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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公主息怒……”韩宗道连忙起身,拱手下拜,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得罪赵樱泓,否则未来的政途就渺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与嘉郎昨夜在宫中宴饮,案发时嘉郎压根不在现场,她赶到现场时,绿沅都已然被逮捕,看押在府中了。此事难道可以作假?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于她,你们还看不清楚吗?”赵樱泓强压怒气道。
“长公主的心情,下官充分理解。不过……恕下官直言,这事儿都尉在场或不在场,都不影响。既然绿沅被逮捕后没有第一时间押送至开封府,而是入了公主府,那凶器这事儿就很难说清了。”邱喆大着胆子说道。
“你血口喷人!”绿沅气得浑身打颤,指着邱喆怒道。
“唉……绿沅,莫要这样。”韩嘉彦笑呵呵站了出来,“邱刑名说得在理,那不若这样,我们这便去那发现凶器的书房瞧瞧,如何?”
赵樱泓急得扯住韩嘉彦的衣袖,韩嘉彦回身,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眼神中似乎还暗含了一丝狡黠。
这人……她定是又暗中安排了甚么而没有告诉我。赵樱泓反应了过来,于是便沉默着率先离开了大堂。
其余人等则随着她往韩嘉彦的驸马独院行去。
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后,韩嘉彦就再未于这独院内居住过。因而这院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着的,只有韩嘉彦的一些个人藏书等物品还留存于这独院之内。
不过,燕六娘的装备已经不在这里了,而是藏在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地窖之中。只留下了那个机关箱,还摆放在书房内。
韩嘉彦与赵樱泓既然已经知道李玄可以打开这口箱子,自然就不会再傻乎乎地将把柄留在他人触手可及之处。
不过,那所谓凶器并没有藏在那口箱子里,因为箱子并未上锁,将凶器藏在一个不上锁的箱子里,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而若上锁了,搜索人员也无法得知凶器就在此处,故而这箱子自然就并非是栽赃嫁祸者的选择。
这栽赃者将凶器藏在了韩嘉彦书房多宝格内的一尊青瓷花瓶之中。众人抵达书房时,凶器已然被取出,摆放在桌案上,搜查人员还很“贴心”地在凶器之下垫了一块白布,白布将凶器之上残留的血液衬得愈发黑紫。
这是一根带有木柄的锥子,锥针非常纤细,约莫只有两根绣花针并在一起粗细,锥针长度约莫一尺半,足够扎透一个成年男子的胸腔。
“喔,这锥子,要造出来可不容易,这凶手手艺可真好。”韩嘉彦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说出一些风凉话来,惹得赵樱泓心中发急,可又不好表现出来。
“这么细……强度够穿透一个人的胸腔吗?难道不会中途弯折?”韩宗道疑惑道。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小武,你去厨房拿块肉过来,要最厚的五花肉。”韩嘉彦转身,笑着对门口的魏小武道。
她一靠近,魏小武飞快地低声在她耳畔道了一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进去的。”
韩嘉彦点头,拍了他一下,魏小武飞快离去。
原来韩嘉彦一早就预料到凶手可能要栽赃她,故而事先就派了魏小武留守在自己的独院之内,监视这里发生的一切。魏小武方才那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的。”就说明了在魏小武抵达后,一直到凶器被搜出来前,这院子里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出入,开封府的搜查人员也没有可疑举动。
凶器确实一早就被放在了那花瓶之中,不过魏小武并没有细搜书房,韩嘉彦也没有让他搜,故而他对此是并不知情的。
韩嘉彦之所以要这么做,目的就在于要放钩钓鱼,她要看看这个局最终导向何处,幕后黑手是否真是李玄,她还有更大的野心——利用此局反向找到李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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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素来是危与机并存,韩嘉彦决意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不过,李玄心思之缜密,还是令她感到惊讶,此局进行到目下,她近乎是算无遗策。韩嘉彦可能会走的每一步,她都考虑到了。
赵樱泓感到一阵胸闷,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笼罩她,她咬牙,努力给自己鼓劲儿。不论如何,她都要护好韩嘉彦,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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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转向那凶器,却不经意间瞧见了凶器不远处摆放在桌角的一个黑包袱,那包袱是半开着的,里面是一本册子,书封上露出了一小节书名——《合丰春云》。
她眸光瞟向韩嘉彦,韩嘉彦也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册子,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册子卷起递到了赵樱泓手里。赵樱泓一时尴尬,小心将册子塞进了袖管里。当下这种状况中,发生这样一幕,直让她觉得滑稽荒唐。
“咳……”韩嘉彦清了下嗓子,四周人都在关注那凶器,似是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
韩嘉彦都快忘了这册子了,一直就存在书房书案抽屉的最下层,其上压了许多的书籍。没想到竟然被翻了出来,还被打开了。这开封府军巡也查得太细了,到底是谁看了这册子,这里面的内容恐怕对外人来说,有些刺激。
她暗暗四下观察,猛地注意到了一个开封府的军巡士兵神色怪异,缩在人群后,一直往韩嘉彦、赵樱泓这边望,视线还瞄向赵樱泓的袖管。
韩嘉彦心头一紧,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前立刻转开视线,但已然将这个军巡士兵的样貌记在心中。此人她似乎昨夜也见过,就在开封府派来收取蔡香亭尸首的人中,他是其中一人,她有些模糊的印象。
这人有问题啊……她心中起疑。
此时,魏小武捧着一块厚厚的五花肉回来了,众人开始做实验。由邱喆持着凶器,往那肉上扎。噗的一下,还真就利落地扎了进去,锥针硬度很强,压根就没有出现任何弯折。
“好锋利的针,我都没用多少劲儿就扎进去了,想来女子使用也无大碍。”邱喆道。
“我不同意,难道蔡香亭会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人扎?他都没反抗一下?他若反抗,凶手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杀了他?”赵樱泓反驳道。
此过程中,韩嘉彦并未关注凶器扎肉的情况,而是与魏小武窃窃私语了几句,她是在问那鬼鬼祟祟盯着她与赵樱泓的开封府军巡,是否就是搜出凶器的人。魏小武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韩嘉彦道:“你确认没看到他将凶器放入花瓶?”
“没有,我一直盯着他。”魏小武很肯定道。
“他有没有翻我桌案的抽屉?”
“翻了。”
“你盯着他,看他之后会去哪儿,会做甚么,小心点,不可打草惊蛇。”
“喏。”
这边刚吩咐完魏小武,就听邱喆直接点了韩嘉彦的名,问道:
“都尉,您说是不是?”
“甚么?”韩嘉彦笑问。
邱喆哂笑了一下,方才韩嘉彦和府中下人窃窃私语,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但也实在不好置喙。故而只能想个法子打断,将韩嘉彦拉入现场的对峙之中:
“方才长公主提出,蔡香亭不会杵在原地呆傻地让凶手刺穿胸膛,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周身确实没有其他的伤,这凶器乃是一击毙命。下官认为,这也并不能说就不能成功,如若事发突然,蔡香亭反应不及,确实有可能造成一击毙命的结果。”
“所以呢?”韩嘉彦依旧微笑着,那笑容让邱喆感到有些不舒服,心中发毛。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官认为,绿沅应当与蔡香亭相识,她将蔡香亭从尹香香的妓馆叫出来,于巷弄中密会,当是要说些甚么私密话。蔡香亭彼时温存一夜,又饮了酒,哪来的防备心?于是就着了道,这完全解释得通。”
“然后我就为了包庇绿沅,悄然派人将凶器拿走,藏在了我自己的书房之中,等着被你们发现,是吧?”韩嘉彦接道。
“呃……”邱喆哑然,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
赵樱泓见邱喆吃瘪,趁热打铁,紧接着道:“邱刑名,韩知府,昨夜的另外一位关键证人——周年安也在我府上,您是否要见一面?”
周年安,便是蔡香亭的小厮。
邱喆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宗道也默认了,于是赵樱泓吩咐手下将周年安带到了驸马独院这里,就在书房之中直接对他进行审讯。
这小厮今天比昨夜可老实多了,见到韩嘉彦他腿肚子转筋,哪儿敢胡说半个字,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基于事实的言论,找不出破绽,也并未对绿沅进行指认。韩嘉彦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这小厮还算聪慧,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枉自己昨夜对他“谆谆教诲”。
不过她突然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开封府的可疑军巡,他的眸光一直落在周年安身上,虽然会很快转移,但总是不由自主去看,神色显出焦虑的模样。
韩嘉彦忽而明悟,原来这军巡与周年安有关系啊……他翻找我的书房,并非是为了找凶器,而是为了救周年安?难道是在找甚么钥匙或者府册图之类的东西吗?
“小子,你仔细想清楚了,你真的并未瞧见有人收走这凶器?”邱喆见不能从这个周年安身上诈出更多事情来,一时有些着急,逼问道。
“小人真不曾瞧见甚么凶器……”周年安十分无奈地回道。
“你……”
“好了,邱刑名,你少说两句吧。”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韩宗道终于发话了,他站起身道,“凶器且带走,做进一步的检查。韩都尉、长公主,今日打搅了,我们会改日再来。”
“知府……那绿沅和周年安……”邱喆忙低声凑过来问。
结果他就被韩宗道狠狠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多说半个字。韩宗道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拨弄着腰带下挂着的坠珠的黄敞,默默在袖子里擦了擦手心的汗,向赵樱泓、韩嘉彦揖手行礼:
“今日多有打搅,此案疑点众多,目击者尹香香和周年安对绿沅的指认证据不足,本府裁定暂不予带回收监,但本府会留下人手负责在贵府之中看守住绿沅和周年安,他们毕竟是本案要人,还望长公主、韩都尉海涵。”
“韩宝文客气了,人命关天,我与长公主自当配合。请……”韩嘉彦回道,随即亲送韩宗道出府。赵樱泓气不顺,并未随着一起出来。
韩嘉彦送韩宗道到门口,接着小声对他道了一句:
“知府可以去查查开封府的铁匠铺,能造出这凶器的铁匠,世上可没有几个,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
韩宗道眸光一闪,随即笑着对韩嘉彦一揖手,便跨上马去,率众离去。
那个可疑的军巡缀到队伍最后,还在东张西望。当队伍路过公主府西南角的巷口时,乔装改扮好的魏小武,戴着斗笠,挑着扁担,一身粗布衣衫,悄然跟上了开封府队伍。
韩嘉彦望着这一幕,眯眼一笑,返身回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定远焦急地负手在自己宅院的书房门前徘徊,等了一会儿,一个蓄着短髭、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外面匆匆而来,近来后就喊了一声:
“爹,打听到了,那批货被押入宫了,就在皇城司手里,想来这会儿宫里已经得到消息了。”此人是张定远与正室所生的长子张钦宇。
“该死!”张定远怒骂。
“还有,红云寺确认韩嘉彦曾去过义庄,应当就是他带走了高球,并且设伏截下了那批货。”
“不可能这么巧,偏偏就是这批货?我们不过是第二回 运军械,专门挑了中秋夜,城防松弛,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节日之上的时候。结果就这样被韩嘉彦给盯上了?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张定远锁着眉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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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年近六旬,须发斑白,但仍然体格强健,中气十足。不过此时已然是急得满面通红,没了沉稳的气度。
“您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有内鬼?”张钦宇道。
“马三来了吗?”张定远挥了一下手,打断儿子的发问。
“还未……”张钦宇话音未落,忽而外头又有下人来报:
“郎主,马三来了。”
“快叫他进来!”张定远立刻道。
不一会儿,一个杂乱胡须、长相不很起眼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外头裹了一件圆领袍子,但领口未系好,将内里的军巡公服露了出来,脚上的军巡皂靴也未来得及更换。此人正是翻找韩嘉彦书房,并找出凶器的那个开封府军巡。
“团练……”他向张定远行礼,还未喘一口气,张定远就立刻道:
“开封府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尹香香在开封府里,她指认了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知府刚带人搜过公主府。”马三道。
“这么说,你是刚从公主府回来的?”张钦宇道。
“是的,团练,大郎,这事儿麻烦了。因为长公主和驸马也被卷了进来,此事可能会被追查到底,我们是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了。”马三愁眉苦脸地道。
“到底是不是长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张定远蹙眉问。
“不是,肯定不是的。这事儿蹊跷极了,一看就是有人要嫁祸给那位韩驸马,我今天可是亲手在驸马的书房里搜出了凶器,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马三道。
“你去搜驸马的书房做甚么?”张钦宇奇怪问道。
马三解释道:“我是想去找账簿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夜开封军巡与军器监的秘账丢了,再加上韩驸马突然造访红云寺之事,我怀疑是韩驸马派皇城司的干探悄声取走了秘账,所以我才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书房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发现了蔡香亭案的凶器……”
张钦宇咬牙:“我们和蔡香亭谈的生意刚有了点起色,人就被杀了。爹,这尹香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咱们的人吗?您不是派她去服侍蔡香亭,好和殿前司御龙弓箭直做生意的吗?她为什么会指认公主府的婢女杀人,硬是把长公主和韩嘉彦卷了进来?若是事发后直接报开封府,我们反倒更好处理了……”
“问题就出在她身上,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要找马三。”张定远不耐烦道,随即望向马三,“那尹香香可接触过甚么可疑之人?”
马三摇头回道:“没有,只有韩驸马去见了她一面,据说当时姓韩的还想凭着一张俊俏的小白脸用柔情感化她,奈何还是啥也没问出来。后来尹香香就一直待在府圃里,由知府家的仆妇专门看管着,外面人不能靠近。”
张定远烦躁地抓着自己的胡须,沉吟半晌,道:“眼下这么办,我们现在被扣在宫里的这批货,是头一回以殿前司弓箭直的名义从军器监拿出来的,这事儿就全推到蔡香亭头上,反正他也没法张口辩驳了。但是马三,咱们之前以开封府军巡名义弄出去的那批货,绝对不可以被查出来,你给我看紧了。”
“这您放心,就算对方拿到了秘账,也查不到您头上。但……我不大明白,这该怎么推给蔡香亭?那韩嘉彦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盯着就不放了,他可没那么好糊弄。”马三问。
张定远道:“押货的人韩嘉彦没抓到,这就好办。咱们要做的就是截断咱们和蔡香亭之间的联系,让韩嘉彦只能查到蔡香亭,没办法再往下查了。两个关键人物,尹香香和蔡安排的弓箭直内应,得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您要……”马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问道。
“暂时不杀人,免得惹得更多人来追查。要想办法让他们没法供出我们来。”张定远蹙眉道,显然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人。
马三此时犹豫了片刻,说了一句话:“团练,我在那韩嘉彦的书房里,还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甚么?”张定远问。
“一本奇怪的春宫册,我大字不识一个,书名看不懂,但那册子里画的画我看明白了。奇怪的是,那册子里画的都是两个女人在床上做那事。我当时急着找账簿,没工夫细看,也没工夫细想,不过我看到那韩嘉彦和长公主偷藏那本册子了。您说他一个男人怎么还好这口呢?”
