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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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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少室山游赏、听禅一整日,长公主车驾队伍下榻少林客院,休整一夜。五月十二日,自少室山北麓少林寺而出,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目的地为相州。

    在韩嘉彦的细心针灸、按摩之下,赵樱泓的崴脚很快变好了,眼下已能下地行路。她总闹着要锻炼身体,故而韩嘉彦便先从带她骑马开始。自少林往相州的第一日,赵樱泓几乎没有坐在车内,一直与韩嘉彦共骑。

    队伍行了一整日,赵樱泓也不知疲倦地学了一整日的骑马。逐渐的,坐在赵樱泓身后的韩嘉彦可以彻底放开对马儿的控制,让赵樱泓自己执辔踩镫,控制马儿行走。

    可韩嘉彦要下马,让她一人独骑,她又不敢了,看来还需进一步练习。

    韩嘉彦觉得她出行的这些日子,性子愈发活泼好动起来,愈发有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模样。这可爱的状态与从前端庄自持的她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实在让她心神难持。骑在马上,韩嘉彦好几回经不住偷偷吻她面颊。

    然后便看到赵樱泓赧而羞恼的神色,小声紧张地嗔她,怕别人看见了,实在丢人。

    可她自己分明也乐在其中的模样,韩嘉彦因此“屡教不改”。

    因着带上了龚守学同行,赵樱泓也不耽搁时间下车去问民生了,队伍埋头赶路,在五月十三日午前抵达了郑州城。

    他们打算入城稍事休整补给,用午食,午后继续北行,在郑州北渡口过黄河。

    他们寻了郑州城最繁华、口碑最好的酒楼,入店打尖。店家瞧见这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帮身份不一般的人,顿时无比殷勤地招待。赵樱泓、韩嘉彦、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入了一间上好的閤子,其余人则分入左右两间大閤子,特色美食很快就送了上来。

    上完菜,韩嘉彦吩咐一句不必再来打搅,店家立刻退了下去。

    饭食用到尾声,却忽闻琵琶弹奏声传来。应是有人在对面的閤子之中奏曲,并有女子声唱词道: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

    这曲子瞬间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搁下筷子,仔细聆听,分辨唱词,默默品味。待到曲子唱罢,她沉默了片刻,道:

    “好词,这词中有禅意啊。这曲调词牌应是《渔家傲》。”

    “是,这词是黄鲁直的《渔家傲》。”韩嘉彦道。

    “咦,原是黄鲁直的词,怪不得……”赵樱泓了悟,年近五旬的黄庭坚黄鲁直,前些年刚刚经历母丧。他至情至孝,因此差点悲伤致死。后来便对禅宗起了兴趣,开始修禅。他近来的文章与词,都多少带上了几分禅意。

    黄庭坚眼下在汴京城担任国史编修,此前他还负责修撰了《神宗实录》,文稿赵樱泓看过,写得是很不错的。

    不过赵樱泓不似韩嘉彦要考科举,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大宋这些顶尖文人的文章诗词,因此不能记住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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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甚么人在此唱黄鲁直词?”韩嘉彦询问了一下守在门口的绿沅。绿沅并不清楚,正待去问,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是那弹琵琶唱曲的女子主动前来众人的閤子门口见礼。

    “奴家王师师,携舍妹见过诸位贵人。”她也不知眼前这些人是谁,便统称为贵人。

    赵樱泓、韩嘉彦愕然,这女子不就是在汝州白云寺见到的那个带琵琶礼佛的女子吗?她怎会出现在郑州城里?

    且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双脚泥泞,风尘仆仆,发丝凌乱。她身后的那抱琵琶的女子是她的妹妹,亦是如此狼狈,神色期期艾艾。

    “王娘子方才那一曲,是专门唱给我等听的?”浮云子捻须笑问。

    “诸位贵人见谅,奴家在白云寺遇见贵人车马,因而一路跟随诸位来到这里的。你们上嵩山的那段时间,奴家就一直候在山下,犹豫数日,因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希望诸位贵人能略施援手,救救我可怜的孩子……”说到此处,王师师忽而哽咽落泪,跪下向众人叩首。

    “唉!快起来,有话好说,莫要行此大礼。”赵樱泓道,此时候在门口的绿沅与媛兮,已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说救你的孩子?这是何故?”韩嘉彦奇怪问,据白云寺的知客僧说,这女子应是刚怀了身孕才是,孩子尚未出生,怎么就需要救了?

    媛兮给她搬了一个墩子,让她坐下再说。

    女子感激地坐下,讲述起她的故事。

    确如知客僧所说,王师师乃是汝州知州家中的歌伎。但实际上,她已身如妾室,与汝州知州早已育有两个孩子,但都流掉了。这一次再怀,大夫说不可再流,否则会造成终生不孕。

    “我每每入梦,总是梦到婴孩向我哭诉、嘶喊,喊娘亲救我。我实在是……苦痛难堪,以至于忍无可忍。我终究是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可是我们因家中变故,早就没了去处,不得已,只得上白云寺,求主持收留。奈何主持连见都不愿见一面,只让我们走,不可连累寺中。

    “我与妹妹,除了汝州知州府,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白云寺,认识的外人,也就是寺中的那些和尚。他们不愿救,我与妹妹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本打算就此藏进深山里,坚持到将孩子生下来,总算是能带一个生命到这世上,我也算洗刷了罪孽。届时我若死了也罢,若还活着,便入庵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是我的身份太卑贱,孩子必须要托给能够抚养孩子的正常家庭才是。”

    听完王师师的遭遇,赵樱泓气得站了起来,神色嫌恶而愤恨。韩嘉彦则安抚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冷静问道:

    “王娘子,恕在下冒昧问一句,你可是官家人?”她实则是在问王师师是否是官妓。如若是官妓,那么士大夫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是犯了法,要遭罢官徒刑的。

    王师师并不避讳,回答道:“正是因为奴家是官妓,知州才如此遮掩,但凡我怀孕都要打掉,不能生下孩子与人话柄。我的籍贯也被做了手脚,在官府的花名册上除了名。”

    龚守学插话道:“王娘子求我等相助,是想让我等怎么做?”

    “奴家只求一处栖身避世之所,有点钱财能度过孕期,待产下孩子,奴家……”她饮泣起来,似是也并未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奴家已走投无路,若有幸得贵人相助,奴家此后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德。”

    “我等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来回报,但既然你已如此困窘,又冒着风险求告到我等这里来,我等自不能坐视不理。”韩嘉彦道,随即看向赵樱泓。

    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点了点头,对王师师道:

    “你算是求对人了,我可以保证你能安然待产,你二人且先与我等走罢。”

    王师师喜极而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感激涕零。她身后抱琵琶的小妹,也泪流满面,跟着叩首。

    这苦命的王氏姊妹出来时,身上带着的盘缠都已用尽,连发钗珠宝也都典当了。唯独只剩下那一把琵琶不敢丢弃,还要靠这琵琶赚钱营生。

    赵樱泓实在同情她们,着人去市集之上,为这两人裁了几套衣物、做了几双鞋袜,又备一驾马车安置。

    为了筹备这些,长公主车驾不得不在郑州城多下榻了一夜。她们行事低调,并未惊动任何人,挑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落脚。赵樱泓晚食之后,专程去这姊妹俩的屋子里,听她们说自己的遭遇。

    而韩嘉彦没有陪同,则是留在客栈大堂,领着仆从们行事。

    她首先吩咐王隋,派了两个伶俐的侍卫快马返回汝州去,暗中调查一下王氏姊妹所说是否属实。她行走江湖多年,遇到太多行骗之人,也吃了许多暗亏,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接着她带人将这客栈四周都侦查了一遍,排除任何跟踪和盗匪隐患,最后着人专门盯着店家喂食的马匹,注意马槽之中的粮草是否正常。

    忙完一圈回到大堂,发现浮云子点了一壶清茶,一碟蚕豆,正坐在那儿吃吃喝喝。而且他还拉上了龚守学,对着龚守学侃侃而谈黄老之道。龚守学一脸倦色,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师兄?你做甚么呢?”韩嘉彦奇怪上前问道。

    “守夜,今夜我和龚兄替你守夜。怎么样,安心罢。”浮云子丢了一颗豆子到嘴里。

    韩嘉彦:“……”师兄还是和她有默契的,知晓他们这队伍太惹眼,恐怕这一路行来会吸引不少有心人,故而提起了更强的警惕心。

    “愣着作甚,快上去陪你家长公主去。”浮云子开始赶人。

    “师兄……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要守夜的人。而且你瞧况知兄都困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罢。”韩嘉彦禁不住道。

    “没事……没事……师茂兄尽管放心,龚某在开封府不知值了多少次夜,有经验。”龚守学立刻努力睁开眼,道。

    “罢了,待后半夜我再来替你们。”她道了一句,便往客栈楼梯行去。

    浮云子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诶,你和长公主好好聊聊未来的打算,我觉着今日王师师来寻我们,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韩嘉彦愣了片刻,似乎品出了浮云子的言外之意。不过她莫名有些生气,回了一句:

    “你个道士谈甚么缘分,又不是佛家人。”

    说着便蹬蹬上楼去。

    “嘿!这家伙……真是嘴上不饶人。”浮云子嘟囔了一句。

    韩嘉彦回到客房时,赵樱泓已然回来了。媛兮已帮她卸了头面,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她眼眶是红肿着的,显然哭过了。

    韩嘉彦心口微疼,到她近前来,问:

    “怎的眼睛都哭成核桃了?”

    赵樱泓本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被她这一逗,顿时又笑出来,嗔道:“才不是核桃呢,恁得夸张。”

    媛兮见长公主笑出来,顿时乐呵呵地接过热帕子,笑眯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丑吗?”待媛兮退出去,赵樱泓总算不端着了,双手附上自己的眼睛,触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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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甚,我家娘子怎么样都是绝美的。”韩嘉彦在她跟前蹲下身,笑道。

    结果她就又被揪住了脸蛋:“莫要糊弄我。”

    “我说的是实话。”韩嘉彦含混道,“诶呦,娘子莫要再揪我脸,腮帮都要肿起来了,到时候就成了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娘子还喜欢吗?”

    “噗……”赵樱泓瞧她这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喜欢,你怎样我也都是喜欢的。”

    “瞎说,我要是长成贺鬼头那般模样?你会喜欢?”韩嘉彦笑问,贺铸是出了名的貌丑,但因才高,名气也甚大。

    赵樱泓顿时有些犹豫起来,但她旋即着恼道:“莫要问我这些诛心之言,你就是韩六郎,你怎会是贺鬼头?”

    “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报恩禅师说你有慧根,所言非虚。你能这么快看出这话里的诡计,说明你心澄澈。”

    赵樱泓蹙着眉看她,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你与那王氏姊妹谈过了,觉得她们可信吗?”

    “你不信?”赵樱泓挑眉。

    “我非是不信,是不完全信。故而我派了人回去求证。”韩嘉彦搬过来一个墩子,坐在了她身侧。

    赵樱泓一时沉默,神色显得有些踌躇。韩嘉彦瞧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怀疑这两个柔弱无助的人,是一件很罪恶的事?”

    赵樱泓不禁叹息,起身,来到了牖窗边,望向夜色之中的郑州城。

    韩嘉彦扭头看向她,道:“恶者往往以弱者的形象出现,这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谈。我们这一路行来,车马队伍显眼,会惹来麻烦也不奇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待求证无误,再助人不迟。”

    “你说得对。”赵樱泓点头,“我还是欠了经验。只是这两个女子身世太凄惨,我实在不忍。

    “熙宁四年八月,金州大水,冲垮了她们家的屋舍农田,他们一家本是富农,却至此沦落为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逃难乞食,往汴京城去。那时她五岁,妹妹两岁,祖父母、父母相继饿死,最后只有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兄长,将两个妹妹卖给了牙行,换了钱。

    “她们因着长相秀丽漂亮,口齿伶俐,故而得到了牙行的培养,吃了无数苦头最终才练就技艺,成了官妓。不想一朝被达官贵人看中,一番运作就从官妓成了家妓,沦为禁脔。一生命运都握在他人手中,不曾有一刻可以自己做出决断。

    “我方才问她未来想要做甚么,她如此迷茫,除了卖艺讨好男子,她甚么也不会,不知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我心中很难受,她明明是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何那些人都不将她当人?”

