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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与章素儿深谈了很久,黑暗遮蔽了她们的面庞,成了她们掩盖情绪的屏风。她们将这一年多的经历互相诉说,不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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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与曹希蕴定情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但韩嘉彦这一年多的经历,实在是曲折离奇,而她所经历的甜蜜与苦痛,更是远远超越了章素儿。章素儿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之中,屡屡落泪,幸而她不能看清。
久违了,这种夜里凑在一处谈心的经历,真是久违了。
好像自从下了龙虎山,就再未有过了。
章素儿抹去了眼角的泪:“我真的没想到,翟丹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太突然了……”
“人生就是充满了各种错愕,我身边的人许多都是这样突然就走了,让人痛彻心扉。”韩嘉彦缓缓道,“我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常世事,好好地珍惜身边之人。”
“你真的不打算再继续查下去了吗?”章素儿轻声询问。
“不了,我不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和樱泓将日子过下去。”韩嘉彦道,“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和曹道长长长久久。”
“我真的能走到那一步吗?”章素儿显得迷茫困顿。
“可以的,可以的,不论如何你都得怀抱希望。”韩嘉彦对她道,这话似乎不仅仅是说给章素儿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六郎,其实这一年,我逐渐的也恢复了一些零星记忆,我仿佛有些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大雨夜了。我看到了一座桥,我听到了桥上传来的动静,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我只听到了凄厉的嘶吼,癫狂的笑声,还有啃噬血肉的声响,太过可怖……”章素儿回忆着。
韩嘉彦心中一凛,问道:“是哪座桥?”
“好像就是念佛桥,我不记得自己为何大雨夜会去那里,我只知道我是想要去找一个人。”她蹙着眉头,熟悉的头疼感又一次袭来。
“念佛桥……难道,你瞧见得那户挂白灯笼的宅院,竟然就是陈安民的宅子?当时……文府就在附近啊,你是要去文府吗?”
“我…我不知道。”章素儿摇头。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素儿,如果说当年你去找的人真的是文府里的人,那如今你与文家的亲事,可真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缘分了。待你入了汴梁,婚事势必会很快提上日程,你得沉住气,暂时不要和文家撕破脸皮。哪怕真的拜堂成亲了,你也不要恐惧。
“你只需要与文煌真达成暗中的协议,并保持距离,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就好似我与长公主初初成亲之时那般,待到我找到曹道长,再让文煌真休了你,你家人往后也不会再逼你成亲了,你自可随曹道长远去,自此开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
“我明白,我必须拖时间等你找到曹道长。可是我该怎么和文煌真达成协议?万一他对我动粗,我连还手都做不到。”章素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韩嘉彦思忖道:“我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唯一想到的是动用燕六娘的这个身份。你只要对他说明你压根就不愿嫁给他,与他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要告诉他你与燕六娘交好,他若敢动你,燕六自会取他性命。届时我再以燕六的身份适时出现几回,他自不会不信。
“我再教你一点反抗的办法,你往后身上要随时携带一只铁钗,就藏在袖口,可以随时取出来对付要侵犯你的人。文煌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虽然你的气力比不过他,但他也并非难以战胜。你只需找准机会戳他弱点,他绝对承受不住。不过这需要勤加练习,你还得练胆量,练反应速度,这不是容易之事。”
“你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真多亏有你。六郎,我嫁入文府后,说不定还会回忆起更多事情来。届时,我再与你说。”
“回忆之事不急,主要是你得保护好自己。以燕六威慑文煌真,这是迫不得已下才能采用的计策。待回去后,我先去探一探文煌真,这个家伙与你成婚不会没有企图,他一定想要利用这场婚事达成某种目的。我猜,多半与他自己的仕途有关,只要他有所图,交易就能达成。”韩嘉彦道。
她顿了顿,最后问道:“你大哥待你如何?”
“还行,我对他不熟悉,甚至想起他来还会有些厌恶感。我本以为自己与他曾经关系不好,只是不曾想再次相见,他似乎对我挺亲厚的。他从湖州来到余杭时,好像看出了我不愿北上,还故意装病了几日,后来是拖得没办法了,只能出发。”章素儿道。
“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每晚到你房里小坐,是来做甚么的?”
“就……闲谈几句,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每晚都会来和我说一说他和嫂子成婚后的一些事,安慰我结婚没有我想得那么可怕。怎么了?”章素儿疑惑。
“素儿,你眼下必须提高警惕,哪怕是家里人也得防范。你这大哥……我瞧着觉得不大对劲。”韩嘉彦警告道。
“好。”章素儿被她的话吓到了,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二人几乎谈了一整夜,待到天际微微发白,黎明已至,韩嘉彦才悄然返回了自己的閤子。由于时间不够,韩嘉彦未能来得及教章素儿铁钗防身法,便约定好明日夜里若是有机会,再来寻她夜谈。
接下来连续三个夜晚,韩嘉彦都成功潜入了章素儿的閤子之中,将铁钗防身法细致地交给她,待到章素儿都能领会贯通,能够自主练习之后,她与章素儿道:
“素儿,接下来我不能再冒险入你閤子了,这几日动静似乎已被你大哥察觉,他今日有意无意试探了我几句。你一人勤加练习,待到汴梁,再做计较,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素儿眼下有了她的帮助,总算找回了冷静与理智,已然不再恐慌了。她让韩嘉彦放心,她绝不会再继续软弱下去。
此后行船相安无事,直至腊月廿九,客船总算停靠东水门附近的汴河码头,一行人抵达汴梁。
上岸后,韩嘉彦与章家一家人作别,自与翟青一道速速往长公主府返回。
这一日汴梁天降大雪,天寒地冻。她与翟青裹着厚衣,雇了一辆骡车,拉着他们穿城过巷。汴梁城还是那般模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扯下门头旧符,换上新桃。大街小巷出现了巡游贩卖纸包爆竹的货郎,一些店铺关门打烊,不再营业。
廿九这一日要焚香祭祖,蒸炊饼。整个汴梁城便被烟气与蒸汽交织出的白幕笼罩着,合着茫茫白雪,仙气渺渺。
她与翟青抵达府上时,是午后未时。府里忙忙碌碌的,正在清点年货。其中一部分是宫中赏赐的,还有一部分宗正寺送来的年成供奉。
他二人回来的时间并没有提前让府中知晓,一来是本就脚程快,二来也是为了给府中的亲人们一个惊喜。
故而他们这一入府,府中人是个个讶然。
“阿郎回来了!”有婢女忙着去通报赵樱泓,被韩嘉彦拦住,笑道,
“不急告诉她,我一会儿自己去寻她。”
婢女抿唇一笑,点头应喏。
韩嘉彦先是与翟青一道,将带回来的骨灰送至客院的佛堂,临时供奉。通知了陈硕珍前来祭拜,陈硕珍在佛堂里见到了她的三个好兄弟的骨灰,泪如雨下。而翟丹的骨灰,被韩嘉彦带去了浮云子的榻前,先见了浮云子,最后才送到佛堂之上。
“师父,我带大哥回来了,师父……师父……”翟青跪在浮云子榻前,憋了一个多月的泪水终于决堤,他泣不成声。韩嘉彦站在一旁,亦是落下泪来。
浮云子仍然未醒,但老仆将他照顾得很好。韩嘉彦心中沉郁,师兄的昏迷,仿佛上天将她背后的依靠抽走了,他一日不醒,韩嘉彦心上的大石就越是沉重一分。
翟青与雁秋小别再聚,小夫妻俩相拥着,互相安慰,说些体己话。韩嘉彦只简单问了问离去这些日子府里的情况,得到了一切如常的答案。
“官家几次三番相邀入宫过年,长公主一直拖着,就等您回来呢。”雁秋道。
她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将韩嘉彦苦苦压制着的对赵樱泓的思念全部引爆。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背着行囊、提着潜渊剑,一路往雪蕊院赶去。
“阿郎?!您回来了啊!”刚入雪蕊院门,瞧见她的婢女们纷纷惊呼出声。
韩嘉彦问了一声:“樱泓在哪儿?”
“长公主眼下在湖畔暖阁接受游大夫针灸。”有婢女回道。
韩嘉彦闻言,立刻又出了雪蕊院,往湖畔冲。她跑起来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奔到暖阁旁,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暖阁石阶。然而一靠近门口,她却忽而近乡情更怯,顿住了身形。
她平复了一下喘息,小心推开了暖阁的门,炭火的温暖迅速将她包裹住,驱散了大雪日子里的严寒。
她缓着步子走了进去,珠帘之后,长榻之上,能看到两个人影。一人躺在榻上,一人坐在榻边,俯下身子,似是要亲吻榻上人。躺在榻上的正是赵樱泓,而俯身要吻她的正是游素心。
韩嘉彦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甚么,随即一股无名邪火猛得窜起,她当即掀帘闯了进去。
“你在做甚么?”她怒道。但依旧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手中的潜渊剑被她捏得嘎吱作响。
“都尉?!”游素心大吃一惊,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稳住身心,解释道,“长公主眼睛倒睫,我正要为她处理。”
“嘉郎?你回来了?!”榻上的赵樱泓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她因着针灸,身上只有薄薄一层中单,衣带都未系好。这一起身,衣领滑落,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
方才她根本是睡着了,睡着了还如何处理倒睫?这游素心在撒谎!
韩嘉彦立刻凑到赵樱泓身前,抬手检查了一下她的双眼,赵樱泓眼睛确实有些红肿,但并未倒睫。
“嘉郎,你手好凉,快暖暖……”赵樱泓被她冰凉的手触碰面颊,刺激得一激灵。
“游大夫还请退下罢,这里不需要你了。”韩嘉彦冷声道,她的气息仿佛比外面的数九寒冬还要严酷。
游素心面颊苍白,只得颤巍巍揖手拜下,收拾好医箱,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嘉郎,你可算回来了,我等得好苦。”赵樱泓抚摸着韩嘉彦冰凉的面庞,用自己本不高的体温温暖她。
“你就没点防备心吗?”韩嘉彦蹙着眉望着她。
“你说游大夫?”赵樱泓挑眉。
“是,这人对你图谋不轨,你没有察觉吗?”
“我早察觉到了。”赵樱泓笑道。
“那你怎么还?”韩嘉彦感到不可思议,这心里又酸又怒,不是滋味。
“我这不是卖了个破绽,好将她赶走嘛,今日她差点就要犯错了,哪晓得你及时赶回来,阻止了她,眼下她用了个倒睫的借口,咱们也不好再说甚么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思索了一下,明白了赵樱泓这么做的用意,她这是不想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即便明白原由,她这心里的不舒服也一时不能平缓: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此言一出,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韩嘉彦不与她眼神交汇,侧眸看着别处。赵樱泓却忽而将她面庞掰正,迫使她正视自己,她面上有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得意又欢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吃醋了。”
韩嘉彦抿唇,一脸无语。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家六娘吃醋了。以往都是我吃你的醋,这回也让你尝尝滋味。”她笑道,好似个做游戏赢了的孩子。
“樱泓!这种事不能拿来玩笑。”韩嘉彦急道,“你拿你自己的身子做诱饵,这事儿不可取。”
“有甚么不可取的,反正她是女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不是女子吗?”韩嘉彦反问。
“你……你和她不同。”赵樱泓一时语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里不同了?”韩嘉彦反问。
“就是不同。”赵樱泓说不出来,于是开始强词夺理。
韩嘉彦叹息,赵樱泓开始撒娇:“哎呀,你刚回来就找我吵架吗?这都要过年了,你不想好好过年了啊?”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韩嘉彦无奈道。
“抱抱。”赵樱泓钻进她怀里,“我想你想得心口疼,不然也不会找她针灸。”
她祭出这一招来,韩嘉彦只得彻底缴械投降。她勾住怀中人的下巴,惩罚一般深深吻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别胜新会,相聚后更是爱意温存。韩嘉彦拥着赵樱泓靠在榻上,凑在她耳畔将这一趟出去的见闻遭遇与她都说了。
关于翟丹与茶帮三人的骨灰于何处下葬一事,韩嘉彦和赵樱泓早有想法。他们打算将翟丹与杨璇葬在一处,算是与杨璇做个伴,以后祭扫也方便。这也早就与翟青、雁秋商量过了,只待寻一个合适的日子。
而当赵樱泓听闻她回程时偶遇章氏兄妹,并一起返程的事后,她登时抿起唇来,不高兴了。
韩嘉彦怀抱着她,一时看不到她表情,只继续道:
“眼下章七娘与曹道长陷入了困境,我无论如何都得出手相助。我打算待明后日就去先探一探那文煌真,摸清楚他心里在想甚么……呃,樱泓?疼啊。”
她正说着,赵樱泓忽而就抓起她的手腕咬了下去。
“你是故意气我的罢。”赵樱泓着恼道。
“啊?当然不是故意气你啊,我以为你对章七娘的事早就不在乎了。”韩嘉彦感到很无辜。
“我是不在乎,可你居然又和她偶遇,你与她这缘分,我都羡慕了……”赵樱泓嘟囔道。
韩嘉彦笑了,挠了挠脸颊,道:“唉,但我是你的人呀,再有缘那也无份,我与你才是有缘有份。而且我认为这回老天爷安排我再和她偶遇,是为了偿还我欠她的债。樱泓,我得帮她和曹道长走到最后,这是我欠她的。”
“是,我知道,我当然不是要阻止你。但你也不瞧瞧这日子,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你这会子如何去寻那文煌真去?文家也要过年呢,你这突然去造访人家,该用甚么借口?这是要和文家人一起过大年?”赵樱泓道。
“啊……我竟将日头给忘个干净了……”韩嘉彦扶额。
“莫急了,且等年后再说罢。明儿你得乖乖的跟我入宫去,这个年咱们要在宫里过,官家都催了几回了。”赵樱泓摆弄着她的手指道。
“是,都听娘子的。”韩嘉彦笑道。
“还有,那游素心该如何处置?”赵樱泓问。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暂不处置,先晾着她。我猜过不多久,她自会主动来寻我解释。到时候根据她态度,再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置她,但是樱泓,咱们不能赶走她。”
“不赶走她?你信得过她吗?”
