜样;丈夫英宗皇帝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二人互相扶持,经历了数度立储、登基濮议的风风雨雨;二女儿的死则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促使她逐渐趋于保守。
从前官家总是被太皇太后强势打压,对她心怀怨愤。可如今太皇太后病倒了,官家心中的仇恨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官家会想,太皇太后当真是弄权以至于不知进退了吗?是当真厌弃新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是当真不喜其子神宗皇帝的锐意进取吗?
还是说,这位富有智慧的深宫女子,在看破了所有的朝局斗争后,主动选择了废新返旧,给未来的新政做一些积累和铺垫,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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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这个大宋第七代皇帝,又会获得史家怎样的评价呢?思及此,他即踌躇满志,又感时伤怀。
“皇祖母……孙儿会尽全力,革故鼎新,继承父皇未尽的事业,您莫再留恋尘世,徒遭磨折,安心去吧。”他轻声呢喃道。
话音落下,他愕然看到太皇太后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唇瓣再次翕动起来,似乎又念叨起甚么。
官家连忙凑近她唇口仔细聆听,努力分辨半晌,他终于勉强听明白了几个字词:
“保国祚……永不背誓……璇……”
璇?玄?官家不知是哪个字,一时间一头雾水,可太皇太后终究还是不再发话了。
翌日,八月十六,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已然基本准备完毕,消息传到宫中,官家于是内降手诏,命苻杨亲往文府宣诏。
苻杨这去的一路上,宫中人马是大张旗鼓,鸣锣开道,仿佛生怕汴梁百姓注意不到似的。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追在宫中人马的后头,一路跟到了文府大门口。
苻杨拔高了尖嗓,大声叫门:“宣文及甫、文煌真、章素儿听诏。”
文家人听得外头的动静,慌里慌张地一起跑了出来,文及甫与文煌真在前,身后一大家子人跪在苻杨脚下,恭敬听宣。
苻杨起初以为章素儿就在人群中,也没多想,直接宣诏:
“诏曰:睦族敦伦,一室聚雍和之景。扬休播美,大廷隆宠渥之恩。惟汝汾州仁门文氏,蒙西河之余泽,袭著作之遗休。孝义宏敷,物类尚昭其感格。仁恩深洽,里党悉化其竞争。及汝及甫,作起后昆,丕承先绪。早彰素履,闻望久著于儒林。克懋清规,风声益昭于闾巷。子煌真有妻,得天地感化,托碧霞之身,悲天悯人,常怀向道之心。今太皇太后得碧霞托梦,朕希章氏素儿得入大道,度天下之苦,濯海内宴清,朕心慰盼,翘首以待。钦此。”
文家人登时面面相觑,呆然在原地。
苻杨望了望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哪位是章素儿,于是故意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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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何在?官家口谕,要她亲手接诏。”
文煌真看向父亲文及甫,文及甫面色灰败,不得已,向身边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跪退,去将被遗漏在府中的章素儿迎出来。
众人便一直跪在地上,不得起身。四周围观的百姓顿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听不懂方才那文绉绉的诏书在说甚么,人群中有学识者则在向众人做解释。
等了有一会儿,章素儿终于匆匆从文府出来,她走到了最前方,在文家父子身前下跪,躬身迎旨。这又引发了四周一番骚动议论,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颈要一睹这位碧霞转世之身的容颜。
苻杨打量了一下这位女子,面庞明丽,神情坚毅,但身形单薄清瘦,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苻杨故意再念了一遍诏书,随后用老百姓都听得懂的大白话直接询问章素儿:
“章素儿,张天师解太皇太后之梦,得出汝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如今官家期盼汝能为天下苍生计,参与即将举行的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受箓出家入道,不知汝意下如何?”
章素儿抬起双手欲接诏,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文煌真心急如焚地喊她:“章素儿!”
随即文煌真被其父一把抓住,捂住了嘴巴。
章素儿未受影响,高声坚定道:“民女章素儿,得蒙天恩,深感肩负天下苍生重责,不敢轻怠。民女愿就此受箓入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好!”苻杨将手诏放入她双手中,章素儿恭敬拜下。
四周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一阵的议论之声:
“原来真是这章素儿?”
“传言是真的啊!”
“真的,张天师说她是碧霞元君下凡之身,官家都亲自降旨了,还能有假?”
“这是奉旨出家?好大的荣光呀!”
“此言差矣,寻常女子相夫教子才是福气,她倒好,奉旨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哟。”
“唉,你懂甚么,人家需要相夫教子吗?人家是碧霞元君转世!你恐怕不知道她的身世,那首歌谣听过吗?她这是得了解脱了,官家做了大好事呀!”
“是吗?我孤陋寡闻了。兄台且说说是甚么歌谣。”
在四周一片议论声中,苻杨随即又问文及甫道:
“文公,章氏乃文家媳,官家也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臣文及甫……”喊出来后,他以肘狠狠打了一下儿子,呆滞绝望的文煌真反应过来,颓丧地跟上父亲的话语:“臣文煌真。”
文及甫见儿子开口,于是继续道:“得此贤德女子为媳,实乃三生有幸。奈何,自古家国难两全。贤媳既以身许国,我文家自当全力襄助,怎可以己私拦阻碧霞下凡布道。臣愿主动解除与章氏贤媳之婚约,恭送碧霞元君归道!”文及甫大义凌然地高声回道。
“好!”四周传来一阵阵叫好声,仿佛文家人有了甚么天大的功德。
文家接诏,章素儿归文府收拾行囊,今日她就将搬离文府,入上清储祥宫为大醮做准备。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个戴着斗笠,以粗布蒙面的旅人模样的人,缓缓挤出了人群,拐出去几条街,两人逐渐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似是终于克制不住激动的心绪,扶住了街道旁的墙壁,身形微佝,啜泣起来。
另一人抚了抚她的后背,笑着安慰:“道长,我们成功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谢谢,谢谢你,师茂先生……”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将一连举行三日,并对外开放,外界皆可入宫中观礼。只不过,储祥宫虽然大,也容纳不了全汴梁的百姓,故而依旧要以身份尊贵程度,分观礼的内外远近。
在这三日的大醮之中,章素儿显然成了最为亮眼的存在,她几乎是在全汴梁的权贵见证下完成了受箓入道的仪式,并直接拜张天师为师。
张天师本已不收徒,但今次为她破格,年纪轻轻的章素儿成了张天师的关门弟子,辈分在同宗之中顿时飞跃了三辈。
然而没有人有异议,身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也就只有张天师有这个资格为她授箓,成为她的师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了避人耳目,这三日,曹希蕴忍耐了过去。直到大醮结束,章素儿与汴梁权贵圈子都见过面,拜过礼之后,章素儿总算清闲了下来。
八月廿日,曹希蕴起了个大早,本打算即刻赶去储祥宫见章素儿,却不曾想她刚穿戴好,忽而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连忙去开门,愕然看见韩嘉彦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她身后还躲着个穿着斗篷的人。
“希蕴道长,看看谁来了。”
曹希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韩嘉彦让开身子,身后之人抬起双手捋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了章素儿的容颜。她已然是女冠模样,以莲花冠束发,清隽的面庞泫然欲泣,眸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曹希蕴。
“素儿!”曹希蕴顾不上其他,一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希蕴……”章素儿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曹希蕴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听得章素儿急促起伏的胸膛,她才猛然惊觉,怕将她憋坏了,忙又松开臂膀,抬手抚摸她的面庞。
章素儿昂首亲吻她的唇瓣,曹希蕴回以温柔含吻,泪水的咸涩逐渐变作甜蜜的滋味,满溢胸腔的温暖欢乐驱散了大半年来的阴霾,她们只觉得头顶这中秋的天光好似春日般明媚可爱。
拥吻良久,她们终究是气喘吁吁地分开,曹希蕴打量着怀中的恋人,心疼道:
“你瘦了,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章素儿泣道。
“你受苦了素儿,是我无能,不能早日将你救出来。”
“不……这不是容易的事,你不要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嘉哥儿……她……”
二人转头一看,韩嘉彦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我此生此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何也还不清了。”章素儿缓缓道。
“素儿,还不清也无妨,我们后半辈子,与长公主夫妇共进退,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们。”
“嗯,希蕴,眼下就有一件事,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何事?”