    韩嘉彦叹息,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赵樱泓靠在她怀中道:

    “灾害肆虐时,即便官府能赈灾,但这一个个的灾民,不只是报给朝堂的数字,他们灾后的人生,我不敢想。今日王师师是因幸运,遇上我们。而其他人呢?我曾读曹操的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不想大宋到最后出现在这样的场景,我们赵家人死后要被戳脊梁骨。”

    “莫忧心,有一人帮一人,遇一事行一善,我们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韩嘉彦望着牖窗之外的夜色,一时心绪怅惘。

    第一百一十二章

    韩嘉彦哄着赵樱泓睡下了,夜半又悄然起身,去替换浮云子和龚守学。到楼下时,发现只有浮云子一人坐在大堂之内,一人独自饮茶,依旧精神奕奕。

    “龚况知呢?”

    “他支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浮云子笑道,随即顺手给韩嘉彦沏了一杯茶。

    韩嘉彦坐在他身侧,端起茶盏慢慢品。就听浮云子道:

    “难得我俩安静处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韩嘉彦抬眸望着他,就听浮云子道:“你可曾想过你娘亲,还有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晓当年之事,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多半是不想让我们卷入是非之中罢,也许有些事,在他们看来过去了就过去了,后人不该再去追寻。”韩嘉彦道。

    “即如此,我们还在这样费心查找,岂不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浮云子道。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可我也有我的。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我如何能接受?师兄,你应该明白的,我们追查当年事,不正是因为心里过不去嘛。为了寻求心安,因而必须要知晓真相。”

    “假如真相很难堪呢?假如真相会彻底败坏你娘亲还有师尊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又当如何?”浮云子忽而沉声问道。

    韩嘉彦震惊地看着他,片刻后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我困惑于,那玉衡子为何要救燕家村的村民。她应是有底线的,不该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浮云子道。

    “她只是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罢,燕家村水源被污染,这一查不就查到她头上了?也许她还有甚么计划需要等待时机,故而必须蛰伏,不能过早地被人盯上。”韩嘉彦推测道。她似是有些生气,道:

    “师兄,她可是杀了龚父的凶手,这等不顾惜人命之辈,必然是恶人,即便救人也是为了她自己,不是真的爱惜人命。你可莫要被假象糊弄住了。”

    浮云子似是还有所思虑,片刻后叹息道:

    “唉……我只是有这种预感,你知道我的……我平日里看上去总是嘻嘻哈哈,开怀乐天。但我内心深处实则总是悲观地看待一切。自从嵩山上下来,我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预感。她若当真曾与你娘亲关系甚笃,为何又会走上邪路?你娘亲那样一个人,难道还不能将她往好的地方引导?也许当年事,黑白难分,是非难明。”

    他默了片刻,韩嘉彦也未曾接话,只是蹙着眉头思索着甚么。

    “嗨……”浮云子饮下盏中茶,再度扬起笑容,“不想那么多了,你要查,我就继续陪你查。我也好奇,我这预感到底是准还是不准。我这些话,你也莫要太当真,就是些胡思乱想。”

    韩嘉彦舒了口气,道:“师兄,早些睡罢。”

    “我去了。”浮云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上楼而去。

    韩嘉彦一人坐在夜半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之中,陷入静谧沉思。只有柜台后值夜的店家的鼾声陪伴着她。

    ……

    一夜无话,翌日五月十四日,当韩嘉彦困倦地回到房里时,赵樱泓已早早起身梳妆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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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疼韩嘉彦没睡好,吩咐媛兮服侍她梳洗,用了朝食。便让韩嘉彦上榻补眠,自己坐在她身侧,为她摇扇,扇去暑热。

    韩嘉彦约莫补了半个时辰的眠,下人来报,置办的新衣、鞋袜已然拿到,马车也已备好,长公主车马队伍带上了王氏姊妹,继续往相州进发。

    她们未再骑马,一起乘车,韩嘉彦在车中枕着赵樱泓的腿,继续养精蓄锐。

    过黄河颇费了一番功夫,郑州北渡口暂时没有足够大的船只能将赵樱泓的整支车队一次运过去,故而分了两趟。

    赵樱泓与韩嘉彦等人先走,仆从随后上第二批渡船。过黄河时,赵樱泓站在甲板之上,望着眼前的滚滚黄涛,久久难言。

    开封府实则就在黄河南边,但她却一次也未见过黄河,反倒是来到这里才第一回 见。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她情不自禁念道,一时十分感慨。

    自己曾读过的所有典籍之中的那条只存在于文字中的大河,终于以一种真实而震撼的状态在眼前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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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母亲河,是华夏的发祥之源。

    “这大河脾气不好,也时常肆虐泛滥呀。”韩嘉彦立在她身侧道。经过此前的一番修整,她眼下精神头也回来了。

    “唉,这我也知晓。国朝自开国以来,黄河就不断决堤泛滥,泥沙淤积,河床愈来愈高。多次治黄,都反而造成了更严重的灾害,始终不得要领,多少良田被浸淹成了沼泽。文彦博分流六塔河失败,王安石用浚川耙清理淤泥,治标不治本,导致曹村决堤。到底该如何治黄,难道真的是上天觉得我大宋德行不够而降下惩罚吗?”赵樱泓道。

    “非也,这看似是天灾,实则是人祸。何时朝堂之上不再将黄河当天堑,试图靠黄河阻截辽国铁骑,何时咱们才能脚踏实地勘探,寻根溯源治理黄河。自然伟力,岂是人力可以强改的?唯有顺其自然,才能天人合一。”韩嘉彦道。

    似是被这个话题所吸引,浮云子也走了过来,对赵樱泓道:

    “长公主,您瞧这水中的泥沙,您觉得是从何处来的?”

    “这……应该是流经地区的土壤卷入水中带来的?”赵樱泓猜测道。

    “可您想想看,咱们瞧见的汴河、汝河,为何水流都那么清澈,不曾见黄沙呢?”

    赵樱泓一时有些迷茫。

    浮云子捻须笑起来,解释道:“呵呵呵呵,长公主不曾溯河而上,去瞧瞧这些泥沙卷入的源头在何处。不过贫道去岁走了一趟西北,算是对此有些粗浅的见地。这黄河西溯,在陕西路,古雍州之地,以及陇右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存在大片的黄土地。

    “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水流一冲刷,立刻便会卷起大量泥沙向下游而去。这些泥沙来到中原人口稠密的地带,流速放缓,逐渐沉积,便会导致河床抬高,水流溢出河道,四处泛滥。”

    “为何那里的土地会沙化如此严重?”赵樱泓不禁问。

    “据秦地老农说,因为干旱、不下雨,而且树木都要伐没了,所以土地越来越干,庄稼都种不出来。那里流行一句土话,大致意思是,树是个宝,根能储水,抓住土壤,让土地保有肥力。上游没有树可不成啊。这些年治黄,反倒是从上游不断伐木来下游筑堤,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浮云子道。

    “哎呀师兄!怎没听你说起过这些,我真是大受启发!”韩嘉彦顿时抚掌叫绝。

    “你也没问过我呀,我又不是搞水利的,我就是一道士。”浮云子乜她道。

    韩嘉彦一时激动不已,难以遏制,便冲进船舱中,铺开纸,提笔沾墨,开始书写。

    赵樱泓笑了,也跟着进了船舱,凑到她身边看她写。她写的是一篇治水策,几个呼吸间,笔走龙蛇,殿试时的那篇神策风采再现。她思路清晰,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她此次用的是行书,字写得相对认真,但笔力却更显遒劲。

    “写得真漂亮。”赵樱泓赞道。

    想来韩嘉彦琢磨这治黄之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始终未得要领。经浮云子这么一点拨,顿时如拨云见日,胸中锦绣喷薄而出。

    约莫只要了一盏茶时间便写完,韩嘉彦搁笔,叹了一声:“论是正论,奈何要执行起来需要千般辛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也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做这样寂寂无名之事,数十年上百年,一代代人坚持,方可见成效。”

    “有人能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何处,就是好的。”赵樱泓道,“以后只需不遗余力地推行,总能成事。你放心,待回去,和官家好好商议该如何施行。”

    她顿了顿,又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篇文,道:“我不管,你这篇策论实在太漂亮了,我要私藏。待会去再抄一份,送给官家看。”

    说着便笑而吹干墨迹,将她的治水策卷了起来,命人拿来卷筒,收藏起来。

    韩嘉彦哭笑不得,又禁不住拥她入怀。赵樱泓抬手理了理她被河风吹乱的幞头巾带和鬓边散乱的发丝,道:

    “我的嘉郎可是状元之才呢,朝中那群老迂腐都有眼无珠,不知珍惜。”

    韩嘉彦心口无比温暖,低头抵额,旋即又禁不住吻她唇瓣。赵樱泓一时有些意乱情迷,手摩挲着韩嘉彦的颈项,想往她衣襟内探去。

    此前她已瞧过数回韩嘉彦的身子,都是浮云子给她针灸臂膀之时。

    彼时赵樱泓过分关注于她左臂之上的箭伤。那伤疤可怖狰狞,出现在韩嘉彦身上实在太让她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时到底有多痛。

    可后知后觉间,她总会想起她的身体。她虽裹着裹胸布,可那肩背、臂膀、腰腹,实在美妙至极。修长而坚实,线条分明,腹间块块分明。无疑她是强壮的,但又极富美感,皮肤白皙,抚之细腻,让她脸红心跳,想入非非。

    她总想着,她二人已情投意合,互明心意,只差那最后一步圆房还未成。这在外到底不方便,韩嘉彦这个呆子似乎也没有在外云雨行房的打算,而她心中这点心思又实在不好明说,只能一直忍着。

    而且她也不大明白两个女子之间该如何行房,想着韩嘉彦毕竟是假扮男子身份,在婚前也许家里人有教过她行房之法,她应是懂的。

    这回她打算再稍微主动点,给点暗示,好教这呆子明了。

    奈何船尾艄公的一嗓子将这二人的情致搅散了:

    “靠岸嘞!”

    二人只能无奈停止亲昵,互相携手,一起出了船舱。

    并不算十分宽广的黄河河面很快渡过,船已然缓缓靠岸。

    一行人下了船,便打算去渡口不远处的一家茶棚歇脚,饮茶等候后方的人来汇合。

    王氏姊妹与龚守学都在后面的船上,故而方才浮云子、韩嘉彦和赵樱泓才能无所顾忌地彼此称呼,闲聊国事。他们暂时还未打算将真实身份透露给王氏姊妹知晓,待查明王氏姊妹之事无诈,再做打算。

    坐在茶棚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紧紧依偎着。浮云子离她俩远远的,免得彼此尴尬。

    韩嘉彦伸手去拉赵樱泓的手,却突然发现她腕上多了一只翡翠镶金镯子。

    “咦?你何时戴了镯子?”韩嘉彦奇怪道,赵樱泓因着时常伏案,是没有佩戴镯子的习惯的。出行这段时日,她二人日日如胶似漆,韩嘉彦也确然不曾见她戴镯子。

    “我本也没想起来要戴,只是今晨梳妆时,瞧见这镯子就在妆匣里,我便取出来戴了。”

    “好精美的镯子,看上去有点像是宫廷造物啊。”韩嘉彦惊叹道,她仔细观察这镯子,发现其上镶金的细节,似有宫印。

    “嗯?你不识得这镯子吗?”赵樱泓奇怪问道。

    “甚么?”韩嘉彦莫名其妙。

    “这镯子是我在你那口机关箱子里发现的,镯子外面还裹着一片黄锦,其上绣了李后主词《长相思》的前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我还以为是你要送给我的东西,我就存在我的妆奁里,一起带了出来。”赵樱泓解释道,她也感到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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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霎时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震惊不已地看着赵樱泓。赵樱泓见她忽而被惊吓到脸色煞白,顿时也心惊肉跳,道:

    “怎么回事?你不要吓我。”

    “我没有……在那箱子里放镯子……”韩嘉彦已然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樱泓的车驾还在后方的渡船上,大部分的行李也在后方,也包括那存放裹镯子的黄锦的妆奁。

    看不到那黄锦,韩嘉彦想了想,领着赵樱泓去找渡口边的浮云子。

    “师兄,你可识得这镯子?”韩嘉彦紧张地询问道,她希冀于浮云子回答“识得”,然而浮云子却一脸茫然。

    “镯子?我不识得这镯子呀。”

    韩嘉彦心中发寒,再次确认道:“你不曾将这镯子存进撷芳院的那个机关箱中吗?或者丹青兄弟、雁秋,有谁这么做过?”