“信不过,但她是太皇太后安插到你身边的人,太皇太后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咱们不能轻易将她赶走。太皇太后还在一日,就必须留她一日,我得弄清楚太皇太后想让他做甚么。”
赵樱泓没有答话,她伏在她怀中,显得若有所思。
……
大年三十,长公主赵樱泓与驸马韩嘉彦携年礼入宫拜年团圆,这是长公主出嫁后的第一个年节。按着民间礼俗,本该是与婆家一起过,但皇室尊贵,故而以皇室团圆为先。
宫中一如既往井然有序,因着宫人们的殷勤妆点,也逐渐有了过年的热闹氛围。韩嘉彦见到了官家,一个半月未见,他身子好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见到姐姐、姐夫联袂而来,他十分欢快。
关于韩嘉彦南下远行之事,事先也与他报告过,故而官家是知晓的。韩嘉彦的师侄在抓捕无常道人的过程中牺牲了,韩嘉彦要亲自南下收尸,官家对此也颇感遗憾,对韩嘉彦的重情重义敏感于心。
大年宴自点灯时分开始,宗亲贵戚又一次聚在一处。座次以年序长幼排列,因着要饮屠苏酒,从年岁最小的喝起,一直喝到年纪最大的。如此算起来,韩嘉彦与赵樱泓在宗亲中的年岁尚算轻的,最年长的宗室已然八十余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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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还特别要求行酒令,所有人在饮下屠苏之时,都要吟诵一句喜庆的诗句。
这一夜遂宁郡王赵佶成了最亮眼的存在,他不仅起身做出一整首绝赞的好诗,博得众彩,而且还当场为官家献上了贺年图——锦鸡报晓图。
即将到来的元祐八年是癸酉年,这图非常应景。赵佶画工精进许多,图中雄鸡昂首挺胸,仰天长啸,神采奕奕,工笔绘画细致入微,一众宾客观之皆惊叹。
“十一,你这色彩似乎比之前用得还好了。”官家笑道。
赵佶拱手回道:“皇兄明鉴,臣弟近些日子得了高人指点,故而对色彩颜料的理解又深入了几分。”
“哦?不知是哪位高人?”官家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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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位王辰王画师。他对于色彩颜料的了解真可谓是无出其右,乃不世出的丹青妙手。臣弟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设色,真是大开眼界。”赵佶道。
官家心中慨叹,这么个人物,若能一直在画院,也该有一番成就了,奈何因为家中变故,如今只是个染坊的东主。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家是开染坊的,才能对色彩、颜料如此了如指掌。
他又对赵佶勉励一番,赵佶都一一应下了。但官家心中清楚,这小子接近王辰的目的可不单纯,他其实是冲着李师师去的。王辰一家子暂居于李师师宅子里,赵佶拜师王辰,实际却指着要见李师师。
可惜李师师眼下正在筹措王氏染坊重新开张的事宜,终日里在外跑,屡次三番与他错过,他至今还未见着一回。
这些事,皇城司都原原本本和官家报告过,官家权衡之下,也未对赵佶严加规训。
这小子天性风流,即如此那便让他去罢,只要不闹出甚么丑闻来,丢了皇室颜面就好。他威胁不到皇位,官家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年夜一直喧嚣到黎明,随后众宾主也不休息,男性宗室全部要换上大礼服,随官家前往太庙祭祀,女性宗亲也随太皇太后在宫中进行祭祀。太皇太后又病倒了,天寒地冻之中实在起不来,今年的宫中祭祀由向太后与孟皇后带领。
宫中这些繁琐的礼仪,是韩嘉彦所不喜的。但她如今也算是半个皇室人,不得不去遵从。好在赵樱泓算是出嫁女,对她的要求没那么苛刻,很多礼仪也不要她参与了。她与赵樱泓得以早些回去歇着。
赵樱泓曾经居住的殿宇位于后宫,若她一人入宫,是可以留宿在曾经居住的殿宇里的。但韩嘉彦算是外男,不能进入后宫,故而“夫妻”二人若想在一处,就只能住在宣佑门外的便殿之中。
赵樱泓一刻也不愿与韩嘉彦分离,她二人一夜未眠,都有些困乏。于是在便殿之中简单补了个觉,睡到了初一的入夜时分才醒来。
刚用了些饭食,殿外传来通报,原来是梁从政前来拜谒。
梁从政满面红光,入内省已然批准了他出宫的请求,他正是来请求随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道出宫的。二人明日早间便要出宫去了,大年初二,韩嘉彦要带着赵樱泓去韩府归省。
许久未见,她们留梁从政聊了一会儿。先是询问了一下张茂则身后事的安排,之后又问了问近期宫中的情况。
张茂则的尸骨按着他的遗嘱,葬在了永昭陵附近,陪着仁宗与曹后。这位贤宦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许多波澜,一生清苦节俭,温敦忠诚,对梁从政也十分照顾。他的离去始终都是梁从政心上的伤疤,提起来也会感到哀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期宫中风向稍有变化,因着官家连日来时常宿在皇后宫中,逐渐平衡了皇后与刘御侍之间的轻重,也使得本来已有激化趋势的宫中争斗逐渐沉入了水面之下。
刘御侍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与孟皇后作对。
看来,官家确实将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劝说听进去了,也在切实执行。
与梁从政聊过后,也到了差不多该就寝的时间。官家已经返回了宫中,他不曾来见她们,但却送来了一份礼物。那是两份热腾腾的桂花醪糟糯米圆子。这个时节早就没有了桂花,这些桂花都是金秋采摘晒干后封藏的。
赵樱泓用调羹搅着酒酿,笑了出来,道:“官家还记得儿时的事呢,每年他初一祭祖,回来都冻得要大病一场。我与娘亲就会亲手给他做桂花醪糟圆子吃,年年如此,竟成了习惯。”
“也难怪他惦记,确实好吃。”韩嘉彦稀溜溜一碗下肚,感觉浑身都热乎起来了。
二人踏踏实实在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大年初二,与官家、向太后、孟皇后辞别。赵樱泓与韩嘉彦本还想拜谒太皇太后,奈何太皇太后却身体欠佳,不宜受风,故而不能见外人。
她们带上了梁从政,自西华门出宫。这一出宫,梁从政便和她们分开了,她们派了一个下人,领着梁从政去长公主府寻雁秋团圆。
而韩嘉彦、赵樱泓则一路往韩府行去。
彼时的韩府早就为韩嘉彦、长公主归省做好了准备。远远的,韩治、韩澡、韩浩三兄弟就已经率领家中仆从恭迎长公主车驾。这三兄弟都是韩忠彦的儿子,韩嘉彦的侄子。但实际上他们的年纪甚至比韩嘉彦还要大。
韩嘉彦与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互相见礼,随后与赵樱泓携手往韩府之中去。她已然将儿时的不平事看开了,也不在乎这些韩府人如何看待自己。
因而如今回韩府,又是一番别样心境。她知晓长兄不易,近日还专程给他带了些滋补的山珍,这可以说是她头一回向长兄表达关怀之情。
韩忠彦在堂上收到礼物时,神情很是精彩,分明眼中很是感动,却死死绷着面庞不愿表现出来,看得韩嘉彦暗自发笑。
接着不出意料的,她和赵樱泓又被催生了。二人只能尴尬地应和着,以调理身子作为借口,挡去韩府人对于她们子嗣过于热情的关怀。
按着俗世规矩,长公主是下嫁韩嘉彦,韩嘉彦非是入赘,故而她们的孩子是姓韩的,也是韩家的子孙。而且身份尊贵,非同一般。韩家人关心她们的子嗣问题,是理所当然。
所以待到午宴结束,韩忠彦还特意点了韩嘉彦随他去了书房私下闲谈。谈了约莫半个时辰,韩嘉彦就出来了,找到了正在花厅与韩府女眷吃茶的赵樱泓,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不愿走了。
赵樱泓眼角余光瞄着她,见她脸上红晕未消,顿觉好奇,不禁悄声询问她:
“你兄长与你说甚么了?”
“他……”韩嘉彦说不出口,她总不能告诉她,韩忠彦在书房里亲自指导她房中术吧。而且还是一本正经地用老夫子的口吻教他,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忠彦还曾给她一匣子春宫图,也被她藏在了驸马独院里,之前独院被查,似乎也没翻找出来,也不知弄去了哪里。今次她这位可敬的兄长,问了她好几回:
“我给你的册子你可仔细研读了?可实践了?一定是你没学到精髓,长公主的体验不好。你要加紧钻研,勤加锻炼,多多进补,长公主才能早日怀上孩子。”
韩嘉彦真是汗颜,兄长五十好几了,还惦记着那些册子呢。这钻研精神和赛过城墙厚的脸皮,她可算明白这韩家为何能子孙满堂,家业兴旺了。
赵樱泓没等来韩嘉彦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体验好吗?”
“啊?”赵樱泓一头雾水。
“看来我还得钻研。”韩嘉彦咕哝道。
“???”赵樱泓更是满脸问号。
不待她弄清楚韩嘉彦到底发什么疯,忽而外间来了个老嬷嬷,向韩忠彦的夫人禀报道:
“夫人,文及甫及家眷前来走访拜谒。郎主请您前去前堂会客。”
“咦?这么突然,此前文府并未给拜帖呀。”夫人讶异道。
那仆人又面相韩嘉彦、赵樱泓道:“郎主也请长公主、六郎同去。”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寻常。
第一百七十三章
韩嘉彦、赵樱泓随着长嫂吕氏一道往前堂而去,一入堂内,便瞧见了文家一家三口。文及甫与其妻吴氏,带着文煌真,正坐在堂下。
吴氏正是先帝时期的宰相吴充之女,文煌真是这夫妻俩的幼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然嫁人。可惜,文彦博的父荫只到文及甫这一辈,到不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要自己考功名入仕。
堂上,韩忠彦端坐着,见韩嘉彦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陪坐在侧的,还有韩治夫妇,因为韩治的正室文氏,正是文及甫与吴氏的长女,也是文煌真的长姐。文家与韩家是早有联姻的。
只是在韩嘉彦的记忆之中,她从未见过文家人前来韩家拜年,至少她在韩府的那些年,从未有过。故而她与文家人是素来不熟悉的,对于韩治的妻子文氏,她更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算算辈分,韩治是韩嘉彦的大侄,他娶了文及甫的女儿,这么一来韩嘉彦年纪轻轻也与文及甫同辈了,文煌真更是成了她的小辈。
韩嘉彦其实自幼就习惯自己年纪太轻、辈分太大所带来的影响,不过这么一来,赵樱泓的辈分也被抬了上去。不过十九岁的赵樱泓,眼下也成了文煌真的长辈,想来也颇有些滑稽。
见吕氏、韩嘉彦、赵樱泓来了,文家一家三口便齐齐起身行礼。
文煌真一眼瞧见韩嘉彦、赵樱泓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只不过又迅速掩盖了下去。这一幕被眼尖的韩嘉彦捕捉到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家人好像确实是来拜年的,客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绕了好些圈子,却根本不入主题。但若真的只是来拜年,韩忠彦又何苦专门让赵樱泓和韩嘉彦出来见他们?
赵樱泓是这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作为皇室公主,哪怕外嫁,也并非婆家人可以随意驱使。韩忠彦是专程为了文家人而将她请了出来,想来必然有所求。
不过赵樱泓、韩嘉彦也并非不懂官场往来,她们知道官场人说话从来都是点到即止,文家人前来拜访,虽未点名目的,也是一目了然。无非就是为了未来的仕途。文彦博年事已高,恐不久矣,不论是文及甫还是其子文煌真,作为旧党人,势必要在官家亲政后遭遇一番清洗。
故而就必须要与官家身边最亲厚的人打好关系基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自然,韩嘉彦、赵樱泓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他们不求一次见面就能交好关系,循序渐进,不引人反感地逐渐打好关系基础,才是他们的目的。
今次过年,韩嘉彦、赵樱泓回韩府归省,对文家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借着与韩家的姻亲关系,借着拜年的由头来韩府见一面长公主与驸马,如此不显得突兀,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且这一次拜会,文家人说话非常小心谨慎,轻易不暴露自身目的。且凭借着家族传承的舌灿莲花之技,八面玲珑之感,将赵樱泓、韩嘉彦捧得舒舒服服,还不漏一丝马脚,怪不得屹立官场四朝不倒。
韩嘉彦默默然观察着文煌真,见他似乎比几个月前于大相国寺撞见的那回要显得更加老成世故,身上的学生气消失了许多,逐渐浮现出了一些官场之人的习性。她心想这小子经过了几个月的挣扎,恐怕也终于是泯然众人了。
到最后,文及甫夫妇送上了请柬,原来是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定在了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第二天。
“犬子大婚,届时,还请长公主、六郎君赏脸,前来赴宴。师朴兄,您也一定要到场。”文及甫笑道。
韩忠彦捧着请柬,意味深长地笑道:“新妇原来是章家的七娘子,没有想到文兄竟然选了这位娘子,她在京中倒是也有些名号。”
“哈哈哈……师朴兄有所不知,这位七娘子可真是沧海遗珠,赫实这小子倒是有眼光。”文及甫笑道。
韩嘉彦心中冷笑了一句:不愧是文及甫,对韩忠彦的暗讽充耳不闻,竟然用沧海遗珠这么个词来形容七娘,这脸皮也太厚了。
“这么说,你这儿媳还是儿子亲自选的?赫实,你与七娘子这是如何结缘的?”韩忠彦问道。
文煌真连忙站出来,揖手回道:“世伯,去年春时,我与七娘曾在繁台有一面之缘,当时就见她温润可人,惹人怜惜,久久难以忘怀,故而一直缠着父亲提亲了。”
“哈哈哈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好好。”韩忠彦笑起来。
韩嘉彦心中却在想:当真如此简单?
斟酌了片刻,一直不曾说话的韩嘉彦出言道:
“文兄此前可曾知晓章七娘?”
文煌真闻言,愣了片刻,才小心确认道:“不知都尉所问,是指我可曾听闻过七娘名号?”
