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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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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韩嘉彦撩开袍摆,在韩忠彦公房的圈椅里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也不一一去问了,长兄就从头说起罢,在此过程中,我若有疑问,自会询问。”

    “好。”韩忠彦提起一旁碳炉之上的铁壶,为茶壶注水,随后沏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韩嘉彦跟前。他自己亦落座,整理思绪,开始讲述。

    “嘉祐八年,仁宗大行,父亲他老人家被任命为山陵使,前往巩县,负责修筑仁宗皇帝的永昭陵。大宋祖制,天子七月而葬,生前不修陵,死后只用七个月工期修完陵墓。父亲此去,也就七个月而已,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把年纪,在工期紧张,每日繁忙的情况之下,竟然还会与一个民间女子生情,将她纳作外室。

    “这便是我对你娘亲的第一印象,我认为她是一个攀附权贵的狐媚女子,而父亲他老人家定是糊涂了,不守晚节。可我身为人子,没有资格立场说父亲的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娘亲的存在都让我如鲠在喉。

    “我很早就知道你娘亲的存在,父亲修陵归来后就告与我知晓了。我也曾远远地看过你们居住的西榆林巷小院,见过当时刚能站稳的你,被你娘亲带着在门前练习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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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六弟,我们血脉相连。不论你娘亲到底是怎么攀附上父亲的,都不重要了,她既然已为韩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我们家中的一员。”

    见韩嘉彦面露不悦神色,韩忠彦转过话头道:

    “不提这些。我第一次知晓你娘亲的家世背景,是在父亲病榻前。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母子,将你们接入府中。

    “他告诉我,你娘亲是杨文广唯一的女儿,因着杨文广四处征战,居无定所,妻子又早逝,家中儿女无人看顾。无奈之下,杨文广将儿子们带在身边,随军锻炼,而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与杨文广关系甚笃的曹家抚养,陪伴在后来的曹皇后左右。

    “曹家乃是开国将门,地位尊崇,杨文广此举也是为了女儿未来的前途。你娘亲自幼才华横溢,文武兼备,一身的本领。奈何是个女子,送她去曹家,一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姐妹,也就是曹后,继续读书习武,锻炼本领;二也是为了未来与曹家联姻做铺垫。

    “后来曹氏入宫封后,也将她带入了宫中,她便成为了曹后身侧的大宫女。一直到至和三年,仁宗大病,出了一件大事,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你娘亲被曹后送出宫去避难。

    “至和三年正月,仁宗在临朝受文武百官参拜时,忽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同日,辽国使者正在紫宸殿拜见仁宗,仁宗语无伦次。文彦博对辽使解释为饮酒过量所致。此后数日,仁宗病情愈益加重,整日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等言语。至二月才逐渐康复,开始处理政事。”

    “我知道此事,我以为是仁宗病糊涂了。”韩嘉彦蹙眉道。

    “不是,这件事非常隐秘且复杂,我也是后来从你娘亲那里才知道内情。

    “当年有歹人潜伏在宫中,每日都在偷偷给仁宗饮食下毒。你知道,帝王饮食,全部都有宫人事先试吃,对方下毒的方式是细水长流,用的毒药也并不是猛烈的毒药,而是慢性毒药,银针试不出来。而且这药针对的还是仁宗的后嗣能力,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女子,也就仁宗一个男子,根本察觉不到。

    “天长日久,毒药逐渐蔓延积累到四肢百骸,连太医都查不出来。且仁宗的病并非是独一份,自真宗那一辈开始,就存在这样的病症。不仅会影响到子孙根,还会影响到心脑,遗传给后世子孙。后来的英宗虽非仁宗亲生之子,却也同样患病,疯癫发作时极为骇人;神宗早逝,也有心脑病的缘故。

    韩嘉彦感觉到后脊骨冒出一股凉气来。

    韩忠彦继续道:“曹后隐约意识到了下毒之事,便遣你娘亲与张茂则暗中查索。且曹后还联系了当时外朝的宰相文彦博,让文彦博配合着在外寻访。于是你娘亲和张茂则便开始秘密与文彦博联络,此事引起了仁宗的注意。当时连续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导致仁宗猜忌心起,认为是曹后与张茂则要谋大逆。

    “一是宰相文彦博、刘沆、富弼三人借祭祀之事强行要留宿大庆殿,强迫仁宗身边的大内侍——内副都知史志聪配合。

    “二是开封府知府王素前来报告说,有京师禁卫揭发禁军都虞候要作乱,文彦博阻止王素进宫上报此事,只是与另外两位宰执商议。刘沆主张逮捕都虞候,文彦博在禁军都指挥使许怀德的担保下,反而把告密的禁卫杀死。

    “三是富弼曾经与曹后取得联系,询问一旦仁宗病逝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替富弼和曹皇后搭线联络的人正是张茂则。

    “其实这三件事,都在情理之中,当时是非常时期,仁宗病重,人心不稳,三宰执要稳定朝局,势必会插手诸多事,也要着手为立储做准备。曹后身为皇后,也是立储的核心人物,立储必须要过问她的意见。

    “但仁宗病重,哪儿还会顾得那么多。后来仁宗病好了,虽然表面上不再追究此事,但实际暗地里一直在收紧手中的权力,并对宫中人设置了诸多监视掌控的措施。

    “而曹后身边的杨璇与张茂则尤其遭到了针对,从至和到嘉佑的几年间,仁宗病况反复,愈发虚弱,杨璇与张茂则的处境也越来越堪忧。张茂则被赶出宫中,遣到外地负责屯田。杨璇则被关押幽禁,不得自由。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杨璇仍然查出了下毒的罪魁祸首,她没有证据,且因为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不曾揭发。那人宫籍上的名字叫做李露儿,同样是曹后身边的大宫女。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又极其擅长书法绘画,才艺高绝,非常受曹后喜爱。她与杨璇在宫中并称为‘璇玑’‘玉衡’,合在一起便是北斗七星,是曹后的左膀右臂。

    “李露儿来自于教坊司,因绘画出众而被曹家相中带入府中为婢,比你娘亲要晚上几年来到曹后身侧,并随曹后入宫。李露儿天性孤傲,有些不好相处。也因此,曹后虽然非常欣赏李露儿的才华,但对她的喜爱和信任始终不及杨璇,也从未派遣李露儿去为自己处理机要之事。

    “嘉佑八年三月廿九,仁宗崩,当时宫中就有恶毒传言传出,说是曹后指使身边的璇玑玉衡二宫女毒杀了仁宗,此事虽然迅速被曹后和文彦博弹压下去,但显然杨璇与李露儿已然不合适再继续留在宫中。彼时她二人也都二十余岁,是该放还民间成婚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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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四月初,曹后安排二人分先后秘密出宫。杨璇先出,李露儿后出,走不同的宫门。二人临别时,李露儿赠给杨璇一幅画,那是一幅女将军画,画中女子正是你娘亲,那画暗藏玄机,你娘亲看到了画,就明白李露儿已向她坦白下毒之事,更明白了她是南唐后人。”

    韩嘉彦眸光微动,她想起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幅画像,就挂在万氏书画铺子的后堂屋里。上提一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夜宴。

    难道就是这幅画?娘亲是怎么从这幅画中看出李露儿就是下毒者的,又是怎么看出李露儿便是南唐后人的?

    她于是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韩忠彦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回道:

    “我见过那幅画,我也问了与你一样的问题。你娘亲告诉我,夜宴二字是她和李露儿之间才知道的暗语。她和李露儿还在宫里时,一次聊天偶然间聊到了南唐绘画。李露儿曾告诉过杨璇,南唐绘画之中有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本是刺探之作,却画得极为精湛,被视作南唐画之最。

    “这幅画后来进入宋宫收藏,却无人问津。彼时的李露儿曾感慨,王朝兴替,使明珠蒙尘。这也暗合了那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

    “表面上李露儿是在感慨你娘亲女主豪杰的才干,却被埋没于杂草之中,如同天上的璇玑星辰流落人间成了一颗暗沉的珠子。实际上是将你娘亲作为了她自己的映射,她也是在说她自己——夜宴,被埋没在宋宫之中。

    “你娘亲深知李露儿心高气傲,心中一直不很安分,且一早就查出她与宫外某些人有隐秘的联系。此时看到这幅画,便明白了一切。但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李露儿这一出宫,等于是虎归山,鱼入海。要想再找到她,难比登天。

    “曹后对她二人出宫后的安排截然不同,曹后将你娘亲送到父亲身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你娘亲重新有途径辅佐国事,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割舍不了。父亲在对西夏前线掌兵多年,与几大将门关系都极好,当时又身在巩县,远离朝堂,且曾经是杨文广的直属上司,一直对杨家有所照拂,故而被选中。

    “但李露儿在外无依无靠,曹后只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自行安顿,也并不打算过问她此后的人生。

    “再到后来,你出生了,日渐长大,被接入府中,又被送出去读书。眨眼间便是十多年过去。我忙于政事,出各地为官,你娘亲则守着自己的院子,在此期间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但她曾与我打过招呼,说她有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她一直在依靠这帮朋友打听李露儿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以杜绝后患。故而她时常会出府,与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密会商谈。

    “彼时正值新法如火如荼地展开,先帝雄心勃勃,誓要拿下西夏,开疆拓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于新法带来的种种问题,已无人有闲心顾及仁宗年间的旧事。

    “熙宁八年年末,我回京述职。你娘亲突然来见我,并带来了一幅图,是她自己手绘的西夏境内详细的地图,这幅地图同时也是一幅战略布防图。

    “这幅战略布防图做得太出色了,采取的是广扎寨、缓推进、慢慢蚕食,稳扎稳打的策略,将所有适合扎寨的地点,以及战略价值、缺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乃是她这么多年的智慧结晶。

    “而且我可以断言,这是我大宋从未有过的西夏详尽地图。标清楚了整个西夏的城池、兵寨,粮仓分布,行军路线乃至于村落的位置。她说这幅地图,是她的江湖朋友深入西夏数年获得的极其珍贵的情报汇总,对于灭夏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她希望能借由我手呈给先帝,希望能给先帝伐夏带来帮助。我照做了,虽然我不赞成冒然伐夏,但你娘亲确然让我看到了希望,当时的我非常兴奋,我觉得和两幅图的价值已经超越了我的党派之见,是国之重器。

    “我一不能将其昧下,二不能冒名顶替,君子坦荡荡,我将这两幅图呈给了先帝,并说明了作者是你娘亲。先帝对你娘亲非常感兴趣,甚至夜里微服到韩府,与她见了一面,促膝长谈。

    “后来他们谈到了李露儿,令人惊讶的是先帝竟然知道此事。原来是曹后在弥留之际,将李露儿的隐秘之事与她的外甥女,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都说了,并嘱托太皇太后接替她,护好大宋江山,莫要让宵小得逞。太皇太后又与先帝说明了此事,好让先帝长些心眼,多做提防。

    “先帝得到了你娘亲的布防图,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后来日夜与群臣秘密商议军事,制定出了一幅官方的西夏前线布防图。

    “但变故随即发生,熙宁九年,这幅秘藏于枢密院校阅房机要秘柜里的布防图差一点失窃。事发当晚,看守的官吏被迷晕了,柜子被打开,图被取了出来。幸而禁军来得及时,贼人未能将图盗走,但是那图上留下了一些粉痕和刮擦的痕迹,应当是被盗拓了。

    “先帝立刻派人封锁整个开封府,宫里宫外秘密查索,都不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后来不得已,托当时的枢密院最高长官文彦博求助于你娘亲。你娘亲查看过盗拓的画作后,确认是失踪多年的李露儿重现,她很快就找到了蛛丝马迹,知晓李露儿女扮男装,用了‘李玄’这个画师身份,混入了宫中,并顺藤摸瓜查到了白矾楼东主张定远家的妾室——李冥。

    “李冥在念佛桥畔有一处私人宅院,是她用从妓时攒下的钱购置的。在那宅院里,住着她的同伙,一个画院的画师,加上三个白矾楼的乐工。李冥偶尔会来这宅院,与四个同伙私会。她从来都是自张宅徒步走来,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以免留下踪迹被人察觉。

    “你娘亲在宅院外蛰伏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抓住了一个时机。某夜,宅院内的人全都离开了。李冥只身自张宅徒步来到宅院,并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在过念佛桥时,你娘亲抓住机会上前,与李冥对峙,质问她是否盗图。却不曾想李冥竟然跳水遁走,你娘亲猝不及防之下,让她给跑了,后来不曾追上。

    “没过几日,我们便惊闻李冥溺亡毁容的噩耗,唐家三兄弟和画师也再也没有回过念佛桥畔那处宅院。这是嫁祸,而李冥被毁容,让你娘亲悟到了一个事实。李冥并不是李露儿,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妹。李露儿实际上没死,她故意杀了姐姐,还毁掉了姐姐的容颜,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双胞胎的存在,同时,也是在警告你娘亲莫要再插手此事。

    “我彼时一直在外为官,并无机会参与这些事。你娘亲是在文彦博的协助下对李冥展开秘密调查的,事发后,也是文彦博出面处理此事。文彦博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善后,使他自己和你娘亲摆脱了嫌疑,也使得这起案子隐没于尘埃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韩忠彦叙述到此处,韩嘉彦出言打断,询问道:

    “你们是如何知晓李冥之死是李玄所为?是否有证据?”

    韩忠彦道:“我们没有直接证据,但有间接的佐证。

    “开封府有个画像师,姓王,与李玄是相识的,他们都曾在太学画院供职,为宫廷画师。只不过这个王姓画师,后来因守丧不得不离开太学画院,两年后返京,入开封府做了一名人像师。

    “此人当年经手了李冥被毁面容修复后的画像工作。他认出了死者,并确定死者并非是李玄。随后没多久,这位画像师便失踪了,至今不曾找到他的下落。

    “他的失踪,间接佐证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人不希望外界知道李冥不是李玄。这个人既知晓王画师与李玄相熟,又与李冥被害案密切相关,从常理推断,是第三者的可能性很小,而是李玄本人的可能性极大。”

    很严谨的推断,韩嘉彦内心赞同。但她心中仍然有疑问:

    “我想知道李冥的丈夫张定远,在这件事中到底是个甚么角色。他是不是真的全然无知,置身事外?”