张定远怒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在琢磨这些腌臜事,那驸马有甚么爱好与你何干!”
马三一看团练发怒,顿时只能赔笑:“您知道我这人……就是疑心病重,那驸马眼下盯着咱们,我就是想找点他的破绽,好做筹码。”
“你可莫要做甚么多余的事,想打那个驸马的主意,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个节骨眼上,给我缩着脖子做乌龟才是。”张定远叱道。
“是,是,您说的是。”
“你给我盯着尹香香,想办法把她弄出开封府,送回到我手里来。这事儿办成了,你后半辈子吃穿用度不愁。”
“诶呦,谢谢团练,谢谢团练。”马三乐得咧开嘴,连连揖手拜下。
张定远道:“谢个鸟,赶紧去把我吩咐你的事给做了,事成了什么都好说,事不成……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是躲不过这一劫,你也别想痛快!”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马三叹息了一声,连忙转身离去。
马三匆匆离去,张钦宇开口道:“爹,弓箭直那个内应,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处置暂不提,问题在于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内应是谁,蔡香亭没有明着与我们说。但这个事儿,也不难,就是需要去打听一下弓箭直如今负责军备的军官是哪几个,谁和蔡香亭最熟,谁就多半是内应。你去文思院找牛提辖,他在军中有人,托他去找。”
“儿子知道了。”张钦宇也立刻离去。
张定远忧心忡忡地返身回了书房,左思右想,最终坐回桌案旁开始提笔写信。他并未注意到书房西侧的牖窗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正是翻墙而入的魏小武。
魏小武这数月来越发沉稳,办事也更有章法和头脑了,且他自断腿伤愈后,一直注重锻炼身体,强大自身,还和岳克胡学了两个月的功夫,已小有身手。此时获知一切,他沉住气,悄然原路返回,又翻出了张家院子,挑起扁担迅速离去。
……
赵樱泓默默地将那本《合丰春云》收回了雪蕊院自己书房的架子上,想了想,又取出来,打开了存放大型书卷的大书箱,取出里面的书卷,将册子塞到了最底下,然后再将原本的东西压上去,最后将书箱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后悔了,她甚至都没翻开来看看,虽然她知道那册子里到底是甚么,甚至她还亲身体验过。
眼下不是关心这春宫册的时候,但这一打岔,倒是将她的忧虑与焦急给冲淡了。趁着韩嘉彦还没回来,她打算独自一人理一理思绪。
不过还未等她坐下,忽而屋外传来了李师师的声音:
“长公主,打搅了。”
媛兮眼下还在陪着绿沅,赵樱泓身边只有一些粗使婢女,她也没让她们守着自己,故而眼下整个雪蕊院都没有一个可以通报的人。
“师师姑娘,请进。”赵樱泓连忙将她让进门来,并掩上了门。
李师师在她府上这件事,她并不打算让外人知晓。按照她原来的打算,若尹香香被开封府带了过来,或她自己过来,她便留李师师私下里单独与她对峙,奈何尹香香未来,她留李师师在府上反倒有些多余了。
“长公主……关于韩都尉的身份问题,奴家思前想后,确实还欠您一个解释……”李师师有些赧然道,“奴家并非故意探知此事,也并非是要拿都尉的身份做甚么文章,请您切莫多想。”
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说开了,赵樱泓心中这个结也就打开了。她道:
“师师姑娘有心了,但你也莫要担心,我并未多想。你帮我们这么多次,已然足够说明你的立场了。”
“奴家……往日里确实交游广泛,但您与韩都尉,是我眼下能够结交到的身份最为尊崇的贵人。奴家确实有些私心,希望将来若有个好歹,您二位可以稍稍施以援手,助奴家渡过难关。是奴家贪心不足,若是惹您不快,奴家自当就此远离,再不敢打搅。”李师师道。
“你这说得哪里话,我已视你为友,你可莫要将我推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而失笑。
李师师有些奇怪她为何发笑,赵樱泓解释道:
“我想起我到如今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成婚出嫁了,师师姑娘你竟然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呢。”
赵樱泓当然与雁秋等人相熟,但因着是通过韩嘉彦相识,总觉得关系隔了一层,雁秋等人在她面前也总以下人自居,让她无可奈何。
相比之下,李师师面对她时却反倒更为平等,更有朋友之感。
李师师闻言顿时动容,眸中闪出泪光。
“奴家……何敢高攀……”她连忙垂首,惶恐道。
“莫谈身份,我出生至今被我的身份束缚,实在是不愿再因此受苦了。我希望能有个知心朋友,陪我说说话。”
“韩都尉不是知心人吗?”李师师笑着问。
“她……”赵樱泓顿了顿,眸光微颤,“她是爱人,与朋友还是不同的。”
“爱人不也很知心吗?”李师师偏头,感到不解。
“爱人有时知心,有时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你很难猜到她想甚么。有时她会做出些不合你意的事来,让你心中发急发怒,但不论如何,就是离不开她,没了她就仿佛不完整了。这就是情丝迷眼,情种蛊人。”赵樱泓试图去解释个中差别,却觉得有些词穷,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李师师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见状,不禁调侃她道:
“师师姑娘应当明白情为何物罢。”
“说实在的……奴家还真的不很懂。”李师师苦笑道。
赵樱泓感到意外:“怎么会?那么多的大才子、大侠客、大商人都倾心于你,秦少游、周美成,师师姑娘总该有个合意人罢。”
李师师只是摇头:“才情可合,心意难通。我们这些青楼人,想寻个意中人,可真是太难了。”
“会有的,总会等到的。”赵樱泓安抚道,“在嫁给嘉郎前,我也以为我此生盼不到合意的情缘了。但……上苍还是垂怜众生的。”
李师师莞尔一笑,道:“那奴家就借您吉言了。”
二人又闲聊片刻,李师师提出:“府中夜间还有来客,奴家就不久留了,这便回去了。长公主与都尉若还有甚么要紧事,奴家再来。”
“这实在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您既然如此瞧得起奴家,认奴家为友,奴家自然要尽到一个友人的本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李师师拉开了书房门,却猛得瞧见韩嘉彦就站在书房门口,正向门里张望。她一开门,韩嘉彦立刻转身,假装负手打量廊外的莲池锦鲤。
李师师抿唇一笑,心道燕六娘怕不是在这站了好久了。她也不戳破,笑着向门口的韩嘉彦行了一礼:
“都尉,奴家这便告辞了。”
“这便走了?我派人送你。”韩嘉彦道。
“不妨事,不妨事。”李师师打了个手势,让她去书房,随即便加快了脚步返身离去。
韩嘉彦目送她出了雪蕊院,一回首,便瞧见赵樱泓正立在书房门口望着她。
“你过来。”赵樱泓喊她。
韩嘉彦非常听话地走了过去,立在赵樱泓跟前,眸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都听到了?”赵樱泓抬眸望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樱泓,我好为你开心。”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抿唇,将她扯进了书房,掩上了门,随即便钻进了她怀里。
“六娘……我不想失去这一切。”她道。
“放心,有我在。”韩嘉彦搂紧了她,坚定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樱泓,我眼下得入宫一趟,如果小武回来了,让他去东华门外等我。”韩嘉彦松开怀抱,理了理赵樱泓鬓边的碎发,温柔说道。
“是为了那批军械?”赵樱泓抬眸望着她,问道。
“是,必须尽快查清楚,否则若是给了张定远喘息之机,我们就没办法趁机摁住他了。”韩嘉彦道。若是能直接拿住张定远把柄,那么就算浮云子从楚秀馆查出李玄踪迹这条路走不通,也不怕查不明白当年娘亲之死的真相。
“你千万小心。需不需要我派人通知翟青和雁秋帮忙?”
“不,暂时不要将他们卷进来了。他们婚期将近,还是少些烦心事的好。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能处理妥当。”韩嘉彦道。
赵樱泓弯起唇角,她家六娘可真是良善贴心,又聪颖可靠。不过,有时又有些不着边际,比如那本《合丰春云》。赵樱泓本想说她两句,问问她到底从那册子里学到了多少招式,但瞧她急急忙忙地要走,也就作罢了。
韩嘉彦转身往外,却忽而顿住脚步,又返身回来,一把搂住赵樱泓,衔住她唇瓣深深一吻,然后以拇指指腹摩梭了一下她方才吻过的地方,微微一笑,终于转身大步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心神仿佛被她带走了,凝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韩嘉彦急匆匆入了宫,刚过了东华门就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冯谦。
“都尉,您可算是来了。官家在福宁殿正等着见您。”
“冯管勾,真是辛苦你了。那批货的事,后续查得如何?”
“刀上没有编号,也没有造匠印,显然是特别生产出来的。我们去军器监查了,结果也是刚传回来,军器监的主官并不知晓出了这样一批货,但近几个月来,确实存在底下的军械厂暗中开工的情况,详细的情况还需要时间查。”
“得尽快找出内应,才能锁定到张定远身上,否则以他鲶鱼一般的手段,定是滑不留手。”韩嘉彦道。
“是。”冯谦点头。
“官家可有问什么特别的事?”韩嘉彦又问。
“官家……特别关心您府上婢女的那起案子,他情绪不是非常好,您要注意。”冯谦道。
“好,我知道了,多谢。”
说话间,韩嘉彦已凭着皇城司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后宫,迅速赶到了福宁殿前。官家身边的大内侍苻杨向内通传,不一会儿就叫韩嘉彦进去。
韩嘉彦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帽冠,沉住气迈步入殿。
官家一身白锻金丝的燕居袍,束着白玉小冠,唇上已有了胡须,瞧上去丰神俊朗,愈发有成熟男子的气度了。只是眼下他眉头深锁,凝望着案头上的文书,显出十分苦恼焦虑的模样来。
他一抬头,瞧见韩嘉彦进来,连忙起身,绕过桌案去迎她:
“姐夫!你可算来了,朕等得好苦。”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韩嘉彦行礼,“臣因故耽搁,让陛下久候,心中惶恐。”
“莫要多礼,府中可安好?长姊可安好?”官家连环发问,满心关怀,焦急不已。
“长公主一切安好,官家放宽心。我们府中婢女的案子,开封府正在有条不紊地调查中,您应当很快就能看到结果。”她也并未给绿沅辩驳开脱,只以官方调查者的身份说话。
“朕绝不信长姊府中人会杀人犯法,定是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你和长姊。”官家的怒意逐渐涌了上来,“朕就知道最近会越来越不太平,距离我亲政越近,越是如此。”
韩嘉彦并未接话,她知道此时她不应该发言。
官家继续发泄道:“这个蔡香亭,从今年五月端午时,就暗地里要谋害于你,只是因为证据不足,又因是蔡卞的儿子,朕才放过他。眼下他被人杀了,居然还是死在了你与长姊的府邸旁,朕可不是瞎子,有人要暗中害你,害长姊,实际也是要暗中害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息怒……莫要伤了身子。”韩嘉彦见他愈发激动起来,这才出言安抚道。
“到底是谁,甚么人如此恶毒!”官家气得发抖,“朕冲龄践祚,就如此不受人待见吗?!”
“官家慎言。”韩嘉彦撩开袍摆跪地俯身。
官家喘息了片刻,变色发白地道了句:“姐夫平身,是朕失仪了。”
韩嘉彦这才重新站起身来,官家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偏殿的茶案旁落座,又命内侍取来他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韩嘉彦道:
“蔡香亭的死讯已经急报润州蔡卞以及成都蔡京,这一封是蔡卞夫人王氏的上书,言辞激烈又哀切,朕瞧着很不舒服。她是王介甫的女儿,又是长辈,朕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韩嘉彦浏览一下这封文书,书信旨在控诉此案凶徒,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官家绝对不可徇私舞弊,要求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显然是认定了韩嘉彦、赵樱泓指使婢女杀害蔡香亭为真相了。
此王氏并非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而是蔡卞的正室、王安石之女王氏。那位妾王氏只是恰好与正室夫人同姓。此时这位王氏也在汴京城中,蔡府的事都是她在主持。
王氏有乃父之风,行文颇有王介甫那雷厉风行、桀骜不驯的气魄,字字诛心,确实瞧着很不舒服。但她似乎并无她父亲的头脑,对事实的判断实在南辕北辙。
又或者,她其实是故意为之。
难道真有甚么人在暗中推动此案发展?这个案子如今最大的嫌疑人依旧是李玄,最大的目标就是自己与张定远。将自己与张定远同时牵扯进去,驱虎吞狼也好、鹬蚌相争也罢,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对李玄有利的。
但韩嘉彦看完这封王氏的上书后,觉得似乎还有其他人正在利用这个案子,想要将它做大,牵扯更广。那这就几乎只有一种可能——向太后下场了。
不过这些只是猜测,她还需要看到蔡氏兄弟对此案的态度,才好断定向太后是否当真下场了。
“官家暂时还是以安抚为主,案件就着司法程序走,不可留人话柄。”韩嘉彦阖上此书,说道。
“是,也只能如此。朕就是恨,你与长姊总是因为朕而成为靶子,受人攻击,总不得安宁。”他叹息道。
韩嘉彦微笑,道:“此次事件,其实并不单纯是有人要陷害臣。官家知晓臣一直在查娘亲亡故一案,现如今查到了白矾楼的张定远与娘亲当年的案子有关联,您也知道一直有一个神秘的画师李玄在其中作祟,至今搅动四方不得安宁。
“臣怀疑,这次的案件仍然是李玄在其中作梗,她陷害我府上婢女杀蔡香亭,是因为蔡香亭实际上与张定远安排的歌妓就在府邸旁私会,而张定远之所以会安排那歌妓去服侍蔡香亭,是因为他们要谈一笔军械走私的生意。
“蔡香亭曾在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担任职务,与弓箭直之中的人交好,张定远通过他的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定了一批军械出来,打算走私出境。”
官家连忙道:“朕都听冯谦汇报过了,正要问姐夫事情始末。”
韩嘉彦点头,将当年李蕴娘子窃听到张定远私会辽使,向辽使透露元昊之子下落之事,以及自家娘亲可能与元昊之子有所关联的背景说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官家那位元昊之子可能就是刘兴武,甚至可能就是自己的生父,这猜测至今也只是猜测,说出来对于韩嘉彦本身并无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官家感到震惊:“所以姐夫是怀疑当年杨大娘子亡故,是因为白矾楼泄露了元昊之子下落,西夏细作因此找上门来逼问杨大娘子,杨大娘子因此被害死?”