韩嘉彦微微一笑,道:“是。”
“我此前略有耳闻,但并不熟悉。”他回道。
韩嘉彦此时心中发笑,这文煌真还真是单纯,自己给他挖了个坑,他就乖乖往里头跳。她方才的那个问题“可曾知晓章七娘”,若从一般人的角度去看,自然是在问他从前是否听闻章七娘的名号。
可他非要确认一下,这就说明,从文煌真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理解的角度,那就是他本来就认识章七娘。
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如此来看,文煌真会向章素儿提亲本身,就是因为他本就认识章素儿,但章素儿并不记得了。而他早不如此,却一直到现在才提亲,则说明他也是在偶遇章素儿之后,回想起了一些事,做出了一些权衡判断,才会主动提亲。
这小子果真不老实。
对文煌真来说,若真是想通过姻亲入仕,他其实有更好的选择,文家的关系网这么大,与不少新党成员也都有结交,按理说他是不愁攀亲带故的,哪怕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也并非难事,不必非要与章家结这门亲事,还因为素儿在外的那些非议而惹得一身腥臊。
他对章素儿有所图,素儿能带给他其余人都不能的好处。这好处使得他不顾一切,最终决定一定要结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什么呢?韩嘉彦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产生了推断:无非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文煌真知道素儿失忆前的某个秘密,他觉得有利可图。亦或者,他得到了文彦博的指点,与章素儿结亲是文彦博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那么文彦博显然就是笃定官家亲政之后,章惇势必会卷土重来,执掌朝政。故而迎娶章素儿,并与长公主夫妻交好,是最佳选择。
这么一来就麻烦了,文煌真费了这么大功夫才结上这门亲,怎么可能轻易主动悔婚?
看来素儿最终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走到强行逃婚的这一步了,自己也必须做好让燕六重返江湖的准备。
她越是思索,神色就越发沉凝下来。身侧的赵樱泓注意到了她的气息变化,余光乜着她,心中生疑。
韩家最终留文家人共进晚宴,宾主尽欢。待到酉时末,晚宴才散,文家人辞别韩府,自归自己府上。
而韩嘉彦与赵樱泓今日留宿于练蕉院之中,这练蕉院是韩嘉彦儿时与母亲入韩府后的住处,如今依旧留给她作为临时的行居之所。
这倒不是赵樱泓头一回进练蕉院,大婚洞房之夜,她与韩嘉彦就是在练蕉院里度过的。不过二人一个宿在床上,一个宿在书房的榻上,那一夜二人都默然落泪,以为前途一片晦暗。不曾想,柳暗花明,竟然收获了人生最为珍贵的真爱。
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却嫁对了人,是上苍的眷顾与安排。
今夜二人相拥于床上,红烛围帐,碳火熏香,暖意洋洋,全然不似大婚那夜的凄寂孤冷。韩嘉彦将自己对文家这门亲事的看法详细与赵樱泓谈了,赵樱泓若有所思地道:
“或许当年章七娘雨夜跑出去,是与她的长兄闹了甚么矛盾?然后她往文府的方向跑去,其实是去寻文煌真的,也许他们儿时就认识了。”
韩嘉彦笑道:“樱泓,你可真是冰雪聪明,一会儿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哼,你总是自诩聪慧,小瞧于我。”
“我哪有?!”韩嘉彦觉得自己简直太冤枉了。
“我与你刚成婚那会儿,你真可谓是挖空心思要瞒着我你的身份,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也猜不出来?”赵樱泓挑眉问她。
韩嘉彦一时汗颜,只能回道:“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以为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我这辈子也就完了。”
“哼。”赵樱泓又哼了一声,“不仅小瞧我,还不信我,你可真讨厌。”
“哎呀,我错了,娘子饶我。”韩嘉彦只能乖乖认错。
“你眼下可有办法?如果强行让章七娘逃婚,恐怕曹道长就危险了。而且这会毁了章家和文家的关系,后果也挺难堪的。”赵樱泓道。
韩嘉彦也觉得很头疼,道:“我只能用上燕六这个身份,对文煌真形成威慑,好让文煌真暂时不敢碰章七娘。此外,我得另寻他法,尽快找到曹道长的下落,不能等章惇了。”
赵樱泓笑了,道:“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哦?娘子请指教!”韩嘉彦惊喜询问。
“由我出面,亲笔一封书信给章惇,让他自己将曹道长送还回来。如此,我可助他早日再登宰执之位,光耀朝堂。”赵樱泓道。
“这……章惇会吃这一套?没有我们相助,他也一样能重返朝堂。”韩嘉彦疑惑道。
“不,他不能保证拒绝我们后,他重返朝堂不会受到影响。他这个年岁,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他不敢赌,也不会为了一个曹希蕴去赌。
“当然,我们也要相应地作出承诺,比如章素儿与文煌真的婚姻,要维持一段时间,期间曹希蕴不能插手。相应的,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姻也不能当真生米煮成熟饭。如此形成一个协议,当可暂时维持一个平衡态势,保全各方颜面。待到各方对这段婚姻的利益诉求都达成了,再低调解除婚姻,放章素儿自由。”赵樱泓道。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樱泓,这就太苦了章素儿和曹希蕴了,她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团聚。”韩嘉彦于心不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但最终还是否定了。她还是希望素儿能早日得到理想的爱情和生活。
赵樱泓叹息:“唉,我也知晓,所以我只是建议。你最好还是去问过了章素儿,看看她的意见。”
“好,也只能如此了。”
夜已深了,韩嘉彦吹熄了蜡烛,与赵樱泓一道钻进被窝里准备入眠。赵樱泓在黑暗里突然问她:
“你白日里莫名其妙问我甚么‘体验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她们家樱泓有时候也真是单纯可爱。
“说话呀!”赵樱泓掐了一下她腰间肉。
韩嘉彦失笑,凑到她耳畔道:“我长兄叫我到书房,指导我房中术,说是我没有好好钻研,故而你体验不好,怀不上孩子。”
“哈哈哈,甚么呀!”赵樱泓顿时笑起来,“简直是南辕北辙,太可笑了。”
“樱泓,讲真的,你体验好吗?”
“……不好。”
“啊?”韩嘉彦这下可完全没信心了。
“其实……每回到最后我都累得睡着了,当然一开始是很好的,你这家伙,可劲儿地折腾人,我还能说甚体验不好呢?我就想……啥时候我也能让你累得睡着了,那样我才会有成就感嘛。”她一边说着,一边玩着韩嘉彦腰间中单的系绳,说到最后轻笑了两声。
“好,下回我不动手,全让你来,让你尽心。”韩嘉彦搂紧了她。
“那也不好……”
“你还是想要我动手?”
“你……你非要我说出来吗?”赵樱泓咬牙。
韩嘉彦只是笑。
“可恶,往后三天你不许碰我。”
“哎呀,娘子我错了。”
二人嘀嘀咕咕的,帐中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喘息与亲吻之声响起,好一番温存后,逐渐归于沉寂。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个年节仿佛过得飞快,自初一到初七,忙忙碌碌,到处走访拜年,又上坟祭祖,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初八,是早就定好的雁秋、翟青的大婚日子。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在浮云子的床榻前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婚礼并不奢华,简简单单,只有公主府之中友人们和雁秋弟弟梁从政作为见证。礼成后,二人还去佛堂内祭拜了翟丹的骨灰,将喜讯传达给天上人。
自此以后,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携手互相扶持共度余生。
梁从政开心极了,这大概是他活到这么大,自与姐姐重逢相会后最大的喜事。他去了子孙根,是一个无后之人。但姐姐答应他,以后外甥会奉养他老后,这对梁从政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他已别无所求。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只是他,翟青、雁秋也都醉了,他们又笑、又哭,感慨万千。不论人生多么艰难,他们总归还是活着,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浮云子似乎也为徒弟的成婚而感到高兴,韩嘉彦发现他这一日的脉搏快了许多,眼皮下的眼球也在频繁闪动,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但不论怎么呼喊,如何针灸刺激,最终他还是没能醒来。
虽然失望,但希望却也更强烈了几分。韩嘉彦相信师兄必定会醒来,只是时候还未到。
办完了翟青与雁秋的婚事,韩嘉彦要着手处理章素儿的婚事了。值得一提的是,她对文煌真的判断,这几日竟然从李师师那里得到了印证。
李师师是来公主府拜年的,瞧见了韩嘉彦正在筹备的贺礼,便询问起缘由。得知是为了文煌真和章素儿的婚礼而筹备的贺礼,她竟然告诉韩嘉彦此前文煌真专程为了这件事去找过她私谈,询问她的意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的意思是,他是独自一人来问你的,问的时候还很难以启齿?”韩嘉彦十分讶异。
“是的。我当时十分着恼,也很失望,说了些重话。后来他就再未与我联系,我自然也不可能介绍您与他见面。”李师师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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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一切都如韩嘉彦推测的那般,文煌真确然曾与章素儿相识,而章素儿不记得了。他也确实是想要借这场婚姻入仕,还想攀附长公主和驸马,以期在官家亲政后能躲过风浪。
而且,章择竟然真的如赵樱泓所猜测的那般,在当年章素儿雨夜出走之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这个人一直隐藏在黑暗处,从未进入过韩嘉彦的视线,以至于她从来就没想过当年章素儿的失忆竟然与他有关。
这可真是灯下黑。
李师师为她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情报,韩嘉彦几经斟酌,还是决定将赵樱泓的建议提到最优先的级别上来。
大概在初五那一日,韩嘉彦悄然给章府的章素儿递了一封信,信中写明了那一日文家人来韩府拜年的细节,以及她对于文煌真目的的推测,并且告诉章素儿她当年与文煌真的渊源,以及与章择之间的龃龉。最后询问章素儿对于赵樱泓提议的看法。
她蒙面,亲自将这封信于夜晚偷偷送进了章素儿的闺房之中。当时章府之内的下人都在走动忙碌,她并不敢多做逗留,只与章素儿简单地谈了几句,约好了传信的方式。
素儿会将回信放在章府西院墙的一块松动的墙头瓦之下,那片瓦的标志物就是靠着西院墙的那株樟树。
韩嘉彦会在初九这一日的凌晨五更天时前来取信,所以无论如何,章素儿必须在这一日之前做好最后的决定。如果她不采纳赵樱泓的建议,那么韩嘉彦就要准备让燕六娘直接劫走这位待嫁新娘了。到时候章、文两家闹得不可收拾,她也顾不得了。
显然,她可以不顾,但章素儿不能不顾。这对于素儿来说,是一次极度痛苦的抉择。韩嘉彦不知道这几日她过得如何,但她猜测恐怕是度日如年。
初九,五更天,天还未亮,章府外一片阒寂。韩嘉彦按着约定来到了章府西院墙那株樟树的位置下,以自己出色的夜视能力寻到了那片松动的瓦片。
她跃上墙头,揭开瓦片,取走了那封信。却不曾想章素儿就在樟树下等她,见她来取信,当即出声道:
“我意已决,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言罢,也不与韩嘉彦多说甚么,加紧脚步回身离去,避免被家中人发现。
韩嘉彦默然目送她离开,心中已然大致猜到她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她跳下墙头,吹亮了火折子,将那封信展开一看,其上只言简意赅地写了两句话:
【吾为轻,父母为重。请救出她,吾必会护好自己,静候佳音。】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赵樱泓的方案,决意暂时牺牲自己的追求,保全两家人的利益与颜面。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将赵樱泓早就准备好的那封信快马送到余杭去了,不论如何,章素儿的这场婚事必然都要完成。
第二句却让韩嘉彦有些愕然:【吾兄于昨日午后独自出府,傍晚乃归,情绪转忧,许与文氏会面谈过,望探明原委相告,顿首。】
章择昨天可能和文家人接触过?是文煌真还是文及甫?韩嘉彦倾向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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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儿对这件事很看重,否则不会专门在回信中提到。也许她的记忆之中出现了某些当年的有关片段。
韩嘉彦决意开始盯梢章择和文煌真,抓到他们的把柄,这对于素儿在这场利益交换的婚姻之中立于主动地位至为关键。
素儿的积极态度让韩嘉彦感到安慰,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实则有一颗强大的心,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势必会勇往直前。
韩嘉彦似乎也被鼓励了一般,立刻返身离开了章府,回去布置一切。
她与赵樱泓商议过后,利用皇室成员的寄递特权,差信史将密封的长公主亲笔信送至余杭洞霄宫,并叮嘱一定要让章惇亲手亲启。
信使出发后,韩嘉彦又命岳克胡择了四个伶俐机敏、脚程极快、熟悉汴梁城布局和各路官员名流人物的禁军好手,两两一组,乔装改扮,一组盯梢章择,一组盯梢文煌真,将他们这些日子的行动全都记述下来,每日回报。
韩嘉彦叮嘱他们尤其是要寻机探听此二人的私密交谈和书信往来。
眼下韩嘉彦已不在皇城司当值,但她却利用在皇城司学到的训练方法训练公主府的守卫禁军。这些人虽然名义上都是禁军,但其粮饷都是公主府来发放,实际已然属于是长公主府的私兵,身家性命都拴在公主府这里。经过韩嘉彦一年多的训练和调教,这些人都已然对韩嘉彦、赵樱泓死忠,别无二心。
做完这些安排后,韩嘉彦便哪儿也不去,只在公主府中静等。这主要是因为她还需要处理一个人所引发的一系列的问题,她若不坐镇府中,始终难以安心。
这个人便是游素心。
这位游大夫可真是沉得住气,自从上次被韩嘉彦撞破她偷吻赵樱泓未果,她就一直沉寂于长公主府一隅,龟缩在客院之内,既不去给赵樱泓问诊,也不去寻韩嘉彦解释。对外只说她在研究新药,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由于她老家在外地,是被太皇太后单独召入京中成为客卿,后又奉命入公主府,这一年是注定无法回家的。故而哪怕是过年她也没处可去,只能待在公主府之中。
年节,公主府给府内的下人们都放了年假,轮流值班。大家也都三三两两各自回家过年,没有家人的也都聚在一次欢度。唯有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终日里闷在房内,瞧着还真有些可怜。
大年初五那一日,韩嘉彦从章府回来,安排好了协助章素儿的事宜后,赵樱泓就找到她,讲了这一情况。她想让韩嘉彦主动去瞧瞧游素心。
韩嘉彦很不高兴,与她闹了好一阵别扭,就是不愿听赵樱泓的。
“分明是她觊觎你,她不来找我解释已经够过分的了,竟然还要我主动去找她,安抚她?樱泓,你这也太偏心了。”韩嘉彦不能接受。
赵樱泓只能无奈解释:“我只是看她有点可怜,我又不好亲自去找她,不然你不是更得不好受了?”