    韩忠彦答道:“事发当时他确实在外地,这是事实。

    “念佛桥那处宅院是李冥用自己的私房钱购置的,也并未经张家的账。李冥因着帮丈夫顾看生意,也时常会独自出府应酬,但一般都有家中下人或白矾楼的伙计陪同,按理说她如果独自离开,是瞒不过家里人的,家里人也势必会告诉张定远知晓。

    “唐家三兄弟是白矾楼的乐工,这件事也瞒不过张定远。所以我能确定的是,张定远知道李冥在外盘了一处宅院,也知道唐家三兄弟就住在那宅院里,更知道李冥与三兄弟的关系。但除此之外,他具体还知道哪些事,无法确定。张定远与朝廷内部众多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我们也不好轻易动他。”

    韩嘉彦无奈叹了口气,看来哪怕是长兄这里,也不知道张定远那里的内情。

    她道:“您继续说。”

    韩忠彦叹了口气,接下来要说的事,每每想起也让他心中郁结:

    “李冥案后,李玄不知所踪,而被盗拓的边境布防图让先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对布防进行调整,使得原本的布防图失效。同时加紧时间整军备战,准备抓住时机伐夏,不给夏人部署反击的机会。

    “而自熙宁九年布防图泄露,李冥溺亡后,李玄就再未出现。你娘亲迫于无奈,只能联系她在江湖上的友人,暗中查找李玄。

    “以李玄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认识不到当盗图一事被察觉后,被盗一方势必会修改方案,使得布防图失效。所以她很可能去了西夏前线,恐怕就是在等先帝对前线的部署彻底成型,回天乏术之际,她再将变动的部分探查清楚,补完一幅切实的布防图,好呈给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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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元丰三年末,西夏前线部署基本定型。你娘亲突然写信于我,告诉我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追捕李玄,已夺回布防图。那布防图藏在一幅南唐画的仿作里,解读出来后,他们发现李玄已经将大宋真实的战略意图猜得七七八八。而最要命的是,李玄本人逃脱了。

    “她告诉我,必须对李玄进行诱捕,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李玄身受重伤,短时间内很难长途跋涉,且丢了布防图,西夏不一定会信她,她必须夺回布防图。她希望能托我上疏先帝,让先帝意识到情况危急,她也申请亲身参与诱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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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事被先帝断然拒绝,因你娘亲在李冥案中的失误,他已然不信任你娘亲,并亲自派了人到韩府看管住你娘亲,只要我全权负责此事。并定下了相州之局,将我调往相州任知州。

    “我无奈之下,开始着手做局。彼时你娘亲被禁足于韩府,我相信韩府一直被李玄监视,所以我故意泄露我府中的一些异样,诸如疑似先帝的人物再度微服秘访你娘亲;府中书房连夜灯火通明,府中纸张画布用度突然增加;疑似你娘亲的女子秘密携带某秘匣自汴京前往相州;以及我可能会在相州任上被直接调任西夏前线的消息。

    “这一系列的假消息,让李玄以为我们再度放弃了原本的战略意图,偷偷绘制了新的进攻路线,且将新图转移去了相州,避开了她在京中的眼线。

    “同时,我找到了与你娘亲外貌、体型相近的女子冒充你娘亲,又以一幅空白图作为诱饵,去诱捕李玄。先帝还专门命陈安民协助我完成此局,并托陈安民带来了一只宫中的细犬作为辅助。这细犬,本是南唐宫廷的犬种,李露儿尚在宫中时,还照顾过这一支细犬。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识得她的老犬都已死了,送来的是幼犬。

    韩嘉彦问:“先帝为何要用细犬对付李玄?”

    “因为据张茂则说,李露儿怕犬。还在宫中时,她曾因为犯了错被罚去犬舍养犬,终日惶恐不安,后来还是你娘亲帮她说话,使得曹后原谅了她。”韩忠彦解释道。

    韩嘉彦恍然大悟。

    韩忠彦继续道:

    “你在相州查了那么多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后事。

    “我们确实诱使李玄上当,但没能抓住她,只是抓住了唐家三兄弟。唐家三兄弟认为是你娘亲杀害了李冥,故而将伪装你娘亲的程鸢当场砍死,以复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帝得知诱捕失败,催促我们尽快审问唐家三兄弟,寻找李冥可能躲藏的地方。但随后,西夏国内状况发生突变,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其母梁太后与国舅梁乙埋囚禁,万分珍贵的伐夏时机到来。

    “先帝见唐家三兄弟冥顽不化,怕留着他们夜长梦多,下令尽快将他三人处死。随后便全身心投入了伐夏战争,不再理会逃遁的李玄。

    “五路伐夏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讨回了两千多里西夏土地。接下来,为了守住这些土地,修筑永乐城之事被提上日程。

    “这座城的位置在夏、银、宥三州交界处,在此处筑城,是鄜延路经略使沈括提出来的,本来先帝将这个计划纳入了布防意图,奈何这个意图已然被西夏看透,不知这里面是否有李玄泄密的作用。

    “先帝本该放弃这个想法,听取种谔的建议,固守银川。但他摇摆不定,无法下定决心。银川虽然占据明堂川、无定河的交汇之处,但旧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没,其西北边又被天堑阻隔,实在不如永乐的形势险厄。

    “再加上徐禧此人一直在先帝身边进言修筑永乐城,先帝最终下定决心,认为即便意图被看透,但凭永乐险要,也能守住。

    “唉,一招错,满盘输。先帝一旦下定决心,无人可阻,他派遣徐禧去筑城。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徐禧此人刚愎自用,对于永乐城缺水之事缺乏深刻的认识,迂腐不知变通,对战争一窍不通,导致永乐被西夏围困,城内十万军民被渴死,惨不忍睹。最终失守大败,国朝元气大伤,先帝当朝悲恸大哭,自此丧失伐夏意图。这已经是元丰五年的事了。

    “我一直在想,你娘亲的不被信任,真是与几代杨家将命运高度重合。我对你娘亲是十分敬佩的,她是不世出的奇女子,如果先帝能多信任她一些,让她多做点事,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唉……”

    韩忠彦说到此,长长一叹。韩嘉彦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长兄跳过了我娘亲之死,元丰四年七月到底发生了甚么?”

    “我也想知道,可我当时并不在汴京城。你知道的,七月,我出使辽国,一直到九月才返回。我对你娘亲之死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唯有一点,你不知而我知,就是你娘亲之死与西夏细作有关。”

    “西夏细作?”韩嘉彦蹙眉。

    “其实,当年你娘亲落水的地点是被查清楚了的,就是念佛桥。

    “当时案发现场还散落着数具残尸,或断手断足、或身首分离、或被砍成了肉糜,尸体还有被人齿啃咬的痕迹,现场极度血腥可怖,通过这些死尸身上的刺青,确认这些人都是西夏细作。肢体拼好后,一共是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死亡时趴在地上,他的怀里揣着一只匕首,被压在身下,故而没有被杀他的凶徒发现。那匕首上有红宝石点缀的璇玑图案,那是你娘亲的匕首。这匕首成对,一只璇玑匕首,一只玉衡匕首,是曹后当年命工匠特制,赏给你娘亲和李露儿的宝物。

    “你娘亲过世后,这件遗物被太皇太后收回。现在这匕首,太皇太后又给了你。

    韩嘉彦听到此处,眼眶已然通红。

    韩忠彦顿了顿,喝了口茶,等她将情绪平复下去,才继续道:

    “你娘亲的案子疑点重重,首先就是她冒着大雨出府到底是去做什么,是否是被人引出去的。其次是那帮被虐杀分尸的西夏细作本身不在皇城司掌握的名单上,而是秘密潜入的一批新人,不知目的为何。

    “而最诡异的是,案发当晚,皇城司收到不明人物的箭矢密告,说是念佛桥发生了凶杀案。皇城司派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目睹了这番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随后连夜将现场处理了。当晚下着大雨,桥面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也因为大雨,无人目击当时的案发现场,以至于此案终究成为了无头悬案。”

    无人目击?不,是有人目击的……章素儿,章素儿很有可能就目睹了当时的案发现场。怪不得素儿会失忆,如果当时现场那样血腥可怖,确然会给她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

    而且……长兄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到过师尊平渊道人,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韩琦的亲生女。显然他并不知道平渊道人刘兴武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与娘亲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概念里,平渊道人就是与娘亲相关的江湖友人。

    娘亲为了保护自己,让韩家愿意接纳自己,费尽心思将自己扮作男子,就是要让韩家认定自己身上留着韩家的血。她当然绝不可能告诉韩忠彦一星半点关于刘兴武的事。

    但实际上,刘兴武本身可能才是牵扯西夏细作的关键,毕竟他乃是大将刘平与西夏女之间的儿子,而且这个西夏女到底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刘兴武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而缺失关键信息的韩忠彦,自然看不透娘亲为何会被西夏细作盯上。

    如此一来,似乎李玄没有撒谎,她确然不是杀害娘亲的凶手?娘亲难道是为了保护刘兴武而牺牲?可她怎么会落水溺亡呢?那群西夏细作有能力溺死她吗?溺死她了又如何查出刘兴武的下落?这不符合常理呀……

    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而此时韩忠彦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自己不提要入皇城司,太皇太后不日也会做出安排。眼下你既然入了皇城司,那里面的卷宗全部供你调阅,你就全权负责查清你娘亲的案子罢。这案子不查清楚,始终是个隐患,不利于未来官家亲政后对西夏用兵。”

    韩忠彦确实不绕弯子,话已然说得非常明白了。太皇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已然开始逐渐放权,且要给官家的未来铺路。她心知官家亲政后的朝政走向,也知道官家的抱负。对西夏用兵,是必然之势。

    韩嘉彦饮干杯中已然凉透的茶,起身郑重向韩忠彦一揖,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长兄花白的须发与布满皱纹的面庞,她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在胸腹间徘徊,难说一个字。

    她终于明白长兄对她复杂的感情来源到底是为何,而说到底,他并未辜负韩琦对他的嘱托,也确实做到了在他能力范围内照看杨璇母女。但他终究是能力有限,很多事不受他左右。

    她垂眸一笑,那些自幼在韩府所受的委屈,如今仿佛烟消云散,不再重要了。她转身步出韩忠彦的公房,却听韩忠彦在她身后道:

    “你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隐瞒一切,让你远离是非。你与长公主的婚事,是先帝对你的补偿,他晚年很懊悔。我逼你完婚,是希望…不负君亦不负亲。”说到此处,韩忠彦竟有些哽咽。

    韩嘉彦的背影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回首,大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今日是韩嘉彦第一日上任皇城司,尽管韩忠彦告诉她,她已拥有了调阅皇城司所有卷宗的权力。但韩嘉彦却并不打算急着去翻卷宗,她心中清楚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已经是目前已知的全部了,卷宗不过是完善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而今日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就足够自己消化很久了。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不大愿意去面对这起案子。

    韩嘉彦自都堂院随冯谦冯管勾返回了皇城司,在与皇城司目前在岗的另外三位勾当官见过面后,韩嘉彦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公房之内,静静坐了一会儿。

    她手底下有一名押司,一名前行,都是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吏员。韩嘉彦叫了押司进来,询问道:

    “皇城司往日里有哪些具体的公务需要处理?我需要在这里坐班多久?是否有值班制度?”

    皇城司之神秘,外界少有知晓,故而哪怕是对整个大宋官僚体系十分熟悉的韩嘉彦,也并不清楚皇城司内部的架构与运作方式。

    “回管勾,一般来说,每个勾当官手底下都有几个案子在跟进,案子的调查由管勾全权负责,彼此之间互不沟通。我们也都是按着管勾的吩咐做事,做一些文书、案情的分析整理工作,也不知道案情的全貌。值班之事,由我们这些吏员负责,您只管做您的事,出入自由。您还可以令牌调禁军随您外出公干,没有固定的坐班时辰。”

    也就是说,勾当官要做甚么事,谁也管不着,他们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将皇帝吩咐给他们要查的事查清楚就行。

    “你将元丰四年七月廿九韩氏妾杨氏溺亡一案的卷宗全部调来,我需要翻阅。”韩嘉彦道,说着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押司。

    “是。”押司接过令牌,揖手一拜,退了出去。

    待到卷宗全部调来,韩嘉彦惊讶发现居然有厚厚的一大摞文书,按照时间顺序装订成册。韩嘉彦收回自己的令牌,只是翻开了卷宗的头一页,查看了一下当年负责此案的皇城司管勾签名:

    “舒建元。”她念出了这个名字,随即询问身旁的押司道:

    “这位舒管勾眼下可还在任职?”