“孩子的事,她们……”说到此处,章素儿见曹希蕴面露疑惑神色,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嘉哥儿是女子?”
曹希蕴神色一滞,随即释然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们竟然还没告诉你……”章素儿一时感到哭笑不得。
“我其实早有所猜测怀疑,天下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帮助你我,不惜做到这个份上。师茂先生有大义,令人钦佩。”曹希蕴道。
她对韩嘉彦的称呼,不知何时从“都尉”变作了“先生”,是因她当真钦佩韩嘉彦,认为在为人处世之上,韩嘉彦可以为师。
“对了,素儿,你就这么出来了,不妨事吗?”
章素儿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出来这件事,师尊是知晓的。但我也不能留太久,我眼下太显眼,谁都在关注我,我不能长时间不见人影。至少在太皇太后的病见分晓之前,我得一直留在储祥宫中。”
“我去陪你。”曹希蕴道。
“可……”章素儿仍然有些顾忌,她害怕自己刚受箓出家,就和曹希蕴出双入对,太过扎眼,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真不想再和你两地分离了,至少在储祥宫中,我能随时去找你,我会悄悄行事,绝不张扬。”曹希蕴坚持道,“还有,我正准备给昏迷的浮云子道长施针,但还差最后一颗安宫丹才可保万无一失。我师尊向茅山寄了信,询问安宫丹的丹方,我正好随在师尊身侧,也能及时读到回信。”
章素儿不再坚持,道:“好,即如此,咱们一会子去与长公主、嘉哥儿打个招呼去。”
“唉,你瞧我,你来了还没喝口水呢,快进来,我给你沏茶,咱们慢慢谈。”
“好。”
……
八月廿一,黄昏入夜时分,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驶出,往不远处的景龙门外大街而去。
前方车辕上驾车的是翟青,车中,做了伪装的韩嘉彦、赵樱泓正与陪同在侧的雁秋闲聊着。
“眼下曹道长去了储祥宫,若是能早日得到丹方,师父他就能醒来了。哎呀,真不容易,这得有大半年了,总算见着希望了。”雁秋说到此处,红了眼眶。
“是啊,你和阿青成婚,师兄都还不知道呢,也不知他在昏迷中能不能听到外界的声响。你俩可是在他床头拜天地的。”韩嘉彦笑道。
“其实我……都快做娘了,师父他要是再不起来,就错过了小徒孙出生了。”雁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腼腆道。
赵樱泓与韩嘉彦吃了一惊。
“雁秋,你怎么不与我们说的?多久了?”赵樱泓惊喜道。
“才两个月,也是最近几日游大夫给查出来的。”雁秋笑道,“长公主,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和您还有阿郎说这事儿,所以游大夫也帮我保密了……”
“雁秋,你想什么呢?”韩嘉彦道,“你和阿青的孩子你们好生养着,我和樱泓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不不,天呐,我就是怕您二位误会。”雁秋着急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看她急成这般模样,韩嘉彦噗的笑出来,赵樱泓打了她一下,嗔道:“恁得坏心眼,这样逗人家玩。”
随即转而安抚雁秋道:“雁秋,你别急,我们当然理解你心里的想法。我们苦苦寻不到孩子,你这会儿却怀上了,你是觉着不合适,未能与我们同甘共苦,对吗?”