“我不可怜吗?”韩嘉彦挑眉瞪眼,“我觉得现在我比她要可怜。”
“嘉郎……”赵樱泓叹息,“算了,你不愿去便不去罢。到底是谁说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人,得谨慎对待的?到底是谁不愿赶走她的?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是这么说的,但这不代表我就得主动讨好她?这没道理。”韩嘉彦道。
“谁让你讨好她了?嘉郎,你……现在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赵樱泓蹙眉道。
“我就是闹别扭,樱泓,我才是你夫郎!”韩嘉彦强调道,颇有些撒泼打滚的意味。
赵樱泓被她逗笑了,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她知道这人吃醋吃狠了,自与她成婚以来,还未见她这般模样,倒是颇为新鲜。
赵樱泓上前一步,贴上她的身子,摆正她的面庞正视自己,眸光中情海翻滚,轻声道:“你不是我夫郎,你是我的妻。”
韩嘉彦一脸委屈,但还是下意识地搂住她,将她裹进自己怀里。
“乖啦,不去就不去,别生气了。”赵樱泓揉捏她的面颊,“不论如何,我也是你的妻,心里只有你一人,永远不变。”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韩嘉彦的手送到了自己小腹处,附于其上。望着韩嘉彦疑问的目光,她解释道:
“我这肚子里要怀上你的孩子,总得过了游素心那一关不是吗?我想快点有一个咱们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咱们一起抚养,也是我们感情的见证与延续。
“我年前刚收到相州来信,坤育院已然选好址动工了,今年夏季之前就能完工。流落的妇孺也越聚越多,咱们未来的孩子应当很快就能找到了。嘉郎,咱们得尽快清除自己身边的障碍才是。你要是不愿意去找她,那咱们就只能……”
“我去,樱泓,我去还不行嘛。”韩嘉彦道,她还是有些气不过,但依旧妥协了。
按着她原本的打算,她是想让游素心主动来找自己的。因为如果她急于与自己修复关系,就证明她对于留在府内有强烈的诉求,届时自己再做一番试探,看看她是否是从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了甚么特殊的监视探查任务。
但如今看来,也许太皇太后只是单纯地想要早日见到曾孙,才把她派到赵樱泓身边来。这游素心在府里许多日,从未见她乱跑,除了对赵樱泓起了些非分之想之外,行事都十分规矩,不该窥探的,不该参与的,她都置身事外。一心一意做她的专职大夫,服侍赵樱泓。
这么一想韩嘉彦反而更生气了,她倒希望游素心是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呢。
赵樱泓笑得眉眼弯弯,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以作奖励。
韩嘉彦用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小声问:“我去找她聊完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反正我是不可能将我的身份之秘告诉她的。”
“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寻个借口将她打发走,但不能大张旗鼓的,咱们悄悄行事,不让外界知晓。我之所以要你去安抚她,就是不想让他闹。”赵樱泓道。
“好,我懂了,待年后,我就打发她进山里给你采草药去。”
“噗哈哈哈……”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爆笑出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年初十,章择理了理衣袍,跨入了文府的侧门。早有小厮候在此处,将他一路往府内带去。
穿过文府的亭台楼阁,章择最终被带入了文及甫的书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入内后,见到了一身襕衫,头戴东坡巾的文及甫。彼时文及甫正在执卷读书,身侧有一茶僮正在沏茶,茶案上的点茶用具一应俱全,童子手上功夫亦是了得,看得章择一时愣怔。早就听闻文及甫爱茶,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他这个建州人,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世侄,好久不见。”文及甫放下书册,开口笑道,随即站起身来迎他。
“见过文六叔。”章择行揖手礼。文及甫家中行六,章择算起来是他的小辈,故称六叔。
“来,快请坐。前两日你来时,我正好在外走访亲属去了,没能见着你。是犬子接待的你,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文及甫十分客气。
章择显得十分惶恐,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手:“是小侄冒昧了,不敢当,不敢当。”
“唰唰唰”,茶僮在建盏之中打出绝妙的茶雪,随后恭敬放在了章择面前。章择行谢礼,端起茶盏,掩袖饮下,只觉得高香冲入鼻腔,眉目为之一清,咽下后齿舌留香,顿时不由赞道:
“此茶妙绝。”
文及甫笑道:“这是家父分给我的那一小块龙团凤饼打出来的。”
章择只觉得挨了当头一棒,龙团凤饼那是甚么珍贵之物,他心中比谁都清楚,就连皇室一年能得的也不过一两块,二十年履历的宰执能分到一块已然是天大的福分。
他忙道:“这太珍贵了,小侄实在不敢当。”
文及甫道:“我们文家是汾州人,三晋之地是北地,不比南方温润细腻。你们章家是建州人,对于茶,那可是比我们这些朔北之人要懂得多。这茶,我还怕入不了世侄的眼睛呢。”
“您实在太谦虚了。文家屹立四朝,乃是国之栋梁,我们章家哪里可及一星半点。”
“哈哈哈,世侄过誉。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权臣,家父屹立四朝不倒,那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得来的。天家如此恩宠,我们文家自当尽心竭力办事。”文及甫道,随即叹息,“这朝局,已不比从前了,家父的时代已然过去了,如今的我肩负着传续文家的重担,却总觉得力不从心啊。”
章择小心道:“以您的智慧,传续文家自不成问题,不论朝局如何变化,文公都是国之栋梁,不可动摇。”
文及甫对他的恭维之言只是笑笑,他也饮了一口龙团凤饼,默了片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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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尊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干是我文及甫拍马难追的。往后的朝局,最需要的就是令尊这般的人物。我想也不必讳言,我让犬子向令尊提亲,迎娶七娘子,也正是因为我们十分看重令尊的未来。”
“是。”章择点头应和。
“不过,我有一些疑惑,还请世侄为我解惑。”文及甫话锋一转,章择顿时提起了全部的精神,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您请说。”
“我想世侄应当还没忘了,七娘子儿时与犬子有过往来的事。且,那时候为了这件事,我与世侄还有几封书信往来。”
“我自然记得。”
“七娘子的失忆之症,我们也很痛心,待她入门后,必当尽心竭力地为她治疗。只是我们始终不解,当日夜里下着那样的瓢泼大雨,七娘子究竟做甚么去了?我想,了解清楚这一状况,对于治疗她的失忆之症,应当有所帮助。”
章择叹息:“这许多年来我们也想知晓,奈何她不记得,我们也全然不知原委。”
“世侄,你当真不知?”文及甫将手中建盏轻轻搁在了茶案上,发出了咔哒一声。
章择后背沁出冷汗,但仍然摇了摇头。
“当年章家究竟是在哪里寻到了七娘子呢?”
“是在我们章府的侧门口,她蹲在那里,浑身都湿透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章择道。
“世侄啊,你对七娘子的关怀,我们都是知晓的。时过境迁,往事也不必重提。素儿如今已然是我们文家的儿媳,你也早已成婚生子,你可能还是记不清楚当年的事了。我们文府有个名唤阿罗的女婢,你可还记得?她曾是你身边的婢女呢。”
章择汗流浃背。
“哦,我差点忘了,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你看,这位茶僮就是阿罗的儿子呢,转眼间都这么大了。”
章择震惊地望向身边的茶僮,那茶僮敛着眉眼,向章择揖手行礼。
章择忙收回了目光,垂眸望着身前的茶案,望着建盏之内那逐渐消泡的茶水,头上的纱巾逐渐被浸湿。
此情此景,几日前来文府时,他也经历过,文煌真变着法儿地向他打听当年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章素儿的。并明里暗里以他当年对素儿做的那些事相要挟。只不过文煌真当时没有如此的咄咄逼人,还是留了一线的,如今面对文及甫这老辣之辈,章择已然有些难以抗衡了。
“这……世叔且容我回忆回忆,这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也许记忆产生了偏差,也很正常。”章择祭出缓兵之计。
“好,即如此,世侄慢慢想,今日且留在我府上,我们当好好招待世侄才是。”文及甫笑道。
章择心想,这是自己不说就不打算放自己走的意思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这件事十分微妙,为何文家非要知道那一夜章素儿去了哪儿,早上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难道那一夜素儿实际上去了文府?可若真的去了,文家又何苦要这样追问?章择不得其中要领,感到十分困惑。
不过,他确实撒谎了,章素儿并非是自己回到了章家,而是被一个神秘人送回来的。那一夜章素儿逃出去后,章择其实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情急之下,又不敢声张,只得自己也跑出去找。
找了一整夜未果,就在他晨间浑身狼狈地返回章府时,看到一个黑衣人抱着章素儿,将她送到了章府侧门口,放下就走。
章择张口要喊,又怕自己声张了让人发现自己一身狼狈,就全露馅了。
最终章择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人飞快离去。为了掩盖一切,他暂时将章素儿留在了侧门门阶处,自己则冲回府里,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假装第一个发现了章素儿不见了,策动全府下人去找,于是被留在侧门门阶下的章素儿很快就被下人们找到了。
巧的是,被找到时,原本晕厥的章素儿已经醒了,就缩在门槛边上,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将什么都忘了。家人们都以为她是自己回来的,如此章择就被摘了个干净,谁也不曾怀疑过他。
这对章择来说,简直有如天助。
但这个黑衣人的事,章择没有任何理由去告诉文家人。他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努力回忆当年章素儿雨夜前后,文府究竟出了甚么事。
他回忆了半晌,模糊地想起好像当时出了一起命案,是韩府的姨娘杨氏溺亡在了汴河之中,当时开封府还发了讣告,挨家挨户地提醒全城百姓雨天路滑,不要靠近汴河。
难道文府是想要知道素儿那一夜有没有目睹杨氏落水之事?难道杨氏之死与文家有关?落水的地点恐怕就在文府附近。
这么猜测,章择顿时觉得可能性不小。那么他该如何回答也就很清楚了。
“世叔,小侄实在是回忆不起更多的事了。素儿那一日凌晨确然是在府门口被发现的,至于她是自己走回来的,还是被甚么人送回来的,就不得而知了。而关于她那日夜里究竟做了甚么,这……小侄是真的不知啊,素儿至今也不曾恢复一丝一毫的记忆。
“何况,素儿十四岁就上了龙虎山,而小侄也成婚、四海为官,与她压根也不曾有往来,甚至书信往来都没有,小侄与素儿还是不久前才在余杭重逢,这一路而来,她对小侄都显得十分疏离。可以说,小侄对她的事,几无所知。”
他说得诚恳至极,文及甫观察着他的神色,沉默不语。章择最终揖手道:
“小侄年轻时不懂事,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幸而有世叔相助,悬崖勒马。以后还望世叔多多提携帮衬。”
文及甫见将他逼到这个份上,他仍然说辞不改,心想多半是实话。于是笑道:
“世侄客气了,你我如今乃是亲家,亲上加亲,自当共同进退。”
章择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文及甫留章择用了一顿便饭,饭后又商议了一番十六日大婚之日的诸多细节,便送章择离去。
目送章择马不停蹄,逃也似地离开。文及甫眸光沉凝,转身返回府中。他步回自己的书房,返身将门闩好。
随后他行至百宝柜,打开柜锁,又打开柜子最内侧的一处夹板,取出了一个黑匣子。
这黑匣子是长条状的,他打开匣子,内里藏了一幅卷轴。他解开扎绳,将卷轴展开,内里是一长条的故事绘图,讲述了一个有些离奇的故事。
流落异国成为俘虏的将军,受到异国婢女的精心照顾,与婢女生情后私定终身,致使婢女怀孕。婢女诞下一子,并成为了国王幼子的乳母。国王幼子乃是国王抢夺儿媳太子妃,与太子妃所生。
后这国家发生了血腥政变,国王要废除皇后与太子,太子绝望之下冲入宫中弑父,国王重伤,太子被诛,国王也不治而死。风暴之中的太子妃无暇顾及这个幼子,婢女便趁机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走了国王刚出生的幼子,带给了将军。将军委托一位谍探,将这国王幼子送回自己祖国。
后续送子的故事做了神话处理,甚么天仙神佛都来相助,神乎其神。最后还附上了一首看上去有些古怪的五绝诗:
“仲秋容府子,宽岁泣夫坟。稚子南归隐,苍稀北记文。”并给这幅画上题为《四卿救子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幅画画尾是残缺的状态,被人撕去了一角,去了作画之人的落款签章。
文及甫嘴里喃喃念叨着:“仲容、宽夫、稚圭、希文,唉……糊涂呀,怎么就卷入了这样的事里去。”
这黑匣子里,除了这幅残画之外,还有一方染着血污,已然无法洗干净的巾帕。那帕子上的血污是个血手印,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抓握过。巾帕一角还绣了一个秀气的字样“七素”。
“好在丢了的东西都找回来了。”文及甫捧着这巾帕,眸光深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年初十当夜,韩嘉彦、赵樱泓与派出跟踪章择、文煌真的探子暗中见面。
谍探讲述了这一日章择与文及甫之间的会面,彼时探子藏身于书房牖窗之下,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探子听得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不过这也足够了,足以判断出文及甫在利用当年章择对章素儿造成的伤害而进行威胁,试探章择是否知晓章素儿到底目睹了什么样的事。
探查章择的探子与探查文府的探子是一道进行汇报的,根据文府探子回报,章择走后,文及甫一人躲在书房里,悄悄从百宝柜之中取出了一个黑匣子,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又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了。
“具体是甚么东西?”