    “舒管勾两年前已然因病去世了,您就是补了他的缺位。”押司恭敬回答道。

    韩嘉彦眉头一蹙,见不到当事人,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要被遗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押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试探着道:

    “您是想当面询问舒管勾案情?其实,舒管勾去世前已然年迈到神志不清了,就算他还在人世,您也问不出甚么来。但早年间他为管勾时,做事非常细致勤勉,且笔头勤快。当年这起案子,他事无巨细皆记录下来,您看卷宗也是一样的。”

    韩嘉彦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你,你去忙罢,我一会儿要外出,便不归了。”

    “喏。”押司再度揖手退出。

    韩嘉彦转手将这一大摞厚厚的卷宗锁进了身后的书柜之中。她有些惊讶于这公房的书柜竟然如金库一般,外层的木皮只是装饰,内里是铸铁的,十分坚硬,锁也是扎实的精铁铸就,保险程度可真是极高。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了皇城司。

    将过东华门时,她突然想起梁从政要找自己。于是又踅步回来,往内廷方向而去。在往内廷而去的宣佑门前驻足,她并未以令牌强入,只是向守门的内侍揖手见礼,和和气气地笑道:

    “烦请中官通告东供奉梁中官,就说韩嘉彦求见。”

    “韩都尉稍后,奴婢这就去禀报。”守门内侍见惯了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他的皇亲国戚,韩嘉彦这谦恭的态度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返身进入内廷。

    韩嘉彦在宣佑门旁的值班厢房坐下稍候,有内侍给她奉茶,她不急不缓地饮茶。等了有一会儿,才见梁从政急匆匆自内廷而出,手中还拿着一卷画轴模样的物什。

    他一进来,便对韩嘉彦纳头就拜:

    “恩公!您可算回来了。”

    “唉,怎的又行此大礼,快起来。”韩嘉彦扶他起来,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移到了画轴之上。

    梁从政借机与她拉近距离,压低声音飞快道:

    “恩公,时间紧迫,人多眼杂,我长话短说。这画轴是张老祖去世前给我的,托我转交给您。”

    “这里面是甚么?”韩嘉彦其实是变相在问梁从政是否看过内里的内容。

    “一幅南唐画仿作——《韩熙载夜宴图》。”梁从政并未遮掩自己看过此画的事实,老实回答道。

    韩嘉彦吃了一惊,确认道:“这画可是从内廷府库中来的?”

    “确然是。”梁从政给了很肯定的答复,并补充道,“老祖让我转告您,您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您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老祖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他十一年的心血。”

    这段话中暗含诸多信息,韩嘉彦瞬间一一提炼了出来。

    首先是“两年”这个时间段。《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自被苏东坡从杭州上贡至汴京宫廷府库,确然已有两年的时光,时间对上了。张茂则应该就是在两年前自内廷府库之内得到了这幅画。

    其次是“十一年”这个时间段,往前追溯,十一年前正是元丰四年时。元丰三年时《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被李玄携带着往西夏去,被茶帮老帮主和平渊道人截留,后其主体部分被茶帮收藏。张茂则大概是并不知晓此事,原来他从元丰四年开始,也在寻找这幅画。

    为何呢?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得到了别人的命令?

    最后是张茂则说他对这画做了修补。《韩熙载夜宴图》确然是残缺的,他为何要做修补?难道是要向我传递甚么讯息?

    最令她在意的则是“看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这句话,悟出甚么来?

    韩嘉彦思忖着,但确然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曾展开画作确认,便向梁从政一揖手,道一声:

    “你阿姊一切安好,即将与翟青成婚了,咱们改日再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多谢恩公。”梁从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小子,自从韩嘉彦认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从前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如今也长开了,个头长高了,也有些中贵人的气度了,挺好。

    她本十分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抿唇一笑,清风一般倏然出了宣佑门,离宫而去。

    ……

    白矾楼,一层散客区,靠近中庭的一张方桌边,浮云子悠然坐着,饮下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不远处,龚守学整理着腰带走了回来,面有菜色。

    “道长……我都跑了第四趟茅厕了,我说句难听的,咱们终日里在这坐着,灌下这许多茶水,可是啥也捞不着呀。”

    “守株待兔也是必要的,咱们眼下寻不着突破口,就只能耗着,撞大运。”浮云子丝毫不着急,又剥了一颗蚕豆丢嘴里嚼着。

    “唉……”龚守学叹息,他还在为李玄的逃脱而感到懊恼,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像是在做无用功。

    浮云子见状,又给他空了的茶杯添满了茶。龚守学下意识举起了茶杯要饮,想起自己跑了这么多趟茅房,又不由得放下茶杯。

    “莫要这般焦躁,耐心的猎人才能抓住猎物。饮茶。”浮云子笑着催促道。

    龚守学以茶作酒,闷闷仰头饮下,茶水还没咽下去,浮云子忽而一抬手,敲了一下桌子,随即敲桌的手指往龚守学右后侧的方向一指,面上神色却未变。

    龚守学很有经验地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浮云子的手指瞧,待浮云子的手指指向转到了他的右侧前方,龚守学才将目光投向他所指的人。

    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面庞白净,身材实在太过文弱,以至于瞧着总有些别扭。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袍,腰间挂着玉,衣着倒是显得光鲜亮丽。

    此人进来后目不斜视,直接奔二楼楼梯行去,看上去熟门熟路。但除此之外,龚守学看不出其他的特殊之处,此人似乎就是个白矾楼的熟客,此类熟客在汴京城里数不胜数。

    “那人怎么了?”龚守学小声问。

    浮云子笑答:“肩臂狭窄,盆胯却宽,喉无凸结,足小而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哦?”龚守学眼睛一亮,他乍一下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宋也有不少的男装女子,汴京城近些年出现了越来越多奇装异服的人,已然不奇怪,女扮男装也不算新奇。

    “那人我认识,她是乳酪张的妹妹张定齐。”浮云子道。

    “道长如何识得的?”龚守学奇道。

    “哼~曾经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浮云子笑道。

    这要解释起来还真有些复杂,眼下时间紧急,他暂不打算费口舌。

    当年韩嘉彦曾为了销毁雁秋的奴契而以燕六娘的身份夜探乳酪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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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酪张名叫张定图,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的堂弟。他有个女扮男装的妹妹名叫张定齐,好女色,与乳酪张铺子里的帮客月娘之间假凤虚凰。为了遮掩,她与阚明阚老四假结婚。这个阚老四就是当年买卖雁秋姐弟的牙人。

    但这阚明阚老四不甘于只当个为人遮掩的假丈夫,与月娘通奸,反倒将张定图的妹妹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年燕六娘夜探乳酪张家时,恰好就撞见了张家兄妹捉奸阚老四与月娘的一幕。

    后来燕六娘盗走了藏在乳酪张家铺子隔壁文思院作坊书库之中的所有奴契,全部焚毁。

    阚老四的舅舅是文思院的牛提辖,他受了气,便去找舅舅做主。

    浮云子与丹青兄弟轮流跟踪了一段时间文思院的牛提辖,摸清了他的行踪。在此期间也见过乳酪张兄妹去找牛提辖算账,故而能一眼认出张定齐的模样。当年此事差一点闹到了开封府去,但后来被张定远压下来了。

    浮云子则对后续事情做了追踪,对结果了解了个大概。为了不妨碍生意往来,当年的处理结果是张定齐与阚老四和离,阚老四带着月娘去了外地,牛提辖与张定远之间的生意照旧。

    知道这个结果后,因着白矾楼暂且与她们要追查的茶帮无关,故而浮云子将此事搁置了,未再理会。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天会在这里又碰见了张定齐。浮云子有预感,他们等待多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且看看这张定齐此番来白矾楼是做甚么来的。浮云子观她神色紧绷,似是来者不善。

    于是浮云子笑着起身,道了句:

    “龚兄先离开,在白矾楼对面茶肆候我。我去去就回,若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你立刻回万氏书画铺子通知丹青兄弟,再寻六郎计较。”

    龚守学颔首:“道长千万小心。”

    二人几乎是同时离开了座位,浮云子步伐迟缓地随着张定齐上了二楼。他今日做了商人打扮,还故意将须发染得花白,做出皱纹,将自己变成老态龙钟,耳目昏聩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敏感的听觉正精细地捕捉到了张定齐的脚步声,并循声定位,判断她所去方向。

    不多时,他观察到张定齐上了三楼,去了那间独属于张定远的閤子。

    还真是来找张定远的?机不可失。浮云子内心嘟囔着,学着曾经的燕六,悄然飞身出了楼檐,潜至牖窗外窃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张定远正在接待客人,这位客人恰好浮云子也识得,正是老熟人裴谡。不过浮云子还未听清楚他二人在谈论甚么,就闻閤子外传来了声响:

    “唉!你不能进。团练正在接待客人。”守着閤子门的家丁护院将某个人拦了下来。

    “团练今儿找我来的。”浮云子听到了张定齐的声音,她的嗓音是明显的女嗓,显然她并不会伪装嗓音。

    “让她进来罢。”屋内传来张定远的声音,不多时,浮云子听到了门开的声音,张定齐的声音也更清晰了:

    “见过团练。”

    “你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昭宣使裴谡裴中官,中官,这就是我堂妹。”

    “哼,有意思。”裴谡略显尖锐的嗓音响起,充满了戏谑的音调。他在张定远面前显得不是那么客气,对待张定齐颇有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张定齐不敢多吭声,只是咽下气来,揖手见礼。

    “中官,您看她的资质如何?贵派可还看得上?”张定远问道。

    “弱了点,不过本派功夫不讲蛮力体格,倒也并无大碍。就是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了,眼下再要练,恐怕很难出成果。”裴谡直截了当道。

    “无妨,无妨。我这堂妹自幼就不安分,前些年吃了些亏,如今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缠着我要习武。我想着,若能向楚秀馆攀个师门,也是好事。不过您若不收也无妨,我们就是想试试。”

    “哈哈,不愧是张团练,您可真是会找师门。”裴谡阴阳怪气地笑道。

    牖窗外静静窃听的浮云子,心中起了波澜。不成想未找到打入白矾楼内部的突破口,却遇着了张定齐要拜师入楚秀馆。有意思,楚秀馆素来神秘,如若能借此向楚秀馆内部摸索,也许能找到关于李玄的线索。

    此时,又闻裴谡询问张定齐道:

    “本师门有三样绝学,暗器、轻功、医毒。走得素来不是甚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你要学功夫可以,但我必须问清楚你学功夫的目的。否则这个引荐人,我可不当。”

    大概是张定远早就对张定齐有所嘱咐,故而张定齐直接实话实说道:

    “我想强身健体,同时改造我的女子身体,不受经血困扰。我想要有对付力壮男子的手段。”

    “为了甚么?”裴谡半点不惊讶,只是追问道。

    “为了……娶妻,过我想过的日子而不怕他人欺辱。”张定齐咬牙道。

    “哈哈哈哈哈哈……”裴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

    浮云子可以想见此时张定远、张定齐堂兄妹神情有多尴尬。张定远只好打圆场,道:

    “我家这个妹妹,自幼就脑子有毛病,总觉得自己该是个男人,打小就作男装打扮。我们找了多少大夫瞧,也扭转不过来,反而愈演愈烈。而且她还喜欢女人,真是……让您见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谡却止了笑声,道:“张团练此言差矣。我楚秀馆源起于微末,三教九流甚么样的异人都曾拜入过师门。我楚秀馆来者不拒,看得不是这人正不正经,是不是个常人,越是不正常,反倒越是符合楚秀馆的要求。

    “张团练应该听说过楚秀馆的‘三不问’与‘三不救’。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收徒也是一个道理,三不问,三不收。令妹非天劫、武逆、该死之人,不论她如何异于常人,我楚秀馆都不在乎,只要有内派弟子做保荐,即可收徒。

    “说实在的,我裴谡若不是有师门相救,也无我今日。我是个假男人,令妹也是个假男人,我们这不是同病相怜了吗?哈哈哈哈哈……”

    张定远跟着干笑了两声,继而问道:

    “我听闻,楚秀馆还分北、南、西三派?不知中官这一支属于哪一派?”

    “哼。”裴谡冷哼了一声,道,“我自是不承认甚么北派的,那都是一群懦弱无能、教条死板的家伙。但你若这么问,那我师门正是南派正宗,我师尊已然年近八旬,仍然精神矍铄,功夫已臻化境,天下无人可敌。其实本门最精华的是他的毒功,奈何我没学到,没那个本领啊。至于西派,倒是有个十分有趣的传说,张团练你见多识广,不知是否有听闻?”

    “哦?”张定远来了兴致。

    “西夏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人没藏黑云听说过罢。那西夏国开国之主李元昊,被没藏黑云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杀尽妻族野利氏。不仅如此,几乎整个西夏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传说这没藏黑云就是楚秀馆西派弟子。易容术出神入化,她能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并非真是她有多么天生丽质,而是她有穷尽容颜之美的能力。这就是楚秀馆西派的能力。”

    张定远眸光灼灼,仿佛在想象那美得倾国倾城的没藏黑云到底是何模样。一旁的张定齐却更兴奋了,大着胆子问道:

    “不知南派可有易容术?”