“嗯嗯。”雁秋没读过多少书,心里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差点急哭了。赵樱泓将她心中所想精准说出,她连连点头。
“你真是想多了,我和嘉郎眼下对于孩子的事,已然放平了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着急。”赵樱泓淡淡笑道。
“您二位在雁秋心中是一等一的圣德贤明之人,一定能寻得福儿福女。我和阿青这些时日去胡稳婆那里探情况,觉着十分可行,您二位这次去,一定不会再落空了。”雁秋郑重道。
“是啊,这次一定行!”外头驾车的阿青一直听着车厢内的动静,这会儿也禁不住插嘴道。
“可以,雁秋有进步,学会说‘圣德贤明’这样的大词了,我和樱泓这都快被供上祖宗牌位了,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
“阿郎!你莫笑我~”雁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赵樱泓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一路闲聊着,马车过了后门桥,自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最终停在了第三户人家门口。韩嘉彦率先下车,将赵樱泓扶了下来。二人立在门头,见这是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寻常院子,门口挂着一盏黄灯笼,一盏红灯笼,显得有些奇怪。
翟青解释道:“我和雁秋专门问了胡稳婆,这灯笼是传信号用的,单盏黄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孩儿等待认养。若挂了两盏黄灯笼,则代表暂时没有了。若挂了单盏红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孕妇在院中待产。这一黄一红,就代表着当下院中有待产的孕妇,也有待认养的孩子。”
“原来如此,”韩嘉彦和赵樱泓点了点头。
雁秋上前,拉着门环敲了三长三短,随后众人默然在外等了片刻,等来了人开门:
“几位有何事?”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得体,乍一看像是个贵家妇人,一身诗书熏陶出的气质。
“胡娘子,您可还记得我?我与我家夫郎前段时日刚来过。”雁秋拉着身旁的翟青开口道。
“老身记得你们,二位可是考虑清楚了?”胡娘子道。
“非也,要领养孩子的并非是我们,而是我们家郎主与娘子。”雁秋让开身子,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现在胡娘子的眼前。
胡娘子抬眼打量眼前的这对夫妻。官人是个唇上蓄着短髭、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的俊雅郎君,他身侧的娘子面容秀丽,应也有三十岁了。二人衣着鲜丽,气质非凡,当是富贵人家。
“在下姓杨,这位是拙荆,姓朱。”韩嘉彦揖手见礼道,这一回,她与赵樱泓都用了母姓。而这次的伪装也不再是老年夫妻,显得年轻许多。
韩嘉彦刻伪装人面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伪装手法也日趋娴熟,破绽愈发看不出来。这是因着玉娘子在临行前,曾给她留了一册楚秀馆西派的假面伪装秘籍,她从中学习了很多。
赵樱泓慢了半拍,才跟着行了一礼,因着她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当下的伪装身份,身为长公主,她地位太高,基本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
“有礼了,几位请进罢。”胡娘子淡然谦逊地将众人迎入了院子中。
一入院子内,便听得孩子的哭闹声,嗅到了哺乳期婴儿会散发出的特有气味。院子不大,不过一间分前后的堂屋,以及两侧的厢房。厢房里都是住人的,都是哺婴室,东厢还兼有灶房、柴房。堂屋后是茅房与杂物间。
“老身请了两个乳母在这里帮我,大多时候这里的孩子都有奶水吃。这里的孩子只养到一岁大,大多一岁前就要送走。几位随我堂上坐罢。”胡娘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便将众人引上前堂落座,她自己又忙着给众人沏茶。
“不忙,胡娘子请座,我们就是来简单瞧瞧,并不久留。”韩嘉彦出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娘子想要坐于下首,被韩嘉彦让到了上首,她才勉强坐了半个身子,她神态谦卑,举止放得很低,一举一动给赵樱泓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她却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夫妻二人情况特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有八个月身孕的妇人,且愿意将孩子送给我们抚养。我夫妻二人会当面与她详谈,不知胡娘子可有头绪?”韩嘉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位要找孕妇?”胡娘子感到十分意外,“恕老身多嘴,这是为何?”
“个中原因实难表明,我们有难言之隐,也是被逼无奈。”韩嘉彦道。
“但我们确然迫切想要孩儿,还望胡娘子帮帮忙。”赵樱泓也跟着道。
胡娘子沉吟了片刻,道:“挂在门外的灯笼,二位也见着了。老身这院子眼下确实有一位孕妇在待产,且巧的是,也正好有八个月的身孕。贤伉俪是有缘人,既然如此,且与老身去后堂见见她。”
“多谢。”韩嘉彦、赵樱泓不禁欣喜非常,居然当真让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众人起身向后,韩嘉彦与翟青不大方便进去,只是候在了门外,赵樱泓与雁秋随着胡娘子步入了后堂居室,见到了那倚靠在床榻上的待产女子。
她还很年轻,甚至连二十都还不到,面容清丽秀美,温婉可人,好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产,显得凄惶无助,一双美眸红彤彤的,透着畏惧的神色,警惕地望着赵樱泓与雁秋。
“我姓朱,闺名樱儿。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坐在她榻边,温和地询问道。
“奴…奴家苏二娘,出身不好,爹娘未给起闺名。”她卑微地回答道。
赵樱泓凝眉,方才苏二娘一开口,她还以为她要自称“奴婢”,结果改口自称“奴家”了。这让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浓烈起来。
“你来此待产,是不愿要这个孩儿了吗?”赵樱泓问。
“我不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会被打死的……”她哭泣道。
“你别急,慢慢说。”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泪水,温柔安慰道。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有甚么奇特的力量,苏二娘在她的安抚之下,很快平稳了情绪。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可是因为家中男子让你有了身孕,家中主妇不愿让你留下这个孩子,才将你逼到此处,要你产下孩子?”她半搂着苏二娘,小声询问道。
苏二娘凄然地点头。
“你可还能回去?”
“大娘子说,我产下孩子,就送我去下头的田庄嫁人。我回不去了。”
“那位大娘子对孩子有甚么要求?”
“她只说要送给别人家养,总之不得归家,也不能让孩子知晓身世,我也不能带在身旁。”苏二娘道。
“你想要知道孩子的去处吗?”
“我想……可我……我不能……”
“没关系,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你至少知道这个孩子跟了我。”赵樱泓道。
“我能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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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摇了摇头,神情温和坚定:“孩子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对他并无益处。但你若信我,就将孩子交给我。”
“我……我信你。”苏二娘望着赵樱泓的双眼,她的眼睛好似秋水,剔透明净,漂亮至极。眼前这位女子,周身透出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贵气。她的谈吐与气度,都让苏二娘不自觉地要俯首帖耳。
“好,二娘,我还会再来见你的。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这般总是哭,开心点。孩子会健康茁壮地长大,你也不必被他束缚着,你自去过你的人生。这是个错误,纠正了就好,不要为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若有困难,我会助你。”赵樱泓抚了抚苏二娘的后枕,尽管她年岁与苏二娘相仿,却像是长辈一般,几句话就扫清了苏二娘心中的阴霾。
“嗯,谢谢您。”苏二娘禁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韩嘉彦打着伞,立在皇城根下,鞋袜、衣摆全部被打湿了。她望着头顶的琉璃瓦流水成柱,心绪繁杂。
八月自中秋之后,大雨不断,晴朗的时日没有多少天。廿日之后,更是昼夜不息,畿内、京东西、淮南、河北诸路大水,黎民遭灾,庄稼全部被淹。官家下诏开京师宫观五日,祈求放晴。各路州县令长吏祈祷,宰臣吕大防等待罪。
韩嘉彦不知是自己假托碧霞元君转世而触怒了上天,还是上苍正在送别太皇太后。她心中惶恐,神思不宁。
入九月,朔日夜,宫中再传噩耗,太皇太后陷入弥留。赵樱泓临近“临盆”之时,大雨不断,道路湿滑,她已不可再随意出府,只能待在府中。
翌日戊寅,韩嘉彦代她前来宫外,等候消息。
此时宫中宰臣等入问圣体,见官家于崇庆殿之西楹。官家对众宰执泣道:“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至此,为之奈何?”