    浮云子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你知道,丹青兄弟和雁秋都不会开那箱子,哪怕是对鲁班锁十分熟悉的人,要解开箱子上那把我特制的锁,也得有极度聪明的脑筋才行,否则……不懂口诀是开不了那箱子的。”

    韩嘉彦与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此时她们心中发毛,难以成言。半晌,还是韩嘉彦最先定了定神,道:

    “既然如此,就只能推断是有一个外人,曾打开过这个箱子,在里面存放了镯子。而且这个外人没有动过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他为何要这么做?”

    “很难说……但那段时间,北辰道人应当有盯着长公主府,李姓女冠曾对蔡香亭、孙绍东明确说过这一点。也许是在那会儿,北辰发现了撷芳小院的秘密,这镯子是她放进去的。”浮云子猜测道。

    赵樱泓突然接话道:“我也是在那会儿察觉到撷芳小院的存在的,我还曾让绿沅去那小院子里查看过……会不会是在那会儿,绿沅被人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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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不论如何,也许这个在箱子之中存放东西的人并不心存恶意,否则也许我都不会看到箱子之中的东西,也许此时嘉郎的身份都暴露了。”赵樱泓试图往好的方向去想。

    “不,北辰显然对我们是有恶意的。如果放镯子的是她,那她这么做就是另有深意。而如若不是她,那……就更扑朔迷离了。”韩嘉彦摇头道。

    “给我仔细瞧瞧这镯子。”浮云子道。

    韩嘉彦将镯子递给他,浮云子从自己的褡裢之中翻了翻,找出一副透镜,对着光放大了仔细端详那镯子。

    “嗯……上好的材质,这工艺应当是宫廷造物。咦?这是…钟山国将作。”他发现了镯子镶金内壁之上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刻字,于是将透镜递给韩嘉彦和赵樱泓,也让她们看。

    “真是钟山国将作,甚么意思?”赵樱泓很迷惑,因为她从未见过宫中的器物使用这种刻印。

    “钟山,是江宁府的那个钟山吗?”韩嘉彦不是很确定,但不得不如此联想。

    浮云子一时悚然:“应当就是,钟山国……不妙啊,这东西是南唐遗物。而且应当是李后主时期的东西,因为李后主没有自己的年号,彼时已向大宋称臣。他自号钟影,钟山国也是南唐的别称。”

    “多半是了,樱泓说这镯子之外还包裹着一片黄锦,上面绣着后主词《长相思》的上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韩嘉彦的神色似是要凝出水来。

    赵樱泓实在不解:“所以将这镯子放进箱子里的那个人,是想要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也就是北辰道人,她和南唐李后主有关?”

    “李玄……姓李不是吗?”浮云子道,这话似是有些好笑,但谁也笑不出来。

    因为假若真是如此,一个与李姓、与南唐后主有关的人,一直在汴京暗中活动,其目的到底为何,就很难乐观预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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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主死后,他的后人都去了哪儿?”韩嘉彦不禁问道。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记得后主有两个儿子,仲寓、仲宣。仲宣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仲寓随后主到了汴京,被授为右千牛卫大将军,后主死后又被授以郢州刺史,都是虚职,实则就是囚在汴京城中,一步也出不去。仲寓三十余岁时卒,只有一个儿子,也早死,所以南唐李氏已然绝后了。”

    “女儿呢?”浮云子追问道。

    “似是没有女儿?”赵樱泓也不是很确定,“这恐怕要向皇城司去查档案才会知晓,这些亡国之君在汴京的生活,都是交给皇城司来监管的。家中的后事,也都是皇城司处理的。”

    “这里面有漏洞啊……”浮云子捻须,随即凑近赵樱泓,压低声音问道,“长公主,贫道问一句十分僭越的话,这后主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否当真是猝然病亡?”

    赵樱泓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他是要问李后主是否真的死于牵机药。

    李后主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关于他之死,上百年来民间一直传言不断。大多都说后主尸体头足相接,状似牵机,乃是被毒杀。杀他者正是太宗皇帝。还传言太宗皇帝杀他,是因为要夺小周后,且看不惯李煜在府中奏乐怀念故国。

    赵樱泓始终不愿相信这些传闻,她觉得这都是民间的臆想,是对天家的非议。奈何,悠悠众口,谁能堵住?这传言在大宋流传这么多年,实则也逐渐被人淡忘了,若非特意提及,谁平日里还会去琢磨这些早就淹没于过去之事。

    “我不知。”她只能如此回答,因为她确然不知。

    “牵机药……这不是巧合,龚家老父就是亡于牵机药。燕家村的瘟疫,听症状描述,也很像是牵机药的表现。牵机药在太宗之后就被全国销毁了,除了深山老林之中的马钱子树,在一般地方也几乎找不到这种树木。其具体配方除了马钱子这一味之外,也无人得知。所以李玄才会如此费尽心力研究牵机药之毒。”韩嘉彦望着远处逐渐靠近的第二艘渡船道。

    赵樱泓面色发白地看着她,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李后主确然是被太宗用牵机药毒杀,而其后人正打算利用牵机药,对赵宋复仇。

    “不对啊……”浮云子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题。

    不过此时第二艘渡船已然靠岸,后续队伍已然陆陆续续过来会合了,此事暂无法继续讨论,三人神色凝重地约定好晚间再谈,便各自准备再度启程。

    过了黄河,距离相州已然不远,车马队伍紧赶慢赶又走了一段路,傍晚于汤阴县城的馆驿歇脚住宿,预计明日便可抵达相州。

    用过晚食,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再度碰头,于室内密谈。路上,韩嘉彦已然与赵樱泓讨论过了,眼下二人说出了讨论过的想法:

    “我和樱泓觉得李玄要用牵机药向天家复仇这件事,可能还存有疑点。首先是,她为何要用飞针袭击樱泓的车驾?如果说她的目的是要杀死樱泓,显然这么做不一定能够杀人。且那飞针之上也并未喂毒,否则御马应当会有异样。实际上那匹御马此后还是好好的,依旧在御马监的马棚之中。”

    赵樱泓接着韩嘉彦道:

    “是的,御马一切如常。且之后她应当还会有相当多的机会杀我,她却没有这么做。包括在金明池夜袭之时,她的行为也很反常,她假扮燕六意图让所有人都知晓燕六与我的关系,这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我声名扫地?”

    浮云子捻须道:“此人勾结蔡香亭、孙绍东,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蔡孙二人无非就是小人要报仇,找回面子,可没打算要将你二人置于死地。她的目的,多半是要以长公主为突破口,逐渐破坏官家的君威,影响太皇太后对赵宋继承人的看法。至于用毒……想来此人还有些底线,并未打算滥杀或大规模投毒,此人更想利用这毒药实现某种政治目的。”

    “道长以为是甚么政治目的?”赵樱泓其实已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想听一听浮云子的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

    “愚以为,此人行事如此偷鸡摸狗,但意图鸿远,恐危及大宋国本,不可不防。”浮云子道。

    赵樱泓心惊肉跳,尽管她心中也对此已有预判,但当浮云子说出相同的猜测之时,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彻骨之寒。

    “官家……是否会有危险?”她紧张地抓住了身旁韩嘉彦的手臂。

    韩嘉彦安抚道:“别担心,宫中她应当短时间内渗透不进去,否则也不会要绕远路,以你为突破口。但这件事确实不得不防,还是得提醒宫中注意防范。”

    “我这就去写信。”赵樱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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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拉住她道:“别急,北辰道人本就在皇城司和开封府的通缉名单之上,而且已经是全国通缉,宫中自然也会严加防备,这信你写与不写都不要紧。问题在于,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缺乏说服力。

    “而且要说明北辰道人就是南唐后人,就必须要说明这镯子是从何而来的,因而就必须得说那口箱子的来龙去脉,这就又牵扯到我的秘密了。你到底该如何说明此事,而不让官家心中生疑呢?”

    “这……”赵樱泓顿时迟疑了。

    浮云子突然嗤笑了一声,道:“好个工于心计的李玄,她是知道的,哪怕给我们这只南唐宫廷所造的镯子,我们也无法去明着揭发她。长公主,您即便拿着这镯子去与官家说,不论你如何解释这镯子的来历,官家依然会猜测你这镯子到底从何而来。

    “贫道说句不好听的,自古帝王多猜疑。您与官家姊弟情深,官家即便不怀疑您,却势必要怀疑您身边的人了。这猜疑的种子种下,可就会悄悄生根发芽了。所以,我们不与官家提这镯子的存在,才是上策之选。

    “我算是明白这李玄的用意了,她将这镯子放在那箱子里以乱我们的心,这便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赵樱泓阴沉着面庞,重新坐回位子上。韩嘉彦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

    “我们抓紧时间将她抓住,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别担心。”

    “我们该如何抓住她?她千变万化,也许……不知甚么时候就装扮成外出公干的内侍,混入宫中……”赵樱泓愈想愈是不寒而栗。

    “若真是如此,那她早有机会这么做,但宫中至今也未出事不是吗?说明混进宫中害人并非是她的目的。她要实现更宏大的目标。大宋灭了南唐,那么南唐后人要复仇,显然就是要灭大宋。为此,必须搅动八方风云,使得国势倾颓,或引外敌入侵。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韩嘉彦分析道。

    韩嘉彦说得有理,但这依然不能安慰赵樱泓的心,反倒让她愈发焦虑了。

    浮云子也帮着安慰道:“长公主,别多想。李玄这家伙,忙活这么久,到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这说明她也举步维艰。所以您放心,只要咱们抓紧时间找到她,她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欲说还休。浮云子这种乐观的想法,她其实并不赞同。

    李玄这些年的经历谁也不知,如果在西夏间谍溺亡案之中失踪的那个西夏间谍就是李玄,就说明她最近这些年一直都在西夏国土之上,真正入宋开始谋篇布局,是从去年春开始。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点入宋?不得而知。更无人知晓她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也许某一日,惊天之变便会袭来,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才是。

    然而赵樱泓已然太过担忧,韩嘉彦不愿让她心慌意乱,故而没有将这些思虑说出。

    “早些睡,我们明日快些走,尽快赶到相州查案。”她道。

    “好。”赵樱泓见她如此沉着冷静,心中安定了不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宋南境,自西向东横亘五岭,分别为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岭以南地区,统称为“岭南”。

    自古以来,这里被中原视为烟瘴蛮荒之地,瘴气弥漫,蛇虫横行,流放此处,九死一生。

    但自唐以来,岭南地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居功至伟者,莫过于唐朝名相张九龄。

    这位韶关曲江人,开凿大庾岭,将秦以来破败不堪的古道拓宽加固,为岭南与中原的贸易往来开辟了黄金捷进。自他以降,至本朝时期,岭南愈发繁华,商旅如梭,物资云涌,氏族迁徙,文教兴盛,海运畅通,岭南也常有俊杰入朝堂。

    张九龄开辟的大庾岭路,因穿过大庾岭的要塞段梅岭梅关,因而也被称作“梅岭古道”。

    五月末,一场雷雨横扫而过,将本就绿意盎然、暑意蒸腾的梅岭浇得一片淋漓滞闷。梅岭古道之上,大汗淋漓的商贾旅人们在有些湿滑的石板道上无言地闷头赶路。

    一身着道袍,足踏草履的女冠,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杵着竹杖,自北向南行来。

    遇着远处相向而来的客商,女冠上前行礼,询问道:

    “敢问,距离南雄还有多远路程?”她使了一口赣南口音,岭南客商听着倒无障碍,于是回道:

    “不远了,再有一个时辰脚程便到保昌县城。”

    “多谢。”女冠笑而施礼,继续向前行路。那客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

    “真是个大美人。”

    这女冠便是曹希蕴,四月起,她自汴京启程,一路向南,千里迢迢往岭南而去。途中,经过受箓所在的江西阁皂山,上山拜谒了师尊葛道长和师兄弟姊妹,未曾多留,星夜兼程继续赶路。