韩嘉彦点头:“是的,臣是这么想的,那李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因此要对白矾楼进行报复。这么多年来,李玄已经将能够报复的人近乎全杀尽了,如今就只剩下白矾楼的张定远还活着。张定远背后的集团这是个庞然大物,想必李玄一直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方式,不仅仅是杀了张定远,而是彻底摧毁他背后的集团。”
官家陷入沉思,神色凝重。
白矾楼张定远背后的利益集团是谁?恐怕只能是朝中重臣及其党羽了。窃取国之利器私贩与外部敌寇,中饱私囊,损公肥私,简直可恶至极!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朝中竟然有这样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毒瘤,真是令他心寒至极。
是不是当年先帝五路伐夏,也是因为这个内部的毒瘤而失败的?是不是曾经历代大宋帝王想要夺取失地,都是这些人在其中作梗?若还留着这些人,不仅大业难成,连祖宗留下的这片基业恐怕也难以守住了。
不行啊,这叫他如何能安之若素?自此以后真就是寝食难安了。
“姐夫,这事必须查,差个一清二楚,一定要将这个利益集团连根拔起,绝对不可以让其再祸害大宋了。”他神色凝重道。
韩嘉彦微微叹了口气,道:“官家,如今看来,咱们的目标反倒与那李玄一致了。臣一时不知是该继续查她,还是查张定远了。”
“事分轻重缓急,朕认为应当先查张定远,此事紧急,不可耽误。至于那李玄,她不过是要报复而已,我们就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韩嘉彦却显出忧虑来,道:“禀官家,臣一直知晓李玄心怀仇恨几近癫狂,她曾扬言要让大宋、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她本就是南唐后裔,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直想要倾覆宋室。臣担忧她驱虎吞狼,促使我们与张定远背后利益集团开战,根本目的是为了达成她颠覆宋室的狼子野心。臣对此有些犹疑,不知是否该顺着她的安排继续走下去。”
没想到官家却显出豁达神色来,笑道:
“哈哈哈哈,倾覆宋室?有朕在,就没有人能做得到。朕心中很清楚自己该做甚么,对于朝堂党争,朕也已有解决之法。假以时日,定可弥合朝中矛盾。只要给朕时间,朕就可让大宋重新获得一统天下的大好局面。那些隐藏在阴暗沟渠之中的宵小鼠辈,谋划些阴谋诡计就妄图颠覆我大宋?痴心妄想!”
韩嘉彦知道官家并不是狂傲自大,他确然对未来的朝局早有深刻的预想,对于亲政后该做哪些事,也已然规划了很久。这些构想都是他在长久的压抑中,自己思索或与长姊商讨出来的。而自己也为他提了不少建议,都被他采纳了。
见他如此有信心,韩嘉彦心怀一宽,于是起身揖手拜下,道:
“官家之眼界魄力,臣万分感佩!”
“姐夫!”官家站起身来,抓住她的手,道,“你与阿姊是朕的智囊,也是朕的主心骨。有你们在,朕做甚么事都有底气!你们放心,朕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不论风吹雨打,都不能改变朕与你们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的想法。姐夫有甚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做,朕都全力支持。”
韩嘉彦心中感动至极,她本以为官家大婚之后,性子改了,已不如从前那般对长姊依赖难分,愈发像是个孤高的天子,谁人都不能靠近。
但到底是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感情之深厚不可轻易动摇。
二人交谈间,忽闻殿外苻杨通传:
“官家,遂宁郡王已到,在外候着呢。”
“让他进来罢。”官家吩咐道,随即偏头对韩嘉彦解释了一句,“朕的九弟、十一弟已快要到开府的年纪了,朕近些时日正在给他们寻开府的地址,九弟的选好了,就是这老十一……呵呵,这小子要求可真多,始终是不满意,这不,等会儿还要继续谈。”
“那臣不打搅官家与遂宁郡王议事。”韩嘉彦连忙要告退,却被官家摁住。
“你别急着走,昨夜中秋你走后,老十一跟朕闹,说要与你好好聚一次,把酒言欢。朕答应他了,总不能食言。酒可以不与他喝,但你也给朕一个面子,坐下来与他饮一盏茶,好好聊聊。”
说话间,遂宁郡王赵佶已经大阔步走了进来。韩嘉彦无法,只能依言而行。
她扭头向外望去,已然是时近黄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师师携着随行的僮官自长公主府返回自己的宅院。她虽婉拒了送行,但长公主府还是派了车马专程将她送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家时,时辰已然不早了,街面上的商贩大多快要结束一日的生意,正陆陆续续收摊归家。这汴京城里消息传得是极快的,经过一日的发酵,昨夜蔡香亭被杀之事,已然传遍了大街小巷,李师师的车马路过之处,都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
李师师叹息,心道这起案子恐怕会给长公主和韩嘉彦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愿她们能早日渡过难关。
她今夜有客,并非是风月客,而是一位年轻的友人。李师师抵达自己宅院门口时,客人已经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才去了会客厅,一入花门,便瞧见一位年轻俊雅的男子坐于圈椅中,正端着茶盏缓缓品着。
“文公子,让你久候了,真不好意思。”李师师福身行礼。
那公子放下茶盏,连忙起身,抖袖揖手拜道:“师师姑娘有礼了。文某亦是刚到,没有等多久。”
今日师师家的来客,正是文彦博之孙——文煌真。
文煌真与李师师算是笔友,他与李师师相识于去年的上元灯会之时,文煌真应秦观之邀头一回来师师家赴宴,猜灯谜时才思敏捷,给李师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后来二人时常书信往来,信笔闲谈,逐渐成为互相欣赏的文才之友。
文煌真待李师师十分尊重,因他年纪较小,始终视李师师为姊,并无非分之想。他甚少会到李师师家中造访,上一回还是今岁新年后,他亲自上门送了桃符和年货,算是拜年祝贺。
他也并不问李师师方才去了哪里,只是有些闷闷地又坐回原处,端起茶盏继续饮。
李师师在他对面坐下,笑问:“文公子特意写了拜帖来见奴家,莫不是馋奴家这儿的龙凤团茶?”
文煌真一口茶差点呛到,一时红了脸,放下了手中茶盏。
“你我书信往来这么久,还见外甚么,有甚么事就直说,奴家看能不能帮上忙。”僮官给李师师也上了茶,李师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润嗓,仿佛学文煌真一样。
“师师姑娘,文某已然定亲了。再有一个月,新娘就会从建州远道而来。”他起了个头,却不再说下去了,看上去十分踌躇,且难以启齿。
“恭喜文公子,不知是哪家千金?”李师师笑问。
“是……章相公家的女儿,闺名素儿。”
“章子厚章相公?”
“是,是他。”
“这不挺好的嘛?”李师师道,她倒也不知这位章素儿是谁,不过总感觉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
“这……唉……”文煌真叹息。
“莫不是文公子不喜这桩婚事?”李师师察言观色问道。
文煌真连忙摇头:“我有幸见过素儿姑娘,她是一位绝好的丽人,我对她一见倾心,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这桩婚事,也是我主动向父亲提起,父亲拖了好久才终于松口提亲。”
“那为何如今文公子这般表现?”
“因为我近来发现一个人对这位素儿姑娘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但她因故失忆不记得了。而我发现自己儿时其实与素儿姑娘也有渊源,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加上素儿姑娘形貌大变,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处,故而只能来寻师师姑娘求助。”文煌真咬牙说道。
“奴家有些糊涂了,还请文公子细说。”李师师眉头紧蹙,文煌真这番话里省略了太多关键点,以至于她听不明白。
文煌真理了理思绪,从头讲述道:
“文某十二岁那一年的七月,老家来了好些族人,在府上住了有一段时日。当时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同族兄弟,我们日日在一起蹴鞠斗虫,满汴京城的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日,我们在一处街巷里蹴鞠,我不慎将球踢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里,便敲门去取。没想到出来给我递球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年岁约莫大我一点,但还未及笄。她便是素儿姑娘,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素儿姑娘十分活泼好动,她要与我们男孩子一起蹴球,但大家都不带她,吵吵嚷嚷要换地方继续踢。素儿姑娘被排挤,十分难过,我也有些不忍,便约定隔日我带蹴球来和她一起踢,就约在她家旁边的那条巷子里。
“我们便约着一连踢了好些时日,逐渐成为了好朋友。素儿姑娘还请我到她家里去,我还记得在她吃的冰镇荔枝,她说这是她老家的特产,专门有人快马送来的。那可真是香甜啊。
“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以至于我每天都往她院子里跑的事,被她的兄长知晓了。他兄长以为不妥,便分开我与她,单独询问我是哪家小孩。我不敢明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就警告我不得再来找素儿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我当时胆子倒大,一肚子鬼主意。我表面答应,实则暗地里还是和素儿姑娘偷偷传信,我会用弹弓将信打入她院子里,她则将信拴在石子儿上投出来。如此传信好几回,某一日我忽而收到了一封绝交信,素儿姑娘在信里突然说了很重的话,说我们这样是会造成人生污点的,对未来彼此婚嫁不好,她要及笄许配人家了,我们必须断绝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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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作罢。且彼时我父亲也觉得我太过贪玩,要抓我的功课,我被禁足在家中不得再出去。
“此事过去了很多年,逐渐被我淡忘了,直到最近我与素儿姑娘定亲,而曾经那年夏日与我一起玩耍的族兄又来家中探亲,听闻我与素儿的亲事,便抓着我饮酒庆贺。因为醉酒,他无意中提到了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儿时曾经和章素儿有过一段渊源,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要喜结良缘,乃是天定的缘分。
“我吃了一惊,仔细逼问,才知晓当年那个女孩竟然是章素儿,而我这位族兄还曾向我父亲密告我与素儿姑娘私会的事。
“我父亲因此找上章家做解释,差点就造成了误会。但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只因我父亲不愿外界知晓文府与章府两家的孩子私底下有交往,因为文与章分属两个党派,我父亲对章惇也多有不满,这其中的龃龉,他也不愿让我一个小孩子过早知晓。
“而当年,适逢章惇因章家老父侵占他人田产之事而卷入政斗,被外放,主持府中事务的是他的大儿子——章择。当年警告我不许再靠近章素儿的也正是章择,如今章择早已成家,依靠父荫在外地任官。
“我专程写了信去问章择,追问当年事。得到章择回信,才知晓当年那封绝交信是章择代笔,并不是素儿姑娘的亲笔书。
“素儿姑娘那天因为发现了此事而去质问兄长,被兄长狠狠羞辱一通,委屈至极以至于在大雨夜出走,最后导致了失忆。此事章择竟然一直瞒着章子厚与张氏,所以素儿当年雨夜出走的原因至今不明。章择恳请我不要将此事曝露出来,否则他会遭到父亲的严厉惩罚,他几十年来在父亲心中积累的形象都会彻底崩盘,这对依靠父荫,身无功名的他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我心中真是纠结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师师拧着眉头仔细听完,沉吟片刻,问道:
“为何章择会将这隐瞒许多年的事与你和盘托出?”
文煌真解释道:“师师姑娘,这件事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在于章择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素儿有一种病态的控制欲,且……当年素儿姑娘出走,很可能是因为被他的过激行为所刺激到了。此事本来应该是绝对私密的事,外界很难知晓,奈何章择与章素儿那夜的争执拉扯,被章府的一个女婢全都听到了。
“这女婢后来害怕,从章府脱逃,躲到了他表兄那里避难,偏生的她表兄就是文府的下人。女婢的表兄害怕自己被牵累,因此报告给府中管事以求庇护,管事又报告给了我父亲知晓。我父亲写信给章择,与他达成了协议,章择不再追究那个女婢,文府会替他保全秘密。
“而如今我父亲突然向章素儿提亲,我又写信质问他当年事,章择以为我全都知道了,故而也对我老实承认,以求我替他保密。”
李师师随即又问:“那么文公子想要奴家做些甚么?”虽然此事让李师师很不舒服,但终究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文煌真踌躇着,终于还是将心一横,道:
“我并非是想要让师师姑娘做甚么,我年岁渐长,至今只是举人身份,还未能考取进士,按理说与章家结亲是一条捷径,但我如今对与章家结亲之事心存犹疑。我想听一听师师姑娘的建议,你是文某唯一交心的女性友人,你的人生经验更为丰富,此事我思来想去,郁结于胸,对谁说都不合适,也只有对你说了。”
“文公子是担心与章娘子成婚,会影响你的风评口碑。对于与章择之间的龃龉也心存顾虑。但因为官家亲政在即,朝政风向即刻要变,你仍不愿放弃与章娘子之间的婚事,因为政局变化加上你们文家的党派立场,你对于自己考取进士功名不抱希望,期冀通过这门亲事入仕?”李师师十分精准地戳破了他内心所想。
“是。”文煌真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满面通红地承认了。
李师师面上神色未变,心口却如被针扎一般刺痛。她是女子,在文煌真的叙述之中,她自然而然就站在了章素儿的立场上。文煌真说章素儿比他年纪稍大,那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却至今未婚,且还因故失忆,被自家的兄长害得如此,当然就让李师师十分同情。
而文煌真对待与章素儿亲事之前后表现,更是让她十分看不起。明明是他自己见色起意,要与人定亲,如今又后悔了。且他自己也知道难以启齿,与他的男性友人们都不好开口,最后竟然找上自己这个关系相对疏远的风尘女子来诉苦,这让李师师觉得他十分窝囊。
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出身名门,风度翩翩,似乎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但却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又是一个俗尘满身的寻常男子罢了,寻求的是自身利益的极致,一切事情都从利益计较出发,感情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亏自己与他往来书信一年多,以为他清新脱俗,十分可交。
“唉……”李师师叹了口气,“于文公子而言,成亲与不成亲只在一念之间,奴家没有办法给你提供任何建议,只看文公子是想要走捷径,还是靠自己。”
文煌真似是早就猜到了李师师的回答,他叹息一声,明白一切还是得自己做主。他今日来,不过是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我听闻师师姑娘与曹国长公主、韩驸马有交情,那首韩驸马的《玉漏迟》就是师师姑娘先唱出来的。不知师师姑娘可否帮我引荐,能见一面韩驸马亦是好的。”
李师师渐渐升起厌恶之情,她淡淡道:“奴家会书信一封问一问,但结果不敢保证。”
“这便好,这便足矣。”文煌真自知自己在李师师面前已然颜面尽失,他起身草草地向李师师揖手一礼,便告辞离去。
“文公子。”李师师喊住他。
走到门口的文煌真诧异回头,就听李师师背着他道了句:“往后师师家的茶恐怕要不好喝了。”
文煌真呆然片刻,终于是凄惶垂首,掩面而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韩嘉彦有些坐立难安地听着眼前的遂宁郡王赵佶在大谈花鸟工笔画,心中叹息不已。若她没有烦心事,倒也能花些时间与十一皇子聊聊这些风雅事。奈何她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实在没那个闲情逸致。
这十一皇子,几个月来又长高了不少,他身子比他皇兄要康健许多,因此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然与他兄长一般高了。加上早熟早慧,不仔细瞧,会将他错认为成年男子。他有着大宋天家男子都有的儒雅俊美之貌,不过他粉颊桃眼,瞧上去比他皇兄更天生风流。
这十一皇子,恐怕未来要祸害不少女人。
唉,她都开始无聊地给赵佶看相起来了。她真的很想走,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韩先生对工笔画可有研究?”赵佶说了半晌,见韩嘉彦一点反应也没有,小心问道。
他终究还是怕韩嘉彦,又怕又欣赏,崇拜与恐惧兼有。他恐自己今日太过得意忘形,让韩先生心中不悦,那就不好了。
“略知一二。”韩嘉彦淡淡道。
“陛下,韩先生,臣弟这些时日一直在阅览我大宋至今的画谱,感叹没有一本整理妥当的详备集子,若是以后有机会,臣弟很想做一册集大成的画谱,将整个脉络梳理清楚才好。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画师协助才是,臣弟想着最好再营建一个画院,将太学画院独立出来。”赵佶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啊,还是先将自己的宅院定下来罢。想法这么多,总得一个个去做。”官家训道。
“皇兄说的是。”赵佶老实地点头,他现在表现得乖多了,没有从前那么张扬跋扈了。
官家瞧了一眼韩嘉彦,见她心不在焉的,恐怕心思压根就不在此处,于是很贴心地道了句:
“姐夫还有事罢,莫耽搁了,且去罢。”
韩嘉彦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揖手向二人告辞,接着忙不迭的转身离去。
待她离了福宁殿,官家乜着赵佶道:“昨夜姐夫府上的事,你可听闻了?”