    裴谡道:“有,不过我师门不擅长此道,我们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易容术。我听闻我的大师姐曾往西域寻访西派踪迹,期望能习得易容术精髓。只是在我拜入师门时,大师姐已然失踪了。”

    “好厉害的女子。”张定远感叹道。

    裴谡深思怅惘,道:“她是我师尊收下的第一位弟子,很早就拜入师门了,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只因一幅画结缘,没有任何引荐。她是我师尊最出色、最得意的弟子,资质天赋之高,世所罕见。虽然正式习武时已年逾二十,却一点就透、进步神速,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轻功、毒功皆独步天下。唉……我们这些弟子,大多都无缘见她,只是师尊每每鞭策我们习武练功时,总是会提到她。”

    屋内一时沉默,裴谡口中这位大师姐的风采已然引得张氏兄妹神往不已。

    半晌,裴谡开口道:“我今日也说得多了,本不该将这些与门外人说,不过您二位也算不得外人。因着是张团练相求,这面子我是必须得给的。师门规定,师尊健在不收徒,我眼下是没有收徒资格的。不过团练放心,这保荐人我肯定是当了,寻个合适的日子,我便领着令妹去见见师尊。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收不收徒,这事儿还是师尊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无从左右。”

    “好好好,多谢裴中官,这便足够了!”张定远大喜道。

    张定齐也连忙揖手感激。

    牖窗之外的浮云子暗道:妙极妙极,这裴谡的大师姐,恐怕正是李玄无疑。待探明裴谡师尊是谁,再查李玄,当能事半功倍。

    于是展开轻功,若一片树叶翻下屋檐,无声无息悄然离去。

    ……

    韩嘉彦出了宫,就加紧速度策马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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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打算今日去皇城司报道后,就去太学画院一趟,找找看李玄曾在这太学画院里留下了甚么踪迹。她本还想找那位开封府的画像师,奈何这画像师也死了,时间久了,线索一一终断,也是无可奈何。

    此外,关于李蕴李娘子的住处,她也打算先去查看一番。虽然昨日她就派翟丹去李蕴家附近看守了,但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感到奇怪的是,李蕴与李冥是金兰姐妹,为何李玄没有灭口李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李蕴对李玄并不了解,亦或者她所知晓的,都是李玄希望韩嘉彦知道的,否则就不该留她到如今了。

    她显然对明日拜访李蕴之事,不报太大的希望。

    意外之喜是她从梁从政那里拿到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她与师兄兜兜转转追索好些年,努力这么久,终于拿到了这幅画,实在是无比艰辛。

    如今她必须要尽快查看这幅画底下所藏着的秘密。

    “六郎!您怎么来了。”韩嘉彦走进铺子时,雁秋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算账。

    “我拿到了好东西,师兄呢?还没回来?”韩嘉彦扬了扬手里的画。

    “确实还没回来。不过,长公主刚才派人送了信,说是一会子就过来。”雁秋道。

    “樱泓要来,那正好,你且去准备些酒菜,咱们今夜就在铺子里一聚。”韩嘉彦笑了,她和她们家樱泓还真是心有灵犀。

    昨天她和赵樱泓约好了,今日自己去赴任,赵樱泓则要处理一下出行以来长公主府里积攒下的内务,她眼下还需进一步对府内做整顿,以期将所有可疑人员清除,让府内再无外界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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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要来万氏书画铺子,府里的事,难道出了甚么岔子?

    她也不多想,反正一会儿问一问就清楚了。趁着大家都还没回来,韩嘉彦先入了后堂,给娘亲的画像上了一炷香后,将刚获得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铺展开来。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画卷,大致明白了张茂则到底修复了甚么。前面的主画部分他显然没动,只是将卷尾的残缺补齐了。当年茶帮老帮主曾将尾部裁齐装裱,如今被裁掉的尾部部分多了出来,那兴许是张茂则要传达给韩嘉彦的关键讯息。

    “娘,孩儿历尽艰难,终于将这幅画找回来了。您与师尊以及茶帮老帮主当年拼死夺回此画,却并无机会仔细拆解此画。如今孩儿便当着您的面,仔细拆解,好让您在天之灵瞑目。”韩嘉彦对着杨璇的画像低声说道。

    随即整肃精神,取来全套的拆画工具,开始仔细研究此画的构造。

    确然如陈硕珍所说,此画是用特殊的颜料和绘画技巧在一整张布防舆图之上覆盖了一幅南唐人物画。舆图的纹理都藏在人物画的底下,若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舆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

    这幅画从茶帮失窃后,曾经在诸多画家、匠人以及文人墨客手中经过,不知有几人注意到了藏在此画内里的玄机。

    她用喷壶给画作喷水,开始进行拆画操作。全神贯注做了好一会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脖僵眼酸,被迫抬起身子缓一缓,才猛然注意到赵樱泓不知何时已然来了,正坐在门口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她。

    “樱泓!你甚么时候来的,我竟没注意!”她惊喜道。忙搁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拉她的手,俯身吻她的额头。

    赵樱泓淡笑着道:“有一会儿,你好专心,我蹑手蹑脚不敢吵你,怕把你吓着了,坏了手里的活。”

    “你快来看,我终于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了,正在拆解。”

    “嗯,我就猜到是这幅画。”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牵着她来到画前,赵樱泓仔细观看,经过韩嘉彦的先期处理,已然能隐约看出一些特殊颜料勾勒出的线条了。

    “对了樱泓,你怎么突然来铺子这里了?”韩嘉彦问。

    “我有些事……想和雁秋商量。”赵樱泓犹豫着开口。

    “嗯?”甚么事怎么自己不知道,韩嘉彦一时奇怪。

    “只是个想法,我还没与你提,我怕你反对。”赵樱泓看上去似是有些忐忑。

    “你有甚么事都可以与我说的。”韩嘉彦连忙正色道。

    赵樱泓小心道:“雁秋眼看着马上要和翟青成婚了,我想着孩子的事……也许我们可以配合着来。如果他们夫妻俩不介意,是否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我们……”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问:“你与雁秋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赵樱泓道。

    “没事,没事,你不用开口,我来提。”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

    她赞同赵樱泓的想法,因为丹青兄弟和雁秋知道韩嘉彦的身份,又是关系密切的自己人,与他们商议过继孩子的事,是最顺理成章的。

    “我们一起,我不希望你事事都挡在我前面,过继孩子这种大事,我必须出面。”赵樱泓坚持道。

    “好,我们一起。”

    沉默地相拥了片刻,雁秋在门外敲了门,道:

    “六郎、长公主,掌柜的他们回来了。先出来吃饭罢。”

    “好,马上来。”韩嘉彦回了一声,随即捧起赵樱泓的面庞,道:

    “不急,咱们慢慢来。”

    “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以师兄是打算专门盯着这个张定齐,以接触到裴谡的师尊,而这位师尊很可能就是李玄的师尊?”

    餐桌旁,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翟青、雁秋围坐一桌,饭食吃到一半,听完浮云子的讲述,韩嘉彦问道。

    “对,这是一条比白矾楼稍稍好走些的路径。”浮云子点头。

    韩嘉彦道:“嗯,即如此,师兄千万小心。这裴谡与我们素来有敌意,他的师尊也不敢说就是好接触的,我看这事儿也很困难。”

    “放心,就是白矾楼这边也不能放松,就托龚兄继续伪装探查了。龚兄不会功夫,就不必勉强与我一道去查裴谡的师尊了。”浮云子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

    浮云子那里的事谈得差不多,韩嘉彦又将自己今天的经历,以及从韩忠彦那里所听到的秘辛说了说。

    她没有回避龚守学,龚守学已经深入参与他们的调查,若总是想着如何瞒着他,势必会被他察觉,也会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不信和猜忌,这反而不好。

    不过因着韩忠彦本身就不了解刘兴武之事,故而韩嘉彦在复述他的话时,也没有提及刘兴武。关于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可能是韩嘉彦父亲一事,以及韩嘉彦自己的女儿身之秘,是韩嘉彦仍然选择瞒着龚守学唯二两件事。

    她说完这些,这顿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众人因着听闻杨璇被害时的一些细节,而感到内心堵得慌,皆不作声,陷入沉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放下筷子,转开话题道:

    “师兄,眼下得请你和阿青来帮个忙了,我已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希望今夜就能拆解出来。张茂则应当在卷尾修补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好,事不宜迟,这便去。”浮云子早已迫不及待了。

    “樱泓,你们继续用饭,我们拆画还有段时间。一会儿好了,便来唤你们。”她在暗示赵樱泓先和雁秋聊聊关于婚育的想法,赵樱泓听懂了她的意思。

    韩嘉彦三人离去,只留下龚守学一人与赵樱泓、雁秋继续用饭。龚守学实在不大自在,随意吃了两口,便起身告辞,也去观赏韩嘉彦等人拆画去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两位女子独处。赵樱泓慢条斯理地继续用饭,一面与雁秋拉起家常。雁秋起初与长公主独处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被赵樱泓的温柔和煦所感染,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

    “长公主,您与六郎感情可真好呢,令人羡慕。有老话说感情好的夫妻会有夫妻相,我发觉您与六郎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雁秋笑道。

    “是吗?”赵樱泓笑了,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她不知道雁秋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奉承她,但不论哪一种,她听着都很开心。

    于是顺势问道:“我看你与翟青感情也很好呀,这距离婚事也没几日了,心里可还紧张?”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高兴还是占了大头,我自幼没了家人,如今终于也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有了爱人,很快也会有亲人。”雁秋含羞地畅想道。

    “翟青待你可好?没有欺负你罢。你是六郎身边的老人,她很在乎你过得是不是好。”

    “没有,没有的,多谢长公主、六郎挂怀,阿青待我很好,他本性纯良诚善,虽然表面看着有些玩世不恭,但该担当时也毫不推诿,是个好男子。请长公主与六郎放心。”

    赵樱泓笑着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雁秋顿时红了脸蛋。

    “你们打算要几个孩子?”赵樱泓问。

    这下雁秋更是羞得不能回答了,连连摆手,求赵樱泓饶过她。赵樱泓心知雁秋显然是打算多生孩子的,她自幼孤苦,自然就想要多要几个孩子来组成一个大家庭。知道这些便足够了,至于过继的事,以后再找合适的时机与他们夫妻二人坐下来细谈。

    随后转开话题,又与雁秋聊些家常。

    等了有一会儿,翟青兴奋地跑了回来:“好了,快来看!”

    雁秋连忙扶起赵樱泓,伴着她,随在翟青身后步入后堂。彼时所有人都围在画旁,神色皆有惊诧。见赵樱泓来了,龚守学、浮云子让开了位置,让赵樱泓来到了韩嘉彦身侧。

    “樱泓,你来看。”韩嘉彦引着她从头看到尾,赵樱泓瞬间被画作所震惊。

    此时表面的夜宴图已经被浸透,内里的特殊颜料被凸显了出来,使得表面的画作淡薄到可以被忽略。一幅完整详实的舆图被展露出来,范围覆盖了整个西夏全境,西夏前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西夏国境内的多处军事要塞、通道、粮仓、兵寨乃至于民宅和终点人物的宅第,都有标注。

    而贯穿这些要点的道路也都被绘制出来,如牛毛麦芒一般遍布在其中,密密麻麻,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清。

    而就在画卷的末尾,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大量的关于舆图的标注文字,说明其中的要点道路该如何走、城池的守备状况、乃至于重点人物的作息时间。只不过因为在卷末,导致大部分文字被裁掉丢失了,但又被张茂则又将其补全了。应该是张茂则握有当年杨璇给的原始图纸,否则他也无能力补全这些。

    这幅图着实是来之不易,若无十来年走遍西夏全境一一细致观察记录的功夫,是得不出这么详尽的情报的。

    哪怕只是绘制此图,也得耗费数年之功。

    “太厉害了!这真的是李玄绘制出来的?”雁秋惊叹道。

    “是李玄绘制的,但这幅图是从先帝制作的舆图之上盗拓下来的,先帝的舆图是依据我娘亲所献之图创制的。但也并非是我娘亲一人之功,应是一整个团体之功。也许我娘亲有来自于西夏内部的更为原始的草图……”她此话没有说明白,但在场众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听懂了。

    韩嘉彦指的是刘兴武的父亲刘平,此人三川口战役后被俘入夏,与夏女生下刘兴武。此后一直在西夏生活,也许这幅图能如此详尽,与刘平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杨璇不论是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还是入韩府后,都一直与外界的某些人保持着通信往来。这些人看上去都是些贩夫走卒,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杨璇与刘兴武组织起来的情报谍探。刘兴武因着身份特殊,很可能与西夏保持着某些情报渠道,能够通过这些渠道获取到详尽的西夏内情。

    “你们看末尾。”韩嘉彦指向卷末,“这一部分可以确定是张茂则补充的。这几段是对丢失注释的补充,但接下来就不是了。

    “第一段:‘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使往。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这是《汉书·张骞传》的记载。

    “第二段: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邴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这是《汉书·宣帝纪》的内容。

    “第三段: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这是《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传》的节选内容,讲的是谢道韫晚年的故事。

    “这三段内容,说的是什么,你们怎么看?”韩嘉彦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不多时赵樱泓开口道:“这三段内容,似乎是在隐射当年的故事,拼凑在一起,也许就是张茂则所知道的当年的故事。”

    “这说得不清不楚的,怪不得张茂则说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呢。”浮云子道。

    韩嘉彦的眸光飘过不远处的龚守学,又看向漏刻,道了句:

    “快申正了,今夜已晚,既然画已拆解出来,咱们改日再细细探究。诸位今日辛苦,这便早回歇下罢。”

    于是众人散开,丹青兄弟与雁秋自去收拾杯盘残羹,浮云子送韩嘉彦、赵樱泓与龚守学至门口。龚守学揖手作别,率先跨上他的驴子离去。韩嘉彦观他神情,似是还陷在方才三段历史记载里,神思不属。

    浮云子对身旁的韩嘉彦道:

    “你在避开龚守学,是因为那三段记载,讲得是师尊的事?”

    “对,第一段讲的是刘平被俘后与西夏女生子,第二段讲的是迎年幼的师尊入宋之事,第三段……就实在是指向明显了。谢道韫拼死抵抗保护亲人,隐射了娘亲很有可能是为保护亲人而死。”韩嘉彦沉声道。

    浮云子沉吟,赵樱泓却道:

    “嘉郎,我……我有个疑惑一直困在心里,你娘亲的遗体,可是埋在汴京西南郊外?你可曾亲眼见过你娘亲的遗体?会不会你娘亲就如谢道韫一般,死里逃生了?”