众卿皆默。
官家叹息,无力吩咐道:“应祖宗故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内侍急匆匆自寿康宫跑往崇庆殿,跪倒在殿外,哀嚎道:
“太皇太后,崩了……”
官家浑身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床之上。众宰执皆哀叹垂泪,无言以对。
消息一层一层向外传开,直至众外臣等待的东华门口,众人看到头顶绑着白孝的内侍,出现在了宫门之上,大声悲号:
“太皇太后崩了!”
宫外群臣在大雨之中齐齐痛哭,韩嘉彦浑身麻木地执着伞,立在倾盆大雨之中,悲切之情自心底涌起。她终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未能从她口中知晓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是她给自己璇玑匕首的那一日。
而太皇太后如此希冀期盼的曾孙辈,她也终究未能见到,只差一个月了,生生就此错过。
也罢,韩嘉彦不愿再欺骗她,就让她离去罢。她为国朝鞠躬尽瘁,已然足够劳苦了。
再一日,己卯日,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赵樱泓在府中戴孝遥祭,韩嘉彦得以戴孝入宫祭拜。
官家手诏:“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布宣末命,中外悲怛。永惟平日谦恭之至意,每避先后临御之常仪。逮兹遗言,止以园陵为号,既非朕尊崇之本志,又失臣下爱戴之诚心。宜诏有司易园陵为山陵。”
太皇太后身后尊荣,将被合葬入英宗永厚陵,为她起山陵以表尊崇。
众臣在悲痛中随着典仪,向太皇太后梓宫行祭奠礼。韩嘉彦相信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尤其是那些老臣,太皇太后是仁宗时期走来的老人,她是那个清和时代的见证者,是他们熟悉的老人,有她稳定朝局,便能肯定国朝之安宁清明。
而当这位老人故去,一切便走入了未知,自此国朝何去何从,再无定数。这些人哭的不仅仅是太皇太后,更是他们自己逝去的过往辉煌和晦暗的未来前途。
待到奠仪结束,韩嘉彦默然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外行去,却忽而被喊住:
“师茂小友留步。”
韩嘉彦回首,看到了苏辙站在她身后。他身后有小吏为他撑伞,官袍戴孝,神情平静,眸中却凝重一股幽玄之意。
“子由先生。”韩嘉彦执弟子礼。
苏辙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下得好大雨啊……师茂小友,路滑,走路小心。”
韩嘉彦知晓苏辙在说甚么,他知道自己利用了苏轼,也利用了重病的太皇太后,达成了解救章素儿的目的。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但却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克制,不点破此事。
韩嘉彦心中难受至极,无言地揖手下拜,以表歉意。
“我兄弟二人在京的时日不多了,你若有心,且去看看兄长罢。我只盼你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其他的,都不要重要。”苏辙缓声道。
“学生谨记。”韩嘉彦回道。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望着苏辙的车驾消失在大雨之中,韩嘉彦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
太皇太后崩逝,官家正式亲政。
上清储祥宫的大醮祈福未能起作用,但汴梁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道士们能够逆转上天之意。
就连碧霞元君转世也无法解救太皇太后,说明她确然寿数已尽,到时候了。
张天师惭愧向官家请辞,官家慰留,但最终还是送走了江西群道。
章素儿与曹希蕴未走,同韩嘉彦一道去了东水门送行。
丧月以来,韩嘉彦心绪低落,始终打不起多少精神做事,只是陪着赵樱泓。或在府中无所事事,或去陪着赵樱泓去胡稳婆那里看苏二娘。但这一回,是张天师指名要见她,她被曹希蕴、章素儿强行拉出了长公主府。
今日好不容易雨停转阴,汴河涨水不少,波涛滚滚。
张天师先是与章素儿告别:“素儿小徒,你在京中不可久留,待此间事了,便尽快南下上山,入洞府才能完成整个受箓仪式。”
“弟子明白。”章素儿点头。
张天师随后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向张天师揖手拜下:“弟子此前一直未能去见天师,还望天师见谅。”
“师茂啊,你脸色不好看,近来是否是思虑过重了?”张天师依旧是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双眼眸仿佛能够洞彻世间一切。
韩嘉彦苦笑一下道:“弟子……恐怕悖逆上苍了。”
此言,让章素儿心里也不好受,她知晓韩嘉彦为了救自己采取了不少非常手段,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韩嘉彦的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天师笑起来,道:“老道说一句逆天的话,何来上天,不过是人心罢了。”
韩嘉彦闻言一振,神色凝结。
“师茂,你心善,上苍决计不会看不明白。你所做之事,为师也有分,可为师不怕上苍雷劈,因为我们心中认定的正道之事,便是符合天道的,何来悖逆上苍一说?”
韩嘉彦抿唇,揖手拜下:“多谢天师解惑。”
“哈哈哈哈……”张天师笑起来,“师茂啊,放轻松点,游戏人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你师尊,恐怕也希望如此才是。”
韩嘉彦猛然听他提起师尊平渊道人,一时鼻酸起来。
“你师尊一直看着你呢,你可别让他失望。”张天师意味深长地道,此话让韩嘉彦一愣,一时心头猜测大起。
张天师却已然一甩拂尘,转身上船去。
韩嘉彦呆然望着船头,揣摩着方才张天师的话。章素儿望着她神情,正彷徨无措间,不远处与阁皂山葛真人道别的曹希蕴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茂先生,素儿!丹方,丹方到了!”
二人顿时吃了一惊,齐齐围上前来,便见曹希蕴手中攥着一只信筒,已然开启。她捏着一卷信纸,高兴地挥舞道:
“这信刚刚到的码头,正好就送到我手里了。方才师尊看过了,说就是这个,绝对没错。”
“走,快回去配药!”韩嘉彦大喜,这恐怕是这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了。
她们跨上马,飞快奔回了长公主府,一到府内,就一头扎进了药房,按照丹方一一将所需的材料配齐。这丹药所需的药材虽然珍稀,但倒也不至于无法寻到,长公主府这里基本都是有的,还差了两味,也能从市面上买到。
只是这丹药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首先许多药物先要做熬煮提炼,处理方式相当繁琐,这没有十天半个月还真是制不出来。
韩嘉彦走到这一步,反倒不着急了:“事缓则圆,不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仔细了,千万不可出差错。”
二人深以为然。
韩嘉彦将先头的制药工作交给二人,自己则去告诉赵樱泓这个好消息。赵樱泓当时正在雪蕊院书房读书,闻得后,兴奋地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往客院这边来,韩嘉彦拦都拦不住。
“樱泓!你现在不能乱走。”韩嘉彦扶着她道,她担心府中不知情的下人看到她九月身孕还健步如飞,会起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自己府中,不妨事。”话虽如此,赵樱泓还是放缓了脚步,倚在韩嘉彦身上,装出身子沉重的模样来。
韩嘉彦搀着她到了药房,见曹希蕴、章素儿正在其中埋头忙活着,连游素心也在帮忙,于是也不曾进去打搅。
倒是游素心注意到了她们,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长公主,韩都尉,素心有要事相商。”
“何事?”