    她这般行色匆匆,不为别的,只因收到了一封自建州浦城发来的信,写信的人,便是章素儿。

    章素儿在信中向她求救,说她本因祖父丧期,随父亲在建州老家守丧。奈何她年岁渐长,终身大事始终没有着落,家中人无比着急。四处张罗之下,终究还是找到了愿意结亲的人家。

    这户人家乃是岭南富商,姓林,家中有官商背景,丝绸、茶叶、瓷器都有涉猎,在岭南、福建、汴京三地往来经商。

    她要嫁的这位林家公子,今年二十八,尚未成婚,举人功名,曾入京考过一次进士,但落榜了,目前正在准备第二次科考。

    章素儿本就不愿嫁人,何况听闻这位林家公子风流成性,挥霍无度,故而一直到现在也不肯成婚。她就更想要逃离这场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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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林家想要攀附章家,章惇虽被贬,但浦城章氏在福建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并不影响当地人与章家结亲的想法。

    章惇本有些看不上林家,但眼看着女儿一日日蹉跎下去,他实在坐不住了,因而认可了这桩婚事。

    章素儿知道自己若嫁给那林家公子,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她必须赶在丧期之内,章家尚不能举行六礼的档口,尽快筹谋逃婚。

    奈何她能够求助的人实在有限,原本还能向韩嘉彦求助,可韩嘉彦已然成了驸马,章素儿实在不愿再去烦扰她,无奈之下,只能向曹希蕴求助。

    她想要以一次彻底的出逃,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不惜与家中决裂。她甚至希望能够像曹希蕴那般受箓出家为道,畅游世间,逍遥后半生,也好过嫁人为妇,囚困樊笼。

    这封信历经波折,由章素儿的仆从涂四辗转托人送出,二月写的信,送到曹希蕴手里时已然是四月了。曹希蕴没有写回信,她二话不说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汴京城南下。

    她离开时,正是韩嘉彦安置邓州,与长公主分离之时,浮云子也在外地,汴京城中,暂无她烦心之事。

    她犹记浮云子的嘱托——帮助章素儿恢复记忆。奈何她与章素儿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未相见,实在难以着手医治。这段时日以来,与章素儿也只有寥寥几封书信相通。这位官家千金惜字如金,仿佛总克制着甚么,使得曹希蕴这个清心寡欲乃至于薄情的道士,反倒对她起了几分挂念之心。

    既有了挂碍,不了却它,何谈继续修行。红尘历练,也是必经之途。若能带章素儿步入修行一途,得窥大道,羽化登仙,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素来果决,于是说走便走。

    约莫又行了大半时辰,曹希蕴终于出了古道,进入了县城。一路打听,她终于摸到了林家所在。

    她没有选择先去建州看章素儿,反倒先来林家,目的就在于,她要施巧计,破坏这段婚姻。这事儿乍一看十分离经叛道,也很缺德,但实际上乃是求心求真之道,亦是曹希蕴修行的法门。

    大道至简,一切求真,问心便是问天道。

    强逼一个不愿嫁的女子嫁人,带来的只有悲剧。她非是破坏他人婚事,她这是在救人。

    她神色和煦地敲开了林家的大门,揖手笑道:“有礼了,贫道自北方云游而来,路过这林家门楣,瞧见府上宅气有变,故有要事相告主人家。”

    这门阍见曹希蕴如此貌美,又气度不凡,一时迟疑。家中郎君、娘子也都信佛信道,他不敢怠慢,于是连忙进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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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希蕴等了一会儿,便如愿等来了主人家的邀请。她笑呵呵跨步而入,约莫半刻钟后,便又跨步而出,飘然而去。

    数日之后,保昌县城中传出逸闻,说那打算与章家结亲的林家突然要悔婚,有高道给他家算了一卦,说林家公子与章家七娘命数相克,乃是极凶的征兆,强行婚配,家中势必要出人命。

    而在这逸闻传扬之际,建州章家祖宅之中,章惇正气得七窍生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来的妖言惑众的女冠,竟破坏七娘好不容易求得的姻亲?”

    祖宅堂上,身材高大的章惇章子厚一身白麻孝服,正拍着桌子怒吼道。他的美髯气得抖动不已,英俊的眉宇拧作一团,显得狰狞。他已年过知天命,须发已发白,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气度,一身桀骜之骨,嶙峋如山巅怪石。

    他拍的四方桌面上,放着的正是林家派人送来的悔婚书。书信用词极其委婉,将一切的不是都归到了林家头上,奈何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一定要悔婚的决绝。

    “相公,您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身旁的夫人张氏劝道,自被贬以来,已甚少见章惇如此生气了。

    这些年他似是蕴着一股气劲,憋闷在心中,无处发泄一般,总是阴沉着脸。有时候又显得惫懒,仿佛厌倦了一切。唯独不见他生气,似是已经不想再对生活之中的琐事起甚么怒气。

    “我怎么能不气?唉!”章惇坐回了自己的交椅之上,竟又垂首搭脑,气馁起来。近年来事事不顺,连女儿的婚姻都无法安排妥当,他自骨髓之中生出一种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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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林家悔婚,他也没办法说甚么,只能另寻他家。

    “想我章惇就这么个女儿,七娘她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章惇这气无处发泄,便冲着张氏而去。

    张氏也委屈,七娘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是五内俱焚。但她更心疼女儿,只得搬出这些年不知说了多少回的老话来劝:

    “七娘十四岁时受了那般罪,留在我们身边,也好过让她去夫家受气……”

    “怎么去夫家就受气了?怎么,你委屈了?!在我们章家受气了?”章惇愠怒道。

    张氏不敢言。

    “都怪你,慈母多败儿!也不知是不是被你惯出来的坏毛病,我当初就该强行将她的婚事给办了,也许她眼下就……”章惇自己却说不下去了,红了眼眶。

    张氏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脾气又大,家里谁也不敢惹他。但要论宠女儿,其实这家里谁也比不上章惇。他虽然口里说着“都怪你”,实际上说的是“都怪我”。

    若非如此,章素儿这些年每每逃婚也不能得逞。还不是章惇太心疼女儿,而不愿强迫她。他当初提举洞霄宫,未带上章素儿,一是怕她跟着去吃苦,而是怕她在洞霄宫中一动心思要出家,拦都拦不住。

    不过此时,不开口说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张氏决定先默默离开,等他平静下来,再细谈接下来的打算。

    章惇自让她离去,独自一人坐在堂中生闷气。

    张氏绕到堂后,却发现女儿素儿就躲在这里偷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叉腰瞪她。

    章素儿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往院子里去。张氏跟了上来,与她伴行。

    自去年离开汴京,这一年多的时间,章素儿身子愈发清减,但看上去精气神尚且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听闻林家悔婚的事,她眼下眉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你还笑!你爹都要愁死了。”张氏埋怨道。

    “娘……您不是也不愿我嫁给那林家公子嘛。”章素儿开始撒娇,这一招对她娘亲张氏屡试不爽。

    “娘知道你的心思,但为娘的,如何舍得让你出家去?娘宁愿你一辈子就留在身边,我也不愿……”说说这,张氏低泣出声。

    “哎呀,娘……莫哭莫哭,女儿陪着您就是,一辈子都陪着您。”章素儿道。

    “这哪儿能行,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张氏抹泪。

    “有啊,那曹……嗯,也有不少没嫁人的女子呢。”她差点说漏嘴了,勉强改口过来。

    “你还说!”张氏叱道,章素儿连忙闭嘴,抿唇望着她,显出无辜的模样。

    张氏真是头疼至极,只能哀叹:“都怪我,为何那年没看好你,让你半夜就出了府去,你说你干甚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唉……”

    “娘……您就别再说这些了……”

    “是,人生憾事何其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韩家六郎,也是一门绝好的姻缘啊,你自己也是有意的,怎的最后就没成呢?”张氏懊悔不已,“都怪你爹,若不是他贬谪,我们也不至于只将你一人落在了汴京城,否则你爹上门去与韩忠彦谈一谈,兴许你这姻缘就成了。”

    听她提起韩嘉彦,章素儿眸光一凝,垂下眸子,神色之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落。

    “娘,人家已经是驸马了,您再提这些……又有何用?她与长公主的姻亲是先帝早就定好的,我与她,本就是有缘无分。”

    这一年多,她以为她应该要看淡了,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心中隐隐难过。因着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她人生最浓烈的记忆都留在了龙虎山之上,对家人的情感反而比较淡薄。不论是爹还是娘,在她心中都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还不若韩嘉彦在她心目之中的地位重要。

    她不知道韩嘉彦这一年来过得如何,是否还在扮演那燕六娘,是否还在苦苦隐藏女子身份,与长公主成婚,她到底是忧还是喜呢?想来她应是没有暴露身份,否则如今也该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了。她如此聪慧,应当有办法应对。

    只是也许她过得并不好,那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这段时日,她是否有一刻有想起自己?想到此处,她忙止了想法,她知道她二人已然不可能了,还是尽早断了这念想罢。

    “我可怜的女儿……”张氏抱住了章素儿,一如儿时章素儿学步跌倒时一般。

    章素儿伏在娘亲的怀里,心中却在想:好在,她并非一无所有,眼下还有一个人正在为了她的事奔波。

    这么长时间了,仅仅一面之缘,她还以为写信向她求助不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她竟然会为她万里驰援,这让章素儿心中无比的感动:

    曹道长,您眼下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州,古之殷都所处,汉魏邺郡。隋唐从之,至本朝依旧用古称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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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氏无疑是此处最大的望族,良田千亩,几乎都属韩氏,农户千家,几乎都是韩田佃农。韩忠献祠得全州香火供奉,人人称颂韩稚圭功绩。

    韩氏对相州的建设是不遗余力的,这里教化繁盛,人人尊老爱幼,谦和礼让,垂髫小童歌咏先圣,田垄地头的老农闲来也唱诗颂词,处处可见诗文礼教的痕迹。

    赵樱泓要来相州韩氏祭祖一事,是一早就派先头快马报给韩氏知晓了。因而这几日,远在汴京的韩忠彦也得到家中传来的消息。

    他没有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去相州老宅,心想他这六弟还真是魅力不凡,竟然能让长公主纡尊降贵前来祭祖,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

    于是叮嘱家里人,一定要对长公主尊敬,礼数周全不得怠慢。家族宗祠、学堂、书屋一律对长公主开放,必须要不遗余力殷勤招待。

    于是离着相州城老远的官道之上,就已然有韩家老宅的仆人候在道旁,迎候长公主车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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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殷切备至的照拂关怀,入城之后的夹道相迎,让赵樱泓浑似回到了汴京一般。相州城的百姓对长公主的到来,无疑是无比期待的。

    而随行的王氏姊妹,也终于不可避免地知晓了贵人的身份。她们简直浑身发麻,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枝。最难得的是,这高枝是如此的亲和友善,真犹如活菩萨一般,让姊妹二人心悦诚服。

    韩家祖宅实际上并不在相州城中,需要穿城而过,过洹河,在河西北岸的安丰村,能瞧见一大片白墙乌瓦的亭台楼阁,宅邸宏阔而雅致,那里便是韩氏祖宅。

    韩嘉彦自从入了相州城,就显得沉默无言。她安静的看着相州城中的景象,看着这田亩阡陌间的景致,看着前来迎接她们的韩府下人,一切似是如此陌生,似是从未见过;又好似熟悉到不需回忆了,一切都在记忆中活生生地上演。

    只是记忆之中,九岁的她第一次来到相州时,身边只有一个从相州老家到汴京接她的老仆,没有什么热烈的出城迎候、夹道相迎,年幼的她头一回离开娘亲,怀着一腔不安的心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随着那老仆而来,隐没无声,无人知晓。

    洹河还是那条洹河,但韩宅似是比以前还要富丽堂皇了。近几年,韩忠彦没少修缮祖宅,尤其是韩琦的万籍堂,被他扩建成了丛书堂,藏书七千余卷,分六库。河朔地区多有大士族爱藏书,但也无出其右。

    祖宅前,一列的仆从夹道揖手相迎,车驾队伍被隆重地迎入宅邸正门之中。随后,韩宅目前最大的话事人携一大家的家眷出来迎接,这话事人便是韩嘉彦的五兄长韩粹彦。

    韩粹彦,字师美,比韩嘉彦大两岁,目前官至卫尉寺丞。不过这是个虚职,韩粹彦不用在汴京卫尉寺就职,而可以奉官治宅。

    他也有韩家共有的高大身材,年轻而器宇轩昂,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谦卑宁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是韩氏这些年苦心经营、开枝散叶的结果。

    赵樱泓下车后被引入大堂,于上首落座。只是认识这些家人,搞清楚彼此间的亲属关系,就已然让她头疼不已。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不能一下全部记住。