“臣弟有所耳闻。”赵佶道,“这也太荒唐了,臣弟不信。”
“你与孙绍东、蔡香亭,此前是否有所来往?”官家突然问道。
赵佶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揖手拜下,道:“皇兄明鉴,臣弟虽然与他们有些来往,可也只是一般关系,臣弟绝无侵害韩先生和三姐姐的心呀!”
官家用手指虚点了几下他,道:“往后你交友要谨慎,莫要甚么人你都来往。”
“是,臣弟明白了。唉……韩先生因为以往种种误会,似乎已然不喜我了……”赵佶有些失落地说道,“都是我从前太过顽皮,给韩先生落下不好的印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现在也足够顽皮。”官家十分犀利地说道。
“哈哈,皇兄,您答应臣弟的那块湖石,眼下可否给臣弟了?”赵佶嬉皮笑脸地问道。
“朕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对石头如此执着,那石头有甚好看的?”官家一时无语,“待你府邸修好,朕直接给你送到府上罢。”
“多谢皇兄!”赵佶大喜,“瘦皱漏透,那丑石俱是极佳呀。若是入画,可真是美极了。”
官家一笑,道:“你近些日子倒是勤于攻画,改日带幅作品来给朕瞧瞧,看你长进如何。”
“皇兄放心,明日臣弟就将新作带来。”赵佶兴奋不已。
官家想了想,道:“对了,你认识的画师多,你替朕打听打听一个名叫王辰的画师的下落,他也是太学画院出身,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日的画师,十多年前入了开封府做画像师,后来便失踪了。”
韩嘉彦要找画师王辰,官家便出手相助。
“臣弟知道了,这便回去问问。”赵佶应承下来。
“还有,你年纪还小,女人的事莫要过早接触。再胡闹,朕就将你身边的宫女都撤走。要胡闹待你开了府再闹,到时候朕也管不了你。”官家瞪他。
“是……”赵佶一时心虚。
唉,这个老十一,可真是贪玩至极。不过倒也不用担心他觊觎皇位,威胁皇权了。唯一要防着的,便是向太后利用他,而他因此心生歹意。
官家暗自盘算起来。
……
赵佶自福宁殿出来,一路脚步轻快地往自己现居的庆宁宫而去。
庆宁宫本是给储君居住之处,也就是东宫所在,与崇仁殿、资善堂毗邻。不过眼下官家尚且年轻,刚刚成婚还未有皇子,故而这里暂时为宫中未出阁的皇子集中所居之处,以与□□的妃嫔有所区隔。
赵佶正满心欢喜地盘算着那块即将到手的湖石,一进所居的西院门,却冷不丁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婢子正候在他的燕居室门口,身旁还有一位嬷嬷陪伴。
那嬷嬷是个老熟人,是向太后身旁的老人了。但那女婢可真是从未见过,面生得很,但这女子长得好生柔顺温婉,可人至极,让赵佶一眼瞧中就挪不开眼了。
“李嬷嬷,何事来此处?”赵佶上前询问道。
“十一郎,您可算回来了。太后娘娘吩咐老奴来给您送人,您前些日子说身边没个体己的研墨添香人,太后娘娘这些时日物色了几位婢子,从中挑选了一位文才极佳的,这便给您送来了。”李嬷嬷笑呵呵地道,面上皱纹如花绽放。
“太后娘娘费心了,十一感激不尽。”赵佶装模作样地揖手拜谢,眸子却不停的往那婢子身上瞟。
“春兰,还不行礼?”那李嬷嬷察言观色,立时催促道。
那女子春兰这才羞答答地向赵佶福身行礼:“婢子春兰,见过遂宁王。”
“莫要唤甚遂宁王,见外了,呼我十一郎便可。”赵佶掩饰不住唇角的笑容,道。
“春兰还是王都尉择来入宫的,她父母皆在王都尉家中侍候。”李嬷嬷补充道。
“好,那就更是亲上加亲了,我与王晋卿那可是熟稔得很呐。”他大喜,随即道,“即然春兰到我这里来,那我自不能让她总与父母长期分别,也要时常带她去王驸马府,见见父母才是。”
“十一郎真是良善心肠。”李嬷嬷恭维道。
此话一出,那春兰更是泪眼婆娑,对赵佶感激不尽了。
“那老奴不打搅十一郎了,这便告退。”
“嬷嬷慢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佶等不及李嬷嬷彻底从院门跨出去,就一把牵住那春兰的手,笑道:“春兰姑娘,幽兰泣露新香死,你可真是……爱煞我心。”
春兰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来。
“快随我进屋。”赵佶牵着她跨入自己的燕居室内,掩上了门。
……
八月十七日,麻城县城,午后。
翟丹饮尽了跟前的大碗茶,抹了把沾在胡须上的茶水,对身旁正吃着桃子的浮云子道:
“师父,这走了许多日,我怎么感觉方向不大对呢?”
“是不大对,本来是向西南的,但又折向东南去了。”浮云子道,“再这样走下去,就快到黄陂了,到了江边,是往上溯游,还是顺流而下,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这裴谡是甚么意思?我真是不懂了。这一路走来,他可没少带着那张定齐去见各路漕商,反倒更像是出来公干的。”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是做戏做全套,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南下了,这是在给他师父通风报信呢。我估摸着他定是半道上得到了甚么消息,得知他师父不在西南,故而临时改道了。”浮云子分析道。
“哦,原来如此。”翟丹点头。
浮云子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茶摊街对面那处酒楼的二层,瞧见窗边的裴谡与张定齐已经吃完了午食,起身结账走人了,他拍了一下翟丹。翟丹会意,二人戴上斗笠,拿好随身的物品,牵着毛驴跟了上去。
浮云子身后背了个药篓子,像是个采药人。而翟丹还挑了一担子困扎好的药包,如同贩药的货郎。如此,即可做随时随地卖药换路钱,还能将伪装提升一个层次,这都是浮云子的主意。
裴谡与张定齐是全程骑马而行,而浮云子与翟丹则只有一头毛驴,若裴谡与张定齐要骑快马,他们是肯定追不上的。但好在他们走得很慢,故而浮云子与翟丹能一直缀在后面。
翟丹也曾问过浮云子为何只骑一头毛驴追踪,若是将人跟丢了,就算伪装做得再好也无用了。浮云子却不以为意:
“咱们这趟出来,不被发现才是第一要义,其余都是其次的。追丢了就追丢了,反正白矾楼跑不了,张定齐也跑不了,迟早能查出蛛丝马迹。但若是被楚秀馆发现了反向追踪,不仅咱们得遭殃,还会牵累六郎和长公主。”
如此慢慢腾腾地过了黄陂,来到了江边,裴谡带着张定齐过了江,没有急着溯游或顺江而下,反倒是去了黄鹤楼会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浮云子蹲在黄鹤楼下的街道旁,与翟丹支起一个卖药的小摊子,手中拿着个芭蕉叶做蒲扇,一边扇着一边唱诗,闲适悠然。
翟丹都快被太阳晒晕了,暗道这南方怎么八月中旬了还这般闷热。他焦心地望着黄鹤楼,左等右等,等不到那二人出来,不耐烦道: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去?”
“你啊,心不静。你要知道这黄鹤楼乃是吕祖飞仙之处,也是我道家圣地。你给我默念步虚法门,今夜要加经文功课。”浮云子道。
翟丹无法,只得依言而行。这才刚背了两句,就听浮云子打断他,解释道:
“进去了,咱们就露馅了,定会被发现。这黄鹤楼今日不同往日,瞧见门口那几个徘徊的汉子没有?都是漕帮的人,就盯着可疑人物呢。我估摸着裴谡今天要在这里见的人物,身份不简单。”
他话音刚落,忽而不远处走来两个男子,行装朴素,瞧着都有四五十岁年纪。他们围到浮云子药铺前,其中一人询问道:
“敢问这位先生,这是卖得甚么药?”
“解暑药、跌打药、止泻药,都是治急症的。”浮云子笑道。
“可否让我瞧瞧?”那人问。
“二位尽管瞧。”浮云子很大方,于是那二人就蹲下身来,将扁担箩筐里的药包分门别类一一拆开,仔细查看里面的配方。
“师父……”翟丹心惊,师父怎么把自家配的药方给泄露出去了?
浮云子却浑不在意,反而笑着与那二人攀谈起来:“二位也是医家?”
“啊,失礼了。在下庞安时,字安常,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唐慎微唐审元。我们瞧了您的方子,自该留下姓名才是。您若有保留,我们也不会对外宣扬。若是方子外扬了,您便来找我,我就住在这鄂州城里。”
“安常兄说得是,在下居成都,是来这里拜访安常兄的。”唐慎微点头道。
“原来是庞神医,唐神医,二位的大名在下久仰了!竟未想到会在此偶遇,可真是在下的奇遇了!”浮云子登时兴奋起来。
正当时,一旁的翟丹忽而叫起来:“唉!师父,你快瞧,那是不是段成才?!”
浮云子吃了一惊,连忙向翟丹所指望去,竟然真的瞧见了段成才。不仅他在,杨浩然、任品规也在,而有一个女子戴着垂纱维帽,挽着段成才的手,瞧那模样应是陈硕珍无疑。
这四人扮成了商人,穿着名贵的绫罗绸缎,瞧上去像是来黄鹤楼游玩的。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有一队被官兵重重保护的车驾恰好抵达了黄鹤楼,车驾之上下来了一位锦绣华服的官宦人物,须发花白,年岁已大。
“那是谁?”翟丹问。
“是吴处厚,汉阳知军。”庞安时答道,“在下前些时日还被请去给他瞧病来着,这人与蔡确之间矛盾很深,车盖亭诗案就是他挑起来的。因着这件事,听说就快要拔擢离任了。”
“蔡确是个真小人,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唐慎微接话道。
“不妙!”浮云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吴处厚的车驾附近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在了陈硕珍跟前,笑着道了句:
“这位娘子,可想要瞧一瞧在下的药?包治百病。”
陈硕珍四人瞧见浮云子突然出现,顿时陷入震惊,段成才藏在袖管里的短刀又收了回去。
而此时,吴处厚已然在保护之下进入了黄鹤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这一场遭遇,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待陈硕珍四人多做反应,浮云子就立刻低声道了句:
“去江边亭中详谈,莫要再此逗留。”
言罢,对着街对面的翟丹一招手,就率先往不远处的江边亭行去。陈硕珍四人警觉起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随了上去。翟丹也立刻反应过来,对庞安时、唐慎微一揖手,挑起扁担就去追浮云子。
庞安时与唐慎微相视一眼,并未着急离去,但也并未追上去,只是在原地等候观望。
这江边亭建在码头边,主要是为江边送别的人所修。此时亭中无人,恰好给了浮云子等人空间。浮云子见陈硕珍四人进来,立时发问:
“你们怎会到此?我不是让你们匿于江西龙虎山中,至少半年内不得出山吗?”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联络上了离散的帮派兄弟,得到了新的消息。”陈硕珍压低声音解释道。
“你们是来刺杀裴谡的,还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谡?”陈硕珍吃了一惊。
“看来你们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从陈硕珍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我们并不知道裴谡也在,但吴处厚今日会到黄鹤楼之事我们是约莫一日前得到的消息。”杨浩然站出来解释道,他是茶帮刺客首领,同样也掌控茶帮的情报网络。
“你们和吴处厚有甚么恩怨?”浮云子问。
“嘉佑年间,他曾在诸暨担任主簿,他在任时茶帮就遭到了大规模的挤压,且他是建州人,一力打压江南茶而扶持建州茶,他是幕后推手之一。后来他离任,还写信给当地官员要求继续跟进,联络官军围剿茶帮,不肯放过我们。
“老帮主之死也与他直接相关,老帮主是中了被他派来的官军射出的暗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箭创,反复发作后病亡。如今茶帮被裴谡剿灭,我们流离失所,东山难再起。他即将离任,我们寻此时机,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拉他给老帮主陪葬!”段成才怒道。
浮云子抬手安抚道:“现在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个钩子,咬上你们可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陈硕珍撩开面纱,沉声说道:
“多亏浮云子道长在此,我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裴谡做的局?”