“素心想要请辞归乡。”
“你这是……”她的话有些突然,让赵樱泓和韩嘉彦感到愕然。
“我会待到长公主‘生产’结束,也会帮曹道长治疗浮云子道长,待到这些事了,素心的任务便完成了。素心是太皇太后派到二位身边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大行,素心亦想念家中长辈,归心似箭,还望您二位成全。”
赵樱泓一时无言,韩嘉彦叹息道:“游大夫这样急着走,韩某真是不知所措了。”
“请二位放心,素心一颗丹心,我游家人五代人悬壶济世,只活人命,绝不害命。您二位永远是素心的贵人。”游素心颤声道。
韩嘉彦知晓她想要消除自己与赵樱泓心中的芥蒂,因为她知晓了自己的女子之身,她害怕自己二人会因此不放她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自归江湖而去,我与樱泓,永远铭记你的恩情。此前,韩某多有得罪,万分抱歉。游大夫高风亮节,韩某佩服。”韩嘉彦向她揖手拜下。
“都尉言重了,二位伉俪情深,素心……钦羡不已。”游素心说完这话,眼眶已然红了。她垂首低眉,不敢看赵樱泓。
赵樱泓问道:“游大夫此后有何打算,是归家行医吗?”
“自会回家乡一段时日,看顾家中老人。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素心……倒也想西行,去寻玉娘子学医,那楚秀馆西派的医道,神秘精深,令我十分着迷。”
“游大夫,若家中人逼你成婚,你当如何?”赵樱泓又问。
游素心淡淡一笑,未曾回答,只是向赵樱泓一揖手,转身入了药房。
赵樱泓心中怅然,自太皇太后大行后,似乎许多人都要离开了,时移世易,她的心却还留在过去,恋恋不舍。近来她时常想起小时候,想起与太皇太后、父皇的一些过往之事,那些记忆如同碎片,浮光掠影,每每想起都拨动心弦,让她怅惘不已。
仿佛太皇太后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心中许多的珍贵事物。
她挽着韩嘉彦的手臂,二人往客院去看浮云子。
行在廊道间,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你为何要问她成婚的事?”
赵樱泓侧首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面上并未有醋意,只是单纯好奇发问,于是笑而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囿于婚姻,她医术高明,当遍行天下,悬壶济世,才不枉这一身的医术与品行。她说她要去西域寻医道,我觉得这就很好,这就应当是她游大夫该做的事。”
“她没有回答你,也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韩嘉彦道。
“我相信她会选择属于她的大道。”赵樱泓道。
大道……
二人立在浮云子的榻前,望着大半年来身形逐渐瘦削委顿的浮云子,韩嘉彦忽而道:
“樱泓,你我的大道在何方?”
赵樱泓侧首瞧着她,缓缓道:“助官家振兴国朝,使天下海晏河清,是为我之大道。嘉郎,你可愿与我同行?”
韩嘉彦郑重道:“师兄在上,做个见证。樱泓之大道,本亦是我自幼立下之志,但近两年来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樱泓,如今我愿意为了你,再立志,入大道。”
赵樱泓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扑入韩嘉彦怀中,紧紧搂住她。
第一百九十九章
自九月初得丹方后,韩嘉彦费心于搜集药材,制备丹药,与曹希蕴、章素儿、游素心凑在一处,终日在药房中闭门不出。
九月初八,第一次凝丸,在配比时出了些差错,导致丹丸形貌与描述不符,气味也有差。
又两日,再次凝丸,这次一切都符合丹方所描述,韩嘉彦亲服丹药体验效果。结果一睡就是整整一日半,针扎不醒。
她们心中有些没底,这样的效果是否当真可以护脑?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浮云子再这般睡下去,人就要废了,必须要尽快将他唤醒。
几人下定决心,翌日就准备给浮云子服丹施针。
九月十二,客院中浮云子的房间紧紧锁闭,韩嘉彦、曹希蕴和游素心三人亲手为浮云子施针。
赵樱泓也到场了,章素儿陪着她候在浮云子隔壁屋中。二人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地听着隔壁动静。
今日主针的是曹希蕴,这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针法,她是最为熟悉的。韩嘉彦负责从旁辅助。而游素心则负责全程把住浮云子心脉,观察他身体的变化,如若有变,她必须要及时提醒。
三人颇有默契地配合着施针,曹希蕴的每一针下去都很谨慎,待到穴位点满,她开始反复拨捻,通过观察浮云子的面庞变化和眼皮跳动,来调整施针的力度和角度。
游素心则不断地报出浮云子当下的脉搏状况,让曹希蕴做判断。
约莫施针一刻钟,浮云子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嘴巴张开了,眼皮也在不断抽动,浑身诡异地扭动起来,反躬身躯,好似要嘶吼却吼不出来的模样,神情痛苦扭曲。
曹希蕴知晓关键时刻到了,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事先就已然让浮云子口含安宫丹,眼下此种情况,需全靠药效让浮云子挨过最痛苦的时期。
室内三人均已汗湿衣背,韩嘉彦见曹希蕴额头上披汗欲滴,双手又不停地拨动调整灸针,无暇顾及擦汗,于是连忙用巾帕帮她拭去。
浮云子的抽搐挣扎愈发剧烈起来,扎满针的头部也在晃动,影响曹希蕴施针。韩嘉彦立刻扑上去,锁住了浮云子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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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子痛苦地嚎叫出来,这是他昏迷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发出声响,那声音沙哑以至于可怖,仿佛破布撕裂。
但这是个好的征兆,至少他对于外界带来的刺激有所反应了,懂得痛呼了。
“师兄!坚持住!”韩嘉彦给浮云子鼓劲儿。
丹丸在浮云子口中要被吐出来了,游素心连忙卡住他下颌,强迫他闭嘴。一旁的曹希蕴屏息凝神,继续调整施针的力度,并去掉了其中几根。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浮云子浑身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忽而归于沉寂,他的鼻孔、耳道有黑血渗出,原本青白的面色,逐渐出现了些许红晕。
“成功了吗?”游素心喘息着问。
曹希蕴拨开浮云子的眼皮,观察他的眼底,见其中浊色逐渐褪去,复有神光显现,于是道:
“应当成功了,残留在颅脑中的毒血被逼出来了,只是他神志被压抑太久,这一回施针冲击又太大,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再给他点时间。”
韩嘉彦长舒一口气,下得床榻,她也探了探浮云子的脉搏,感到由弱变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隔壁的赵樱泓和章素儿听到了浮云子屋内的动静,都忧心不已,这会儿听到屋内曹希蕴等人说话了,便连忙出声问:
“如何了?成功了吗?”