    这其中有韩琦那一辈的老人,也有韩嘉彦的另外四个兄长的家眷,除此之外,另有族亲、表亲难以计数,能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相州韩氏之繁盛可窥一斑。

    韩嘉彦显得愈发局促阴郁了,一些幼年时的痛苦记忆逐渐翻涌而起。她来到相州韩氏之后,一直被养在偏院,是几乎见不到家中其他人的,只有老仆每日照看她的起居。她每日要去私塾上学,与一帮十分陌生的兄弟子侄坐在一个学堂之中,被所有人冷落排挤。

    韩氏私塾对子弟的教育非常严肃,每日的课业也很繁重,还有奖惩机制,逼着每个子弟都必须拼命读书,才不至于落于人后成为笑柄。家中子弟是人人都要争着考科举拿功名的,若有子弟连功名都拿不到,在家族之中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连所获屋舍、钱财都会减少许多。

    韩嘉彦记得自己在私塾上课后的第一夜,写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一个通宵。先生教的是《左传》,讲得已然很深奥,要求写的是策论。彼时娘亲都还没教她这些,她跟不上,不得不自己给自己补课,那年她才九岁,一夜内读完《左传》,翌日心力交瘁地交上那篇人生第一次写的策论,虽然写得语无伦次,相当糟糕,但还是被先生青眼相看了。

    她到相州一整年,几乎就没有说过甚么话,也未去结识甚么人,只是自己一人埋头读书,想要出人头地,给娘亲争一口气。

    她在相州韩氏老宅无比孤独,唯二相伴她的只有接她来的老仆和万籍堂中的千卷藏书。老仆已于五年前病逝了,眼下她对这相州韩氏已不存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那万籍堂中的书她还有些挂念。

    如今回头想想,自己之所以能中进士,或许在相州老宅苦读的这三年时光相当关键,给她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她自上了龙虎山,获得的更多是体能的飞跃与心境眼界的开阔,真正的苦读日子倒是没有了。

    如此放飞思想,她一面出神,一面陪着赵樱泓走完了入老宅的全部礼节会面。因着赵樱泓远道而来,韩粹彦没有急着带赵樱泓去祠堂,而是先安排她与韩嘉彦等人入住客院。

    韩粹彦将靠近丛书堂,环境最为清幽雅致的院子洒扫出来,让给了赵樱泓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去筹备晚宴。

    他与韩嘉彦还寒暄了几句,奈何她二人实在不熟,见面也只是生分如外人。韩粹彦是五兄弟之中的老幺,性格谦和老实,没甚么仕途野心,故而让他经营家业,倒也恰如其分。

    韩嘉彦将他送走后,院子里总算获得了片刻宁静。赵樱泓问她:

    “回家后感受如何?你似是不开心。”

    韩嘉彦苦笑,道:“我在老宅可没甚么美好的回忆。”

    赵樱泓对此心知肚明,抬手安慰般抚了抚她的面颊。韩嘉彦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摩挲,神色好似个委屈的孩子,惹得赵樱泓心口酸软,凑近她,垫起脚亲吻她唇瓣。

    许是因为近期亲昵太多,赵樱泓都不抿口脂了,免得粘得韩嘉彦也唇瓣殷红,外人一眼就瞧出来发生了甚么,太过丢人。

    韩嘉彦刚搂住她腰际,打算好好回应一番,就忽闻屋外传来媛兮的通报:

    “长公主、阿郎,王氏姊妹求见。”

    赵樱泓、韩嘉彦连忙收拾心思,理了理衣袍,请两姊妹进来。

    却不曾想这两人刚进来就又跪地不起,颤声向赵樱泓、韩嘉彦请罪:

    “奴家姊妹不知贵人竟是长公主与驸马,唐突天家,请长公主治罪。”

    “你又何罪之有?我与相公要救你,不会因为你是否知晓我们的身份而发生变化。何况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好了,你们快起来,莫要再这般动不动就跪拜请罪,实在累得慌。”赵樱泓笑道。

    王氏姊妹心中感佩,诚惶诚恐。

    赵樱泓请她们坐下,道:“我与相公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就在相州韩氏这里寻一间屋舍,你们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有韩家庇护你们,你们尽管安心待产。孩子生下来后,由韩氏养大,不论男女,皆可入韩氏私塾读书识字,以后自寻出路。

    “你二人就莫要再染风尘了,若是不嫌弃这乡野鄙陋,便跟着乡中妇女学着养蚕缫丝,也可换钱财营生。你二人以及孩子的生活用度,都从我这里支取,我会每年与韩氏结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她说到这里,王师师又忙站起身来,要下跪。但被赵樱泓的眼神制止,她顿住身形,躬身道:

    “长公主,您这样仁慈,奴家与妹妹实在受之有愧。我们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要尽绵薄之力,为长公主、驸马广积善缘,积德积福。”

    “哦?你说说看。”赵樱泓好奇问。

    “我与妹妹经此劫难,实在看不得女子受苦,孩子受累。我们想着不若开一间庇护所,庇护那些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大家佃一块田,自耕自足,吃住在一起,共同拧成一股绳,如此女子有屋瓦庇护,孩子也可得养育,我们也不必一直白拿您的救济,这乃是无上的功德。”王师师鼓起勇气道。

    “你的意思是要开私人的福田院?”韩嘉彦瞪大眼睛问,不禁对王师师刮目相看。赵樱泓心中亦震动,十分惊讶地看向王师师。

    “是的,确然与福田院类似……不知奴家是否是异想天开了……”她又畏缩起来,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多年的家妓生活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也几乎要压垮她的精神,她眼下很难如常人一般挺直脊梁过活,总是卑躬屈膝,将自己降入尘埃之中。

    而她妹妹来到她身侧,扶住她,给她鼓励。这小妹被她保护着,反倒精神更好一些,但韩嘉彦见她袖子、脖颈处有一些散不去的淤青,想来可能也曾遭过侵犯和殴打。

    “不,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但要实施,还需从长计议。王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在下与长公主都会支持你这个想法。”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就知道她与自己有默契,顿时扬起笑容,也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这些日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们想要帮助更多的人,但该怎么做呢?对于朝堂的经济政策实施间接影响,让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虽然这是根本策略,却收效太慢,且受到相当多因素的掣肘,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只有广开类似于福田院的机构,去给有困难的人提供最直接的帮助,才是捷径。

    本朝福田院只在汴京附近有开设,其余广大宋境之内,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的设施,但也少之又少,大多都是一地乡绅自己所办的私人救济堂,并没有公家开设的福田院。

    福田院制度其实承袭自唐制,始创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起初称为“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以后改名为悲田养病坊。

    而大宋的福田院在汴京城东南西北各有一个,主要收养鳏寡孤独的老年人与孤儿,以及城中衣食无着的饥民。“福田”的含义来源于佛经,意思是积善行可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秋获其实。

    每当严冬来临、朔风如刀、寒雪纷飞之际,也正是福田院最为忙碌的日子。汴京城的主管官吏,就要到大街小巷巡行,把无依无靠或流浪街头的老年人、失去双亲的儿童以及乞食街头的饥民,都一起收容到福田院中住宿。

    福田院收养的人数,平时有定额的限制,但在冬天则可以额外收养。每天由福田院负责官吏把收养人数上报中书省,由国家左藏库按规定拨给相应的钱米。直到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老年人们可以自由行动时,才停止额外收容的钱米供给。

    韩嘉彦犹记得,以前每到冬天,娘亲都会出去义诊。她会背着药箱跑遍每一家福田院,给所有有需要的人看病,不收一文钱。

    她也曾随娘亲去过一次,那福田院之中的景象,曾给幼小的她造成了心灵冲击。她见过冻烂了手脚的人,见过腹部积水如同怀孕一样的枯瘦老者,见过饥黄的孤儿靠米汤续命,回家后做噩梦,不敢一人睡,丢人地钻了娘亲的被窝。娘亲就再也没带她去过。

    不论如何,王师师能自己生发出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这样的觉悟,证明她的本质是极善的,苦痛的生活没有磨灭她的魂灵,却赋予了她悲天悯人的心肠。太难得了,令韩嘉彦感到无比钦佩,似乎再去查王师师是否撒谎,已然成了一件多余的事。

    赵樱泓的声音将韩嘉彦拉回当下,十八岁的少女被这个伟大的想法所激励,十分兴奋地道:

    “那这庇护所,就叫……坤育院如何?意思是女子与孩童的颐养之所。”

    “好,这名字取得好。”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似是来了兴致,又道:“王娘子,你若不介意,我与你改个名可好?你莫再用师师之名,却叫……慈渡如何?”

    王师师顿时眼睛一亮,不等她回答,身旁的小妹兴奋起来,头一回在人前开口道:

    “那我也改名,我随姐姐,叫慈舟,舟船的舟。”她声音十分脆亮,很是悦耳。

    “哈哈哈哈,好。”赵樱泓笑起来。

    “谢长公主赐名。”两姊妹双双向赵樱泓福身行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日晚间,又是一番觥筹应酬自不提。韩氏祖宅一大家子人齐聚一堂,见赵樱泓似是没甚么架子,于是也都十分热情。这一番实在是免不了推杯换盏,韩嘉彦与赵樱泓都饮了酒,二人因这一路旅途舟车劳顿,有些不胜酒力,便都早早睡下了。

    翌日,五月十六日清晨,沐浴在初夏微热的阳光中,赵樱泓于一众韩氏子弟的簇拥下,入韩氏祠堂祭拜,又参观了韩氏私塾。

    午后去了相州城中的韩忠献祠,祭拜韩琦灵位。

    这一来一回又折腾了一天,到了傍晚返回韩氏祖宅,与韩粹彦等一众韩氏的核心子弟吃了一顿简便的家宴,总算是能稍微提一提来相州要办的事。

    因为她们要查的劫杀案,距离如今也过去了整整十一年,知晓这起案子的人已寥寥。向韩家人突兀提起这案子,也显得不合适。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想了一个公干的理由,打算先从相州官府下手。

    不过这就需要浮云子与龚守学二人乔装打扮一般,扮成随长公主队伍来到相州的汴京大理寺吏员,前来相州例行监察巡案。之后借着韩氏的关系混水摸鱼,免去合勘,以此来查找当年的秘辛。

    也许是韩粹彦急着讨好赵樱泓,见赵樱泓似是颇为照顾浮云子、龚守学这两个“吏员”,韩粹彦以为这两人是甚么关系户,故而满口应承下来,说此事由他来安排。

    如此,来相州的头一等大事算是有了眉目。借着这股势,赵樱泓又提了一下王氏姊妹的事,隐去了二女的身份,只说是半道上偶遇她们,姐姐的丈夫已死,留下遗腹子在怀。姊妹俩身上有些盘缠,想要在相州买一块宅地落脚生根,开一个收养孤儿的庇护所。

    韩粹彦认真听完,依旧爽快应承下来,并且说做就做。

    五月十七日,当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游览韩氏祖宅的丛书堂时,有下人来报,说已然给王氏姊妹找好了宅地。

    就在韩氏私塾旁,有一处空置的菜园子,正好可以让她们先住进去,大夫与接生婆村里都有。那菜园子此后便先托管给王氏姊妹,宅地的钱可以慢慢结清。她们可以自行在其中种菜,卖与祖宅,这项营生就足以保证她们的日常饮食和开销了。

    韩嘉彦心知韩粹彦办事如此利落,完全是看在长公主的天家颜面,听从了长兄韩忠彦的吩咐,而非是与她之间有甚么“兄弟情份”。不过她也不在乎,只要事情办妥了,她并无需在意对方到底出于甚么样的心思。

    而赵樱泓真是开心极了,王氏姊妹有了着落,开坤育院的构想,就算开了一个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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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之所以挑选在相州这里开,显然是因为在相州这里最方便。毕竟是韩门一族势力所覆盖的地域,土地的流转没有多少障碍,对于王氏姊妹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

    眼下虽然只拿到一个小宅院、一块菜地,但此后慢慢经营,便能逐步扩大,届时对于韩氏一族来说,也是一件可以博得名声的双赢之事。

    ……

    韩氏丛书堂是主楼与别馆合一的建筑,主楼三层开五间建筑,别馆二层、走了个之字形,形如画廊。二者以廊桥相连,十分别致。为了防火,建筑主体是砖木的,看上去敦厚大气。出檐深而檐角翘,又很有江南建筑的意蕴。