浮云子捻须思索道:“多半是的,这一路行来裴谡的举止都很张扬,我一直猜测他在放线钓鱼,没想到你们竟然过来咬钩了。看来他始终都对你们四个人在开封府被劫走之事耿耿于怀,想要抓住你们。以至于,连吴处厚这个老家伙也被他做成了诱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悬了……”任品规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但这个吴处厚,他也不单纯只是个诱饵,漕帮能发展起来,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背后还有人,是朝中的高官,只是我们至今理不清其中复杂的人脉关系网。”段成才不甘心道。
“还能是谁?不就是就是旧党一系嘛。”
见茶帮四人神情迷茫,浮云子笑道:“我给你们捋一捋关系,这吴处厚是哪里人?”
“建州邵武人。”陈硕珍道。
“建州邵武与建州蒲城距离远吗?”浮云子又问
“不远,几乎毗邻。”陈硕珍再道。
浮云子掰着手指道:“吴处厚就是蒲城吴氏出身,他与曾经的宰相吴充乃是族亲。
“宰相吴充的几个子女全与朝中高官有姻亲,儿子吴安持娶王安石女蓬莱县君,其长女嫁欧阳修大儿子欧阳发、次女嫁吕公著二儿子吕希绩、幼女嫁文彦博子文及甫。
“王安石、欧阳修、吕公著、文彦博,哪个不是权倾朝野的宰执人物?即便这些人如今都已离世或隐退,他们遗留的政治资源与人脉依旧深刻地影响着朝局,吴处厚也是其中的一环。
“吴家多面结亲,横跨新旧。但综合来看,吴家仍然属于旧党,其势力最终与旧党勾连最为深刻。而如今在欧阳修、吕公著已然去世的当下,只有文彦博这个四朝老臣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是吴处厚最为倚靠的人物。
“吴处厚敢于大刀阔斧整顿东南茶帮,扶持建州茶,本就是旧党会做的事,因为东南可是王安石的势力范围,而且王安石可是赞成罢茶榷法的,他与茶帮的立场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文彦博不是北派朔党?他怎么会……”段成才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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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子解释道:“他确实是朔党,但他的立场不仅仅是朔党,他是站在整个大宋的国之利益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在他这样的老臣眼中,唯有稳一个字,其余都得靠后。茶榷问题可以慢慢再议,但茶帮作乱必须当即剿灭。茶帮被打压的那个时间段,正是仁宗对西夏用兵的时期,要对外征战就必须要平内乱,这是朝□□识。”
茶帮四人快被朝中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绕晕了,不禁感叹自己这些平头百姓,实在无从知晓这些官员之间的复杂利益关系。
“新党是否不同?”
“对待叛乱,新旧皆同。”
茶帮四人神色黯淡,他们并非乱臣贼子,也无造反之心,更是一心一意要匡扶宋室,铲除奸佞贼臣。但如今既然知晓茶帮被剿乃是朝中的共识,他们也彻底陷入了一种空虚之中,他们的敌人不是某个奸佞贼臣,多年来十分清晰的复仇目标忽而就消失了。
“朝廷难道就不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条活路吗?我们不过是种茶的茶农而已,只是想辛辛苦苦一年有钱赚,能活下去,我们到底欠了朝廷甚么?”段成才眼中含泪。
“唉……我一直反对刺杀之事,事到如今,咱们还是自谋出路罢,杀了个吴处厚又能如何?我们还能杀尽朝中臣吗?”任品规显得灰心丧气。
“别说这些丧气话。”陈硕珍蹙眉道,她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出现分歧,人心离散。
浮云子出声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但若想复兴茶帮,刺杀吴处厚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让朝廷看到你们的价值,才是坦途。官家亲政在即,朝中风向必变,而我师弟韩嘉彦乃是官家姐夫,深受官家倚重,二人政见一致,废茶榷指日可待。所以眼下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再做任何让朝中忌惮之事,咱们先做出功劳来,功过相抵,朝中以后也好用人。”
陈硕珍咬牙,问道:“还请浮云子道长指条明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下,诸位不如协助我查明当年杨大娘子被害一案,抓住李玄,便是大功一件。此案当下牵扯到了裴谡身边那个男装女子,他们正要去楚秀馆拜师,而那位要拜的师父,就是李玄曾经的师父。”
“楚秀馆?!我们哪里能对付这种传说中的恐怖存在?”任品规急了,声线拔高,嚷了出来,他显然对于浮云子此时的拉拢感到不信,以为他是趁虚而入要利用自己这些人。
浮云子刚要出言解释,忽闻亭外传来了庞安时的声音:“这位兄台提到了楚秀馆?抱歉,在下并非要故意偷听各位说话,也并无恶意。”
不知何时,庞安时已然走到了亭畔,唐慎微仍在远处等待。
“庞神医知晓楚秀馆?”浮云子感到意外。
“在下正是楚秀馆弟子。”庞安时微微一笑,揖手道。
……
韩嘉彦去皇城司看了一眼那批被缴获的走私军械,两大箱子军刀装在一副棺材里,每箱有三十把,总共六十把。除了没有匠作印之外,一切与禁军所用的制式军刀没有任何区别。
时辰不早,确认这批军刀被妥善安置,她便匆匆回到府里。
天已然完全黑了,她忙碌一整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好在赵樱泓贴心,一直让下人温着饭食,就守在餐厅等她。
她一回来,便吃上了热乎的饭。此间,赵樱泓问了问她在宫里的情况,得知官家坚定站在了自己这边,虽是意料之中,也觉感动非常。
“我方才去看了绿沅,媛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她安抚下来,这会子平静了,脑子也清醒许多。只是我问她到底是着了谁的道,她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赵樱泓向韩嘉彦说明当下府中的情况:
“小武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出事,让岳克□□了人去寻。”
韩嘉彦闻言感到一阵担忧,反省自己派魏小武去跟踪那个开封府军巡,似乎还是有些冒险了。
二人正交谈间,岳克胡带着魏小武急匆匆赶了回来,这让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小武还是那身粗布衣衫打扮,神情瞧上去既兴奋又紧张。
“小武!你可算回来了,查到甚么了吗?”韩嘉彦立刻问道。
魏小武回道:“回阿郎、长公主,那军巡名叫马三,果然与白矾楼张定远是一伙的。他应当是白矾楼在开封府里的内应,与张定远勾结在一起,已经做过一次军械走私,是以开封府军巡的名义从军器监订的一批走私货。
“他们有一册秘账昨日丢了,那马三因为红云寺义庄被埋伏之事,怀疑是阿郎您盗走了秘账,故而冒险来搜您的书房,没想到搜出了凶器。”
韩嘉彦唇角露出笑容,看来一切与她的推测差不离。赵樱泓则追问道:
“秘账丢了……莫不是李玄偷的?那与蔡香亭被杀案有甚么关系?”
魏小武继续解释道:“白矾楼的第二批军械走私,就是蔡香亭牵线的。因为蔡香亭此前在殿前司弓箭直担任将官,虽然被撤职,但关系还在,他们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订了一批走私货。
“这批货在押送到红云寺义庄后正好被阿郎手底下的人缴获了。而那尹香香就是张定远派去服侍蔡香亭,好做生意的。
“阿郎、长公主,我听他们商量,那马三要暗中将尹香香弄出开封府,送回到张定远手里。我恐怕她一旦回去,性命不保。”
“我已经让皇城司的人入住开封府了,他们会看住尹香香。我明天一早就去开封府,进一步提审她,若不出意外,我明日可以将她直接带回公主府看住。”韩嘉彦思索道。
魏小武最后补充道:“还有就是,他们也并不认识蔡香亭在弓箭直里的线人,说是要托文思院的牛提辖去查。”
“嗯……这倒是意料之外,这蔡香亭还知道要留一手,想来对张定远也并不信任。”赵樱泓忖道。
“秘账丢了,恐怕张定远和马三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秘账可是推卸不掉的证据。”韩嘉彦道。
魏小武却道:“马三说即便秘账被盗,其上也没明写白矾楼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是查不到张定远头上的。”
“哼,我看未必。否则他这么急着找秘账作甚?那幕后之人又要盗走那秘账作甚?那里面必定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内容。”韩嘉彦不以为意。
魏小武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端起一旁婢女端给他的茶盏,一口气喝干了盏中茶。
“小武,你辛苦了。你是从张定远府上回来的?”韩嘉彦问道。
“不,我离开张府后,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额外跑了不少路,所以才这么迟回来。”魏小武道。
“遇上何事了?”韩嘉彦追问。
魏小武解释道:“那张府在朱家桥畔,我从张府出来后,返回公主府的半路上,恰好自西榆林巷过,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阿郎老宅门口。那人一身黑袍,头脸都罩在兜帽之下,瞧着特别可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了甚么,拔腿快速离去,我就下意识追踪了上去,没想到一路追到了潘楼附近,那人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我无法,只得返回。”
韩嘉彦猛地起身,几乎是扑到了魏小武近前,问道:
“那人长什么样?是否高大魁梧?”
“确实高大魁梧……但他从头至尾都藏在黑袍里,我也看不清具体的模样。”魏小武被她吓到了,有些结巴地道。
韩嘉彦眉目拧紧,负手在原地徘徊,口里喃喃道:“第二回 了,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在红云寺旁的百家墓园,在娘亲坟冢前。第二回在我老宅门口,这绝不会是巧合。”
“嘉郎?”赵樱泓有些担忧地唤她。
“你二人先下去吧。”韩嘉彦吩咐道。
魏小武与岳克胡告退,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边,眸中含泪:“樱泓,我希望是他,我真的希望是他!”
“嗯,我知道的。”赵樱泓搂住她身子,轻拢她脑袋靠入自己颈窝。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八月十七,韩嘉彦一清早就已然出发前往开封府。她走后不久,昨夜留守在公主府的黄敞副都知带来了宫里新的传令——请赵樱泓入宫觐见。
赵樱泓于是安排好府中事务,收拾停当,备车驾入宫。
今日入宫,乃是奉太皇太后的懿旨。太皇太后要询问清楚中秋夜发生之事,但耐人寻味的是,中秋夜是前日夜里,她隔了一日,昨日却一丝动静也无。
这或许意味着,太皇太后已然在昨日将基本情况了解清楚了,今日召赵樱泓入宫,只是例行关怀,并要给某些幕后推手提个醒,让他们别想真的将主意打到太皇太后的亲孙女头上。
此外,她只单独召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召见韩嘉彦,原因则更为复杂难测了。当然,赵樱泓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太皇太后知道韩嘉彦要在外奔波查案,她的时间很金贵,经不起耽搁。
不过今日赵樱泓进宫,却没料到卷入了官家后宫的争斗之中,这就又是另外一番经历了。
此间按下不表,且说韩嘉彦这头。
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当自己陷入他人布局之中时,那是全世天下都仿佛在与自己作对。
她急匆匆赶到开封府时,本想着如此早,应当能立刻提审尹香香,却不曾想撞上了一位与她有着相同来意的人——御史中丞郑雍郑公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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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中丞有礼了。”在开封府的会客堂上,韩嘉彦向他行礼。
此人并非善茬,去年曾联合殿中侍御史杨畏弹劾宰相刘挚威福自恣,又论王岩叟、朱光庭等三十人皆挚党,刘、王、朱皆罢黜。此人眼下在朝中炙手可热,御史台在他的领导下,俨然成为了洛党攻讦异己的利器。
此人表面上为洛党,但其背后效忠的更上层势力,韩嘉彦暂时还看不大清晰。至少,应当不是太皇太后的嫡系,也许与向太后有所关联。
此番他亲自来到开封府,让韩嘉彦感到一阵不妙。果不其然,郑雍还礼后,笑眯眯道:
“韩都尉今次来,莫非是皇城司对中秋夜蔡氏被害一案有了兴趣?”
“御史台也有兴趣?”韩嘉彦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郑雍指了指堂上公案,道:“御史台刚从中枢签发的提审令,此案由御史台督办,大理寺协办。目前扣押在开封府的证人尹氏,要转移到大理寺狱看押受审。”
“这似乎不大合司法流程。”韩嘉彦道。
御史台虽为三法司之一,但其职能更多旨在监督司法清廉公正,而非主办案件。大宋沿袭前朝之制,司法的主要部门乃是刑部与大理寺,其中大理寺是全国最高的司法审判机构,刑部是中央最高的司法行政机构,同时负责复核大理寺所判流刑以上的案件。
“韩都尉此言差矣,此案您也算是牵涉方,本当避嫌,您却亲自带人来查案,这怕才是不妥罢。”郑雍咄咄逼人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愧是专门逮着人弹劾的御史台主官,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半点情面不留。
“御史台要办案,也不必郑中丞您亲自出马,还是说您不亲自出马,就不大好向上面交代?”韩嘉彦笑呵呵地反刺了他一句。
郑雍笑笑,却不言语了。
二人面对面在堂中坐着,形成了对峙之局,直至满头大汗的开封知府韩宗道到场。
“郑中丞,韩都尉,久等久等。”
“韩知府,公文您看到了吗?”郑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到了,自然看到了。”韩宗道面上神情掩饰不住的为难,回答郑雍的同时,还不断地瞟向韩嘉彦。
“那么甚么时候交接?”郑雍蹙眉望着他。
“哎,郑中丞,那尹香香眼下出了点问题,要转移还有些困难。”
“出了问题?”郑雍见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有些烦躁。但他还是压着性子道,“韩知府,你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有何为难之处,我们可以再商量。不论如何,今日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
韩宗道回道:“那女子凌晨时突然发了疹子,高烧不退,这会子连床都下不来,我这边刚请了大夫去看她,大夫说这病恐可能是烈性瘟疫,眼下除了大夫,谁都不敢靠近她。”
他话音刚落,韩嘉彦立时从椅子中站起身来,道:“我需要即刻见她。”
说罢,不等韩宗道反应,就离开堂内,往府圃方向快步行去。
“诶!”那郑雍的反应慢了韩嘉彦数步,加之他畏惧韩宗道所言“烈性瘟疫”,霎时就被韩嘉彦甩在身后。
韩宗道在后面疾步追韩嘉彦,叠声唤她,要她止步。韩嘉彦却像根本听不到一般,一路往里闯,但凡有敢阻拦她的开封府兵丁,都被她直接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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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一路闯到了府圃之内,抓着一个府圃内的下人,逼着对方给自己带路,很快便找到了尹香香所在的屋子。
屋外无人,门是拴着的,韩嘉彦直接踢开门硬闯了进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该死!还是迟了一步。她气得以手砸门,门扇在她的大力锤击之下哐啷摇晃着,发出吱呀凄鸣。
韩宗道、郑雍气喘吁吁地追到她身后,瞧见空落落的屋子,韩宗道霎时面色发白,郑雍则大吃一惊。
不等二人反应,韩嘉彦就返身看向韩宗道:“我皇城司的人呢?”