“应当成功了,放心。”韩嘉彦回道。
不过话虽如此,几人心中仍是没底,治疗耗费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并不长,但浮云子仍然还是在昏迷状态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如若本次治疗对他的颅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么……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浮云子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曹希蕴心中压力巨大,自上午治疗结束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她几乎是粒米未进,一直守在浮云子榻前,观察他的状况。章素儿、游素心也一直陪着她。
韩嘉彦面上不显,实际也是心中担忧。
因着这一日,还有官家派来的内侍到长公主府商议太皇太后后事之中的一些琐碎事物的处置事宜,她与赵樱泓不能一直候在师兄榻前,还得到前院接待。
直至用过晚食,她们又来到浮云子榻前。
曹希蕴、章素儿和游素心刚照料浮云子吃了些菜肉米捣成的糜食,一勺一勺送到舌根,顺着喉咙看着他吞下去。浮云子一直不能主动咀嚼吞咽,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们只能这样喂食。
“师茂先生,有些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浮云子道长若是醒不过来,你打算如何?”曹希蕴神色凝重地问道。
韩嘉彦心中一凛,以为浮云子情况不好。她强压心中惶恐,并不避讳道:“那就送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你能下得去手吗?”
“我师兄行走江湖三十年,他最爱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替我调查,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我害了他,所以如果他……我会负责送他往生极乐,让他早日结束痛苦。这是我这辈子应受的罪孽。”韩嘉彦平静道。
“唉……”游素心叹息。
赵樱泓有些慌神,忙安抚道:“你们莫要这般悲观嘛,既然毒血都已逼出,相信他能醒来的。”
韩嘉彦一时没说话,她走到浮云子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从桌屉中取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什。这东西长得像弩机,却没有弓弦,只有一条铜管,内里似是套着些复杂的金铁机关。
“这件机关,我总算是拼出来了,我不知师兄要用这个做甚么,但这既然是他最后设计的一件机关,我当给他陪葬。”
“天杀的,老子……还没死呢……咳咳咳……”床榻上忽而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尽管微弱,却咬牙切齿,十足愤怒。
“师兄?!”韩嘉彦登时狂喜,几步冲到浮云子榻前,就见浮云子眯缝着双眼,瘦削的身躯皮包骨头,嶙峋的胸骨上下起伏,许久未修剪的长须也被他吹得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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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臭丫头,怎么还嘴上长毛了……哈哈哈咳咳咳咳……”浮云子打量着韩嘉彦,说着说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不已。
曹希蕴、游素心顿时绷不住,爆笑出声。
韩嘉彦眨巴了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串通起来骗我?!”
一旁的赵樱泓随即跟着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被浮云子那句“嘴上长毛”逗笑的,这四个字结合着韩嘉彦面上的促狭神情,逗得她合不拢嘴。
“这是你师兄的主意,可与我无关。”曹希蕴连忙撇清干系。
章素儿和游素心登时跟着点头。
“你们三个,都是从犯!”韩嘉彦用手里的机关指了指曹希蕴三人,控诉道。
随即她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机关丢到了浮云子的身上:“还有你这家伙,刚醒来就耍我!真是死性不改!”
这铁疙瘩砸在浮云子肋骨上,痛得他直皱眉头。他忙道:
“你别乱丢这东西,这可是火器,小心啊!”
“甚么火气?我还怒气呢。”韩嘉彦道。
浮云子一脸和你说不通的无语神情。
“好了好了,浮云子道长你也是的,刚醒来就不老实,这会儿你还需要静养。”章素儿出来打圆场。
“我不想躺着了,躺太久了。”浮云子无力道。
“现在还不行。”曹希蕴道,“你现在太虚了,根本下不了榻,你现在得多吃点东西,养养筋骨,才能下榻走动。”
“唉……”浮云子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韩嘉彦却忽而在旁抽噎出声,众人愕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赵樱泓连忙上前抱住她,心疼不已。章素儿、曹希蕴也柔声安抚。
“师兄……你吓死我了……”韩嘉彦很委屈地哭道。
“嗳,你啊……你这些时日,受苦了吧……”浮云子见她哭成这般,就知道她方才一直在逞强。
“发泄出来,就好了。”他眼底亦现泪光。
浮云子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当真心态特别好,吃得香、睡得熟,本身功夫底子也还在,是一日好过一日。
他苏醒半月来,韩嘉彦时常来陪他闲聊,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对于阿丹的死,浮云子长叹一声,甚么也没有说。这个徒弟,是他带出去的,没能把他带回来,成为了浮云子一辈子的伤痛。只是他素来不会将悲伤挂在脸上,总是会掩在内心深处,让时间洗刷掉痛楚。
他当下还没法下榻行走,待到痊愈能行动后,他要去阿丹坟前祭扫。
他昏迷之前就知道阿青和雁秋定情了,故而他们成婚的事,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这都快要有徒孙了。
而韩嘉彦自己在这些时日所做的事,她只是简略带过,并未细数个中艰辛。浮云子也并不追问,但看韩嘉彦当下的状态,他就能猜出她有多不容易。
曹希蕴和章素儿这一对也是不易,如今终于走到一起了。眼下浮云子醒了,她们在汴梁的事基本也了结了。唯有章素儿失去的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仍然尚未恢复。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章素儿和曹希蕴决定等到十月赵樱泓“临盆”得子后,看过孩子,再启程南下。当下,她二人暂居于上清储祥宫中,免得总是待在长公主府引人瞩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素儿知晓自己的父亲很快也会入京了,但她如今已然出家,不愿意再与家中有过多的牵扯,故而也不打算等到父亲入京。
章择自被罢官,贬为白身,已然被章惇催回老家,以后就负责守老家产业。章素儿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他。
“这都九月底了,孩子的事,你和长公主已经敲定了?”谈完了别人的事,浮云子开始问韩嘉彦自己的事。
眼下新梨上市,二人各自端着一碗梨膏,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谈天说地。
韩嘉彦点了点头,将胡稳婆和苏二娘的事与师兄都说了。
“呀,这是姑娘还是小子,还不确定呢,挺有意思的。要是个姑娘,你和长公主还不能一劳永逸,以后还得再来一回,否则外头人可不饶你俩。”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道:“我俩早就做好准备了,确实还得来好几遍。”
“咳咳咳……”浮云子差点呛到,他丢下调羹,惊讶问道,“几遍?你俩打算要几个?”