    藏书类分六阁,分别是经典阁、史传阁、子书阁、文集阁、天文阁、图画阁。其中经史子集四部集中在主楼中,而天文、图画则放置于别馆内,主楼与别馆陈设布置各不相同,营造出截然不同的品阅氛围。

    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大致游览了一遍丛书堂,他对于家中的这海量藏书,显然是十分自豪的。不过赵樱泓毕竟是在宫中书库内泡着长大的,宫中藏书显然比这里多许多,哪怕是她的公主府藏书,也敢与丛书堂比一比,故而她也不觉得震撼。

    韩嘉彦在这里待了三年,她对这里太熟悉了,哪怕她十多年未曾再来过,哪怕这里已然修缮扩建,焕然一新,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

    她反倒有了一些怀念儿时的心绪生发出来。那些年吃的苦头,如今回头想想,似是也带着甜的。毕竟那会儿她一门心思读书,要出类拔萃。心思纯净质朴,毫无杂念。彼时娘亲还在,她还不知失恃之痛为何,无疑是幸福的。

    “唉……”她不着痕迹地幽幽叹息了一声。

    走在她身侧的赵樱泓还是察觉了,侧颜看她,想要牵她的手,又碍于韩粹彦在场,不得不忍住,收在袖中的手攥在了一起。

    来到相州后,韩嘉彦陷入了喜忧参半的心绪之中。喜的是自己与赵樱泓好像突然又找到了一件值得奋斗的事,她们对坤育院的建立有着极大的热情。

    忧的是娘亲的案子仍然未有头绪,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现状也没有改变。

    很快,令人忧心的事就又多了一件。

    假扮成吏员的浮云子和龚守学在这一日午后返回韩氏祖宅,找到了丛书堂内的赵樱泓和韩嘉彦。韩粹彦见她们似是有事要密谈,虽然满心疑问,却还是很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四人进入了丛书堂别馆的茶室之内,悄声密谈。

    浮云子与龚守学几乎是空手而返,出师不利。相州府架阁库中元丰四年五月的刑案卷宗,一部分丢失、一部分则记录混乱,还不如开封府留存的卷宗清晰。显然真实情况已然被掩盖,很难看出甚么端倪来。

    二人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是,一名老吏记得当时韩忠彦曾主政过相州,时间很短暂,但他确实在元丰四年于相州担任了小半年的知州,后因五路伐夏开始,被紧急调任,出使辽国。

    韩嘉彦有些吃惊,显然她并不清楚那段时日韩忠彦曾知相州,这段为官经历似是被抹去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她以为她对长兄足够了解,却倏然间发现自己遗漏了长兄人生之中一个关键时间段的经历。

    她只记得熙宁八年六月,韩琦去世,韩忠彦去官服丧,在相州待了三年。彼时韩嘉彦才八岁,她和娘亲都还未被接入韩府。

    到元丰元年出丧期,韩忠彦重回仕途,擢天章阁待制、知瀛州。在这个任期结束之时,恰逢元丰四年七月,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小梁后、小梁国相囚禁,西夏国内政局动荡,神宗趁机五路伐夏。

    在这个时间段,韩忠彦被任命为特使,出使辽国,稳住了辽国局势。

    大宋官员每年年末考绩,次年正月里放假,一般在此期间会接到新的调令任命,并前往履职。故而一般地方官一届自然任期结束后,新一任期的到任时间是二月到三月。所以元丰四年的二月到七月,韩忠彦实际是在相州担任知州。却为何这段为官经历被抹除了呢?

    太不寻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一等……元丰四年的宰相是三旨相公王珪,但王珪只是个台前菩萨,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参知政事章惇。当时王安石已然二度罢相,先帝神宗仍在艰难推行新法,章惇是其得力干将。

    章惇……若韩忠彦的为官履历被抹除,那么势必要有能控制吏部的人来操弄此事。吏部属尚书省,尚书省彼时就在章惇的控制之下。

    且当时恰逢元丰改制,相当多官员的档案发生了变动,官衔待遇等都有重大调整,在这个节骨眼上抹除掉韩忠彦小半年的为官记录,操作起来倒也不难。

    韩忠彦彼时已然是地方正官,还挂了天章阁侍制的衔,是从四品的大员。他的为官履历,不可能逃过先帝的法眼,先帝也是知晓的,这件事是在先帝的默许之下如此操作的。

    为什么先帝要这么做?韩嘉彦只觉得后背汗毛耸立,只觉得这件事越是查下去,越是令人心惊。

    赵樱泓起初有些迷茫,因为她没有韩嘉彦如此熟悉过去官场上的情况。但在韩嘉彦的一番解释之后,她也意识到了此事牵扯到了先帝,先帝是她的父亲,她顿觉此事与自身关系又进了一步。

    “当时蔡确凭借此事攀咬许多朝廷旧党官员,也许先帝是为了保护长兄,才会如此行事。他是当时的知州,对此案也负有最直接的责任,先帝若不保他,那么他首当其冲,韩氏也会遭到牵扯。”赵樱泓思索道。

    “可为何先帝保了韩师朴,却并未保陈安民,使得蔡确凭借此事攀咬到了文相公?”龚守学觉得不解。

    “程度不同。陈安民与文相公的关系没有那么直接,文相公三朝老臣,也不是区区一个陈安民就能拉下水的。但彼时家父已故,家兄在朝中立足未稳,先帝应当是有权衡在其中。而且陈安民是此案的直接判官,文书上都有他的签章,实在是逃不了。”韩嘉彦分析道。

    浮云子此时打断了他们的分析,道:

    “当年的事从韩家发起,还得从韩家开始查。我与况知假扮大理寺吏员,身份摆在这里,不好明着来查韩氏,是没办法继续帮你们了,此事就交给师茂和长公主了。当年被害的老妪是谁,你们可以先从此处查起。她既然是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否是与这丛书堂中的藏画相关呢?”

    此话言之在理,四人不约而同望向了茶室之外。就在那门外,便是图画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不便在此多留,免得招人蜚语。这就先退出去了。”在这韩氏祖宅之中,浮云子行事很是谨慎。

    四人约好各自继续查找线索,便就此分开。浮云子与龚守学出了丛书堂,打算往附近的安丰村打探消息。

    韩嘉彦与赵樱泓则出了茶室,往图画阁内仔细查看。

    只是没了人引导介绍,二人面对海量的卷轴,也不知该从何查起。她们便有些漫无目的地先游览起悬挂在图画阁墙面之上的画作。这些画作,大多是主人家非常喜爱的画作,挂出来便于欣赏。

    韩琦似是偏爱山水画,而韩忠彦则更爱人物画,这里的画作自唐以来的居多,本朝名画师的也不少,每一幅都价值连城,随便拿出去一幅,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置地换宅,成为财主。

    这图画阁确如画廊一般,二人沉默地赏画前行,沿着之字形的走道向前,不多时,终于走到了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不曾想尽头处的一间房子里,一名身穿仆从服的老者忽而开门走出,正好与赵樱泓打了个照面。老仆从似是眼睛花了,眯着眼瞧了半晌,也没认出赵樱泓是府中哪位女主人,只是默默然行了一礼,退在一旁。

    赵樱泓觉得奇怪,正打量这老仆从之际,她身后韩嘉彦已来到近前,向那老仆从道:

    “周四叔,您可还识得我?”

    老仆从闻言,张皇地眯眼打量韩嘉彦,双唇翕动,名字似是在嘴边呼之欲出,但就是喊不出来。

    “是我啊,小六子。”韩嘉彦提醒道。

    “六…六郎!真的是六郎!六郎长这么大了…好好好…”被唤作“周四叔”的老仆从顿时激动起来,握住了韩嘉彦的手腕。

    韩嘉彦一时眼眶泛热,再见故人,感怀不已。

    若说韩嘉彦在韩氏祖宅有甚么亲近之人,接她来祖宅的老仆是一位,这位周四叔也是一位。除了这二人,便再无其他。

    老仆负责照看她的饮食起居,而周四叔一直是万籍堂的书仆,这里的藏书绘画,几乎都是他一人负责整理保养。他还会装裱定册、修补古籍等十分精细的活计,可以说没有他,丛书堂之中的书籍画册,不会是如今这样好的状态。

    据她所知,周四叔是童生,读过书,有学识。只是因着家道中落,贫困交加,不得已才靠着关系进入韩家为仆。后被韩琦赏识,让他管理万籍堂,也就是如今的丛书堂。

    当年他很喜欢小嘉彦,见小嘉彦总是不开心的模样,于是他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小嘉彦完成功课,给她搜罗新奇好玩的书籍,教她如何赏析诗词,又给她讲历史人物的故事。

    可以说,周四叔是韩嘉彦的半个蒙师。

    长期的伏案工作,使得他的眼神恶化,模糊不清。他只能看清很近处的事物,已然很难辨别眼前的人物。

    不过十多年前韩嘉彦在老宅时,周四叔的眼神还没有这么不好。且周四叔今年应当不过四十多岁,怎么会苍老至此,须发花白,瞧上去有花甲之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韩嘉彦与周四叔寒暄了好一阵,又将赵樱泓介绍给周四叔相识。周四叔惊觉眼前人便是曹国长公主,慌得连忙要跪地叩拜,但却被赵樱泓扶住了。

    “莫要行此大礼,您是嘉郎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

    周四叔心中欢喜,见长公主如此温和可亲,也让他如沐春风。他不禁感叹道:

    “时光荏苒,六郎都已然成家了,夫妻和美,令人钦羡。我也老了呀……”

    “四叔一切都还好?可成婚了?”韩嘉彦问。

    周四顿了顿,神色间哀痛一闪而过,复而笑道:“好,一切都好。这把年纪,怎么能不成婚呢。村头东侧那片地,有三亩是我们的,拙荆与长子在打理。幼子前些年中了秀才,眼下一面准备乡试,一面在学堂教书。”

    韩嘉彦犹豫了片刻,想要询问关于元丰四年的案子,但最终也不曾问出口,只指着周四叔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问道:

    “这里面是您的工房?”

    “是,小人在里面保养书籍画册。”

    “我们可否进去看看?”韩嘉彦问,她师兄浮云子也是做书画生意的,连带着韩嘉彦自己也对这些比较有兴趣。

    “长公主、六郎请便。”

    于是周四叔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等候,韩嘉彦与赵樱泓进入工房。赵樱泓很快便对这里面存放的各种工具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韩嘉彦一一给她做介绍:

    “这是命纸,画心的托纸。这是一张刚揭下来的魂于,实际就是垫在画心后的命纸,已然与画融为一体了,甚至可以以假乱真。这绫绢是用来做隔水的,上隔水、下隔水,让局多少,取决于绘画本身的布局……装裱不可喧宾夺主,要自然圆融。这木棍是用来做画杆的,还有这些牛角象牙、红木紫檀,这些是用来做轴头的。这些丝绢编出来,或用作绊、或用作扎绳。”

    赵樱泓饶有兴致地听着,忽而却见桌面上放着一册有些破败的图册,装订的线都松散开来了,纸边也已翻卷。她好奇,小心翻开,却顿时红了面庞,忙将这图册阖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了?”韩嘉彦注意到她的举动。

    “没事……”赵樱泓神色发窘,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被韩嘉彦看出不对。

    韩嘉彦敏锐的目光瞥见她正用身子努力挡住那图册,她没有作声,也未再提。笑呵呵继续为赵樱泓介绍这里的工具,故意背过身去,假意不看赵樱泓这里。

    赵樱泓此时心思已然不在韩嘉彦口里介绍的内容了,她趁着韩嘉彦背过身去,又去翻开了那画册,仔细看了好几眼,一页一页翻过去,令她脸红心跳,心绪震颤。

    这…这春宫图也太大胆了……赵樱泓内心感叹着。不过这都是男女春宫,也未见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图画,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遗憾来。

    没想到周四叔一把年纪还在看这个……不对,也许是因韩家子弟翻烂了这画册,他才不得不修,赵樱泓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她压根不知她偷看画册的举动,早就全部落在了韩嘉彦眼里。

    “啊,樱泓啊,一会儿离开时,你先回去,我与周四叔单独谈谈。也许当年的事还得从他这里查起,但我突兀问起也不好,总得先拉拉关系才是。你在场他显得拘谨,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她道。

    “好,我知晓了。”赵樱泓不疑有他。

    韩嘉彦又道:“你且去客院等我罢,这些日子奔波不停歇,实在是累了。我一会子去与五兄提一下,夜里不再摆家宴,我们也可好好歇一晚。”

    “嗯。”赵樱泓见韩嘉彦出了工房,与门外周四叔攀谈上了。这才从这间工坊的西侧门而出,去与丛书堂外候着的媛兮、绿沅会合。

    走在返回客院的游廊间,赵樱泓方才舒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起一丝怨怼来。韩嘉彦这呆子,难道脑子里就没有想过要与自己更亲近一点吗?难道自己不主动,她就不明白该怎么做吗?