    韩嘉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知晓娘亲亡故之事时,已经是娘亲故去后两年了。我也曾怀疑过娘亲根本没死,曾央求长兄让我亲自开棺验尸,长兄答应了。

    “开棺时,娘亲的尸首只剩白骨。我不能从白骨看出她的容貌,但我娘亲儿时曾因顽皮摔断过左手腕,养伤也没养好,导致左手腕骨有些变形。那具尸骨确然左腕骨变形,有断后愈合的旧伤裂痕,是我的娘亲无疑。在这一点上,长兄还不至于欺骗我。此外,当时韩府内知刘昂亲自去看过尸首,能确认就是我娘亲。”

    赵樱泓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浇灭了,她感到一阵苦闷,更心疼于当年不过十来岁的韩嘉彦在亲眼看到娘亲的白骨时,所承受的苦痛。

    “我不孝!回汴京两年了,还未去娘亲坟前扫墓祭拜。”韩嘉彦眼眶湿润,“我曾发誓不破案不报仇不去见娘亲,这么长时间了,依旧毫无进展,我觉得自己真的没脸见她。”

    “这不能怪你。”赵樱泓搭着她的肩膀,靠在她肩头,安抚她后背。

    浮云子亦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早点回去歇着吧,这三段史载,一时半会儿参不透。唯一能确定的是,张茂则在防着这幅画被有心人拿到手,所以故意打哑谜。汴京城仍有当年的余孽存在啊。”

    韩嘉彦携赵樱泓上了马车,车马打道回府。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阴沉的面庞,一时也未继续言语。及至车马出了内城城门,韩嘉彦却主动出声道:

    “樱泓,我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峙时,她曾唤我‘小鸦头’,这是会稽当地的俗话。”

    “她是南唐后裔,打小身边当有江南来的人,会讲会稽话倒不奇怪。”赵樱泓道。

    韩嘉彦则道:“那第三段史载,提到了东晋孙恩之乱,这个孙恩也是会稽人,而且他还是五斗米教的信徒,是个道士。这身份特征,与李玄完全重合。”

    “你的意思是……张茂则是在暗示,害死你娘亲的就是李玄?可是李玄却说她没有害死你娘亲?这……不是矛盾了吗?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赵樱泓糊涂了。

    韩嘉彦眉头紧锁:“现如今已然无法判断谁真谁假了,唯有找到第三方目击者,才能知晓当晚究竟发生了甚么。”

    “章素儿?”赵樱泓轻声问。

    “嗯。但她恢复记忆这事儿急不得。”

    “慢慢来罢,咱们先将力所能及的查清。今夜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咱们去拜访李蕴娘子。”赵樱泓安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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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暑热当头,一清早便是骄阳似火。

    赵樱泓今早终于耗费大毅力起身,随韩嘉彦晨起锻炼。因着昨夜归府迟了,本约定好的夜间锻炼不得不挪到了今日早间。

    韩嘉彦带着她活动筋骨,围着府内小跑了一圈,这对赵樱泓来说,就已然是大运动了。她气喘吁吁,香汗涔涔,终于是跑不动了。

    韩嘉彦知道她需要一段漫长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故而绝不勉强。只是这运动量对韩嘉彦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于是在长公主府的水榭边,韩嘉彦练剑,赵樱泓则坐于榭内乘凉观赏。这不是赵樱泓第一回 见识韩嘉彦的身手,但却是她头一回完完整整看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她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这剑法好似枪法,迅猛如龙,大开大合,颇为凌厉高绝。

    她竟也有些想学,奈何她知道自己实在是眼高手低了,跑两步都气喘的自己,要谈练剑还差得太远。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近些时日她似是有些胖了,再不是从前那瘦弱不堪的状态了。这都是韩嘉彦近些时日的功劳,她总是三不五时地从身边便戏法似的摸出些好吃的食物喂她吃,总把她喂得饱饱的。

    待到晨练结束,她们返回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已然到了快巳时。于是抓紧时间备车驾出府,往大相国寺旁的小甜水巷而去。

    今日负责领护卫禁军的是岳克胡,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的随侍也跟来了。这两人自三月末受伤,养伤养了两个多月,如今差不多是完全恢复了。

    为了奖赏他们,韩嘉彦和赵樱泓将岳克胡提到了副都头的位子上,地位仅次于王隋,与高平远平级。此前因着燕六娘一事被临时调派来的马军朱都头,如今已被调回了。岳克胡接手了朱都头留下的一什骑兵,归他调遣。

    而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看重的侍从,开始跟随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学习掌理府中事务,尤其是得到了一部分掌理府中财务的实权,使得他的地位在府中跃升。

    赵樱泓今次出行,本打算只带媛兮的,奈何绿沅一直闹着也要往相国寺,赵樱泓最终还是答应了。绿沅这小妮子古灵精怪的,可爱是很可爱,但却不足够可靠。赵樱泓暂时还未将她提到贴身侍婢的位子上,就是因为她不够沉稳。

    不过近来因着整顿府中事务,赵樱泓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才。此人也是宫中随她出嫁的宫女,名叫何霜凝。这婢女天资聪颖,尤善算术,她虽从不接触府中账目,但却居然对府中用度估算得大差不差,令赵樱泓大开眼界。这婢女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只因那日赵樱泓召集婢女们报算用度,她才脱颖而出。

    何霜凝背景清晰干净,赵樱泓专门找她私谈,发觉她不仅擅长算术,看人也眼光独到,对府中不少人员关系都门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赵樱泓正打算调她到账房历练,同时负责清查府中人员背景,清理外界安插人员。若做得出色,往后可作为自己的副手,钳制宫中派来的掌事都知。

    长公主车马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汴京城的大道一路南行。

    虽出行低调,却仍旧惹人瞩目,不少百姓驻足观看,悄声议论,眼光好的还能认出来是曹国长公主车马。

    眼下韩嘉彦与赵樱泓这对“夫”妻,已然成了汴京城的一对爱情模范,成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金童玉女。而韩嘉彦作词传情,赵樱泓千里追“夫”的故事,甚至广为流传,传出了汴京城。

    有好事者已然将《玉漏迟》谱曲,在茶肆勾栏传唱演绎,活灵活现。

    此番变化,让韩嘉彦、赵樱泓有些始料未及,更是哭笑不得。

    车驾过大相国寺东门大街,今日凑巧逢着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寺东街已然堵得水泄不通,皆是襆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更是闻名,茶摊前全是围着吃茶的人,热闹非凡。

    等了半晌,车驾过不去,无奈之下,赵樱泓只得戴上维帽,韩嘉彦扶着她下车,在扈从的护卫之下,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小甜水巷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还未走过人群,忽闻得有人高声呼喊、招手:“六郎!六郎君!”

    韩嘉彦一抬头,便瞧见了立在寺东门台阶上的翟丹。他似是已然等在这里多时,瞧见了长公主府车马后,正费劲地从人群里挤过来。

    “阿丹?你怎在此,不是让你守在小甜水巷吗?”

    “我正是赶来相告,李蕴娘子这会子不在小甜水巷中,入了大相国寺礼佛去了,这才刚进去没多久。”

    这么不凑巧,也怪自己未有先与李蕴打声招呼,约定好今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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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转而对翟丹道:

    “我们这便进去寻她。”

    于是留了人在寺门口看守,二人与翟丹一道,在扈从们的护卫之下挤入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入山门,便是进了第一道门。三重门内,全是前来摆摊交易的百姓。这些人一赶早便来了,就是为了占个好位子。山门后的天王殿前院,皆是卖瓜果菜蔬的农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天王殿后,可见卖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到了第三门,至大雄宝殿前庭,皆卖家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

    靠近大雄宝殿的位置,铺面则更为出名,摊前人头攒动,压根挤不进去。光韩嘉彦所知的,便有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而殿东西占定两廊的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襆头帽子、特髻冠子、縧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人实在太多了,韩嘉彦护着赵樱泓一路往内走,穿过重重门殿,终于到了大雄宝殿后侧,资圣门前,这资圣门后,便是闻名天下的资圣阁了。

    “这人也太多了,李蕴娘子会在何处?”赵樱泓挤出了一身汗,时已近午,头顶骄阳似火,晒得她睁不开眼。韩嘉彦连忙将她拉到树下阴凉处,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汗。赵樱泓也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去韩嘉彦鬓角的汗珠。

    媛兮、绿沅一个打伞,一个扇风,给她二人降温。

    “我去寻,长公主、六郎,您二人便在此候着歇一歇。”翟丹道。

    “好,劳你了。”韩嘉彦道。

    却不曾想翟丹刚转身离去,还没走远,忽而有一老年女子靠近。她发丝花白,面庞已爬上不少褶皱,衣着素雅,手持一串念珠,身后跟着一名随侍的女婢。

    她上前向韩嘉彦、赵樱泓行了个佛礼,道:“敢问可是曹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当面?”

    “正是,您是……李蕴娘子?”韩嘉彦问。

    “老身正是李蕴。”她又行一礼,说话间,翟丹已跑了回来。李蕴瞧着他,笑了笑道:

    “老身还以为这位好汉是甚么歹人,想着躲入大相国寺保身,不成想是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笑起来。韩嘉彦笑道:

    “这位是韩某安排来保护李蕴娘子的人,并非是歹人。是某考虑不周了,合该事先说清楚才是。”

    “对不住。”李蕴向翟丹赔礼,看上去谦和平静,神情间已有佛相,瞧她这般举止,恐怕已然是向佛的俗家居士。

    翟丹笑而还礼,道了句:“李娘子可真是警觉,竟然察觉到了洒家。”

    “早年间经历了太多,成习惯了。”李蕴淡淡回了一句。

    这句话似是话里有话,众人听后一时都不言语了。

    李蕴主动道:

    “二位贵人,此处杂乱,二位若要谈事,是去老身那小院,还是往寺中清静处去?老身在这一带几十年,与寺中几位长老也都相熟,可为二位安排。”

    “不急,李蕴娘子若不介意,且领我与娘子逛一逛这大相国寺。娘子虽非第一回 来大相国寺,但来这万姓交易,还是头一遭。”韩嘉彦温和地望了一眼身侧的赵樱泓,笑道。赵樱泓视线与她轻碰一下,垂眸浅笑。

    “老身荣幸之至。”李蕴也扬起了笑容。

    这对璧人,可真是好看。

    就是这位韩六郎,瞧着颇有女相,连个青皮胡茬都见不着,面庞干干净净的,真是俊俏非凡。李蕴在风月场这么些年,如今虽然已半只脚踏入空门,早已不理红尘,但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不知二位对外间买卖的那些货品可有兴趣,不若我们先往内里去,资圣阁四周更清净。待用罢斋饭,再往外走。”李蕴提议道。

    “好。”赵樱泓与韩嘉彦皆同意。

    于是一行人穿过资圣门,往资圣阁行去。

    过资圣门后的廊道间,可见到诸多铺子,皆是相士或道士在此摆出的卦摊,专行占卜、日者、货术、神算之事。

    韩嘉彦、赵樱泓皆胸中一口浩然气,不信鬼神,不占吉凶,不窥天道。何况真正懂行的人就在身边,浮云子可是个中高手,犯不着在这里花钱买上当。

    “这寺三门阁上并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佛牙等,凡有斋供,皆取旨方开三门。”李蕴介绍道。

    赵樱泓颔首,实则她瞧过那五百罗汉金身,随太皇太后来礼佛时,大相国寺的所有佛都被她拜过了。

    “……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东西塔院,都在出角院舍里,各有住持僧官。斋院每间塔院都有,二位可还用得惯清淡斋饭。”李蕴再道。

    “习惯的。”赵樱泓道,“我与嘉郎口味都清淡。”

    “那老身推荐往宝梵塔院用斋,那里的素丝汤面乃是一绝,更有新鲜的藕汤,滋味甜美。”

    李蕴这话说得韩嘉彦与赵樱泓舌底生津,腹内也闹腾了起来。

    她们先绕资圣阁一圈,瞻仰了一下资圣阁大殿两廊的壁画石刻。此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非常精妙。

    “你我初见那日,我就是从大相国寺返回的,那日是在资圣阁用的斋饭。”赵樱泓仰望着高耸的资圣阁,轻声道。

    韩嘉彦同样仰首望去,追思道:“儿时娘亲带我上去过一回,她抱着我俯瞰整个汴京城,跟我说有朝一日,我要用我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我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我的一生,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

    “娘亲真是个奇女子,我若是能见着她,该多好。”赵樱泓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红了眼眶,胸腹间情思涌动,不顾身侧人来人往,侧身抱住赵樱泓。赵樱泓唤杨璇为“娘亲”,让她无比的感动。

    赵樱泓没有因羞赧而推开她,微笑着安抚她的后背。

    “咳”,一旁的李蕴咳嗽了一声,笑呵呵道,“二位,斋院往这儿走。”

    韩嘉彦这才松开赵樱泓,牵住她的手,二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随了上去。

    大相国寺火头师傅的手艺可真是厉害极了,简简单单的素丝汤面,却能做得如此鲜美。韩嘉彦可真是食指大动,连吃了两大碗。赵樱泓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多喝了一碗藕汤。

    正用斋饭间,韩嘉彦透过屏风间隙,忽而瞧见了一位面熟之人,那是个书生,一身太学的襕衫袍,正与三个同样是书生的同伴一道,在韩嘉彦她们隔壁的桌子上用斋饭。

    韩嘉彦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文煌真?竟在这儿又碰见他。”

    “嗯?”赵樱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打量着那书生,低声问道,“文彦博的孙子?”

    韩嘉彦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煌真想来是还未考取功名,正在太学修课,为后年的科举做准备。他与身边学子们也大多讨论的是近来的朝政局势,以及策论技巧。

    不过年轻男子聚在一起,这话题聊着聊着便落到了女人身上。这些个太学生,大多都爱吃花酒,也都有相好的歌伎,谈起词曲风流,更是眉飞色舞。

    倒是文煌真显得闷闷不乐,最后还很不合群地道了句:“佛门清静地,列为兄台自重。”

    一旁的某个太学生不乐意了,刺了他一句:“我说赫实,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爹不是终于松口,给建州章氏修书请亲去了吗?你也说那女子你见过,很合你眼缘。这门当户对的,不挺好吗?怎么,难道是你怕别人说那章七娘脑子有病,还是说她年纪大?”