“那女子发了病,皇城司干探也不敢靠近,我让他们去了别院休息。”韩宗道解释道。
正当时,忽而有一个身着束袖翻领武服的男子跑了过来,他正是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看顾尹香香的皇城司干探。
他揖手高声道:
“韩管勾!我们发现有人偷带尹香香出开封府,一路跟踪到点,另外三个兄弟看着呢!”
“立刻给我带路!”韩嘉彦道。
“喏!”
韩嘉彦迅速跟着那干探往府外跑,一边跑,一边已然将潜渊剑紧紧捏在了手中,随时准备出鞘。
韩宗道眼前一阵眩晕,知道自己上当了,为了不重蹈前任知府丢了茶帮四名罪犯的覆辙,他强打精神,立刻调派开封府的左右军巡跟着韩嘉彦前往拦截,全都听韩嘉彦调派。
而郑雍知道事态急转直下,也不多废话,即刻离开开封府,去寻他的党羽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皇城司干探还真不是吃素的,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的干探四人之中,其头目十分机敏,他察觉到尹香香可能是装病,故而假意撤离,却留了一个耳目在屋檐之上埋伏观察。果不其然,瞧见了两个开封府内部的军巡鬼鬼祟祟,趁着四周无人,潜入了尹香香屋内,并给她带了一套开封府军巡的制服。
尹香香换上后,便在这两个人的带领下一路出府,竟不被任何人察觉,就这样出去了。
皇城司干探四人小心跟踪,并不打草惊蛇,直到追踪到尹香香的藏身之地,头目才派了一个下属回来禀报。
而这藏身之地其实就在距离开封府仅两条街之隔的一处祆庙。
“他们还在这祆庙里?”韩嘉彦快马抵达时,询问那头目。
“是,这祆庙只有前后两道门进出,我们都守着,目前没有人出来。”头目道。
“我进去了,你们两个也随我一起进。不用担心,后面还有开封府的人包围过来。”言罢,不耽搁分毫,韩嘉彦提着剑就冲了进去。
几乎是前后脚的,她带人冲进去时,身后已然传来开封府军巡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这一大清早的,四周街道皆安安静静,祆庙亦是大门紧闭。韩嘉彦很干脆地破门而入,这庙里空间极小,一入内便是四方院子,两侧皆为祆教教徒居住的房间。
穿过院子直通内里的大堂,那堂里是祆教的礼拜堂,堂上供奉着祆教的一众神祇,最中央的便是他们的太阳神——阿胡拉·马兹达。
她刚跑到前堂台阶前,忽闻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是立刻追了上去。绕开泥塑的神像,她一步跨入后院,便瞧见后院大门洞开,守在后方的那名皇城司干探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巨汉一力控制在门口,扭打作一团。
而另有一蒙面人将一穿着长袍、裹着头巾的女子拉上马,正准备逃离。
韩嘉彦怒喝一声:“休走!”然后便以雷霆动作几步赶上,一把扯住马后坐着的那个女子,将她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
女子的头巾散落而下,露出了尹香香的面庞。她此时发饰已变,结了外族女子的双环发辫,神色瞧着却惊恐万分,从马上栽下来后,被韩嘉彦一把抱住,避免她摔在地上受伤。
她挣扎着要逃离韩嘉彦的束缚,韩嘉彦也没空管她,因为此时她腹背受敌,那压制皇城司干探的巨汉此时已然打晕了那干探,腾出手来转身向她扑来。
而前方那个蒙面骑马的男子也调转马头冲了回来,并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长柄铁骨朵,向韩嘉彦当头砸来。
韩嘉彦将尹香香一推,推得她踉踉跄跄跌出老远,恰好撞到了后续赶到的那两名皇城司干探身边,被他们一把逮住。
而那巨汉此时已然扑到近前,双臂如铁钳一般向她绞来,使出的乃是摔角功夫。韩嘉彦矮下身子,双脚快速腾挪,闪躲开那巨汉的勾绊。巨汉虽然体型巨大,动作倒也不慢,韩嘉彦一时之间还真有些看不清他手脚的配合。
而且她还得同时关注着身后那纵马持铁骨朵的蒙面男子,躲闪开他的冲击。
好在那男子不肯下马,待他一波冲击过去,要折返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韩嘉彦趁机长剑利落挥出,身法如若闪电,踅步围着那巨汉转了一圈,剑风所至,将其四肢关键筋脉挑断,那巨汉当即浑身浴血,动弹不得地跪倒在地,却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持铁骨朵的骑马男子本还想返还再攻击,却不曾想刚回马就瞧见那巨汗迅速落败,他吃了一惊,自知不敌,再拖延下去自己也得交待在这里,于是立刻奋力策马,突围离去。
“管勾,追吗?”
“追,通知开封府去追,这回要是还让人跑了,他们开封府恐怕要无颜见官家了。”韩嘉彦不急不缓地收起剑,吩咐道。
她又查看了一下那个巨汉,确认他确实失去了反抗能力。那巨汉倒在地上,愤恨地盯着韩嘉彦,口里骂出一连串的话来。韩嘉彦能分辨西夏语与契丹语,也各自都会说一点,故而她知道这人说得既不是西夏语,亦不是契丹语。
“这是个女真人。”她身侧的皇城司干探道,“跑掉的那个也有点像,他应当是剃头的,而且那铁骨朵也是女真人常常使用的马上武器。”
韩嘉彦没有说话,眸光转向那尹香香,看到的她面上的神色不是愤恨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似迷茫又似解脱般的神色,似乎就这样落到韩嘉彦手里,也是她所能接受的结果。
“尹姑娘,我很遗憾以这种方式与你再度见面。我曾向你释放善意,但你似乎有很多苦衷,与我背道而行。接下来我希望你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这一回,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好说话了。”韩嘉彦神情严肃地说道。
尹香香望了她一眼,缓缓垂下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赵樱泓此番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发觉老人家的气色似乎比之前稍好一些。尽管仍然看上去精神不济,但好歹言语多了些,不再如此前那般沉默不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身边,向太后如影随形,她妆容精致,一双凤眸审视着赵樱泓,也不知转着甚么心思。
“樱泓,老身记得你出嫁前,曾叮嘱过你相夫教子,低调为人,莫要以皇室女身份矜倨。然而这些时日你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太皇太后责备道。
“樱泓知错……”赵樱泓只能低头,尽管她心中很不服气。
此前是因为她和韩嘉彦之间的感情问题,确实闹得尽人皆知,这个错她认了。但最近的风波,可不是她主动惹起来的,难道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还不能反击了吗?
不过她知道太皇太后今日一定不只是训斥而已,这些话一多半是说给旁边的向太后听的。她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随即话锋一转,道:
“近来身子如何?我瞧你面色比此前红润不少,身子似是也有劲儿了。”
“多谢祖母关怀,樱泓近些时日吃得甚好,加之勤加锻炼,故而身子大有改善。”赵樱泓扬起笑容,回道。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太皇太后的态度算是一目了然,赵樱泓知道蔡香亭一案是绝对不可能影响到自己了。
向太后笑起来,接道:“怕不是还有驸马郎的功劳在其中呢。”
她与赵樱泓实在算不得亲昵,故而这突如其来的调侃打趣,让赵樱泓颇觉尴尬不适,只得礼貌回以笑容。
幸而太皇太后接过话头,继续问道:“你与六郎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可有动静了?”
赵樱泓霎时涨红了面庞,垂首抿唇,嗫嚅回道:“祖母……您这是问甚么呢。”
“祖母老了,想看到曾孙降世。你是先帝最大的孩子,又是最先成婚的。”太皇太后和蔼笑道,仿佛压根不是高高在上执掌朝野的太皇太后,只是民间一寻常老妪。
“樱泓……底子差,想要先调理好身子再说。”赵樱泓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做挡箭牌。
“唉,说的是。咱家孩子身子弱,是该慎重些。”向太后道。
太皇太后乜了向氏一眼,向氏神情一绷,察觉到了太皇太后眼神中不易察觉的不悦,可又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只得小心闭嘴。
太皇太后问道:“往日里常给你看病的太医都是谁?”
“秦价秦太医,徐恕徐太医。”赵樱泓回道。
秦价是秦缪秦老大夫的长子,此前就一直给赵樱泓看心病。赵樱泓心病痊愈后,他眼下基本将日常的保健问诊交给了年轻的徐恕太医,徐太医此前跟着赵樱泓出行,在嵩山上赵樱泓崴脚,也是他当场救治的。
但实则他为赵樱泓医病的机会也不多,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亲密无间之后,赵樱泓身子但凡有些异样,第一个发现并出手治疗的一定是韩嘉彦。
“嗯,都是男太医,妇科方面差点功夫。”太皇太后道,“老身再拨给你一位女医官,姓游,闺名素心,你要多听听她的意见。”
赵樱泓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她的本意是瞒天过海、领养孩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眼下太皇太后忽而拨了一位女医官到她身边来,自己的所有生理变化都瞒不过此女之眼,她还如何瞒天过海?
但眼下她也压根寻不到任何借口拒绝,只得暂时应承下来:“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看出她有些顾虑,她先转而向身边的大嬷嬷吩咐了一句:“传游素心来觐见。”
“喏。”那嬷嬷应下,自去传召。
太皇太后继而解释道:“游素心,家学渊源深厚,祖上自前朝时就是皇家医官,家传六代,出了这么个天才般的女儿。她父亲爱才,儿子女儿皆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游素心的功夫远超她的几个兄弟。
“老身也是偶然得闻她在民间的圣手之名,传召她入宫。这女子很有心,她近来一直在研究咱们天家祖传的病症,为老身、官家都试了新药,很有效果。但她还是最善妇科,与你最为合适。”
“祖母……还是留游太医在宫中为您看诊罢,樱泓年轻,近来调理得也不错,实在不能耽误了游太医。何况官家近来大婚,皇后也正是需要游太医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连忙试图趁机拒绝,但却被太皇太后一挥手,强硬地下了定论:
“让她随你一个月,也耽搁不了甚么的,就这么说定了。”
赵樱泓一时蹙眉,不禁怀疑起太皇太后真实的意图来。难道说……太皇太后必须要让这位游太医随自己出宫一阵子?莫非是因为游太医卷入了甚么麻烦之中了吗?
不多时,游素心上殿觐见,她穿了一身男袍,头戴垂脚幞头,身材颇为高挑,鹅蛋面庞秀丽容颜,眸光璀璨,精华内敛,真是个极好看的人物。
她身上的袍子是宫中宫娥经常会穿的仿男袍,虽然样式与男装无异,但完全按照女子身材剪裁,衬托出女子婀娜的身段。
“民女游素心,拜见太皇太后、太后、曹国长公主。”她上殿后跪拜行礼,声线雅秀温润,吐字不急不缓。
自称民女,是因为太医院并无给女子授官的先例,故而她虽在宫中看诊,但也只是民间布衣身份,顶多算是太皇太后请来的客卿,当然她的吃穿用度都由宫里供奉,还有不菲的薪金。
严格来说,赵樱泓称呼她“游太医”是不对的,她只能称一声“游大夫”。
“游大夫,你今日便随我们家孙女走,老身很关心她的子嗣呀,还望你费心。”太皇太后笑道。
游素心神色未变,似是完全不惊讶,她叩拜而下,口中应喏:
“喏,民女定当尽心尽力,助长公主早日得健康子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好啊,哈哈哈哈……”太皇太后难得高兴地笑了起来。
向太后赔笑,赵樱泓却觉得十分异样,为何太皇太后这么关心自己的孩子问题,她该关心的应该是大宋的皇嗣才是。自己的孩子又不能继承大统,官家也不是没有大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压着心中的疑惑,陪太皇太后一直聊到了午正时分,又一起用午食。彼时赵樱泓的生母朱太妃也受邀前来,母女相见,又是一番孺慕。
朱太妃凑在她耳畔悄声吩咐:“樱泓,你听太皇太后的话,遵医嘱,早日诞下麟儿,好叫太皇太后欢心。”
赵樱泓想悄悄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奈何瞧母亲讳莫如深的神色,她还是作罢了。
游素心也一起参宴,开席前,她还应太皇太后的要求,现场给赵樱泓切一会儿脉象。
“长公主气血平稳,精力亦旺盛,想来心病已然根除。其余皆无异常,想来生产也不会有碍。”
她给出的结论,让太皇太后、朱太妃愈发定心,而向太后则感觉不可思议,赵樱泓心病根除的事在皇室宗亲之中不是秘密,大家其实都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至今太医院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只说是长公主自行克服的。
看诊结束,赵樱泓拢了拢衣袖,藏起皓腕。这游大夫的手指有些凉,切在她脉上,有如凉玉贴肤。她忽而就想起了韩嘉彦的手指,温暖且粗糙、有力又温柔。
讨厌,怎么在这种场合想她了,一时面上起了些热度。
游素心向赵樱泓揖手行礼,起身时,赵樱泓察觉到她神色有些微微的异样,眸光凝滞在赵樱泓面庞上好一会儿,这才撤回她自己的席位。
我脸上怎么了?赵樱泓感到莫名奇妙,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也并未沾上任何异物。
午膳过后,太皇太后困倦起来,要例行午休,向太后、朱太妃亦告辞回了她自己的寝宫。赵樱泓归家心切,也不在母亲朱太妃那里多逗留,说了几句体己话,便携游素心离宫,不过游素心需要收拾一下行礼,这可能要耗费一段时间。
赵樱泓本打算去自己车驾之上等,却不成想一出宝慈宫门,有三名宫娥,四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早早就候在了这门口。为首的大宫女向赵樱泓行礼,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皇后娘娘有请您去吃茶闲叙。”
还不等赵樱泓答应,忽而宫道另一侧,也有两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边上跟着一位宫娥匆匆赶来,那宫娥还未站定就行礼,高声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刘御侍有请您去御苑赏桂吃酒。”
赵樱泓顿时头大,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两侧互相怒目而视,互不相让,但也都碍于各自主子的颜面,未有撕破脸皮互骂的跌份戏码上演。
赵樱泓急中生智,先是向皇后一行行礼,后又向刘御侍一行行礼,道:
“感谢皇后、刘御侍盛情相邀,樱泓今次匆匆入宫,是奉太皇太后召见,几位也知晓眼下我府中有些事端需要处理,也实在没有时间与两位姐妹多叙,还望见谅。樱泓接下来要去见一面官家,二位自便。”
言罢,也不多逗留,连忙带着自己人撤离此处是非地。而后侧针锋相对的两方见都没请到人,倒也并不在此地发生争执,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赵樱泓一路跑到了福宁殿附近,才长舒一口气。随在她身侧的游素心此时出声道:
“素心感激太皇太后与长公主庇护,否则恐日日都如方才那般不得安宁了。”
赵樱泓顿时奇道:“莫非皇后与刘御侍也是日日这般抢你?”