    也许她一门心思要查案子,对自己疏于关怀了。想到此处,不禁委屈起来。但转念又劝慰自己不要太过敏感,这毕竟是在外,有所顾忌也属正常。

    何况要说韩嘉彦对自己疏于关怀,那可是有些冤枉她了,她虽发乎情、止乎礼,但与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如胶似漆,终究是一辈子的爱人,何苦这样着急。

    回到客院的赵樱泓等了好久,直到夜幕垂下,韩府点灯,韩家仆人来给她们送晚食时,韩嘉彦都尚未回来。

    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询问那来送晚食的仆从道:

    “不知六郎现在何处?”

    “六郎正与五郎谈事,晚食也一道吃了,他嘱咐我转告您,请您用了晚食,早些歇息,不必等候了。”仆从恭敬道。

    赵樱泓顿感失落,只得自己一人无滋无味地用了晚食。此后,她百无聊赖地在客院转了一圈,夜色逐渐浓了。

    满月刚过,月光尚且足亮,奈何起东风,将云吹得时开时散,月光也忽明忽暗。

    客院内的池塘里植有荷花,尚未到花期,花苞含着,月光下显出娇美含羞的模样。

    她坐在荷池边静静看着,心头的空寂感愈发强烈。她又怨起那呆子来,怎舍得抛下她一人在此处,明明说好了今夜早些歇下,却又去与韩粹彦谈事。

    “媛兮,就寝罢。”她喊道,她不要理会那呆子了,就让她一边去罢。待她回来,也不让她上榻来。

    媛兮见她心绪不佳,似是蕴着怒气,不敢吭声,小心服侍她梳洗上榻。最后吹熄了烛火,缓缓退出了寝室。

    赵樱泓独自一人躺在纱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久久难以成眠。她与韩嘉彦自心意相通,一路行来这许多日,每夜都同床共枕,相偎而眠。没了她的怀抱、气息和温度,赵樱泓竟有些不习惯了。

    加上今夜上榻实在太早,也确实难以睡着。

    “长…长公主……”也不知躺了多久,忽而绿沅推门而入,呼喊赵樱泓。

    “你这死妮子怎敢吵长公主安眠!”媛兮在后面拉她都拉不住。

    “无妨,我还未睡着呢,怎么了?”赵樱泓迷惑起身,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萤火虫,外面好多萤火虫!您快起来看。”绿沅兴奋道。

    赵樱泓心中惊奇,下榻着履,散着发披衣出门。绿沅兴奋蹦跳着,引着她来到廊下,就见院子里四下流萤,如点点星光缀在夜幕之中,空灵忽闪,万分好看。

    “怎么会?”赵樱泓惊喜不已,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萤火虫。却听不远处的院墙下,韩嘉彦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樱泓,好看吗?”

    “嘉郎?”赵樱泓连忙循着她的声音,走下檐廊,去靠近那个站在黑夜中的剪影。韩嘉彦的腰间还拴着一个萤囊,亮晶晶的,好像引路的灯火。

    却没想到韩嘉彦忽而转身从院子的门洞走了出去,并不等她。

    这人在玩什么把戏?赵樱泓顿觉好奇心大起,立刻就跟着追了出去。韩嘉彦没有一下跑得没影,只是与赵樱泓维持着一段距离,并总会停下脚步,确认她是否跟上来。

    二人穿过韩府的屋舍、廊道、花苑,最终竟来到了一处别院门口。韩嘉彦此时就立在门口,微笑等着赵樱泓。

    “嘉郎……这是哪儿?”赵樱泓气喘吁吁地追上,却见韩嘉彦在她距离十步远处,忽而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发簪,放下了一头乌发,随后对她扬起笑容,转身进了院子去。

    她散发的举动好似缕缕丝线缠住了赵樱泓的心,而那一抹笑容勾魂摄魄,更是令她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赵樱泓连忙提起裙摆跟了进去,这一进院子便嗅到了一股硫磺气味,氤氲的热气蒸腾而来,她才知道这里竟然有一口温汤。

    她绕开院门口刻着莲花的石屏,加紧脚步来到了温汤外用以更衣闲憩、游乐赏玩的前堂。堂屋前铺着石阶,那石阶之上,有一双韩嘉彦褪下来的靴子。

    赵樱泓笑了,也褪了自己的绣履,搁在她靴子旁。

    她穿着袜子步上了浴堂的木地板,顿觉有些打滑,便一面走,一面弯下腰来,以手指勾着,褪去了袜子。她倾身而下时,发丝如瀑落下,肩头披着的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未管,任着袜子与衣物就落在了廊道之间。

    赤足踏在木地板上,穿过浴堂中央的廊道,发觉这里左手为男更衣间,右手为女更衣间。穿过更衣间,便进入了环绕温汤一圈的檐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彼时檐廊下温汤的石阶旁,散了发的韩嘉彦就站在那里,她已然褪去外袍外裤,与腰带一并挂在廊道的栏杆之上,只着中单,赤足立在那里,手中捧着那一袋萤囊。

    她见赵樱泓来了,便揭开了囊袋,手指夹着囊带一抖,便飞出数十只萤火虫,点点萤光散落入汤池之间,仿佛繁星落入了银河。

    赵樱泓放缓了脚步,及至此时,她反倒不急了,只是心口猛烈地跳动着,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无比的期待,这期待之中又隐隐含着羞怯,难以言说。

    只是那人,无疑是这世间最吸引她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夜踏进了她给自己构筑的情彀,必然逃脱不得了。

    浴堂并未点灯,水雾弥漫,月光洒下都变得朦胧起来。韩嘉彦的面容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在这旖旎夜色之中,却终究褪去了伪装的男儿气,显出别样的女儿美态来。

    她迎着款步而来的赵樱泓,缓缓解开了衣带,褪去中单,又一点一点撕去了贴在颈项间的假喉结。始终唇边带笑,仿佛在向赵樱泓献出灵魂。

    如此动作着,她口中伴随着缓缓吟出一首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

    尚未念完,赵樱泓就扑进了她怀里,恨恨地张口轻咬她左侧的锁骨。

    “嘶……樱泓,疼呢……”韩嘉彦回抱着她,轻声道。

    “你这呆子,既然能读懂我的心意,怎还拖到如今才知晓要迈出这一步?你就知道磨折我。”赵樱泓这一腔怨气到底还是撒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愿,所以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要是太着急,在你眼里就成了急色之人了。”韩嘉彦解释道。

    “哼,你还与我装。你到底急不急色,自己心里还不清楚?我在邓州找到你时,你就在想了罢。”赵樱泓伏在她怀里轻笑道。

    “是,我真的很着急,樱泓。”韩嘉彦老实承认,“你太让我着迷了,我也非是甚么清高迂腐之辈,我就是想要你,想很久了。”

    赵樱泓对她的坦诚感到很满意,但也同时被勾起了无限的欲念。她的手已然在韩嘉彦的后背之上摸索,寻找解开她裹胸布的结眼。她的裹胸布是用三根细小圆润的钩子勾住的,为了在剧烈的运动下也不松开,钩子打造得颇为严密,不费些功夫还真取不下来。

    “这儿,环扣要按下去,才能解开。”韩嘉彦将右手伸向自己后背,抓住赵樱泓的手引导着将她带到了正确的位置。

    赵樱泓觉得她此时是如此的迷人,浑身都撒发着一种前所未见的蛊惑之气,教她难以招架。

    她解开第一颗扣子时,韩嘉彦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你在丛书堂偷偷翻春宫图,可有学到甚么特别的技法?”

    “没……你……你果然察觉了。”赵樱泓的身子已然在她怀中发软。

    她解开第二颗扣子时,韩嘉彦与她耳鬓厮磨,再道:

    “我倒是曾经学过,今夜总算能有用武之地了,哼哼……”她轻笑两声,搔动赵樱泓心窝。

    “你从哪里学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知道?待回府中,咱们一起观赏钻研。”

    赵樱泓的面庞已然彻彻底底地灼烧起来,神思迷离。

    “这里可会有人来?”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询问道。

    “放心,有人替我们看着。”韩嘉彦低声道。

    赵樱泓终于努力揭开了她的第三颗扣子,就听韩嘉彦再问:“画堂南畔见,下一句是甚么?我想听你念。”

    “我不要……”赵樱泓羞赧。

    “我想听呢,听了就给你看。”说话间裹胸布已然散去,落在脚边。赵樱泓却被她锁在怀中,不得见春光。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赵樱泓艰难地念出了下半句,这冤家到这一步还在磨折她的心。

    刚念完,她就被以吻封缄。韩嘉彦是如此深情地吻她,仿佛要吮吸出她的魂灵。晕头转向的赵樱泓,已然被雾气湿热的温汤气息搅得脑海混沌,心如一叶扁舟在海浪之上漂浮,便干脆将一切都交给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鸟雀的叽喳声从窗外透入,和煦的阳光照耀进入屋内,越过纱帐,怯怯偷觑着床榻上的二人。

    她们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彼此紧紧搂抱着。赵樱泓枕在韩嘉彦的左肩之上,睡得酣甜,眉目舒展着,神情似是都带着一丝浅笑。

    韩嘉彦以左臂为她的枕,右臂牵过薄被盖着她,为她保暖。被子盖得一点也不周整,她自己的肩背、臀腿,还有大片露在其外,雪白如云。

    不知是不是被冻着了,亦或是被鸟鸣声唤醒,韩嘉彦率先苏醒过来。有那么一瞬,难以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直至看清怀中人以及她们二人眼下的状态,她才恍惚间回忆起昨晚的欢愉。

    她的心口霎时仿佛被香蜜溢满,甜腻四溢,窜入四肢百骸。她又情不自禁地拢了拢怀中人凌乱的发丝,理出她的面庞,俯下身去细细地亲吻。

    于是怀中人终究是被她吻醒了,细软地轻哼了一声,眼皮沉沉睁不开的模样,又往她颈窝间钻了钻,不愿起来。

    “樱泓……”她用自己的本音呼唤她,声音意外得沙哑。

    “呜……”得到的是一声小动物般的回应。

    “樱泓……”她好笑地再唤,怀中人却懒得理她了,搭在她腰间的手无力地揪了一揪她的皮,似是在告诉她“不要吵”。

    真可爱!韩嘉彦能这样看着她看一整天,不起丝毫腻味。

    又躺了一会儿,韩嘉彦见赵樱泓又睡过去了,虽很不舍,但也不愿吵醒她。

    昨夜自己似是有些索取过度了,樱泓身子还不很康健,这一夜激情,她实难承受,确实比自己需要更长时间休息。

    虽然昨夜她已和家里人打过招呼,也托师兄清场,这会儿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但这浴堂之内毕竟不好久留,待得时间长了,全家人都要看她俩笑话。韩嘉彦是无所谓,赵樱泓脸皮薄,她不得不考虑。

    挣扎着挣扎着,韩嘉彦最后还是叹息一声,小心松开怀抱,抽身出来,先自己更衣。

    这一挪动身子,顿觉私密之处一阵异样,昨夜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一时赧然。想自己从前不懂那些人为何如此爱这档子事,夜夜笙歌,还厚着脸皮专门写情词艳曲,画春宫画册,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确实是人间至乐之事。

    穿衣时,她发觉自己浑身都留着吻痕,尤其是颈项间,真是有些“惨不忍睹”。幸而她扮男装要贴假喉结,还能做些遮掩。

    由于昨晚行为过于放浪形骸,她清洗身子后,不得不满浴堂地收拾脱下的衣物。待她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将二人换下的衣物打了个包袱,赵樱泓终于舍得起身。她撑着身子半靠在榻上,将薄丝被拉在胸口遮掩,乌发垂落身侧,雪肩半露,眸光迷蒙地望着四处忙活的韩嘉彦。