    他此话一出,顿时同伴们纷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煌真憋红了脸,怒道:“你给我放尊重点,章七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我也没说她不清白啊,我是问你你到底那里不高兴了。”那太学生道。

    “与你待在一处,我才不高兴!哼!”文煌真瞪了他一眼,愤而离席,出了斋堂门去。

    “嘿!”那太学生一脸震惊,大概是震惊于文煌真竟然反应这么大。

    “过了,过了啊。”其余人开始打圆场。

    “这个赫实,往日里没脾气似的,还真有几分火气。多半是学业不顺,近来几场试题,先生都说他答得不好。而且那章七娘确实不愿嫁,我也没说错。”那太学生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赫实不喜欢新党的那些主张。但是章子厚是谁?有这样的未来岳丈,他可不得犯愁嘛。”

    “嗨,又不是和老丈人过日子,是他自己要喜欢那章七娘、还要娶她的,可没人逼他。”另一人笑道。

    “你说……这风向是不是要变了啊,文家人可是素来会站队的。赫实他爹松口同意这门亲事,是不是意味着章子厚……就要回来了?”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近来宫里传闻,太皇太后身子日益衰退,恐怕……”

    “嘘……别说了!”一人急忙阻止他们,因为此时,他所面对的斋堂一角席位正好撤去了围屏,屏风后,赵樱泓与韩嘉彦赫然出现,惊得他三魂七魄俱震。

    赵樱泓和韩嘉彦此时适逢刚用完斋饭,起身离席。赵樱泓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默然离开,韩嘉彦随在她身后,对这一桌太学生粲然一笑,眸光却无半丝笑意,将这一桌学生吓得冷汗直冒。

    待到二人率着一众随从离去,才有人嘟囔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和韩驸马怎会在此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

    ……

    出了斋堂,韩嘉彦感慨了一句:“近些年太学生的人品、修养,已是大不如前了。”

    赵樱泓闻言弯唇一笑,又抬眼瞧见文煌真就在不远处的资圣阁下,似是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于是侧首问道:“那文煌真还未走远,你不去与他结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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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何要与他结识?”韩嘉彦问道。

    “因为……他要娶章七娘。”

    “那又与我何干?”韩嘉彦再道。

    “你不担心章七娘真就嫁给他?”赵樱泓挑眉。

    “樱泓……”韩嘉彦无奈唤了她一声,道,“章七娘的婚嫁是她自己做主,连她的父母都很难左右,我就更是外人了,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置喙。”

    “真的?”赵樱泓不相信章素儿可以对自己的婚嫁之事完全做主,除非她能与家中恩断义绝,完全独立出来。

    “我相信她能做到,何况如果她一人势单力薄,还有曹希蕴道长陪着她呢。”韩嘉彦道。

    “那如果……她向你求助呢?”赵樱泓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我会帮助她,尽我所能。”韩嘉彦坦坦荡荡,随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也会斟酌考虑。”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有时可真讨厌。”

    韩嘉彦失笑,道:“樱泓,莫要再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了。我与她从来就没开始过,师兄可以为我作证,我一早就与你坦白了。”

    赵樱泓幽幽道:“我就是恨与你相识得晚了,你这人意外得讨女子欢喜。”

    “我可真是太冤枉了。”韩嘉彦抓耳挠腮,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嘴都解释不清。

    “我问你,你可吃过我的醋?”赵樱泓笑问。

    “我家长公主如清风明月,高洁皎然,我上哪儿吃醋去?”韩嘉彦也笑了。

    “好啊,你这是瞧不起我?那我下回也让你吃一吃醋,体会一下是甚么滋味。”她开玩笑道。

    “好娘子,饶了我罢!”韩嘉彦哭丧着脸,摇晃她的手臂,惹得赵樱泓抿唇憋笑。

    她二人在后你来我往悄声拌着嘴,前方领路的李蕴娘子默然听着,唇角带笑,暗道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有趣得紧。

    他们自资圣阁往外,又细细逛了逛大相国寺其他地方的万姓交易摊位,最终甚么也没买,出了相国寺。李蕴领着他们徒步返回家中,道:

    “委屈长公主来小甜水巷,这里多是些妓馆。”

    赵樱泓却道:“我听闻这里南食店胜多,一直没机会来,今次很想尝尝。”

    李蕴神色中起了几分柔和,佩服赵樱泓这不端架子、亲和温润的气度,也佩服她会说话的本领:“确然有很多南食店,老身推荐我们会稽的食店,鱼兜子,桐皮熟脍面,煎鱼饭,都好吃。配上会稽的老黄酒,人间至味。”

    这刚吃过斋饭,她又将韩嘉彦腹内的馋虫勾了出来,韩嘉彦不禁道:

    “那不知今晚我们可有幸尝一尝?”

    “哈哈,长公主、韩都尉驾临,老身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一桌好菜来招待。”李蕴开怀道。

    赵樱泓状似无意地问道:“李娘子是会稽人?”

    “是,小甜水巷,多的是越州一带人。”李蕴应道。她的神色、声线均很平静,并不能看出任何心绪上的变化。

    李蕴的小院子在小甜水巷西段末尾,不大、但相对清静。院子被她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半点庸脂俗粉的气息。她请韩嘉彦与赵樱泓入堂上落座,自己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采买,末了又去沏茶,招待韩嘉彦与赵樱泓。

    而公主府带来的婢女与侍从,皆在堂外廊下落座,也都奉上茶点吃着歇息。

    “是我等打搅了,李娘子且坐,莫忙。”韩嘉彦道。

    “无妨,无妨。”李蕴笑着,在她二人下首落座。

    “这院子只有李娘子与婢子二人居住吗?”赵樱泓好奇问道。

    “是的,老身忙活大半生,也就挣下这份家产,用作养老。那婢子是老身收养的孤女,为我送终。到年纪,老身就让她嫁个良人,也万万不会让她入风月。”李蕴道。

    “方才李娘子提及这小甜水巷都是越州人,这可是有甚么缘由吗?”韩嘉彦问道。

    李蕴淡笑起来,道:“当年吴越国钱弘俶‘纳土归宋’,此处乃是安置吴越国臣民的迁居之所。故而此处有这么多的南食店,都是做些家乡风味,聊慰思乡之情罢了,天长日久,渐渐也就成了惯常的营生。”

    “原来如此,那李娘子可也是吴越国臣民后裔?”

    李蕴低头片刻,终于是开口正色道:“师师姑娘在与我的信中,谈及二位想要询问一些往事故人。二位贵人放心,老身活到六十余岁年纪,已然是通透自在身,也不想带着甚么秘密进棺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位想要知道甚么,便直接问罢。”

    “我们想问一问关于李冥的往事,听闻你与她乃是金兰姊妹。”韩嘉彦见有了突破,便立刻开诚布公。

    “李冥……可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李蕴道,“我与她相识于微末,彼时我们都是教坊司里刚开始学艺的雏妓。她是金陵人,那会子入行的雏妓之中,相当多人都是南唐、吴越来的姑娘。因着南唐、吴越先后亡国,而流亡入宋。这些女子地位本都不低,多是两国王公臣子家中的女人,也都有琴棋书画的涵养。”

    “你可知晓她有个双胞胎姊妹?”韩嘉彦又问。

    李蕴面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诧,茫然道:“这……我从未听闻,竟有此事?”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李娘子可知晓这李蕴,与南唐李后主有甚么关系?”韩嘉彦笑着转开了话头,心中判断这李蕴应不是作假,她确实不知李冥与李玄是双胞胎。

    李蕴垂首叹息,道:“我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知李冥的身份的,但我也是与她结拜之后,才知晓她确然是南唐李氏后裔。她是李后主的孙子李正言的外孙女,李正言早卒,无后嗣,仅有一个女儿,闺名唤作怀陵。真宗怜悯怀陵孤苦无依,赐了钱财,派了内臣过去帮助她打理家事。到了年纪,又给她准备了聘礼,她嫁给了一个黄姓的商人。

    “但这个商人薄待怀陵,霸占了官家赐给李家的供奉、宅院、侍从,最后迫使怀陵带着她唯一的女儿出走,还将女儿的姓名改为了李冥。再后来,怀陵在贫病交加之下,留下八岁的李冥撒手人寰,李冥最终被卖入教坊司。

    “唉……她曾与我说,闺名的这个‘冥’字,意味着九幽玄冥下黄泉,亡国灭种碾作尘。很不吉利,也很沉痛。她娘亲叫她永远铭记亡国之痛,记住所有欺辱过她们的人,有朝一日,要加倍奉还。”

    李冥是李怀陵唯一的女儿?不,李怀陵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只是其中一人——李玄被曹氏带走了,故而只剩下李冥一人身在教坊司。

    韩嘉彦又问:“你可知那黄姓商人是做甚么生意的?后来怎么样了?”

    “听闻是死了,老身记得那会儿是包龙图权知开封府。那黄姓商人是官商背景,做茶榷的。包龙图那会儿查办了一起贪墨案,他也卷入其中,后来在狱中暴病身亡,也是家破人亡,下场凄惨。人可不能做坏事,苍天有眼,终有报应。”李蕴道。

    包拯权知开封府,是嘉佑元年至二年的事,在与玄冥姊妹相关的案件中,这起案子发生的时间最早。

    这不是甚么苍天之报,恐怕是玄冥姊妹俩的手笔,这可能是她们犯下的第一起命案,复仇是从这里开始的,韩嘉彦暗忖。

    “黄商的茶榷生意,后来是谁接手了?可是白矾楼张定远?”韩嘉彦敏锐地问道。

    “诶哟,您问老身这些,老身也实在答不上来。”李蕴为难道。但韩嘉彦从她的神情中已然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知您可认识唐毅、唐肃、唐复三兄弟?他们是白矾楼的乐工,也是教坊司乐籍。”

    李蕴点头道:“认识,认识的。这三兄弟,是李冥失散多年的表兄弟,都是南唐遗民。三兄弟从小也是孤苦,据说是父母早亡,一直流落在汴京城中,后来被一个教坊司的乐工收养,学了些乐器本领,演奏维生。李冥是一直到入了教坊司,才与这三兄弟重逢。”

    “您可知三兄弟后来去了哪儿?”

    “这不大清楚,李冥去世后,他们就离开白矾楼消失了。”李蕴摇头道。

    “那么,您可知晓李冥曾在念佛桥畔买过一处宅院?”韩嘉彦终于问出了关键问题。

    “知晓,她曾与我提过。彼时她都已嫁给张定远为妾了,我也感到惊奇。她说那宅院是给唐家三兄弟买的。”李蕴道。

    “您可知道那宅子里还曾住过一位太学画院的画师?”韩嘉彦继续问。

    “不知。”李蕴摇头,面上血色却有些抑制不住地褪去,神色中显出几分追忆之情,皆被韩嘉彦捕捉到了。

    韩嘉彦扬起笑容,没有继续逼问。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樱泓,此时开口了:“莫不是,那画师与张定远有甚么恩怨罢,李蕴娘子,您说过知无不言的,但是事关张定远,您却总是闪烁其词。”

    韩嘉彦侧目,感慨赵樱泓的敏锐,也感慨她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而此话由赵樱泓问出来,显然比她还多了几分压迫感。

    李蕴双手合十,握住念珠,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长公主明鉴,但老身确实甚么也不知。”

    接着便作闭口禅,再也不肯多说甚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蕴一时不愿开口,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逼问,便转开话题,又聊些小甜水巷的往事。只是李蕴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对于某些话题,她不愿深谈。

    韩嘉彦察觉到她不愿谈的事,似乎都与茶榷、酒榷相关,与漕马帮亦息息相关,更准确点,是与张定远相关的漕马帮茶榷、酒榷生意。

    这其中必定有甚么秘密,韩嘉彦在心中下了定论。

    李蕴准备了一桌子晚宴,算不上多么丰盛,但却都是江南名菜、名点来招待韩嘉彦和赵樱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李蕴已有些微醺,韩嘉彦做了今日的最后一次试探:

    “李娘子,这会稽黄酒,果真名不虚传,可真是醇厚,在下年岁尚浅,见识浅薄,但也要说一句,这是我饮过的最美的酒。”

    “这是六十年女儿红,是当年我的爹娘亲手埋在院子里,为我备的嫁妆。奈何我命苦,此生沦落风尘,无缘得良人。如今能得长公主、韩都尉来相见,便取出来招待二位。”李蕴确然是醉了,谈及自己的经历,已然难以保持镇定自若的状态,眸中含泪。

    “这可真是……太珍贵了,我与嘉郎如何当得起?”赵樱泓也醉了,靠在韩嘉彦身侧,双颊酡红,美艳不可方物。

    “无妨,您二位是贵人,我此生得遇的最后的贵人,我若再不拿出来,这酒恐怕就再无用武之地了。哈哈哈哈……”李蕴笑道。

    “李娘子,这么多年了,您可有过意中人?”韩嘉彦同样饮了不少酒,此时也有些上头,微醺地支着额头,和声询问道。

    李蕴怔然了片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李娘子,人生一甲子,何苦将过往全埋在心中。说与我们听,您的故事,也许就能永远流传下去。”韩嘉彦劝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话正正好戳中了李蕴的心窝,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她饮泣道:

    “我…对不起他……”

    “此话怎讲?”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李蕴长叹一声,道:“你们问我,是否知晓李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还住了一位画师。我怎会不知。他是李冥的堂兄李玄,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白矾楼里。他穷书生一个,很有才华,画了一手好画。那会儿我啊,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他是要入画院的人,却穷得无片瓦栖身。李冥为他在白矾楼长租了一个角座,用屏风一围,便成了他的住处。白日他在外奔波,夜里回来了就将长凳一拼做了床榻。任外界如何喧嚣吵闹,他和衣便睡。

    “他非常刻苦,每日都在努力钻研画技,为出人头地打拼,我这风尘女子,自是不能拖他的后腿。我只能……有空就去看看他,为他带些吃食,帮他磨墨,能与他聊上几句,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他心里有人,每每得闲,总爱描摹一个女子像,不论是仕女图还是女将图,画得都是一个人,画完便烧了。我这份情,便从始至终不曾道出口。

    “他分明一个金陵人,却总爱用会稽话唤我‘小鸦头’,好似我的兄长似的。他年纪也许并不比我大多少,但他很老成,心里藏了很多事,谁也不说。

    “其实……本来该嫁给张定远为妾的人是我,我不愿,是李冥替我出了头,用身子勾了张定远,最终替我挡了张定远的这门亲。她说这是她自愿的,她嫁给张定远,有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让我不必自责。