“我俩感情这么好,起码得要个十七八个罢,得组个马球队。”韩嘉彦混不吝地说道。
浮云子一脸无语,韩嘉彦这才笑呵呵解释道:
“樱泓跟我讲,那胡稳婆,她感觉像是宫里人,举止明显是带有宫仪的。但她这个年纪,怎么还会放出宫外来的,还挺奇怪的。还有那苏二娘,也是受过宫中仪轨训练的,不过她当是在某位赵氏宗亲那里做婢女,不可能是在宫中。那里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樱泓的意思是,能养就养,撞上合适的、有缘的就收过来,所以具体收养几个,我们眼下也不确定。”
浮云子点了点头,道:“你们要是不怕穿帮露馅的,要收养一个马球队我也没意见,人多热闹。”
韩嘉彦笑了两声,忽闻外头有内侍来禀报:
“都尉,今日邸报到了,长公主让您去一趟雪蕊院书房。”
“好,我马上去。”韩嘉彦应了一声。
浮云子道:“怕不是朝中有甚么大事。”
韩嘉彦吃干净最后一调羹梨膏,放下碗勺道:“官家要再组宰执班子了,确实要变天了。”
浮云子一挑眉道:“唉,你在我床头发誓,说要为了长公主再立志,我可以听到了啊。”
“啊?你听到了啊?”韩嘉彦吃了一惊。
“嗯,我神志时常是清醒的,能听到你们说话来着。你为何这般反应?难道那发誓我要是没听到,就不作数了?”
“我对着樱泓发的誓,怎么会不作数……我只是……”韩嘉彦欲言又止。
浮云子知道她对于先帝借刀杀杨璇的事依旧耿耿于怀,于是安慰道:
“六郎啊,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咱们不要再穷追不舍了,那李玄准备多年,我们追在她身后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还不如以静制动呢。她要搞阴谋,搞乱朝局,那你就稳定朝局,在明处造大势与她对抗,就像这回你救章七娘一般,一旦大势已成,任何阴谋都无法逆转,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事。”
韩嘉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章
九月末,连绵的大雨过后,气候逐渐转凉。
韩嘉彦走进雪蕊院书房时,见赵樱泓衣着单薄地伏在案头,便抄起旁边衣架上的外衣,走去披在了她肩头。
“来了啊。”赵樱泓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手探上肩头,勾住韩嘉彦的手指。
韩嘉彦伸头去看她面前搁着的邸报,眉头逐渐索起。
这邸报之上全是中枢重臣的官职左迁条目,而其中一条尤为引人瞩目: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苏轼知定州。】
“没想到,苏大学士的贬谪来得这般快,官家已然等待不及。”赵樱泓道。
“这是个开始,往后新党执政,对他必会大加挞伐,他也许会被一贬再贬。”韩嘉彦道。
赵樱泓叹息道:“嘉郎,苏大学士就快离开了,也不知往后是否还能再见。你且去送送他罢。”
韩嘉彦点头:“这是应有之义,奈何……我实在有些汗颜,不敢面对苏大学士。”
赵樱泓劝道:“咱们确然对不起他,你若坦诚,也应当面谢罪才是。我听闻苏大学士的妻子王闰之八月时刚刚病逝,他当是心情并不舒畅的。”
韩嘉彦眸光微动,忽而念道:“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她七月还曾去东府拜会过苏家兄弟,那时候王闰之还在东府后院中养病。她未曾谋面,此后忽闻丧讯,只叹人生当真无常。
“这是《南乡子·有感》?”
“嗯,苏大学士写给王闰之的词,我又想起十年生死两茫茫,王氏姊妹俱走在他之前,如今他又贬谪,实在艰难。我这便去问问苏大学士何时走,到时候我去送他。”韩嘉彦应道。
“还有,方才翟青刚从胡娘子那里回来,说是二娘恐怕这几日就会生产,咱们得做好准备。”赵樱泓道。
韩嘉彦俯下身来,蹲在她座椅侧,笑着抚了抚赵樱泓高高隆起的假肚子,随即将面庞贴了上去,道:
“樱泓,你不用受生育之痛,这才是我最欣慰的事。”
赵樱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你也不用呀,傻子。”
“咱俩虽未受苦,但养孩子可非是一日之功,往后可得受磨折哩。”
“教孩子可是你这个父亲的事,没有我这娘亲甚么事。”赵樱泓憋笑道。
“唉?怎么这就推诿起来了?孟母还三迁呢,你这当娘可跑不了。”韩嘉彦抬起头望她。
“我身子不好,所以都得你来。”赵樱泓开始强词夺理。
“你怎的身子不好了?我可看不出来,昨夜……”
“嘘!说甚么呢,大白日的……”赵樱泓连忙堵她的嘴。
韩嘉彦嘿嘿一笑,道:“方才师兄还问我,到底打算要几个,我说得组个马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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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捏她唇瓣:“休得胡说,那我这得生个十年八年才行了,哪怕不是真的,也得折腾死人。”
韩嘉彦遂抓住她的手,捧在心头,认真问:“樱泓,你真的要收养那么多孩子吗?万一胡娘子那里往后一直都有苏二娘这样的女子来待产,你当真全都收下吗?”