“好像是个卷轴,应当是一幅画,但小人只能在窗外窥探,看不清楚。”探子道,“此外,好像还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一条帕子,上面脏兮兮的。”
文及甫将一幅画卷和一条巾帕当成宝贝藏起来?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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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怎么又是画。
一旁赵樱泓追问道:“文及甫自言自语了甚么,你可听清了?”
“只听了只言片语,他捧着那画卷,念叨了几个人的字,仲容、宽夫、稚圭……还有谁,小人听不清。然后还说甚么丢了东西找回来了。”
赵樱泓一时震惊,望向韩嘉彦,韩嘉彦到了一句:“好,我知晓了,你们再去探查,记得一定要以藏身为先。”
探子领命去了,屋内只剩下韩嘉彦与赵樱泓。
赵樱泓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六娘,这都是字,仲容-杨文广、宽夫-文彦博、稚圭-韩琦,还有一个人,恐怕是范仲淹范希文罢,这说的是当年迎接你师父刘兴武入宋的那四个人。”
“那画卷里面的内容,必然与我师父的身世有关。我必须找机会亲眼看看那幅画,看看那黑匣子里的物什才是。”韩嘉彦道。
“你果然还是要查?”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打算查了,可这线索却跳到我跟前,我不查都不行。”
“那找个机会?大婚之日,咱们不是要去文府赴宴嘛。”
“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抓住。”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叹息:“看来文及甫答应儿子迎娶章素儿的目的果真是不单纯,他再三询问章择关于章素儿当年看到了什么,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不就是想确认章素儿是否恢复了记忆吗?现在文煌真迎娶章素儿,这就意味着他能够永远将章素儿控制在身边,哪怕她恢复了记忆,也不担心秘密泄露了。”
“没错,而且他早不答应,早不提亲,偏偏如今才提亲,还是因为朝政风向变了,他确认章惇将来势必要翻身,才做出的决断。否则他还未必会松口让儿子迎娶章素儿。”韩嘉彦道,“这老狐狸,真是无利不起早,片叶不沾身。”
“那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掩护……”赵樱泓与韩嘉彦又讨论了一番关于婚宴那一日的配合细节。
接着赵樱泓话锋一转,道:“你今日一整日都在客院,还是做那个机关?”
“是啊,师兄留下的那个机关残件,我参详了许久,还是参不透。也许是我太驽钝了。”韩嘉彦道。
“要不我也帮你瞧瞧?明日我随你去客院。”
“不……不,樱泓,你忙你的。”韩嘉彦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赵樱泓道:“我也不忙,随你一起去,也能打发时间。”
“不用了,我来就好。”
“为啥?我不能去客院?”赵樱泓挑眉看着她。
韩嘉彦不语,神情有些痛苦。
“六娘,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既然天天在客院,那游素心的屋子距离师兄的屋子也就几步之遥,你怎的还是不去找她聊聊?”赵樱泓拉住她的手,“你不想要孩子了吗?”
“我……我明日一定去。”
“你现在就去,我就在客院外等你。”赵樱泓道,语气平和,态度坚决。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反对的话来,只是无奈起身道:“好罢,我这就去。”
赵樱泓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客院门口。韩嘉彦突然有种儿时被母亲带着来到福田院门口时的感觉,她本能地不愿进去,但母亲却温柔地“绑架”了她,让她不得不走进去目睹人间惨剧。
“有些事你再不情愿也得去做,因为这是对的事。”娘亲的话语似乎又重新在耳畔响起。
韩嘉彦轻叹一声,走了进去。她没有去看身后的赵樱泓,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胡搅蛮缠,撒娇不把握分寸,也是会影响与爱人之间的关系的。
她来到游素心的房门口,见内里点着灯,门并未关严实,开了一道缝,内里透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这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些许饭食的味道,心想她也许在用晚食。
她等了等,还是敲响了房门。
“来了。”游素心很快走来开门,一开门见到了韩嘉彦,她神情之中似乎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后撤了两步,向她揖手行礼:
“见过都尉。”
韩嘉彦沉了沉气,努力扬起笑容,道:“在吃饭?打搅了。”
“不妨事,已经快吃完了。都尉快请进,我给您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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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必忙,我一会儿就走。”
韩嘉彦走了进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满屋子的药材,餐桌上放着一碗菜,一碗饭,确实已然见底。
饭菜旁有一碗羹汤,是今日厨房给仆从们熬的羊肉羹,还在年节之中,近些日子仆从们的饭食也相当不错,肉食很多。
除了这些,属于游素心自己的生活用品几乎看不到,床铺上的被褥也显得单薄,游素心看上去真是个生活相当简朴的人,她的生活里除了医药,已然不剩什么了。
“游大夫生活上可有甚么短缺,一定要说。府上下人们都是些算盘珠子,不拨不转,你若不提要求,他们可就当没看到。”
韩嘉彦这话说得略有些心虚,公主府的下人们可一点也不算盘珠子。
府里的下人们都是精明之人,否则没有那个能力服侍皇室成员。这么些时日下来,经过察言观色,大家都知道驸马与游大夫不合,虽然绝大部分下人们不知其中原委,但自古以来下人们可都是看人下菜碟,一个客卿不受主人家待见,那也自然得不到下人们的奉承关怀。
游素心这些日子大概确实不好过。
“素心一切都好,多谢都尉关怀。”游素心小心回道。
韩嘉彦这下没甚么话好说了,气氛陷入凝滞。韩嘉彦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她爱憎分明,且虽心怀善念,对付不善不和之人却也手段凌厉,与游素心这般婆婆妈妈地拉扯,实在不符合她的性格。
于是干脆单刀直入:“近些时日,樱泓身子调理得也不错,我瞧着她气色愈发好了。我听闻巴蜀灵芝对调理妇人疾病十分有用,但这味药材实在稀缺,且我也不放心运输路上的保质与安全问题。心想着,得派一个懂行之人亲自前去采摘才是。我本想亲自去,奈何樱泓离不了我……”
“都尉,您是想让素心去巴蜀采摘灵芝?”游素心不等她说完,就问道。
“不知游大夫可愿为樱泓走这一趟?”韩嘉彦凝视着她的面庞,问道。
游素心垂首敛眉,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她揖手道:
“都尉,恕素心直言。长公主的身子压根没有大碍,她虽体虚阴寒,但调理一阵就好了,压根不会影响生育。长公主至今未有身孕,问题当是出在都尉身上。”
韩嘉彦眉头紧紧蹙起,眸光之中逐渐凝聚起寒意。
“您放心,素心看破不说破。您与长公主的婚姻生活,我也没有任何立场介入。若您二位十分急于想要一个孩子,素心也自当倾力相助。”游素心道。
别看她此时话语说得平静,但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韩嘉彦如同一头可怖的凶兽,正如同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她。
她眼下所有的说辞,都是这些时日在心中反反复复演练了无数遍,才能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中顺利说出来。
韩嘉彦缓缓站起身来,沉着面庞,一点一点靠近游素心。游素心身高不及她高,待她逼近跟前,顿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杀意沸腾。
游素心面色煞白,额头面颊汗出如浆。
“游大夫,在下非常感激你救助我师兄的恩情,有些话有些事,在下不想做绝了。你的家乡与家人在何处,我一清二楚,你本人也在我府上……所以,有些话,咱们得敞亮着说。”韩嘉彦寒声道。
“是,您说的是……”游素心吞咽了一口唾沫,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在她能要挟别人之前,她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她敢保证自己今日哪怕在长公主府中殒命,长公主与都尉也不会受到一点惩罚,她的生与死,全系于韩嘉彦的一念之间。
但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这是她今日鼓足勇气,敢于试探的目的,她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放手一搏。她相信自己没看错人,长公主与都尉都是良善之人,做事都有分寸有底线。
“你说,在下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韩嘉彦问,此时她的手已经藏到了袖子之中,那里似乎藏了一把匕首。
“您的身子不存在任何问题,只不过是女子不能与女子生育罢了。”游素心将心一横,颤声说了出来。接着她紧闭眼眸,等待死亡的到来。
屋内气氛凝结,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游素心不知道自己是等了几息,还是等了一炷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但终究,想象中脖间一凉的割喉场面并未上演。韩嘉彦退了一步,于她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幽幽问道: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游素心顿时大喘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幸运之感油然而生,她面色煞白地解释道:
“非是我看出来的,只是我入公主府的第一日,长公主就已然告诉我了。”
“甚么?!”韩嘉彦感到难以置信。
“那日长公主与官家产生了冲突,心绪不稳,导致心病复发,于车驾中晕厥,口里喃喃念叨着‘六娘’的名号。
“我初初并不知晓这是在呼唤谁,还以为是长公主的甚么亲属。但我入府这么些时日,也逐渐明白了六娘到底是谁。除了您,还能有谁呢?
“且,非是我故意偷听,数日前在暖阁中,您……闯进来,我仓惶而出,但又担心自己的未来,故而想折返回来请罪。我这刚踅步回来,就听到您亲自对长公主道‘我不是女的吗?’,长公主答‘你与她不一样’……”
韩嘉彦不禁捂脸,长长叹息了一声。谁能想到她伪装二十余年,竟然一朝被游素心轻松看穿了,这其中赵樱泓可谓是“居功至伟”,得亏游素心没有歹心,否则此时她的身份之谜已然公之于众了。
“你可指天发誓从未将此秘传出?”韩嘉彦再次逼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游素心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游家百年仁医的声名起誓,我从未将此秘密转告任何人,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游素心立刻举手发誓,神情无比郑重。
“好,你若违此誓,我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你碎尸万段。”韩嘉彦眸中杀机毕现。
“请您放心,我也非是自愿卷入这样的秘辛之中,实在是情非得已。不过您放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会尽全力助您和长公主早日喜得麟儿。”游素心立刻道。
韩嘉彦感到一阵身心俱疲,默了片刻,道:
“我会再找你细谈,这些时日,你老实待着,记住你的誓言。”
游素心揖手拜下,心知自己暂时赌赢了,这一关险之又险地度过。她望着韩嘉彦于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心想韩都尉到底还是心善。
六娘……难道是燕六娘?若当真如此,也难怪此前长公主会和燕六娘之间传出一些不清不楚的风闻了。
她本不该知道这一切,但如今知晓,却倒也不觉得多么离奇。她内心深处只是钦羡,如此神仙眷侣,当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而她,实在是对着不该的人动了心。她只有封存那颗蠢动的心,才能谋得一条生路。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游素心将话说开后,韩嘉彦暂时消除了一块心中大石。她相信游素心的誓言,不是因为她感情上愿意相信,而是因为她知道游素心是个有智慧的人。这样一个人所采取的行动必然也是理性的,她选择与自己坦白,就已然证明她没有歹心,否则她何苦将自己至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只是她对这件事真是感到哭笑不得,回去后与赵樱泓一讲,赵樱泓顿感震惊与懊悔歉疚。
“我……哪里知道自己竟然还会这般胡言乱语,喊你的名,都怪我……”她感到无言面对韩嘉彦。自己信誓旦旦要保护好韩嘉彦,可却如此轻易就暴露了她的身份。
韩嘉彦怀抱住她,小声安慰道:“我不是要怪你,你也莫怪自己,那会子你魇住了,无法控制自己,唤我的名字说明你非常信赖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不行,我以后千万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可不是人人都是游素心呐。”赵樱泓感到异常后怕。
“是,我正要与你说,以后你千万不可再唤我‘六娘’了,不论多么私密的环境都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养成习惯。”韩嘉彦道。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注意。”赵樱泓认真道。
吃一堑长一智,她感觉自己有长不完的智慧。
“不过,福祸相依,虽然你不慎让游素心知道了我的事,但反而促成了她帮我们,这下咱们养育孩子的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韩嘉彦感到欣慰。
闻言,赵樱泓开始畅想了起来,未来的孩子……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虽然无法亲生,但她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像韩嘉彦和自己,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爱护孩子的。
……
正月十六日,文府与章府迎来了联姻的大日子。
清晨,文府就派出了家丁,一路洒扫迎亲的沿途街道,而章素儿也早早就起身,在婢女嬷嬷们的帮助下梳洗、化妆、着衣、戴冠。她的神情是凝肃的,眼神是坚毅的,她已经不会再哭哭啼啼了,心中充满了战斗之意。
自从知晓了当年章择可能对她做出了过分的事,导致她雨夜出逃失忆,她的内心就像是被一团火点燃了,这火一直延烧至今,还会持续很久。直至她恢复全部的记忆,彻底与章家做出断绝。
她近来又恢复了不少记忆,她记起了章择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控制自己,束缚自己,打骂自己甚至想要侵犯自己,在外他文质彬彬,是章家的大公子,可在她的面前却如同一只不知廉耻的野兽。
这令章素儿感到嫌恶至极,恶心欲吐。
那一夜若非自己逃出去,究竟会怎样呢?恐怕上吊自缢、羞愤投井亦或拉着他同归于尽,都是有可能的。总之不会有任何好结局。
而她逃出去了,却从一个地狱落入了另一个地狱,她一定在那夜幕深沉的大雨之中目睹了甚么恐怖之景,可她至今仍然想不起来,脑海里就好像蒙了一块纱布,这使得她痛苦不堪。