    “但张定远其实没有对我死心,某一日在白矾楼内,他…竟想强/暴我……若不是李玄当时碰巧在场,挺身而出为我挡下,我恐怕……我当时吓坏了,拼命地往外跑,躲到了城外义庄之中。后来隔了两日,李玄鼻青脸肿地来找我,告诉我没事了。我已然能够离开白矾楼,去其他地方谋生,张定远不会再为难我了。就是他……必须要离开画院,离开汴梁。

    “我真的……我对不起他……他本是太学画院最好的画师,能入宫在官家面前作画的大画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李蕴泣不成声,“我问他到底付出了甚么交换代价,他只笑笑,说都是生意而已,让我不必太过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

    韩嘉彦、赵樱泓望着哭泣的李蕴,沉默难言,心中五味杂陈。

    李蕴对李玄的认知,是如此的片面,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她以为是她自己造成了李玄的远走,也以为是她造成了金兰姊妹替自己嫁给张定远,实则她在玄冥姊妹俩的计划之中根本无足轻重。她却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但此时告知她真相,显然更加残忍,于是她二人只能选择沉默。

    李蕴压抑多年的心绪,终于宣泄了出来。待到平复后,她以巾帕拭去泪水,喘息了两下,才道:

    “再后来,李冥突然就没了,我虽然不敢与张定远为敌,却总想要探听出来关于他和李玄之间到底做了甚么交易。我也想报复,可没了李冥的帮助,我也很难近张定远的身。我只能回到了小甜水巷,发动越州的老乡们组成了商会,这么多年在与张定远为代表的官商贸易中探听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势单力薄,实在不敢明着与张定远为敌。越州老乡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牵连太广。”

    “那您目前知晓些甚么呢?”赵樱泓询问。

    李蕴的神色从犹疑,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仿佛豁出去一般,站起身道:“您二位稍等。”

    说着入了里间,韩嘉彦听到了她开锁的声音,不多时,她取出了一册账簿回来。坐在韩、赵二人对面,她翻开账簿第一页,递给她们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记录,都是牵涉到白矾楼的生意,其中比较可疑的部分。我们越商遍天下,有在白矾楼上游的产业,下游亦有。

    “这么多年探听下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白矾楼有黑产,他们一直有在向西夏、辽国进行走私,主要是茶、粮和布这些生活必需品。

    “其中西夏是大户,因为西夏境内盛产青盐,但却缺粮、缺茶、缺布,缺粮自然就缺酒,故而酒也是一大走私品。张定远便组织走私商队,在边境以粮、茶、布、酒换青盐,源源不断地向西夏境内输入必需品,导致朝廷对西夏的贸易遏制效果减弱。他个人却从中谋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

    韩嘉彦翻过一页页的账目,赵樱泓凑在她肩头看,感到触目惊心。

    “我听闻您二位要来见我,询问当年事,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将这一切说出,着实还是需要勇气。老身一辈子都活在白矾楼和张定远的阴影之下,如今已入暮年,只想给当年事做一个了结。老身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将我知晓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二位贵人了。”

    说罢,李蕴撤后一步,揖手下拜。

    韩嘉彦与赵樱泓颔首受下这一拜。

    “还有一件事,是我偷听到的,也不知说出来是否对二位有用。我曾意外探知张定远与辽使有秘密往来,当然他本就与辽国有生意往来,认识辽使也不奇怪。不过他们谈的却并非是生意上的事。

    “当时正是元丰四年五路伐夏肇始,彼时距离我熙宁九年离开白矾楼,已过去了五年。我在其他妓馆谋生。受辽使馆相邀,往辽使馆演乐,恰好撞见了辽使设宴接待张定远,宴后二人入室密谈。我彼时画了浓妆,以薄纱遮面,张定远未能认出我来。我为了探听关于他的秘情,刻意寻机偷听。奈何他们非常小心,说话极其小声,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张定远谈及西夏,说到了甚么元昊遗孤,线索已有,利用此子搅动西夏朝局,可乘伐夏之机,里应外合彻底剿灭西夏云云。我后来没有细听,怕被发现,就撤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大皱,忙确认道:“元昊遗孤?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的遗孤?”

    “应当是的。”

    “这怎么可能,他是一国之主,子嗣来历全都清清楚楚,哪来的遗孤?”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掐指一算道:“若这个孩子是在李元昊盛年时期出生的,不该不被记录在案,我推测可能是李元昊晚年那个动荡时期出生的孩子。李元昊晚年沉湎酒色,夺他人之妻无数,又残暴嗜杀,生下的孩子没几个长命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也都是来历清晰有记载的。唯有一个孩子比较蹊跷,就是他与没藏黑云的孩子。

    “没藏黑云本是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李元昊中了宋将种世衡的离间计,猜忌野利遇乞,将野利一族满门尽灭,黑云逃出生天,流落尼姑庵。野利皇后可怜她,将她接入宫中,放在身边服侍。却不曾想,被李元昊一眼相中,至此为她神魂颠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个孩子是偷情所生,彼时没藏黑云因被野利皇后所妒,而被赶出皇宫。后被李元昊安排入了戒坛寺出家为尼,李元昊经常去戒坛寺与黑云幽会,数月后他带黑云出猎,在行至两岔河时,黑云为李元昊生下一子,也就是李谅祚。

    “李元昊是庆历七年年末之时,因抢夺太子妃,而被太子宁令哥所弑,而终于病亡。李谅祚在他去世时只有一岁不到,是李元昊最后的一个孩子。从庆历八年算起,到元丰四年,已历三十三年,若当真存在这样一个遗孤,当时已是个妥妥的成年人了。

    “而且竟然是张定远与辽使谈起此事,说明是张定远寻到了线索,张定远的势力恐无法渗透进入西夏境内,我恐怕这个遗孤就在宋境之内。”

    赵樱泓一时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甚么,再次确认道:“张定远与辽使密谈这件事,具体是元丰四年的几月?”

    “应是……六七月时的事,更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定远,此后十多年未再见过。”李蕴道。

    这日子……莫非太巧,发生在相州劫杀案后,杨璇遇害之前。结合杨璇遇难时出现的五个来路不明的西夏细作,莫非这个所谓的元昊遗孤,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吗?

    可刘兴武不是刘平与西夏女所生的儿子吗?

    不,若刘兴武当真是刘平与寻常西夏女所生之子,他被接入宋境这么些年,还剩下多少价值,值得张定远、辽使和西夏三方大费周折去抓他吗?他势必身份不寻常,才会值得这些逐利之人若嗜血饿狼一般围剿上来。

    细细想来,李谅祚出生时,三川口之战已然过去了八年,刘平也被俘八年,身在西夏境内的他,确然有机会接触到李元昊的身边人。

    按理说,刘平不可能与黑云有甚么往来,他能够做的就是调包自己的孩子与李元昊、黑云的孩子。李谅祚出生在宫外野林之中,确实有机会被调包。

    回想一下,李谅祚确实不像李元昊,他喜好汉学,崇儒崇文,斯文有礼,更像是个汉人。

    赵樱泓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到了,连连摇头否认。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见她神色凝结,眸光暗沉,一时心口隐隐作痛。

    自己能想到的事,韩嘉彦如何想不到。她此时,究竟该是何等的心境?

    “阿弥陀佛,二位贵人,夜深了。”李蕴颂了一句佛号。她此时将几十年来的心结诉出,将重担托付,终于是一身轻松。

    “今日搅扰了。”韩嘉彦与赵樱泓起身,向她揖手行礼,随即道,“张定远之事,会有一个结果的。请李娘子静待。”

    “多谢二位贵人,请千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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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送韩嘉彦、赵樱泓出了院子,今夜的汴梁抬头不见星月,微风习习吹散暑热,夜凉如水。

    韩嘉彦上马车时,忽而对赵樱泓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上龙虎山时,初见师尊,见他面上又是刺青,又是刀疤,着实是吓到。再加上他满面胡须,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故而很怕他,不敢直视他的脸。但我听龙虎山的掌门天师偶然提及,说他曾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韩嘉彦这句话,让赵樱泓心口一揪。而她自己却神色平静,牵住赵樱泓,扶她坐在自己身侧。

    “嘉郎,你也在猜,那元昊遗孤是不是他?”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问。

    韩嘉彦点头,继续道:

    “掌门天师与师尊相识于江湖,那会儿师尊刚过弱冠年,已从军归来,在外闯荡行走,四处拜师学艺。他武功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能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我娘亲也曾跟我提过,甚么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用来形容师尊容貌都俗了。他走在路上,连男子都会为他倾倒。这样的容貌在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儿肖母容,若非亲娘极度美丽,不会继承这样的容颜。但他也因为这美姿容而受尽困扰,及至从军,面上刺了青,常年边关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蓄了胡须,才总算摆脱了困扰。

    “我内心一直以为是娘亲在跟我玩笑,在我心中,娘亲与师尊只是意气相投的江湖友人。但凡见过龙虎山上的平渊道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面容可怖、不苟言笑的人,年轻时能那般俊美。所以我就没放在心上。”

    赵樱泓好奇问:“你师尊他是甚么时候从军的?”

    “我对师尊的过往知之甚少,他对我和师兄甚么也不说。龙虎山的其他人对他也不了解,只有掌门天师曾和他短暂相伴,行走江湖了一年多时间,比较相熟,但对他的过往也不熟悉。我只知道他打小在军中长大,十六七岁就已然打过真仗,手下有不少人命。至少在我娘亲出宫前,他已从军队退伍归来了。他与掌门天师相识是我出生之后的事。”

    “这么算来,你师尊比你娘亲似是要小几岁呀。”

    “嗯,确实差了四岁。”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默了片刻,安抚似的靠在韩嘉彦肩头,揉捏着她的后颈,道:“莫想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甚么。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散罢。”

    “嗯。”韩嘉彦有些疲惫地侧首,侧颊轻轻靠着赵樱泓的额头。

    “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你师尊他没有死,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着他的。待到那时,一切往事都清楚了。”

    “他若未死,如今又在何处,在做甚么呢?若我真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是不要我了吗?”韩嘉彦轻声道。

    “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见你要重要得多。”

    “好,樱泓,我信你的感觉,你的感觉总会灵验。”

    赵樱泓轻声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月,建州蒲城,章府。

    一大早,前庭廊下,章惇满面红光地逗弄着笼中的鸟雀,提溜着金勺,给雀儿喂水喂食。廊端月洞门口,妻子张氏从后院来到前庭,远远见到他心情不错,于是笑着上前来见礼。

    “官人,今日精神可好?”

    “夫人,好事成双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凌厉眉眼绽开纹路,须髯伴随着欢笑而抖动。

    “不就是文府提亲了吗?还有甚么好事?”张氏好奇问。

    “想我章某人被打压数年,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章惇抚须道。

    “官人!”张氏惊喜,“您要被召回朝中了?”

    “诶,不是。”章惇摇头,“朝中来信,不日将调我往湖州任职。这是风向变了,要我先回去做做事,找找感觉。要回朝中,恐还需要一些时日。”

    “那官人可是要携家眷赴任湖州?女儿的亲事该如何是好?”张氏问道。

    “不忙,我打算请辞知湖州之任,改复提举洞霄宫。”章惇垂眸逗着鸟雀,淡淡道。

    “这是何故?”张氏询问,随即她似是想明白了,自己答道,“官人这是给朝中脸色看呐?”

    “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今岁浙西水患不止,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人死过半。朝廷正下诏赈灾,湖州那里眼下可是烂泥塘啊。朝中这帮贼人,知晓我章某人有能力,能干事,想将湖州的烂摊子交给我收拾。这是将我章某人当成了抹布,擦完了便扔。何况我只要做事,便避免不了出错,有了错处,便又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湖州之任不可接。但杭州是个好地方,我倒是想念得紧。洞霄宫这个闲职,我倒是颇为想念。哈哈哈……”章惇笑起来。

    他丢下金勺,拍了拍双手,负手在背后,跨出步子往书房去。张氏随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说。

    “即如此,官人可要带着七娘去?”

    “不,还是如同以往,我们往杭州,遣人送她返开封,尽快完婚。她这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她这个年岁,能和文及甫的儿子结亲,这可是求不来的姻缘。”章惇道。

    “官人说的是,只是不知官人此番推辞就任,朝中可接受?”张氏点头。

    “你放心,我不出头,自有旧党骨干出头,我猜大概会是东坡手底下的人。近些时日,东坡可是坐不住,连连向朝中上了好几道札子,言仓法、转运、船务、税务事,陈述东南积弊。东坡也要擢升了,他是实打实地要回朝了。”

    “哦?不知大苏学士这回要担任甚么职务?”

    “风闻太皇太后要擢他做礼部尚书,不过礼部在六部里排名第三,次于户部,是上三部。他眼下的位格还不够,恐怕还需要兵部尚书位子上转一下,才能再往上升。不过,他还要兼侍读之职,做官家面前的近臣,说话做事要特别小心,这可就难了。”

    张氏瞧着丈夫脸色,心中暗忖,莫不是还在与东坡较劲。他二人其实是同年进士,只不过章惇因着那一年名次逊于侄子章衡,心高气傲的章惇不能忍受,故而狂劲发作,拒绝了诰身,两年后卷土重来,高中一甲第五,才接受了诰身。

    他与东坡是早就互闻大名,惺惺相惜。及至后来,东坡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二人为官之地相隔不远,终于结识。诗词唱酬,郊野同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丈夫曾与她提过和东坡共游南山诸寺和仙游潭时的经历:

    那会儿章惇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仙游潭,下临万丈深渊,只有一木可抵对面,章惇向苏轼提议到潭的对面题字记游。苏轼不敢,章惇却若无其事平步以过。到了对面竟用绳索缚腰,另一端系在树上,上上下下,神色如常,在石壁上写上“苏轼章惇来游”,才又涉桥而回。

    东坡在对面看得是惊心动魄,章惇回来后,他不禁拍着章惇的肩膀感叹说:“你将来一定敢杀人!”章惇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能以自己的生命相拼的人,当然也不顾惜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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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对这件事颇感得意,张氏知晓,她这好胜的丈夫,从始至终都在和东坡暗中较劲。他与东坡亦敌亦友,交情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概括。

    “太皇太后最近这人事调动,似是有些不寻常。”张氏笑道。

    “是要变天了,太皇太后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她这一番调整,是在给官家铺路。”

    “官人身在万里之外,却对京中了如指掌啊。”

    “我自有眼线在京中,哈哈哈……”章惇神秘一笑,随即他忽而想起什么,道,“素儿呢?怎的今日不见她来请晨安?”