游素心苦笑了一下,道:“皇后娘娘还是很知进退的,奈何她对于手下的约束不够,很多人为她鸣不平,方才皇后那一行为首的大宫女便是出头椽子,一力护着皇后娘娘,与刘御侍的手下人争斗。
“刘御侍也不是吃亏的主,自然要反击回去,故而争斗日盛。有时闹得双方都下不来台,还得官家出面调停,官家又是个偏心的,总是替刘御侍说话,故而皇后娘娘总是受委屈。
“她们也都是为了早日给官家诞下子嗣,故而也总要找我调理身子。”
说到此处,她察觉到自己议论官家后宫,犯了口舌忌讳,连忙揖手拜下,请罪道:
“民女口无遮拦,还请长公主降责。”
“无妨。”赵樱泓此时的神色不算好看,后宫争斗不安宁,这可不是盛世明君之兆。此事要怪也确实是怪官家,他若偏心,自然是一碗水端不平。她虽然能体谅官家的心情,但这显然不是明君作为。
赵樱泓的心气上来了,她决意要去批评一下弟弟,纠正他的错误。
她放游素心去收拾行李,让她在西华门外等候自己。然后便入福宁殿见官家。
彼时看了一上午奏疏的官家刚用完了午膳,正解了衣袍,摘了发冠,打算小憩一会儿,听闻姐姐来看他了,立时大喜,忙穿戴周正相迎。
结果却看到姐姐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这使得官家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了姐姐?”
“方才我刚出宝慈宫,皇后的人与刘御侍的人就在门口抢我,真是好不热闹。”赵樱泓道。
官家登时面上挂不住,只得道:“这……让姐姐为难了罢。”
“我以要来见你的借口,双双都拒绝了。官家,我听闻此番景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宫中若长期如此,可如何是好?”赵樱泓道。
官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尴尬绞手,低下头来。
“你我都是读史书长大的,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但凡动摇了的朝代,可有好的结果?官家尤其要当心,宠妾灭妻在民间可不是甚么好名声,何况你乃是承接天命的天子呢?你可得给天下人做好示范才是。”赵樱泓不知不觉说了重话。
赵樱泓不知道自己这话实在是如尖刀刺进了官家的心里去,帝王的颜面受损,他一时受不了,更是委屈心大发,哪怕是亲姐姐他也不能忍受,满面通红地发怒道:
“此乃朕的家事!姐姐还是管好自己家的事罢。来人,送客!”
说罢,拂袖而去。独留赵樱泓震惊地立在原地,双目逐渐被泪水模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祆庙被封锁,随后闯入的开封府人马,从偏房中搜出了那两个偷偷带尹香香至此的开封府军巡,其中为首一人正是马三,另一个人是他的徒弟。
尹香香落网,且是韩嘉彦亲手逮住的,她自不可能再将尹香香拱手相让。
她让包围而来的开封府军巡向韩知府传话,说尹香香与那个巨汉她带回皇城司了,如若那个骑马使铁骨朵的歹徒落网了,她还会再至开封府详询。
随后便带着手下人往皇城司在宫外的暗所而去。
因着多逮了一个巨汉,且此人浑身浴血,所以她没有将人带回公主府,免得将府里下人们都吓坏了。
巨汉要预先做救治,此外被他打晕的皇城司干探也需要救治,皇城司在汴京城的东南西北皆有多处暗所,方便干探们在外临时休驻,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传递消息等。
这些暗所其实大多距离医馆、军巡铺不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民宅,且确实有百姓居住其中,邻里往来寻常,根本分辨不出这里是公家衙署。但内有乾坤,住户都是皇城司下线,都是散落在民间的探子。
甚至有时与某位官僚家的宅子毗邻,官僚都察觉不到。自己在家中做了甚么事,全都落在探子眼中,也浑然不觉。
韩嘉彦将尹香香和那巨汉带到了就近的一处暗所,并请了大夫来给他们医治。尹香香身子没有大碍,于是韩嘉彦将她单独带入偏屋内,单独对她进行一对一审讯。
“你本名就是尹香香?”她问。
“不是,但也差不离了。我从前的名字,已无人知晓,也无人记得了。”尹香香平静道。
“我想知道,你可否告诉我?我一定会记住的。”韩嘉彦道。
尹香香眸光颤了颤,用女真语发出了一个词,随即解释道:“我的部族世代居于蜿蜒河畔,以蜿蜒为姓氏,我的名字扎克善,意思是霞光。”
“我记住了,蜿蜒霞,是你的名字。”韩嘉彦认真道,随即继续问,“你为何会远离你部族,来到关内,在汴京城里入了风月?”
尹香香似是想通了,也不隐瞒,道:
“我的部族被辽人欺负得很惨,我们要向辽人缴纳沉重的赋税,部族中的男子都被抓去当兵,女子也时常会被辽人侮辱。不幸的是,我的爹爹与阿娘就是其中的受害者。我爹爹被抓去当兵,后来被他的长官,一个辽人欺负致死。我阿娘被辽人掳去了,下落不明,后来传闻她也没了。
“我是跟着我阿叔长大的,我阿叔是做皮毛贸易的,他会长途跋涉入关,到辽国做贸易,但一般不会南下宋朝。只可惜他为了给我阿爹阿娘讨回公道,得罪了辽国的达官贵人,在辽国的贸易做不下去,只得举家向南逃,最后到了汴梁谋生。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他一起南下的。”
韩嘉彦:“大概是甚么时候的事?”
“十三年前,那会子我才七岁。我其实算是在宋朝国土上长大的,我的所有习惯,也都汉化了,我的阿叔还雇了先生教我识字读书,学习琴棋书画。”尹香香解释道。
“看来他在汴梁立足了。”
“是的,他很会做生意,有一段时日,他很富足。他其实最开始就投靠了白矾楼,替白矾楼跑商。是做的押运行当,因着骑射功夫强,敢拼敢杀。但也是因为敢拼敢杀,所以最终还是着了道,被山贼埋伏后乱刀砍死了。不仅仅是他,他手下的所有骨干全军覆没。”尹香香眸中现出缅怀之光,悲恸却已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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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甚么时候的事?”韩嘉彦继续问。
“五年前,自那会儿起,我没了依靠,便只能随张定远安排。他是个畜生!强/暴了我,最终迫我入了风尘学艺,后来不久推我出来,想要与李师师争锋。”尹香香眸中闪烁着愤怒仇恨的光芒。
“所以你恨他,你违背了张定远的意愿。张定远可不想杀了蔡香亭,蔡香亭这一死,张定远受牵扯,恐怕很难翻身。”韩嘉彦道,“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你还有其他同谋。”
尹香香明显紧张起来,她东张西望了一下,似是想要判断周围是否有人窃听。韩嘉彦见她如此谨慎,便起身往四周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屋内、屋外、房顶、地板下均无人窃听,这才返回,道:“说罢,出了甚么事我保你。”
尹香香鼓足勇气道:“大概是去年的三、四月份时,有一回夜里,我正在后台化妆准备上台唱曲,屋里忽而闯入一个鬼一般的女道士,走路没有声音,还戴着一张银面,瞧上去十分诡异可怖。我吓得差点惊叫,她却安抚我,并且竟然精准地说出了我的身世背景,使我非常诧异。
“她说她有本事联络上我在关外的亲人,当下蜿蜒部落的首领劾里钵是我的族叔,他骁勇善战的儿子阿骨打是我的族兄,他们一定愿意将我接回去。这父子二人是出色的领袖,眼下和辽人相处也融洽,我叔叔既然已经过世,我改换名字回去,他们也不会为难我。到时候我便是部落首领家的女儿,不会再做这种寄人篱下的皮肉营生。
“说实在的,我怎能不动心?我本是良家女,被张定远迫害至此,我对他内心极度愤恨。我也想回到我的家乡去,再也不寄人篱下。但我不敢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神秘的面具女,那女子也知道我不信任,所以承诺我,让我等她一段时间,不日将会有部落里的勇士带着信物来见我,到时候我自然会相信。”
韩嘉彦接道:“今天保护你出逃的那两位,就是你家乡来的勇士?”
尹香香咬唇,最后点头:“他们俩都是部落的勇士,也是族长的家奴。他们在年初时突然到访,并给我带来了族叔和族兄的信物和信件。”
“但面具女帮你显然是有条件的,对吗?”韩嘉彦微微一笑道。
尹香香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看透了一些,她只得道:“是的,她告诉我,要带我离开白矾楼需要契机,我还需要再熬几个月才能等到契机到来,届时我就能彻底脱离苦海。而所谓契机,其实是一个陷害张定远的局,这个局我必须参与……”
“那么你是否知道那面具女的下落?”
“我不知晓,每一回都是她主动来找我,神秘兮兮,我连她叫甚么名字都不知晓。”尹香香摇头道。
韩嘉彦点头,尹香香供述的一切,与她的推测完全一致。她随即道:
“有些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到了,但我还是希望告诉你,张定远与你故去的阿叔的关系非同一般,你的族叔、族兄也并非是很在乎你才要迎你回去,他们恐怕只是在配合面具女做局,本来目的是搞死张定远。
“张定远很可能借助你阿叔带来的关系网,向关外的女真部落偷偷走私货物,这层关系恐怕已经有很多年了。你的阿叔到底是被山贼乱刀砍死的,还是死于其他的原因,值得调查。而你如果返回关外,恐怕也并不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在利用你。”
尹香香凄惨一笑,道:“韩都尉,您不愧是皇城司勾当,这么快就看透了一切。我想明白这些还是今天早上在祆庙之中。教我装病,带我出来的是一个叫马三的军巡,而我发觉埋伏在祆庙里的两个部落勇士竟然与那马三早就相识,才顿悟到其中的关系。”
马三乃是开封府军巡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帮兄弟专干走街串巷维护治安之事,身边恐怕还围着好些三教九流□□势力,是开封府的地头蛇。白矾楼想要走私,没了这帮人辅助还真不行。
他恐怕早就勾结在白矾楼向女真走私的生意之中,且此人在利益集团中的位置相当核心,负责情报的传递,与女真人认识并不稀奇。
白矾楼最初的走私生意是从尹香香的阿叔起家的,但恐怕是中间出了甚么分赃不均之事,这位阿叔被杀了,于是有新的集团异军突起,顶替了阿叔的押运行当。
而这其中,定与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分不开干系。
而现如今,局势再变,许是因为张定远又做了甚么缺德事,惹到了劾里钵与阿骨打,这父子俩又被李玄挑拨,终于上了李玄贼船,打算配合她做局搞垮张定远。
思索间,外间突然有人来报:
“管勾,开封府传信,那个骑马逃遁的蒙面歹徒落网了。”
韩嘉彦立刻站起身来,道:“我即刻去。”随即她回身看向尹香香,见她神色凄然,已然落下泪来。
她轻声道了句:“我给你的帕子呢?你不会丢了罢。”
尹香香闻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了韩嘉彦给她的巾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道了句:“擦擦眼泪,没甚么大不了的,路还长着呢。待我回来,便领你去我府里,见见我们家公主。你若无栖身之地,便先在我府里做事。”
言毕,便转身离去。
尹香香低头望着那帕子,泪水滴落其上,晕开一圈涟漪。
……
游素心收拾好行李,背着包袱,提着药箱,立在西华门的长公主车驾旁。等了有一会儿,见赵樱泓领着一众下人出来了。
这么快?她还以为自己要多等一会儿。
赵樱泓走近后,游素心吃了一惊。长公主与方才的状态截然不同,此时双目红肿像是哭过,神思恍惚,步态漂浮,胸腔起伏过快,呼吸有些过促。
这是怎么了?长公主不是去见官家了吗?莫非和官家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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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刻回府。”赵樱泓吩咐道,声音中含着难以掩盖的张皇与心伤,乃至于恐惧卑怯。
“长公主……”游素心见她非常不在状态,趁着她上车之际,连忙上前见礼,她怕长公主将她给忘了。
赵樱泓瞧见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仓促道了句:
“游大夫,你骑马随行罢。”
“长公主,民女不会骑马……”游素心尴尬道。
赵樱泓此时灵台混沌,强烈的情绪控制着她的心神,她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作何安排,好在媛兮陪在她身旁,这时候连忙道了句:
“游大夫若不嫌弃,与婢子坐一起罢,这车驾前辕宽敞,还能再坐一人的。”
“好。”游素心答应下来。
此时赵樱泓已然钻入了车厢之中,媛兮拉了一把游素心,二人并肩坐于车辕之上。车驾出发,游素心一肚子的疑问,但却压根不敢多问。
车厢之中不时传出难以压抑的啜泣声,长公主似是伤心欲绝,这哭声让游素心的心都揪了起来。
媛兮坐立难安,时不时回首看向车厢内,想要进去又不敢。
游素心实在忍不住了,悄声询问媛兮道:“长公主这是出了甚么事?”
“长公主和官家起了争执,官家说了重话,还将她赶了出来,伤了她心。”媛兮犹豫了片刻,悄声回道,随即问,“游大夫,您有没有办法让长公主平复情绪,婢子很担心她的身子,阿郎说她不能情绪太过激动。”
游素心想了想,道:
“我试试。”
说着从车辕起身,道了一句:“长公主,素心冒犯了。”
然后也不等车厢内回应,便大着胆子钻入车厢内。
“你出去!”