那惨白可怖的面具之后,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庞?每每想起,她的背心都会渗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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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披着大红霞帔,在红绳的牵引之下被文煌真背上了步辇,耳畔吹吹打打的欢乐不能入耳半分,她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铁钗,在心中默默比划练习,同时提前预想好今夜要与文煌真进行的博弈说辞。
黄昏,日暮斜阳将街道上围观凑热闹的人和物影子拉得长长的,婚礼的仪程一步步走着,她盖着盖头,看不清身边观礼的宾客。
她只能听见他们祝贺寒暄的声音,大多数声音都是陌生的,有些人对章素儿说儿时见过她、甚至抱过她,然而她不记得了。有些人讲起自己与章惇夫妇的渊源,可章素儿也压根不清楚。
她能听到章择一直在接待寒暄,这在她看来虚伪至极。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凭什么代自己的父母主持自己的婚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心中升起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愤恨,这愤恨一直灼烧着她的心。
“曹国长公主、驸马都尉韩嘉彦到!”忽而宣礼官高声喊道。
章素儿顿时一颤,只是听到她们的名号,她眼底就已涌起热泪。她一人苦苦支撑到现在,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唯有她们……唯有她们是知心人。
“在下韩六,与我家长公主,向文章两家致贺,恭喜两家喜结良缘。”韩嘉彦温和清亮的声音在堂上响起,章素儿攥紧了手中的红绸,克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
“韩都尉太客气了,您与长公主是贵客,能莅临寒舍,见证犬子的婚事,实在是蓬荜生辉。来,快请上座。”文及甫出面笑道。
“章兄,恭喜。”韩嘉彦没忘了向章择单独致礼。
“都尉太客气了。”章择觉得很有面子,可他并未注意到韩嘉彦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曹国长公主虽然今日陪着来到了现场,可她却一直显得孤高清冷,并不多与人交流。这使得众宾客实在不敢接近,只能由成婚的两个主家陪着
她们在一众喧闹之中,见证着拜堂礼成,见证着章素儿被送入洞房等候。喜宴已开,望着跟前一桌子丰盛的佳肴,韩嘉彦却全无胃口。
好在今日没有人向她劝酒,因为今日的主角乃是文煌真,所有人都去折腾这位新郎官了。
她闷闷地喝了两杯,筷子是一下未动。赵樱泓又给她斟了一杯酒,默默无言。
“樱泓……”韩嘉彦张口,却被赵樱泓打断,
“你莫多言,我知晓你心中所想。”
“唉……”韩嘉彦轻轻叹息。她本想向赵樱泓解释,自己并非是因为章素儿嫁人而感到失落难过,只是因为她对于这场利益交换的婚事、对于章素儿沦落为交际筹码这件事,感到无比难过。
但如今看来,她确实无须多言,赵樱泓懂她的心。
给余杭送信的信使还没那么快归来,不知章惇会给她们怎样的答复。但韩嘉彦相信章惇是一个睿智的人,他知道该如何选择。
赵樱泓微微一笑,道:“我一会儿要去女眷那里了,不能一直陪着你。”说罢在韩嘉彦掌心中勾了一下,韩嘉彦懂了她的暗示,她是在说:按计划开始罢。
婚宴的酒席都是分男女而坐,女眷都在侧旁隐蔽的花厅之中宴饮。赵樱泓是最尊贵的宾客,她在前堂参与男宾的宴席,也没有人会说她甚么。但她不愿显得太过出挑,因为今日韩嘉彦还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这必须要她配合才行。
赵樱泓离去,韩嘉彦端起那杯斟好的酒,起身往文煌真的方向去。她故意快走了几步,就着一位男宾客的胳膊肘撞去,对方这一肘将韩嘉彦的酒杯打翻,酒全洒在了韩嘉彦的衣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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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都尉,实在对不住,在下真是莽撞了。”这位男宾顿时惶恐不已。
“不妨事不妨事,是在下冒失了。”韩嘉彦一面笑着,一面拍打胸襟上酒水。
文煌真已然醉眼迷离,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愣的不作反应。见状,不远处的文及甫连忙过来处理:
“都尉,您可有更换的衣物?若不介意,府上给您备一套换换罢。”
这文及甫倒是十分上道,韩嘉彦顺着他的意思道:“即如此,麻烦您了。”
文及甫随即就招呼了家中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让他带着韩嘉彦往府内行去。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有机会走入文府,此前她多次想要直接到文府拜访,最终都做罢了。当时文彦博还在府中呢,但这位四朝老臣终究在去年秋回了老家汾州,告老还乡。
文彦博有八个儿子,要么就是陪着老父归乡了,要么就是在外地为官,汴京文府就留给了在京为官的第六子文及甫来照管。
而这座府邸在成为文府之前,是李冥购置下来给李玄、唐家三兄弟居住的地方,韩嘉彦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想,李玄会不会在这府邸之中留了些甚么。
文府并不很大,前后不过三进,婚宴在第一进院落内举办,那里是接待外人的地方。第二进院落是主人家起居生活之处,主要分布着主人家的书房、餐室、暖阁等。
而第三进则是文家女眷居所,外人就实在不能进去了。
管事将韩嘉彦带到了二进院落的待客茶室,让韩嘉彦稍候,他去取衣服。韩嘉彦没有急着进文彦博的书房,而是立在茶室门口的廊下,打量这院子之中的布局。
很快她就判断出书房在何处,她早先派出的探子早早就将文府的布局图画给她看了。今次探子也随她来了,不过是作为下人来的,眼下正在文府专门给赴宴宾客的下人辟出来的倒座房那里等待。
等了没一会儿,文府管事从第三进院子里出来了,穿过廊道快步往韩嘉彦身边走来。
“都尉,这是我家小公子的衣物,您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他恭恭敬敬将衣袍呈给韩嘉彦。
文煌真的衣服……韩嘉彦接过,抖开来一看,是一件书生最常穿的襕衫。
韩嘉彦今次穿在身上的是一件菱花格暗纹的深青锦锻圆领大袖袍,富贵逼人。这件襕衫面料寻常,穿得也有些旧了,相比之下还真有些见绌。
文府这管事倒是机敏,他可不是怠慢韩嘉彦,而是在向韩嘉彦展示文府的清贫节俭。
韩嘉彦也不多说甚么,解开腰间的银銙鞓带,当着这管事的面将衣衫换好。管事又恭恭敬敬地接过她换下的袍子道:
“衣物文府会为您浆洗干净,改日送到长公主府上。”
“好,麻烦你们了。”
“都尉您太客气了。”
这管事一直紧紧跟在韩嘉彦身边,她是不会有机会偷摸入文及甫书房的。不过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演这一出泼酒脏袍的戏码,并不是为了入书房,目的只是为了能进二进院落,确认清楚书房的位置,同时将文府当下的人员分布情况做一个前瞻。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文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第一进院落之中待客,只有少量女婢留在了第三进院落,守着新娘子章素儿。
韩嘉彦在管事的陪同下,又返回了前院。她手中提着自己的银銙鞓带,因为穿襕衫一般不会系这样的腰带,显得不伦不类,所以她换上了丝绦束腰。
管事倒是碰也不碰韩嘉彦手里的腰带,因为这腰带名贵,他大概有所顾虑。韩嘉彦自行走到倒座房,专门找到了那个伪装成下人的探子,将腰带放到他手中,小声道了句:
“无人,但还是要小心。”
“您放心。”装扮成下人的探子小心接过了腰带,揖手道。
韩嘉彦笑了笑,返身回了宴厅。接下来她与赵樱泓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文府主人家的目光,尽量将绝大多数人都留在第一进院落之中,给那探子留出空间。
而公主府的下人,比如媛兮,就守在第一进院落进入二进院子的道路上,一旦有人往后面走去,她就会发出信号,让韩嘉彦、赵樱泓注意。
而此时,那位探子的任务则是摸入书房,将文及甫藏匿的那个黑匣子盗出来。
韩嘉彦本没想盗窃,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还是打算这么做,原因很简单——那黑匣子对于解开当年母亲之死和师尊身世至关重要,藏着文府最大的秘辛。而若那在自己手里,则会成为重要的筹码。
就在韩嘉彦、赵樱泓费尽努力吸引全场目光之时,独自守在洞房之中的章素儿,已经自己摘下了盖头,手中拿着铁钗,反复练习那几式搏命制敌之招。
忽而,她听到了牖窗外传来了阿琳的声音:
“七娘……”
“怎么了?”章素儿凑到窗口小声问,阿琳眼下算是陪嫁入文府,她按照章素儿的吩咐守在洞房外,关注这文府之中的状况,并随时向章素儿汇报。
“文府的婢女们突然间一股脑地走了,往前院去了,不知道去作甚么了。”
章素儿感到困惑,随后又问:“那眼下咱们这里除了你我,不剩别人了?”
“确实只有咱们俩。”
章素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你看好门,暂时别让任何人进来。”
“七娘?您要做甚么?”
屋内却不再传来回答了,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章素儿要做甚么,答案很简单,她要找到文煌真与章择暗中交易的证据。
她认为章择在回汴梁后,势必与文煌真之间有所往来。且当年文家和章择如果有书信往来,说不定文家还保留着曾经的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这很像是八面玲珑,四处留后手的文家人会做的事。
自己与文家的婚姻,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最表层是文家想要借即将卷土重来的章惇的势,继续维持家族在朝中的地位。而章家也想借助于文家联姻,得到一部分旧党派系的支持。
拨开这最外层的利益交换,中间一层则是章惇急于将章素儿嫁出去,使她不能够与曹希蕴在一起,也不能够再动出家为道的念头。
而最内里则是更为隐秘的交易,那就是当年章择对章素儿所做之事让文府得知后,文府与章择达成了某种协议,章择势必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才能让文府替他做了隐瞒。
如果能弄清楚他们到底交易了甚么,对于章素儿控制住文煌真,坚持到韩嘉彦救出曹希蕴,至关重要。
章素儿目前所在的新房,是文煌真的居所。这是第三进院落的东厢房,中央是起居堂,北侧是寝室,南侧是书房。
章素儿先在寝室内搜了一遍,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新房显然刚被全面翻新布置过,想来文煌真不会将私密的文件藏在这里。
寝室里并无所获,她又到了起居堂上搜找,还是无果,于是她进了文煌真的书房。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但并未上锁。她推开门,刚要迈步进去,忽而想起此前韩嘉彦曾提醒过她,在文府之中,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乃至于吃下的所有东西,都要万分小心。
她于是收住脚步,先是仔细观望了一下书房之内的景象。细腻的观察之下,她忽而发现地面上有一层十分均匀的白灰,与地砖几乎融为一体,若不仔细辨认,实难发现。
她蹲下身来,用手指捻了些许,放在鼻端轻嗅,发现原来是香灰。
为何这门口会有一层薄薄的香灰?莫非是为了让进入之人留下脚印?
想了想,她还是跨进去了,并返身将门闩好。
她开始全面搜索书房,首先是书案一角信匣之中的信,堆了约莫有七八封,但都是文煌真与太学师生的往来书信,以及他与族兄之间的信件,内容并无太多特殊之处。
但文煌真显然苦恼于自己读书成绩不理想之事,他对于参加省试有种畏惧之心。这一点在他给所有人的信件之中都有所体现。
章素儿随即又去翻堆在书案另一角的几册书,这应当都是目前文煌真经常在读之书,都是经书,明显是为了应举在读,书页都翻卷了。
这些书之中并无特殊之处。
随后就她又去翻书架上的书,找了半晌,亦无头绪。最后还剩下书桌旁的画缸了,那画缸之中都是些卷轴长物,应是文煌真平日里练习书法绘画的习作。
她一卷一卷地翻出来,先查看缸底是否有藏物,确认没有后,又将每一封卷轴都打开来查看。
这画缸之中积攒了二十多卷书画,她一一打开翻找十分耗时。等在外头的婢女阿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外催促章素儿:
“七娘!别找了,赶紧回寝室里去吧,奴怕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别急,这不还没回来嘛,机会难得,我很快就查完了。”章素儿一边说着,手下不停的舒张又卷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几封卷起来的信,就藏在一卷画轴之中。这画是一幅美人图,标题是《繁台旧梦》,画上的美人瞧着有几分忧郁,但也美妙动人。
而那些信用的是薛涛笺,其上写得都是情诗。章素儿定睛一瞧,每首诗之中都藏了一个素字,似乎一连串地展示出了文煌真自去年与章素儿重逢后的心路历程。
她登时蹙起眉头,心中感到诡异。
在她心中,文煌真是为了利益才要娶她,并无多少真情实感。如今找到这些藏起来的情书,也并未让她转变这一观念。而是强化了一个猜想……
文煌真似乎在暗中引导她的情绪和思想,书房门口均匀撒着的香灰,以及这藏得有些刻意的美人画与情书就是证据。
画卷的卷轴在尚未被取出来之前,是放在画缸之中比较容易拿到的显眼位置的。而这些情书,从字迹、墨痕和纸张的状态来看,应当也并非是一年以来陆陆续续写出来的,而更像是同一时间集中写出来的。
她顿感后背沁凉,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一家子怎样的人。文府浸淫官场数代人,行事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至极,最懂人心。
若非自己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若非自己有韩嘉彦暗中相助,早就对文府提起二十分警惕之心,恐怕今日踩着香灰入书房,瞧见这美人画与情书,就该着了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是想要自己打心眼里顺服于文府,对文煌真起真感情,由此便再不会有任何反叛心思了啊。
如此心机,实在难以想象文煌真会被她简单恫吓住,哪怕一天两天能用铁钗和燕六进行威慑,天长日久,在无尽的消磨之中,她的精力与体力总会难以为继,燕六也不能时时刻刻真的就守在她身侧,届时她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
素儿咬牙,忽而院外传来喧嚣的声音,便听外头的阿琳大急:“不好了七娘,出事了,您快出来!”
素儿登时惊得冷汗直冒,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东西复原。然后奔出书房,抓起一把起居堂上供案香炉之中的灰,又拿来鸡毛掸子,先将书房内侧书案、书架旁的沾了香灰的脚印扫干净,退到门口后,又将香灰往自己踩过的那片香灰上轻轻一吹,掩盖了痕迹。
她刚做完这一切,就有文府的下人急匆匆跑了过来。阿琳连忙挡上前去,遮住这下人的视线,然后问道:
“出甚么事了?”
“前院六郎主书房入了贼人,好在啥也没捞着,逃了。六郎主让小人来瞧瞧小娘子是否安好。”下人回道。
“贼人?”阿琳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这大喜的日子,居然还有蟊贼趁机入府盗窃,真是无法无天!不过是虚惊一场,莫担心。不知小娘子可在,可有受惊?”
“我无事。”章素儿假装刚从寝室出来,出现在了门口,镇定回道。
那下人瞧见她,便安了心,揖手拜道:“让小娘子受惊了,没事了,您受累,宴会一会子就散了,小公子很快就来了。”
章素儿只是点头,于是这下人便打算告退。
阿琳却多嘴问了一句:“守着七娘的婢女们都去了何处?”