赵樱泓并未给出肯定答复,只道:“且看情况,但不论如何,一儿一女是必须得有的。”
……
九月戊子,苏轼离京,赴定州就任。
定州位于燕赵之地,临近与辽的边关,在汴梁以北。苏轼需先渡过黄河,再北上。这一日,送别的人群拥挤在城北柳园渡口,挥泪惜别。
东坡不喜煽情,更不愿落泪,他本打算趁着天不亮就走,奈何许多人天不亮就围在东府门口了。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亦或蜀党成员,东坡只得与他们一一话别。
一直到日上三竿,渡口船夫都等得不耐烦了,东坡终于背上行囊,与家人一起上了船。苏辙会送他过河,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又要分别,二人相对无言。
苏轼感怀,唱起多年前的一首旧作——《醉落魄·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伴着歌声,一叶扁舟渡过滚滚黄滔靠岸。
待到上岸,苏轼却忽而瞧见远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袍,玉冠束发,俊逸非凡。身边有一位随扈,挑这个担子。
二人齐齐上前相迎,苏轼这才认出,来者正是韩嘉彦。
“师茂小友?你怎会在此?”苏轼感到十分惊讶。他也跟着他弟弟喊韩嘉彦小友。
“听闻东坡先生要北行,我特来送行,还望不曾打搅您与家人之间话别。”韩嘉彦道。
“怎会打搅,东坡深感意外欢喜,哈哈哈哈……”苏轼笑了起来。
韩嘉彦看到他身侧的苏辙一言不发,于是主动揖手行礼:“子由先生。”
“你倒是会选地方,怎的早些不来,却在此处?”苏辙刺了她一句。
“嗳,子由,小友特来送行,你莫要这般说话。”苏轼忙打圆场,他显然知道苏辙对韩嘉彦心怀芥蒂,更知道个中缘由。他本以为韩嘉彦压根不会出现,却不曾想他竟然专程渡过黄河,在北岸等自己,这让他感到这位韩六郎,是个性情中人。
苏辙听到兄长这么说,微微一笑。他终究还是不曾将韩嘉彦所做的事放在心上,身在官场,大家都身不由己,韩嘉彦所做的事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还算是温和的,也并未对苏氏兄弟造成多么实质性的伤害和影响。
他向韩嘉彦回了一礼,道:“小友能来,吾心甚慰。”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算是韩嘉彦登科的座师,有一层伯乐与千里马的师徒情分。此前他就对韩嘉彦说过,希望他能在兄长远行前来见一面,他希望的是这个后辈能走正道。
“咱们去河边的避风亭坐坐。”苏轼主动邀请道。
韩嘉彦点头,亦举手做请。
苏辙安排车马,将苏轼家人——侍妾朝云、三子苏过及其妻儿先送去驿站,只留一名小厮牵两匹马候在不远处的渡口,等苏轼。
接着兄弟二人与韩嘉彦一道入了避风亭,韩嘉彦让身旁陪着来的魏小武揭开了挑担,从中取出了酒食。这些酒食都是温在碳炉之上的,端出来尚且冒着热气。
这些都是汴梁的名吃,也都是馋嘴的苏轼最爱的食物。韩嘉彦今日天不亮就亲自上集市采购好,随后马不停蹄赶到渡口这里等候。
她主动为苏轼斟了一杯酒,苏轼端起杯盏一闻,惊喜道:“洞庭春色酒?”
“是,我按着您的方子,专门酿造的。本想给您送去品鉴,奈何如今成了送别酒。”
苏轼笑呵呵啜了一口,喜道:“香!比我自己酿的还香,你改过我的方子?”
韩嘉彦笑道:“加了松针熏煮。”
“怪不得!你这改动很好,我记下了。”苏轼又琢磨起酿酒来。
“师茂,你费心了。”苏辙看她布菜斟酒,一时心下涌起感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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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学生不懂事,对二位先生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先生海涵。学生先赔罪了……”说着,韩嘉彦端起酒盏,先饮下一杯自罚。
“小友言重了,对我苏轼来说,那都不算甚么,你恰好撞到我想做的事上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入朝以来,也就帮着小友除了那章择的官,算是做了一件舒心事。”苏轼笑着,也跟着饮下一杯,随后自举箸吃起菜来。
苏辙跟着饮下杯中酒,望着杯盏底部残留的酒液,他忽而问道:
“师茂,你要改这酒,就不怕将酒做坏了吗?”
韩嘉彦闻言,顿了顿,道:“若不改酒,又怎知酒有各种风味?这世上之人千千万,各自有各自喜好的风味,不改,则不通。”
“但这酿酒一途,最基本的步骤都是一样的,你改一味松针终究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釜底抽薪。若要釜底抽薪,则酒本身就变了,酒就再也不是酒了,我们谁也不知那会变成甚么。”苏辙再道。
“酒终究只是为了给人饮下,不论是饮酒还是饮水,亦或是饮药,只要是对人好,那就该改。”韩嘉彦道。
“你怎知你改了之后,就能对人好?”
“我不改,永远也无法得知,只有改了,才能知道。”
“不是没改过,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的是阻力巨大,而不能成功。而并非是不该改,不能改。”韩嘉彦坚持道。
苏轼见他二人话赶着话,这都要争执起来,连忙再打圆场:
“哎哎哎,喝酒吃菜,喝酒吃菜,师茂小友一片心意,莫要糟蹋浪费了。改与不改,不过是个尺度的问题,咱们谁人不知?不过装聋作哑罢了。”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韩嘉彦和苏辙都沉默了下来。
苏轼吃了一口菜,又饮下一口酒,终于搁下筷子,念道:
“我去年初离杭时,写了一首《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登堂也好,远放也罢,我都看得很开,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人生短短六十载,笑也是过,愁也是过,何苦来哉。”
韩嘉彦道:“先生心生避世之愿,可是认为不论新旧,皆已无所谓矣?”
“小友,用我弟子黄鲁直的话说,你可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苏轼笑了,不答反问,“小友以为,该当如何改?”
“三件事,清丈还田,税法改制,反腐清吏。”韩嘉彦非常简单地诉说出自己的想法。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小友好豪情,你可知这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好做的?每一件,当年王介甫都想做,但都半道崩殂了?以他的能力与性情尚且如此,你当如何?”
“不好做便不去做吗?“韩嘉彦再反问。
“好,有你这样的后生,是国朝大幸。”东坡收敛了笑容,看向弟弟苏辙。
苏辙明白哥哥的意思,眸中起了一丝笑意,提起酒壶,为韩嘉彦斟了一杯酒,道:
“师茂,话既然说出来了,你就得全力去做。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与吾兄,会在外时刻关注朝中动向。我敬你之大勇。”
韩嘉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师茂小友,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身上似乎背着一座大山,你包袱太重了,何不试着放一放,歇一歇?”东坡笑问。
韩嘉彦摇头:“我……身不由己。先生,你曾经写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点了点她,笑道:“你可将我研究透了,哈哈哈……这是五十余岁的我写的词,你年纪轻轻又为何如此老气?我三十余岁时写过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正当时,小友。”
韩嘉彦默然片刻,慢慢扬起笑容,再敬酒:“谢先生开导。”
随后,三人不再提朝事,只是把酒言欢。待到酒足饭饱,苏轼微醺,终究要远行了。
苏辙与韩嘉彦将他送至马边,看着他跨上马去。韩嘉彦不由问:
“先生,如何才能如您这般旷达?”
“哈哈哈哈,你当知这世事沧桑万年,你我皆是过客。小友,你虽与道家有缘,但骨子里仍是儒生。儒生虽苦,大道不孤,吾骨化灰,还有来者!小友,有缘再会!”
言罢,打马施然而去。
韩嘉彦心神震撼,立于原地久久未动。半晌,才揖手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