    张氏答道:“七娘近些日子似是这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了,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前些时候我不是与你提过嘛,她近些日子对女红起了兴趣,随了城西安婆子学女红,倒是颇为投入呢,今儿一大早便也去了。”

    “啊……学女红,这是好事。她嫁期已近,是该学学新妇的本领了,否则如何持家?这是好事。”章惇欣慰点头,“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这回能想得开,接受这门亲事,我本还以为她会抗拒呢。”

    张氏一时没接话,眼中没有丈夫的欣慰,却含着一丝丝忧虑。

    ……

    阿琳站在小院门口,略显紧张地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琳,作甚在门口,进来歇歇。”是章素儿的声音。

    “七娘,您小点声。”阿琳急道,连忙闩好院门,进了屋来。便瞧见堂内,章素儿伏在绣架旁,正在欣赏一幅七彩鸾鸟绣样。安婆子就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吸溜喝着茶,面容慈祥安宁。

    “慌慌张张得作甚,坐下来。”章素儿抬头瞧着阿琳,道。

    “您……您撒谎骗家里人来这儿学女红,却是来此与曹道长见面。我怕等会儿道长从外面进来,被人瞧见了。”阿琳解释道。

    “我确实是来学女红的呀,我哪里骗人了。安婆婆是十里八方功力最精湛的绣娘,与她学绣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挡不住别人来学呀。”章素儿笑道。

    阿琳无奈了,旋即凑近章素儿耳畔,道:“七娘,眼下您和文家的亲事已然提上日程了,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急有何用?我这些日子不也是在想办法嘛。”章素儿淡然道。

    “您不会……要和曹道长私奔罢。”阿琳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章素儿第二遍了,第一遍时章素儿没回答,这一回她瞪了阿琳一眼,道:

    “那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会想两全之法。”

    能有甚么两全之法?阿琳的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七娘不急,她却快急死了。眼看着章、文两家已然开始筹备亲事,婚期一日□□近,七娘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曹道长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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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婆婆早就耳聋眼花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压根不知道她俩在说甚么。她依旧端着茶盏悠然啜饮,浑似那庙里的菩萨。

    正没着落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阿琳惊得回头,便瞧见曹希蕴若松柏一般立在堂后,她竟是从后门而来,若一阵清风拂至,望之便让人身心一畅。

    阿琳心想,七娘如今面临危机能如此镇定自若,必然是深受这位曹道长的影响。

    自六月重逢以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七娘与曹道长见了五六回,在曹道长的药石调理之下,七娘的精神头越来越好了,对过往的回忆似是也逐渐浮现了一些,但仍然是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难以拼成完整的记忆段落。

    “道长……福生无量天尊。”章素儿惊喜起身,双颊微红,向她揖手行礼。

    曹希蕴淡笑还礼,随后直切主题:“随我入屋罢。”

    二人随后入了耳房,闭锁门扉,阿琳便守在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章素儿熟门熟路地脱了鞋袜上了竹榻,刚盘好腿,曹希蕴却不似以往取出针灸来为她施针,反倒扯了一把交椅坐在她跟前,凑近询问道:

    “七娘这几日可做梦了?”

    章素儿起初被她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庞所摄,一时神思迷离。好不容易才催促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回忆道:“似是有梦,只是醒来都已忘了,不记得自己做了甚么梦。”

    曹希蕴垂眸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还是得回到汴梁,治疗效果才能加倍。眼下我为你所施的药石,只能起到巩固的效果,对刺激你彻底恢复记忆,还差了不少火候。”

    “我爹……可能很快就会送我回去了,到时候,成婚在即……”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上回你说你不愿嫁给文煌真,可我却发现你对他的抗拒,似乎并不很强烈,这是为何?”曹希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我也说不清,那个人,总给我一种熟悉感。”章素儿道,“两年前,我与他在汴梁繁台曾偶然碰过一回面,那一回虽然印象不很深,但却很奇怪,有一种似是故人来之感。”

    曹希蕴沉吟下来。章素儿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心中忐忑,开始努力解释道:

    “但我确实并不想嫁给他,我抗拒的是婚姻本身,倒也不是文煌真这个人。我对他……怎么讲呢,有一丝好奇心。”

    “你对他有好感?”曹希蕴挑眉。

    “不不不,绝不是,怎么可能!”章素儿连忙否认,急得她脸都红了。

    “那我呢?”曹希蕴忽而问道。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闪电般捅进了章素儿的心窝,她毫无防备,顿时哑然。不过须臾间,章素儿的面庞已然殷红似要滴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仿佛有石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曹希蕴笑了下,从腰后取出针灸包来,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针灸罢。”

    “道长……”章素儿蚊哼一般出声,抬手揪住了曹希蕴的衣袖,“我对你……不可用好感来形容。”

    “那该如何形容?”曹希蕴轻声问。

    “你为何今日……这般急躁?”章素儿不答反问。曹希蕴确然直截了当,在表达感情方面毫不遮掩,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被她逼问心中之情,这反而让章素儿有种羞怯与畏缩。

    “我急躁了吗?是啊……今日已然破功了……”曹希蕴垂首感慨。

    只是她一低头,额头便忽感一阵温润潮湿,她心口顿时皱缩成一团。一抬眸,便瞧见素儿颤动的眼波:

    “道长,我也很心急,但我更怕失去你,所以我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我不知你对我是何心意,又怕搅了你的道心,阻碍你的修行,我……”

    “莫说了。”曹希蕴一把抓住章素儿的手,捧在心头,“太上感应,余心自在圆融,方可得道。我已察觉你入我心,即如此,便是天赐之缘,不可逆。七娘,我静待三十余年,叛别俗尘,斩断亲缘,如今终于觅得归心之处,已不愿多等片刻,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章素儿含泪而笑:“我当然愿意。”

    第一百四十章

    曹希蕴冰霜一般的面容,如遇温润春风般融化,绝美的笑靥在面上绽放。她太开心了,叛出家中这许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孤心求道,不会有伴侣。却不曾想命运难测,转折半点不由人。

    她垂首亲吻章素儿的手,心头被填得满满的。

    “道长,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生情?”章素儿此时虽无比喜悦,却仍然忐忑不安,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生了幻象。她想要再三确认,确认曹希蕴的心真的归了自己。

    这许多年在感情上的求不得,已让她很难再奢望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怀疑,退缩,畏惧,生怕再次受伤。

    曹希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道,但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缘。去岁你离开开封后,我也是时常会无端想起你,收到你的来信,我心中会莫名地雀跃。察觉到你对我的依靠,我更感觉心中快乐。

    “起初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翻版,是曾经的我。我怜惜你,想帮助你,想治好你的失忆,让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事儿我也毫不犹豫便做了。我自开封而来,行路两千里,这一路的心境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寻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能够说得出的原因,我内心深处,还有更深层的动因驱使着我如此长途跋涉,去往你身边。

    “我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我藏在武夷山上,想先弄明白这是为何。但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开悟,直至你出现在我眼前,答案便忽而不言自明。

    “我只是因为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仅此而已。你便是答案,我无需再为自己找任何原因。

    “这些时日,我与你相处下来,心境又有改变。我发觉你并不是曾经的我,你比我要更坚韧,更顽强,感情更为丰沛,你比我更懂得坚持求己。与你在一起我非常舒心快乐,而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失去,我想长长久久与你相伴。

    “不知我说这些,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她望着章素儿泪眼婆娑的美眸,小心诉说道。

    章素儿垂眸笑起来,泪水却簌簌而下。曹希蕴抬手缓缓拂去了她面庞上的泪痕,轻声问:

    “你还在害怕?”

    “我不怕了。”章素儿哽咽道,“我现在很开心,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我知晓你心里一直有那位韩六郎,也许我……”

    “不!”章素儿连忙打断她,“我已经逐渐明白了,我对她与对你并不相同。我混淆了友爱与情爱,是我太孤僻所致。那些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她,她是最耀眼的存在,我被她的光芒迷了眼,难以分清自己情感的界限。

    “后来我发现,我擅自给她做了一层又一层的贴饰,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虚构的泥偶,这对她也并不公平。所以当那个我心目中的她破灭之时,我感到无比的迷茫,人生再也没有了方向。

    “但现在我想明白我想要甚么了?我想要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也想要一直照顾我的家人,我想修道,亦想尽孝,我就如此一个贪得无厌又矛盾重重的人,我接受我自己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两全,两不辜负,为此我会付出最大的努力,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圆满,至少我无怨无悔。”

    曹希蕴笑了,捋了一下她的耳边碎发,道:“你果然与我不同,你本质上最像你爹,野心勃勃又坦坦荡荡。”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曹希蕴摇头,眸光摇曳,轻声颂念一首词:“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这是道长你的词,《西江月·灯花》,我非常喜爱这首词。”章素儿眸光熠熠,她自是将曹希蕴目前流传的所有作品都细细读了。今日得闻词人亲自念诵,着实是如沐甘霖。

    “我就钟爱那小小灯花,虽不似焰火爆裂,却顽强灼烧至生命最后一刻,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斗士,你亦如是。”曹希蕴感怀道,“此生得遇七娘,亦是上苍垂怜我曹希蕴啊。”

    “道长!”章素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人是知己亦是爱人,她扑入曹希蕴怀中,紧紧搂着她脖颈,泪如雨下。十数年的压抑心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曹希蕴怀抱着她,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悠悠道:“莫再唤我道长,叫我希蕴。”

    回答她的是章素儿的呜咽声。

    ……

    章素儿在阿琳的陪伴下,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返回了章府。

    她眼下是十多年来心境最轻松的一刻。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苦闷之情,全都宣泄了出去,人似乎都轻了许多,走路有些飘飘然。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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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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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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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话?”章素儿望着娘亲已生华发的鬓角,心口酸涩。

    “没甚么,你要嫁人了,娘舍不得。”张氏哽咽,抬手整理女儿的衣襟,“你是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你是唯一一个尚无着落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娘就再也没有烦恼,能安心走了。”

    “娘,您不要这样说。”章素儿的心揪了起来。

    “孩子,你记住,章家眼下在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绝不可给家中带来一丝把柄口实,每走一步路,都要千万小心。这么些年,家中任你在外,修道也好、隐居也罢,都由着你了。娘不期望你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助力,但求一个稳字,你明白吗?”张氏盯着女儿的双眼,苦口婆心地说道。

    张氏没有说多么重的话,但这番话却像是洪钟大吕,震撼章素儿的心神。她心中那个温和无争的娘亲,终于显露出仕家女对朝堂政局的敏感,也终究将对家族命运的把控放置在了对女儿的放纵之上。

    她明白娘亲恐怕知道自己和曹希蕴的事了,她虽未明说,却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在娘亲面前所使的那些手段,恐怕都太幼稚了。

    也许安婆婆没有那么的聋哑昏聩,她就是娘亲的眼线。

    “我……我明白了……”恐惧的阴云重又笼罩上她的心头,她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张氏。

    “好,娘相信你是懂事的孩子,早些睡罢。”

    这一夜,章素儿难以入眠。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与曹希蕴定情的喜悦,已然被入睡前娘亲的告诫冲淡许多。但她的决心仍然并未动摇,她想要两全,尽孝与修道,她都要做到。

    如果韩嘉彦能克服与长公主的婚姻那样的绝境,自己为何不能?在顽强这一点上,她自认不会输给韩嘉彦。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与曹希蕴的感情,将战线拉得长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相信最终时间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此给自己提气鼓劲儿,她终于暂时摆脱了恐惧,陷入了沉眠。

    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此番夜雨,如天倾覆。

    她浑身湿透地奔跑在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世界里,只有道两侧宅院门头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为她指引方向。

    她的内心是极度委屈愤懑的,但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要去哪儿呢?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心绪。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

    她在雨中不知跑了多少条街道,她应当是认识路的,又好像迷了路,一切都显得如此迷幻而混沌,乃至于恐怖……

    而更恐怖的事到来了,她拐过了一处街角亭,见到了一户门头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前方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嚎之声,她非常害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方的黑暗中行去。

    一步、两步……深沉的黑暗与倾盆大雨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甚么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凄惨的嚎叫声穿透暴雨,仿佛钻入了她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惨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撕扯啃噬血肉的咀嚼声,她浑身都在战栗,终于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竟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飘忽诡异的女子笑声逐渐靠近,那笑声尖锐又疯癫,忽而狂烈,忽而又如啜泣,听得章素儿浑身汗毛直立……

    忽而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黑暗,一个满面血腥、獠牙上还挂着粘丝碎肉的恶鬼之面与她就隔着一拳的距离,正狰狞地望着她笑。血腥味扑鼻而来,腥臭难耐。

    “啊!!!”章素儿猛得惊醒,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七娘?!您怎么了?”侧间熟睡的阿琳被她的惊叫惊醒了,连忙下了榻冲了进来。

    “没事,做噩梦了。阿琳……快研墨备纸……我要做记录……”

    章素儿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惊魂未定的心绪。她隐隐意识到方才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梦,当年那场雨夜的记忆,可能真的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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