赵樱泓慌张地抹泪,她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可情绪又克制不住。此时她有多伤心,就有多懊悔,她痛骂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但又伤心于弟弟怎可这样对她。十数年相依为命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玩耍,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难道天家无情,自己与弟弟也概莫能外?
他与自己再也不心意相通了,不知何时就筑起了心墙,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的地方。自己说的话他不爱听了,他有他的主意,任何人都违逆不得,因为他乃天子!
而自己呢?说好听点是帝姬,是天子姊妹,说难听点,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水,还如何指摘弟弟的过错?
越是这般想,越是伤心欲绝,仿佛有一只可怖又无情的手,将儿时深入骨髓的亲情从她身体里强行撕扯出去一般,痛彻心扉。
她竟呼吸失常,一时捂住胸口短促哮喘起来,面色泛紫。
“长公主!得罪了。”见状,游素心大惊,连忙开药箱取出针灸包,立时为赵樱泓下针。媛兮掀开车帘,惊呼不已,扑到近前。
游素心道:
“你扶住她,褪去她衣衫。我必须即刻施针。”
“好,好!”媛兮连忙配合。
二人好一通忙活,赵樱泓在游素心的施针下渐渐陷入昏睡状态,情绪终于平稳了下来,呼吸渐渐规律悠长起来,心跳也不再无序。
长公主车驾停靠在街道旁,车夫压根不敢驾车,生怕颠簸一下就危及长公主性命。
游素心抹了把汗,道:“好,差不多了。长公主虽然旧疾已然根治,但心脏到底不比常人康健,情绪过激还是会诱发心病。幸而我就在边上,否则耽搁片刻会有性命之危。”
“眼下该如何是好?”媛兮没了主意,询问游素心。
“先回府罢,想必公主府上药材都很全,我回去煎一帖药,服下巩固便好。”
“好。”媛兮连忙出了车厢,招呼外面的车夫即刻起驾回府。
车驾再次启动,游素心守在赵樱泓身侧,此时的赵樱泓神志不是很清醒,做起噩梦来,手在半空中乱抓,没个依凭。
游素心见状,下意识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赵樱泓一把抓住,捂在了自己的心口。口中喃喃呼唤着:
“六娘……六娘……”眼角随即渗出泪花。
六娘?是长公主的甚么亲人吗?游素心疑惑,但也没细想。她探出另一只手,拭去了那滴温热的泪花。
她望着指尖凝着的那点晶莹,心尖微颤,胸口一阵异样。
第一百六十章
韩嘉彦赶赴开封府,在开封府大狱之中见到了那个落网的骑马女真人,此人衣衫都被扯破了,髡发结辫,确实是女真人的样子。此人见到韩嘉彦,神色一凝,撇过头去,似是害怕韩嘉彦对他进行报复。
不过韩嘉彦并无此打算,也没有对他进行审讯,这比较困难,因为语言不通,而开封府内并无懂女真语的人。
“韩都尉不若还是先回去,我听闻辽国使馆有懂女真语的人,我们今日去请,明日开堂审理,您再来参加,如何?您且放心,经过今次教训,我们一定加强戒备,绝不会再有闪失”韩宗道揖手道。
他很感激韩嘉彦给他机会逮住这个骑马的歹徒,让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即如此,一切就拜托韩知府了。”韩嘉彦还礼道。
韩宗道将韩嘉彦客客气气送出开封府去,韩嘉彦接着转到了暗所,将那巨汉留在了此处继续看守并接受治疗,而单独带着尹香香离开,返回长公主府。
这一通忙活,时辰已来到了十七日的傍晚时分,韩嘉彦错过了午食,这会儿快到府里了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在府门口下马,她带着尹香香往府里去。门口的下人们神色异样地瞧着她,欲言又止。韩嘉彦察觉到了下人们的神情,反应了片刻,才悟到自己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回府,不是很妥,怕是让人误会了。
她虽不好多解释甚么,但也不希望府里下人们误会,只得逢人便道一句:
“这是案情关联人。”
于是下人们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让韩嘉彦哭笑不得。
快到雪蕊院,穿过必经廊道时,韩嘉彦撞上了陈安,他似乎是专门等在此处的。见韩嘉彦来了,他连忙上前见礼。
“阿郎,您可算回来了。长公主出事了。”
“甚么?!”韩嘉彦的心登时猛得提了起来,“出甚么事了?!”
陈安没有立刻回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尹香香,眉头拧了起来。
“樱泓怎么了?”韩嘉彦见他不说,一把抓住他胳膊,焦急逼问道。
“长公主今日入宫与官家发生了争执,回府路上犯了心疾,晕了过去……”还未等他说完,韩嘉彦就撇下他大步冲进了雪蕊院。
陈安连忙在后面喊她:
“阿郎!”
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陈安无奈的望向尹香香,尹香香倒是自觉地自我介绍道:“奴家尹香香,是因蔡香亭案被韩都尉带回接受看管的。”
陈安亦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道:
“即如此,姑娘且随我来罢,我是长公主府的管事,我姓陈。”
陈安安排尹香香住宿,韩嘉彦则闪电般冲进了雪蕊院的主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寝室门是大敞着的,媛兮正在里面往来忙碌,韩嘉彦一冲进来,也顾不得问她,就往床榻边去。
冷不丁却见床榻边坐着一位陌生女子,她正拿着帕子擦拭赵樱泓的面颊,神色温柔,动作细腻。
“你是?”韩嘉彦眉头皱起。
那女子吓了一跳,瞧见韩嘉彦,见她一身七品武官常服,丰神俊秀,是个漂亮至极的人物,顿时明白了此人身份。
于是连忙起身行礼:“民女游素心,是太皇太后派给长公主府的大夫,今日才随长公主到府上,民女见过韩都尉。”
韩嘉彦此时没心思认识这位新来的游大夫,草草还了一礼,就跨步到榻旁,查看赵樱泓状况。见赵樱泓面色虽稍白,但呼吸悠长,尚算平稳,她暂时放下心来。接着就从被子里取出了赵樱泓的手,搭上了手腕。
“长公主脉象尚算平稳,就是偶发早搏,尚需休养。”游素心见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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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没理会她,自顾自切脉,不多时道了句:“这会儿的脉象紊乱,怎能称之为平稳?媛兮,拿我针灸包来。”
游素心一愣,连忙再去切脉,也察觉到脉象变化,不过这属于是正常现象,长公主眼下的心脉不算稳定,虽然服了她开的一贴药,也没法那么快稳固下来,所以脉象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波动。
她望了一眼韩嘉彦,一时有些尴尬。她从媛兮那里得知驸马郎也是懂医术的,但没想到竟然这般专长。
媛兮急急忙忙送来针灸包,韩嘉彦揭开赵樱泓身上的锦被,见她只着了抹胸,便知晓定是为了方便救治才除了衣着,这倒是方便她施针了。
她很快下针,见状,游素心连忙揖手,道一句:“告退。”医家之间大多有一些密不外传的绝活,她身为游氏传人,不应该在别家施针时旁观,这是犯忌讳的,必须回避。
“游大夫且留步,观我施针。你应当已经给她施过针了,但差了火候。”韩嘉彦淡淡道了一句,便专心行针,再不多言语。
游素心一时心中升起敬佩之情,沉默下来安静旁观。这越看越是敬佩,驸马郎的针灸之法确然比她高明许多,且她对赵樱泓的身体状况非常了解,只是几针下去,赵樱泓的面庞血色就回归了,神情也舒缓了下来。
整个过程非常快就结束了,韩嘉彦最后用热毛巾给赵樱泓擦拭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最后给她掖好被子,这才长出一口气。
“素心佩服,是我学术不精,差点耽误了公主。”游素心揖手拜下,她此时已猜到了是谁根除了赵樱泓的心疾,除了眼前的驸马郎,还能是谁?
“游大夫可是为了我与樱泓的子嗣而来?”韩嘉彦用方才给赵樱泓擦身的热帕子缓缓擦了擦自己的双手,说道。她已然猜到了太皇太后派这位女大夫来的目的。
“正是。”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将帕子丢回旁边盛着热水的铜盆之中,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游大夫不必妄自菲薄。我家公主身子虚,若我有事不在,而她又犯心疾,还得仰仗你来救治。至于孩子,樱泓身子弱,我们本不着急,是打算调理一段时日再说。有游大夫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游素心本觉得这位驸马有些咄咄逼人,但如今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却让她十分欣赏。想来是驸马郎方才太着急,才会那般。传言这贤伉俪彼此十分恩爱,看来传言不虚。
“素心一定尽心尽力。”她认真承诺道。
韩嘉彦亲自送她去客院安顿,随后才返回雪蕊院,直至此刻疲惫感才从骨子里涌了出来,她靠坐在赵樱泓床榻边,抓着她的手,神情怜爱地望着赵樱泓安睡的容颜。
她知道赵樱泓此番和官家起争执,恐怕事态严重,否则也不会诱发旧疾。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韩嘉彦费尽心力调理赵樱泓的身子,实际已然初见成效,但要还赵樱泓一个与健康人无异的心脏,还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只能尽力让她身心舒畅而不复发。
奈何事与愿违,安宁对眼下的她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珍贵事物。
她望着她的容颜,仿佛自己也染了心疾,心口一阵阵地疼。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知晓终有一日,官家与赵樱泓之间会生罅隙,这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或早或晚。
如今看来,端倪初现。
而这对重视亲情,总是不肯彻底将弟弟当做天子看待的赵樱泓来说,无疑是极其残忍的。她若认识不到姊弟之间关系的转化,那势必会在未来带来灾殃。
媛兮送来了晚食,今日许是全府上下都在忙些旁的事,都不在状态,故而没有往日里那般多样的菜肴吃食。媛兮端来两碗羊肉热汤面,香喷喷浮着油花的面唤醒了韩嘉彦的馋虫,腹内的饥饿霎时闹将起来。
她都快忘了自己饿了。
“阿郎,快吃饭罢,您该是饿极了。”媛兮道。
“樱泓这会儿不宜吃这大荤,你去熬些热粥菜糜来。”韩嘉彦压低声音道。
“您放心,长公主的吃食都在灶上温着呢。这两碗都是您的,奴婢怕您不够吃。”媛兮笑道。
韩嘉彦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用手点了点媛兮:“好呀,现在你也懂我了。”
于是也不多说,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餐桌边,拾起玉箸,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送。媛兮瞧她吃得猛,忙道:
“您慢点吃,别噎着了,还有羊汤呢。喝点汤暖暖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一边吸溜吃着面,一边含混问道:“绿沅怎么样了?”
“她呀,吃得香,睡得熟,也没啥不好的。”媛兮笑道。
“昨天早上受这么大委屈居然没影响到她?可以啊这小丫头。”韩嘉彦调侃道。
“我劝她的,我说你何必被小人气着,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真是得不偿失。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能被小人所影响。”媛兮道。
“说得对,说得好!”韩嘉彦赞道。
媛兮嘿嘿一笑,道:“那您慢慢吃,奴婢一会子再来收拾。”
“等一下,媛兮,那个游大夫给樱泓服的药,药方可有?”韩嘉彦喊住她,问道。
“有的,按规矩,从咱们府里的药柜支取药材,必须记账,虽然游大夫是亲自去抓的药,也是亲自煎的药,仓库药柜那里肯定也有记录。”媛兮道。
“你去抄一份回来,拿给我瞧瞧。”
“喏。”媛兮领命,便退出了主寝室,离去时她心中在想,莫不是阿郎信不过那游大夫?不过这属正常,这突然来了个大夫,不试试真本事怎么行呢?悠关长公主的身子,再谨慎都不为过。
韩嘉彦火速将两碗面干下肚,揉了揉明显鼓起来的肚子,念头突然跑偏了:怀孩子到底是个甚么感觉?要是我生了个小樱泓……
噗,她被自己逗笑了,那樱泓岂不是要变成男的她才能怀上?到时候就不是公主与女驸马了,成了王爷与王妃了,说不定还有甚么夺宫戏码上演呢。
她内心戏谑地翻转着不着调的念头,忽闻身后传来了赵樱泓微弱的呼唤声:
“六娘……”
她浑身一机灵,连忙踅身扑到床榻边,果见赵樱泓醒来了,双眼肿得好似核桃,但依旧目光希冀又依赖地望着她。
“樱泓,我在呢。”
“六娘……呜……”她又戚戚然哭起来,韩嘉彦的心仿佛被扯裂了,满心揪疼地俯身抱住她。赵樱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圈住她脖颈,挣扎着要起身。韩嘉彦于是搂着她腰际,带着她缓缓坐起来,她就这样扑进了韩嘉彦怀里,仿佛要融进她的骨血里一般纠缠在她身上。
韩嘉彦扯过被子裹住她露在外的后背,避免她着凉,接着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她,抚慰她的脊背颈项,等待她的情绪过去。
“我做错事了,今天我闯祸了。”赵樱泓这一回很快平复下来,闷在她怀里道,仿佛没脸见她。
“我知晓,但你没错。只是,历朝历代皆如此,无可奈何。”韩嘉彦道。
“历朝历代皆如此,我却想自己可以例外,是不是很蠢?”
“不,你若不这么想,又怎么能是我最爱的曹国长公主?”韩嘉彦道。
“六娘,我知道自己必须吸取这个教训,但是我……我真的好难过……”她哽咽着。
“没事,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无非就是拿捏分寸,把握好度就好。”她安抚着。
“若非有你,我恐怕撑不下去。”赵樱泓道。
“若非有你,我也撑不下去。”韩嘉彦道,“未来日子还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千帆过尽,江涛依旧。”
“我不如你,我还需修行。”赵樱泓抬起头来,认真望着她道。
韩嘉彦回以微笑,用手指抚去她面庞的泪,道:“你先修平常心,我怕你再犯病,吓死我了。”
“好。”
韩嘉彦吻她唇瓣,浅尝辄止,略带泪水咸涩。她拥她入怀,却听赵樱泓抱怨道:
“一股子羊肉面味儿,你才吃完面就来亲我。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
“哈哈哈哈哈,我师兄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天塌了人也要吃饭,我要是饿坏了,还怎么替我娘子报仇?”韩嘉彦大笑。
“哼,谁要你报仇,那是官家,你能如何?你看你这面吃的,油点子都溅到官袍衣襟上了。”她揪着她的衣襟嫌弃道。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饭?”韩嘉彦问。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