那下人回身笑道:“前头宴会厅上,长公主正教夫人、娘子们学书,人手不足,故而将这里的婢子们都调去帮忙了。”
待那下人走远,章素儿神思一动,有了新的主意,不论如何她必须抢在文煌真入洞房之前拿到最关键的把柄,看来只得再冒一次险了。
“阿琳,你随我来,我们这就去前一进院子里。”
“七娘!您疯啦!”阿琳吓得面色煞白。
“随我来!我自然有可以应付的理由。”说罢不管阿琳答应不答应,已经举步往第二进院子行去。
阿琳在原地呆了片刻,连忙撵步跟上,心中暗暗叫苦:谁家娘子大婚之夜在夫家跑来跑去,忙成这样的,也就她家七娘了!老天爷啊,她这到底是跟了位甚么神仙主子啊!
……
此时的前堂宴客厅,客人们并未被后院出现的骚乱所打搅,气氛热烈。驸马都尉韩嘉彦与长公主赵樱泓同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韩嘉彦正与堂上男宾客们玩起了诗词接龙,行酒令,她才华横溢,惹得一种宾客不断喝彩,甚至有好事者让拿来笔墨,当场就要韩嘉彦书写下临场所作的诗词,又在宴会厅的柱子之间拉起绳索,将挥毫而就的墨宝挂在其上展示。一众人等在酒意微醺之中玩得不亦乐乎。
而同时,在女宾汇集的花厅之中,赵樱泓也领着女眷们玩起了击鼓传花的书法游戏。大家按照抽签顺序排列座次,围成一圈。赵樱泓取下自己发髻之上佩戴的步摇,作为击鼓传花的道具。挑一名文府会音律的女婢,蒙眼打着手鼓,鼓点一停,步摇在谁的手中,谁就出来写书法。内容可以是历代名家的诗词文章,也可以自己当场出作品,无所限制。
在场的都是名门望族家的女眷,无人不会诗词书法,大家争相在长公主面前表现,也是想为自己的家族在皇族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
若是觉得自己书道不善,也可择一样才艺展示,整个文府的婢子们都被动员起来,聚在花厅之中,备着琴棋书画各式道具,随时准备服侍夫人、娘子们展示才艺。
韩嘉彦与赵樱泓本就是一对丰神绰约,仙姿佚貌的漂亮人物,此时又同时施展才华,更是尽显风流洒逸之姿,使旁人观之目眩神迷,移不开视线。
然而此时二人心里是没底的,因为不知道自家探子事情办得如何了。二人在控场的同时,时时关注着一进院子入二进院子的通道,等待媛兮的消息。
这个通道在花厅旁,韩嘉彦无法直接观察到,只能由赵樱泓观察到后传达。
赵樱泓突然发现通道口的媛兮消失了,待到再出现,她立刻上前,与赵樱泓耳语,神色并无太多情绪变化。彼时正有一位娘子在书写诗词,大家都围着看,赵樱泓悄然抽身在一旁,无人注意道她与媛兮暗中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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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探子偷入失败了,书房里有人守着,文府早有准备。探子逃了,文家没抓住他。”
赵樱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心下觉得不妙,文府早有准备,这意味着他们很清楚今日有人会借着大婚,摸入文府寻找书房之中的物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来想去,这许是个陷阱。且必然只能是冲着自己和韩嘉彦来的。
因为文及甫很清楚杨大娘子和韩嘉彦的关系。他专门给韩嘉彦发请柬,又刻意将黑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偷窥的探子注意到。如此就能引韩嘉彦来偷,他便可当场拿现行。
不过她和韩嘉彦也不傻,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今次让探子去偷,也只是试探之为,能偷到那自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韩嘉彦毕竟尚未亲自出马,燕六的身份也都还未重新启用。
赵樱泓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传达给韩嘉彦,她环视四周,在餐桌上瞧见一道乳鸽羹,便让媛兮盛了一碗,又取出自己袖中的罗帕,抖开后盖在这碗乳鸽羹之上,让媛兮端给韩嘉彦去。
“将这个端给她,去了之后,知道该如何说?”她轻声问。
“知晓,您放心。”媛兮接过碗来,立刻出了花厅,往堂上去。她钻入正喝得满面赤红的一群男子之中,找到了被围在正中央的韩嘉彦,笑道:
“阿郎,长公主让您不要光喝酒,喝点鸽子汤养养胃。”
韩嘉彦闻言一愣,接过了羹碗,见羹碗上盖着赵樱泓的罗帕,揭开后里面是一只泡在羹汤中的小乳鸽,她顿悟赵樱泓要传达的意思:见雀张罗……文府设了圈套,偷盗失败了。
她未动声色,笑而将羹汤一饮而尽,顿时引得四周一片起哄欢笑。
“都尉好福气!”
“真是恩爱,伉俪情深,令人钦羡。”
“都尉与长公主,是新郎新妇的榜样呀。煌真,你可得学学。”文及甫也笑道。
文煌真只是醉醺醺地点头,只是他那半阖着的眸子深处却仍然保留着一丝清明,与父亲对视一下,又转开了视线。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章素儿小心步入第二进院子,前院的喧嚣声已经能透过来了。
院子内,文府的几名男仆正有些忙乱地围在东厢书房的门外,低声交谈着甚么。
随后一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从书房之中出来了,他唇上蓄着精致的胡须,一身雪白的襕衫,看上去像是个四十余岁的玉面书生。
书生对男仆们道了句甚么,章素儿躲在远处听不分明。但那些男仆们便这就四散而开,纷纷去了前院。
只留下书生一人留在书房门口,他返身将书房门锁上,在门口徘徊了两步,最终也往前院去了。
这下书房便彻底空了出来,章素儿瞅准时机,便立刻沿着回廊快步走了过去。
身后的阿琳大急,想扯住她,却被她挣脱。阿琳根本不敢跟上前,只得躲在入口处窥视。
章素儿也并不跑,走过去时甚至还端着几分仪态。
待来到书房门口,她站定,环视四周片刻,便回身去看那书房门上的锁。一把普通的挂锁,要强行打开自不成问题,奈何章素儿眼下不能这么做。
她转而向一旁的牖窗行去,抓着窗格往外一拉,还真就让她拉开了。
真不小心,这才刚遭了贼,还这样开着窗?章素儿起了一肚子疑问。
她也没有急着从窗户进去,只是从窗口向内张望。书房之内一切陈设仅仅有条,丝毫不像是刚遭过贼。想来也许贼人还未来得及做甚么就被发现了。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忽而头顶上方有声音响起,惊得章素儿浑身一颤,她抬头向声源处望去,发现原来是书房牖窗之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鹦鹉,正扑闪着翅膀叫唤着“吉祥如意”。
素儿感到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权衡着是否该现在就冒险进入书房,若现在不进去,那么一会儿洞房她会比较被动,若是自己的铁钗防身术和燕六娘的说辞能够唬住文煌真那自然好,若是唬不住,今夜少不了要有一番争斗。
若是能拿到把柄,那则会轻松很多。但若是现在拿不到把柄,反倒被人发现她偷入书房,那她则会更被动。
正纠结时,忽而走廊那一头,第一进院子入第二进院子的位置,有人来了。章素儿已然来不及躲避,她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
危局之下,她当下做出判断。幸而自己尚未爬窗进入书房,还有转圜余地。于是沉住气,就立在书房旁,不躲不闪,迎着那走过来的人。
正是方才那白衣的玉面书生去而复返。他一眼瞧见章素儿,愣了片刻,旋即上前来道:
“小娘子,您怎的出来了?您得尽快返回婚房里才是。”
“您是?”章素儿反问道。
“在下邱道几,是文府的西席。”玉面书生自我介绍道。
“邱先生,有礼了。”章素儿面上不急不缓地向他施了一礼,随即道,“妾方才听得这府里一阵骚动,婢女们又都去了前头,故而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心中担忧,便出来瞧瞧。坏了规矩,还请先生莫要告知夫家。”
“那自然没问题,惊扰小娘子了。蟊贼想偷盗六郎主书房中的贵重之物,幸而当时在下就在书房之内替六郎主处理文书,及时发现。那蟊贼遁逃,我们已然派人去报官了。”邱道几解释道。
“婚事……可有影响?”章素儿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询问道。
“没有影响,我们将事情压下去了,前堂宾客并不知晓。”邱道几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是我夫郎的先生?”章素儿将话题落到了邱道几身上。
邱道几回道:“是,但在下也不仅仅只是小公子的西席,早先文公还在府里时,府中所有的公子,都是在下来教。”
章素儿心想恐怕这位先生不仅仅是西席这么简单,他可能还是文府的幕僚,是文家的智囊,否则不会得文府这般信任。
“先生高学。”章素儿捧了一下邱道几。
邱道几谦逊揖手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身,忝读了几本书,何以谈高学,小娘子谬赞了。”
他这一揖手,章素儿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臂竟然是木头做的假肢,其上套了黑色的皮革手套。且他的左手手背、掌心之上都有许多刀疤一般的疤痕,蔓延到小臂。
“您的手……”章素儿不知该问不该问,一时有些被震住。
“啊……早年间不慎摔下马来,被马蹄踩坏了,不得不截肢。吓到小娘子了罢。”他垂下右手,以衣袖遮盖住,神情平和地笑道。
章素儿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自然,右手残障之人不可能再取得功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府请的先生必然是学问极深的,以文府的人脉,太学那些先生谁人不能来做西席?可却偏偏请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且身无功名的人来教导家中的孩子,恐怕这位先生当真是才高八斗,智谋无双,才能得文府如此怜惜赏识。
“先生,妾想要问一问,我夫郎是否功名有碍?”她转而询问。
闻言,邱道几忽而哈哈笑了起来,章素儿这问题还真是直白,但身为妻子担心丈夫考不上功名,却也十分正常。
“小公子的情况比较特殊。在下可得辩解几句,非是我邱某人教学不力,在下教过的文府公子们大多都有进士功名在身。小公子只是心障如山,尚不能破除迷障。”邱道几道。他说此话时,眸中神色似是颇有深意。
“心障如山?”章素儿迷惑。
“他儿时遭遇过一些奇特之事,至今尚不能走出后续影响,以至于影响到了明心见性,也影响到了对经书教化的理解。他读不进去书,答题也答不到点子上,哪怕死记硬背到如今,也只能勉强获得举人功名,再不可精进半分。为了让他能长进,六郎主也是试了各种办法,还将小公子送入了太学,奈何太学先生们也是束手无策。”
章素儿有些似懂非懂,她毕竟不曾系统地接受过儒学教化,只是曾陪着韩嘉彦读书,有一些粗浅的理解。邱道几的话,她便大致理解为,儒学经书的核心思想,文煌真始终不能理解,或者说内心深处不愿理解相信,所以最终导致他每每答题,都会偏离主旨,不能答到点子上。
“小娘子,您请回罢,一会子宴会就要散了。”邱道几望了一眼头顶的夜空星辰,再次揖手道。
章素儿知晓自己今日已经没有机会进入书房了,她踌躇了片刻,只能返身往回走。
“小娘子。”邱道几忽而叫住她,“小公子今夜已经醉得狠了,您不用担心。”
章素儿猛然回头,那邱道几笑笑,转身离去。
……
吉时已到,婚宴已然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开文府,而文煌真也醉醺醺地被送入了洞房之中。
彼时他已然烂醉如泥,压根就不清醒,勉强被人扶着完成了结发、合卺酒之礼,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浑身散发的酒气难闻至极。
章素儿望着床榻上的醉鬼,一时无言。听韩嘉彦道,她和赵樱泓大婚那一夜,是各自睡在两间房里的,章素儿决定效法一下,但她不能睡到文煌真的书房去,也不好在没生火的起居堂上睡,这会被下人瞧见的。
于是带着枕头和被褥退到了寝室最靠近门的地方,靠着墙角,将被褥铺在地上,和衣而眠。
她并不敢睡死,手中还一直捏着铁钗保持着警惕。想着自己孤苦一人在这文府之中,食不得下咽,睡不得安稳,时时警惕,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由得悲从中来。
但她努力遏制住了流泪的冲动,拼命激励自己坚强起来。今日也并非无所收获,至少她认识了文府西席邱道几,从他口中得知了文煌真有心障。
那位邱先生似乎是愿意帮她的,章素儿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信任此人。
夜深人静之中,她的脑海在飞速转动,有些混沌的思绪逐渐明朗。今日那个试图闯入书房的蟊贼,应当就是韩嘉彦派来的人,今日只是初次试探,但已经明了了文府早有准备。那么,之后韩嘉彦应该能寻找到更为合适的时机。
不要急于一时,素儿,你要有耐心,要能忍,她告诫自己。
她就这样窝在寝室一角,熬到了不知多晚,感觉整个文府都寂静到落针可闻。忽而,有声音传来,素儿猛地警觉,本混混沌沌的睡意也转瞬消散。
她侧耳倾听着,寝室门并未上闩,那门就在黢黑的夜色中被推开了。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这人包头蒙面,只在双眼露出一道缝隙,完全看不清样貌,但章素儿直觉感受到这黑衣人应当就是韩嘉彦,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步态,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韩嘉彦进来后,第一时间环视整个屋子,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章素儿。
她身形顿时一僵,但没有立刻去与章素儿交谈。而是快步到床榻边,探脉观眼,确保文煌真睡死了,并顺手给他加了一贴迷魂香帖在鼻端。这才走了回来,蹲在章素儿身侧,低声道:
“素儿,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你。”
“他醉得狠了,我没事……”章素儿压抑着惊喜与感动,颤声道。
“那就好,你怎的躺在地上,好歹往那桌上去睡,地上太凉了。”
“我没事的,书房里的东西你拿到了吗?”章素儿问她。
“我方才去看过了,但没有拿,放回了原处。”韩嘉彦回道,“那黑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关键,还有更关键的东西他们没拿出来。”
“甚么?”章素儿问。
“你可还记得前年,也就是元祐六年春曾发生过一起西夏探子假扮辽国商人入境,结果其中一人被害后溺亡于汴河,另一人失踪的案子?”韩嘉彦问。
“嗯,有印象。”章素儿点头。
“那溺亡的西夏探子手里攥着个纸角,上面有我娘亲的鉴章【璇玑隐珠】之印。而这个纸角,就是从黑匣子里那幅画上拽下来的。”
“甚么?!你确定?”章素儿吃了一惊。
“我确定,元祐六年查办此案的龚守学龚刑名与我和师兄交好,已然将这个纸片一角转到我手里保管,我一直随身带着,今日一比对,撕裂边缘分毫不差。”韩嘉彦道。
“也就是说,是文家、或者与文家有什么关联的人,与那西夏探子争抢那幅画,西夏探子没夺过,反而被杀。”章素儿道。
韩嘉彦道:“对,且很有可能这西夏探子是遭到了同伙的背叛,他那个失踪的同伙至今下落不明,我一直怀疑那同伙有可能就是李玄假扮的,李玄也是在去年春的那个时间点返回汴梁的。但如今那幅被夺走的画竟然在文府手中,我就要重新考量这起案件了。
“那幅画的笔触应当是我娘的亲笔,但神话色彩提浓厚,隐喻也很深,虽然关键,但并不至关重要,我猜测那幅画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证据,比如我娘的亲笔书信。而这个东西就藏在文府手里。
“文府非常不可信,当年我娘亲就在念佛桥被害,也很有可能与文府脱不开干系。还有,素儿,你儿时的巾帕也藏在那黑匣子里,染了血。”
“我儿时的巾帕?”
“对,其上绣了‘七素’二字。”
素儿顿时露出困惑又痛苦的神色,记忆再度开始翻腾,可惜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硬是去想了,但那个雨夜你一定是到了文府附近,这点毋庸置疑。你千万小心,这文府要娶你,目的太不简单了。”说着,韩嘉彦从怀中取出三个用塞子塞住的小木瓶,和一个硬纸包递到章素儿手中:
“这是我配置的迷药,暂时先给你三瓶,你每日就寝前在屋内熏香,加入一些,就可使人昏昏欲睡。这纸包里是解药,你提前服下可不受影响。我怕你铁钗防身还是不够,有这些以备无患。”
“好,多谢。”章素儿也不与她客气,全都收下。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我大概几日后还会再来,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拖很久。”
她刚要起身离去,章素儿连忙抓住她:“嘉哥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文府有个西席,名叫邱道几,我方才与他短暂接触。此人极其聪颖,是他一直守在书房,他恐怕是文府智囊。你要小心此人。”
“邱道几……”韩嘉彦顿了顿,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却觉得闻所未闻,她于是道,“好,我知道了,我去打听一下此人。你上床上睡会儿罢,一会子天亮了,下人们进来瞧见你躺在地上可不好,文煌真我已经弄晕了,他明天不睡到中午都是起不来的。”
“嗯。”
第一百八十章
此后半个月时间,日子在等待与煎熬之中缓慢度过。
文煌真大婚当夜烂醉如泥,叫都叫不醒,不得不请大夫来看。因此,新娘入门第二日的奉茶请安不得不延后到了大婚后的第三天。
文煌真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睡到了当天夜里,与章素儿没有任何交流。他只是安排人在寝室另一角摆放了一张床榻,他自己每晚就睡在那里,而将大架子床让给了章素儿睡。
章素儿不与他客气,且始终保持着警惕和观察。文煌真一直不来与她交流,这让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所有推测都是正确的。
大婚后的第三日,新妇给公婆奉茶请安的仪式过后,文煌真就出去了,他换上了书院的襕衫,当是去书院就学。
第四日回门,文煌真与章素儿老老实实同乘一车,二人依旧相对无言。章素儿打定主意,在文煌真不表露出他的意图之前,自己绝对不主动发话。
这一日她重点关注了一下章择和文煌真之间的互动状况,但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在她面前一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亲家状态,从头至尾也没有单独交流过。
不过素儿能看出来,他二人都在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神,表现也存在许多不自然之处。她不着急,她现在想通了,如今不仅仅是自己在苦苦支撑,文煌真和章择也在苦苦支撑,就看谁能熬得过谁。
文煌真许是在等,等章素儿发现他苦心营造出的“爱意”,奈何章素儿早先就看透了一切,他压根等不到那一天。
婚后七八日,文煌真的耐心逐渐耗尽,他终于忍不住要对章素儿说话了。那日在餐厅里用午食,文焕真望着身侧默默吃饭的章素儿,放下碗筷道:
“你可是不愿嫁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只觉得这问题十分可笑,她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吃。
“可是我想娶你很久了,素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们儿时曾是玩伴。”文煌真道。
“你知道我忘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事,所以我不记得你。如果你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我是你的儿时玩伴而要娶我,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章素儿十分冷漠无情地回答道。
“……”文煌真被噎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没想到章素儿还给他补了一刀:“你现在如愿以偿了,还有,别喊我素儿,我闺名只有至亲至爱之人能喊,你不是。”
说罢便搁下碗筷回了寝室。
文煌真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但片刻后,又逐渐颓丧下来。此时的他已然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
他本想离去,可又不甘心,最终还是追着章素儿来到了寝室,见她正做在梳妆台边,将梳妆台当成了书案,正翻着一本书读,神色淡漠。
文煌真深吸一口气道:“你一定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我们已经是夫妻,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有的是耐心与你熬。”章素儿无所谓地回道。
一股怒意腾地窜起,直冲天灵盖。文煌真冲到章素儿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章素儿登时大惊,立刻就做出反应,她反手抓住文煌真手腕,就手一别一拧,文煌真没防备登时痛得叫起来,章素儿袖口一抖,一根铁钗倏然落入掌心,她攥住铁钗,尖头直刺文煌真咽喉,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钗尖在抵在文煌真喉间,已经划破了皮肤。
“啊啊啊……别杀我!”文煌真慌得大叫,连连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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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儿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她头一次对敌,十数个日夜反复习练韩嘉彦交给她的铁钗防身术,将文煌真当成假想敌反复琢磨反击路数,以至于这些动作都成了肌肉记忆,完全是下意识做出来的。幸而她力气还小,快准狠之中的“狠”还没练出来,钗尖还不能一下捅入一个大活人的脖子里去,就这样收住了。否则此刻文煌真已经是个死人。
“别碰我,以后半点不许,否则我不惜背上杀夫之罪,也要致你于死地。”她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情绪,强打精神威胁道。
“我不碰你,我不碰你,你放开我……我绝不碰你。”文煌真几乎要尿裤子了,他不知道章素儿竟然如此厉害,犹如毒蛇。
章素儿放开了他,文煌真颤巍巍站起身来,捂住自己的喉咙,神色惶惶。章素儿盯着他,文煌真本还想说甚么,最终只是狼狈走了出去。
当夜,文煌真并未回自己的寝室。
翌日,文及甫叫章素儿去北堂见面,章素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文煌真对付不了自己,就只有当爹的出马了。
她不指望文家人能因为这件事就休了自己,他们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得逞?势必要用手段使自己屈服。软的不行,就得来硬的了。
事态并未超出章素儿的预想,但文及甫与吴氏对她得态度却并不强硬,反而十分和煦。他们不曾责备章素儿对文煌真的狠辣手段,甚至提都没提,只是告诉章素儿,如果与文煌真住在一起不舒服,可以搬出来独自住,文家愿意腾出一间屋子给她,文煌真也不会去打搅。
章素儿知道这是拉拢手段,文家人浸淫官场这么多年,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拉关系,他们几乎能与任何人相处和睦,并将对方转化成自己在官场上的助力。
章素儿是他们拉拢章惇的重要工具,所以绝不可得罪。
她心安理得地答应了独自居住的安排,这样也更方便与韩嘉彦暗中见面。但章素儿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之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陷阱,她依旧不敢松懈。
婚后约莫十天,章素儿的一切生活用度几乎都与文府隔绝开来,她与阿琳住在了第三进院子的西角院之中,那里与文煌真的东房隔了很远。每日都会有专门的仆从将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度送到西角院里来,除此之外,再无人会来打搅。
章素儿带着阿琳将不大的西角院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才安心住下。此过程中,她让阿琳设法向外传递了消息,告诉韩嘉彦自己搬入了西角院之中,据阿琳反馈,她亲眼看到蹲守文府之外的长公主府探子取走了她藏在文府角门砖石之下的书信。
那探子阿琳认识,正是翟青。
此过程中,阿琳逐渐明白了章素儿的决心,她知道自家七娘是绝对不会安安稳稳在文府过日子的,她势必要折腾到这段婚姻结束为止。
即如此,她也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章素儿觉得自己好像当年的杨大娘子入韩府一般,带着女儿韩嘉彦,于府中一隅遗世独立。而自己的生活仍然未变,她只不过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依旧是一只樊笼之鸟,不知自由为何物。
时入二月,早春来了,万物渐渐从冰封之中苏醒,但气温依旧彻寒。
伴随着春风一道来的,还有自余杭而来的回信,给章惇送信的信使终于赶回来了。与信使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所有人都在期盼、在寻找的人——曹希蕴。
她一身黑纱道袍,形容枯槁,双眸坚毅,站在韩嘉彦面前,如同一株不肯倒下的胡杨。她出现在长公主府门口时,人正发着高烧,跨入府里第一步,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韩嘉彦接到曹希蕴和回信的当天晚上,就再次亲身夜探文府,去了西角院与章素儿密会。
“素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韩嘉彦见到章素儿后,直接道。
“先说坏消息。”章素儿深吸一口气道。
“你爹答应了樱泓的提议,他不强求你一定要和文煌真有夫妻之实,他只求你先在文府安安稳稳度过一段日子,待到他返回朝堂,立足跟脚,你可以解除这段婚姻,届时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他不会再管你了。只是……你与他的父女关系,也……就此断绝。”韩嘉彦道。
章素儿抿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个结果她也早有预料。
“好消息是什么?”她颤声问道。
“曹道长随着信使一起回来了,眼下就在我们府里。我今夜没敢带她来……”
“她怎么样?还好吗?”不等韩嘉彦说完,章素儿就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膀,询问道。
“她……不算很好,瘦了很多,还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将养。但她足够强韧,不愧是曹希蕴呐,她当年有多大的勇气反叛出她的家族,如今就有多大的勇气对抗文章二家。没有人能折弯她的脊梁,她一直坚信你也能对抗到底。”
章素儿终于泪如雨下,她颤声询问韩嘉彦:“我爹把她带去了哪里?”
韩嘉彦道:“就在洞霄宫之中,不过是困在了柴房之内。你爹并没想把她如何,本就打算你成婚后他就放人。那些打手,都是你爹雇的本地帮派,你爹似乎与他们的首领有甚么利益往来。”
“是买地的时候雇来的人,后来就一直给我们家做打手。我祖父曾在余杭购买宅第,侵占了他人田地,当时还被人告了御状,我爹当时仕途正如日中天,却因此被贬。他始终都是个非常护短之人,家里人哪怕做了再多的错事他都能容忍,都要包庇,容不得外人置喙。但如今我已经不在他护短的范围之中了,他一定对我失望至极。”章素儿无精打采地道。
“唉……”韩嘉彦叹息一声,她知道这事,元丰四年发生的,当时闹得很大,章惇被贬去外地后没多久,素儿就遭遇了雨夜之事而失忆了。
“素儿,打起精神来!”韩嘉彦鼓励她,“胜利在望了,至少曹道长回来了,她在我府上,我保证帮你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你们只需要再熬一段时日,就能团圆了。届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不正是你最向往的日子吗?”
“嗯!”
“到时候,咱们一起游山玩水去,我、樱泓、你和曹道长,就我们四个人。”韩嘉彦欢快道。
“好!”章素儿又哭了,但这次是喜极而泣,韩嘉彦的乐观真的是很有感染力的,她打小就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嘉哥儿,谢谢你……”她抹着眼泪,“如果没有你帮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做甚么,是你自己扛下来的,素儿,你太厉害了!”韩嘉彦笑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你还是要小心文煌真,我怕他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韩嘉彦道,“他对你是有占有欲的,如果他得不到你,必然不甘心。在这场婚姻之中,他不仅想要拿到你带来的利益,还要得到你这个人。”
“他已经被我吓破了胆了。”章素儿道,脑海中不禁回忆起自己用铁钗抵着他喉咙的画面。
“素儿,别掉以轻心。”韩嘉彦道,“咱们怕的不是正面应敌,怕的是阴招损招,总之我会保护好曹道长,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这里毕竟是文家人的地盘,你在这地头上就弱了三分,现在他们对你客气,保不齐往后也会如此。还有你大哥章择,文家可是捏着章择的把柄的。”
“嗯,我明白。”随即她想到什么,询问道,“对了,你可有去查那位邱先生?他从不来后院,我也出不去,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查了,你也知道我派了翟青一直看着文府。据翟青观察,那邱先生一次也没有出过文府,他在文府之内深居简出,一切用度都由文府承担。不过,那个念佛桥上的元达和尚,还是会每日照例来文府用斋饭,翟青瞧见一回那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坐在一起用餐,觉得有些惊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甚么。”
“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元达和尚住在哪儿?”章素儿疑惑问道。
“曹门外的福田院中,他每日就从福田院入城,在念佛桥上念经,然后固定去文府用斋饭,并打包一些饭食返回福田院,带给福田院里的饥民吃。”韩嘉彦回道。
邱道几本身也身份不高,和元达和尚有交情也不奇怪。现在曹希蕴已被解救,可章素儿却总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好像还遗漏了甚么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
“素儿,别担心了,我大概每隔七日就会送一封曹道长的亲笔信给你,并且带走你给她的信,如此你们就能一直保持着交流了。等她病好了,我就带她来见你。”韩嘉彦道。
“好,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要再言谢,你我已是患难与共了。素儿,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
一身夜行服的韩嘉彦翻出文府,容身于夜色之中离去。她并未察觉,在文府制高点的藏书阁之上,有一个人影站在牖窗后,一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