    “忙甚么呢,不多睡会儿。”她轻声问,声线一样嘶哑。

    “你可算起来啦我的娘子诶,日上三竿了。快起来梳洗,我得收拾这被褥了。”韩嘉彦取来早就给她备好的崭新衣裙,坐到她身侧,笑道。

    赵樱泓懒懒地笑起来,从床上爬过来,靠进她的怀里道:“谁让你昨夜突发奇想要到这里来的,现在还得靠自己收拾。”

    “不到这里来,咱们俩就避不开媛兮她们了,你不怕我身份暴露?”韩嘉彦抱着她笑问。

    “是哦……真讨厌,身边总是跟着仆从。”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假喉结,噗嗤一笑道,“其实我在金明池的时候,就发现你的假喉结了。这到底是甚么做的,真是逼真。”

    “树胶、软骨,具体怎么做的我还真不清楚,这都是师兄做的。他还会做假皮面具,足以以假乱真。”韩嘉彦道。

    “哎,昨夜该不会是你师兄守在外面罢。”赵樱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韩嘉彦笑了:“除了他还能有谁?总不能是龚守学罢。”

    “这…这怎么好意思,哎呀不行,我还是快点起来罢。”赵樱泓顿时面庞红到耳朵根,想想都觉得羞耻。

    韩嘉彦笑出声:“哈哈,不用不好意思,我这是等价交换才换来他帮忙守夜的。”

    “你出了甚么价码?”赵樱泓好奇问道。

    韩嘉彦掰着手指道:“万氏书画铺子接下来三年的租金,加上三年的伙食费,加上开给伙计的例钱,加上给伙计置办成婚的聘礼和嫁妆,再加上开分店的资金。”

    赵樱泓笑得乐不可支:“你师兄这是彻底赖上你了啊,哈哈哈……”

    “这说明我与你春宵一刻值千金。”韩嘉彦正色道。

    “还真是‘值千金’。”赵樱泓用手指点了点她脑门,“还不都是我的钱。”

    “是是是,我的娘子是大宋公主,这天下都是你家的。”

    “错,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樱泓丢下这句话,便裹着薄薄的中单,趿着木屐去竹口流水沐浴洗身。她那及膝的秀发随着行走轻轻摆动,身姿步态一夜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格外的妩媚动人。

    韩嘉彦被勾得心痒痒的,奈何只能强忍克制。

    待到赵樱泓梳洗结束,穿戴齐整,午时都早已过了,二人都已饥肠辘辘。

    韩嘉彦收拾出来两个大包袱,提在手里,赵樱泓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太好笑了,忍不住地乐。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衣服被褥?”她不禁问。

    “自己洗呀。”韩嘉彦笑道,“好好的衣服被褥,扔了多可惜。”

    “那我帮你洗。”赵樱泓知道这些衣衫被褥确实不大方便让下人洗,但又心疼她,不想让韩嘉彦一个人干这样的活。

    “你确定?”韩嘉彦好笑问。

    “确定,怎么……看不起我?觉得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没有,好,也让你体验一回浆洗的活计。”

    “这话说的,我也是能过百姓生活的!”

    “是是是,我家娘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无所不能!”

    “休要贫嘴!”

    “诶呦!”

    因着昨夜有些不知节制,赵樱泓今晨起来行路有些不大自然,双腿也发软,走不快也走不稳。只得依偎在韩嘉彦身侧,扶着她慢慢走。

    “樱泓,你还好吧,要不我背你?”韩嘉彦见她如此,心中升起心疼与悔意,是她自己不知分寸了。

    “不要,叫人瞧见也太丢人了。”赵樱泓果断拒绝,“我没事,自己能走的,你让我扶着点就好。”

    她二人慢慢从浴堂步出,绕开石屏,出了门,便见到不远处石径旁的凉亭之内,浮云子正坐在其中。这凉亭建在假山之上,因着位处高处,虽不能看清浴堂之内的景象,却可以看清浴堂附近是否有人靠近,乃是个绝佳的观察点。

    一夜未眠的浮云子见她二人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顶着一副黑眼圈,还有一脸古怪的笑容步下凉亭,迎上来。

    “午安,长公主、六郎,昨夜过得如何?”他颇为调侃地打招呼。

    两人顿时红了脸,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面还是会很尴尬。

    “虽然我很喜欢钱,但您二位下回别再以这种方式给我送钱了。”他张口道,“我昨夜可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呀。”

    “师兄!”韩嘉彦脸上在发烧,忍不住叱他。

    “不说了不说了,我回去补眠了,你答应我的可别赖账哦,白纸黑字我都留着呢。”浮云子打了个呵欠,转头飘然而去,甚至用上了轻功。

    韩嘉彦躬身一揖,高声道:“多谢师兄!”

    赵樱泓紧紧抿唇,随着她行礼。待浮云子不见了踪影,他抬手掐了掐韩嘉彦的脸颊,笑道:

    “丢脸死了,都怪你。”

    “在师兄面前丢脸无所谓,我已经等不及了。谁让你昨天给我那种暗示。”韩嘉彦抱她入怀。

    “我哪有暗示……唔?”赵樱泓急道,话没说完,就被韩嘉彦以吻封缄。

    ……

    媛兮候在客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远处绿沅跑了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她咋咋呼呼地道。

    媛兮立刻回头,对身后挤作一团要看主子状况的公主府下人们训话道:

    “都给我回去,该干甚么干甚么去,莫要叫长公主瞧出你们躲懒来!还有,一个个的表情收敛点,别在主子面前不知尊卑,没大没小!主子体恤咱们,可不是咱们欺负到主子头上的理由!都散了!”

    本堆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众仆从顿时作鸟兽散。

    绿沅抬起手臂架在媛兮肩头,平复了一下喘息,随即两眼放光道:

    “媛兮姐,咱们主子可真会玩儿。这头一回行房,居然……是在温汤池里,啧啧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闭嘴!就属你最没大没小,成天编排主子,当心我罚你浣衣服去!”

    “唉,别啊媛兮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绿沅连忙拽着她的手臂撒娇。

    媛兮叹息了一声,她其实心中很欣慰,长公主和驸马的圆房之事一直未成,反倒成了仆人们的心事,如今终于是大石头落地了。

    只是……驸马往后要玩浪漫,能不能先与她打声招呼,这闹得动静也太大了,下人们都骚动起来。害得她一宿未眠,不得不出面管束下人们。

    “谁要浣衣服呀?”冷不防韩嘉彦的声音响起,媛兮和绿沅悚然一惊,回头一瞧,韩嘉彦已然和赵樱泓来到了客院门口。

    “长公主……阿郎……”媛兮和绿沅慌忙俯身行礼。

    “绿沅,打水去。”赵樱泓笑道。

    “甚么?”绿沅一惊,随即泫而欲泣,请罪道,“绿沅错了,绿沅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长公主饶恕,呜呜呜……”

    赵樱泓莫名其妙,道:“你哭什么呀?”

    “噗……”韩嘉彦撇过脸去,轻笑出声。

    “奴婢斗胆一问,长公主要打水是为哪般?”媛兮连忙护在绿沅身前,问道。

    “我与嘉郎要洗衣服,你们帮个忙,用盆打些水,再将香胰子取来。”赵樱泓耐心解释道。

    绿沅的哭声卡在了嗓子眼,顿时瞪大了双眼。媛兮惊道:“这…这怎么能成,长公主您金枝玉叶,衣服甚么的留给奴婢们来洗就行。”

    “莫多话,让你们打水去,你们就听话。”赵樱泓端出架子来,可声音中分明有些发窘。

    媛兮听出来了,恍惚间好似也听懂了。

    “奴…奴婢这就去办,绿沅……”她一时面红,拉扯着一脸茫然的绿沅连忙退下。

    半刻钟后,为韩嘉彦和赵樱泓汲满两盆水的媛兮和绿沅,躲在客院廊下观看院子里赵樱泓与韩嘉彦洗衣服。她二人搬着小马扎坐在盆边,一边洗衣物,一边欢笑不断,看上去非常快乐。

    “媛兮姐,长公主和阿郎这是怎么了?洗衣服这件事很好玩吗?”绿沅迷惑问道。

    “你还小,莫要多问。”媛兮回道。

    绿沅嘟起嘴来,她也不小了,也有十四岁了呢。再有一年及笄,就要许配人家了。

    她虽然已查知床笫之事,但却不知个中细节,故而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远处又传来了一连串的笑声,原来是韩嘉彦忽而用手指挑起一小撮皂角泡泡,挂在了赵樱泓的鼻尖。赵樱泓反击,用沾满泡泡的手往她脸上糊来,二人顿时闹作一团。

    “真好啊……”媛兮叹息道。

    “是啊……真好啊……我也想要个如意郎君呢。”绿沅羡慕道。

    媛兮看了一眼她,道:“你眼下可有相中的郎君了?”

    “没有……”绿沅摇头。

    媛兮淡淡一笑,道:“小丫头,你还早着哩。”

    “嘿!”绿沅不服气,奈何媛兮不理会她了,又忙着去井边汲水,给赵樱泓和韩嘉彦换水。

    在媛兮和绿沅的帮助下,赵樱泓与韩嘉彦总算是洗完了两大盆的衣物和被褥,随即又架起架子来,晾晒而出。

    韩嘉彦以手在眉眼前搭棚,望了眼午后的太阳,如此热辣,这些衣衫被褥当很快就能晒干了。

    念及此,腹内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才想起来朝食、午食都还没吃。

    赵樱泓在旁用媛兮递上来的干巾擦手,她瞧着自己的手,刚要对媛兮说什么,肚子也跟着一起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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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向韩嘉彦,二人顿时笑作一团。

    “阿郎、长公主,饭食早就给您二位备好了,都在灶上温着呢。”媛兮道。

    “走,我们吃饭去。”随即她贴上韩嘉彦的身子,扯着她弯腰侧首,在她耳畔轻道,“一会儿吃完饭,你给我修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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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韩嘉彦再度被撩拨心弦,强忍住吻她的冲动,又看了眼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媛兮,心中盘算起甚么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用过饭食,韩嘉彦与赵樱泓进了寝室,二人此时还有些犯困,打算小憩一会儿。不过在那之前,韩嘉彦拿过指甲剪来,小心帮赵樱泓修指甲。

    这指甲剪极为精美,乃是御造之物,专供皇室。这种特质的指甲剪,一般百姓家可能连见都没见过。除了剪指甲,还能锉指甲,功能齐全。

    就连韩嘉彦也是第一回 使这个指甲剪,颇为好奇。她小心捧着赵樱泓的手,一点一点修去她的指甲,见她手被泡得有些发白,皮肤也起了皱,一时心疼,道:

    “你手都泡坏了,往后别再做这些活了。”

    “你果然嫌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赵樱泓道。

    “这怎是嫌呢,我是心疼你。你金枝玉叶,从没做过这些家务活,手这么嫩,伤了多让人心疼。”韩嘉彦忙解释道。

    “天下女子都干得,我干不得?”赵樱泓又道。

    韩嘉彦无奈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樱泓笑:“我逗你玩呢,这么认真。我喜欢你的手,所以有点嫌弃自己的手。”

    “你也想长茧子?我的手多丑呀。”

    “甚么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多好看的手,我特别喜欢。”赵樱泓反捧起韩嘉彦的手,用手指轻轻刮着她掌心中的老茧。

    “你该吃了多少苦,才会长出这样的厚茧子。”

    “没事,我其实乐在其中,并不觉得苦。”韩嘉彦温和笑道。

    “要是咱们有一日过上老百姓那样的日子,也许也挺好。”赵樱泓道,“到时候我就不是甚么金枝玉叶了,我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手也会慢慢变得粗糙,但我也乐在其中。”

    韩嘉彦帮她修完了最后一根手指的指甲,小心锉圆了指甲尖,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很早就有了,我小时候就常常想,我若是生在平民家里,会过甚么样的生活。身为天家公主,我也有些累了。”赵樱泓摩挲着自己的指甲,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觉。她从未将指甲修到这般短,感觉怪怪的。

    她接着道:“我及笄之后,宫中开始为我寻驸马,我就特别担心自己未来的生活。因着姑姑的先例,害怕自己所嫁非人,幽怨一生。不过上苍垂爱,让我遇见了你。因为有了你,我才敢去想得更远,做一些更不切实际的梦。”

    韩嘉彦将她的右手捧在胸口,感觉暖暖的。

    赵樱泓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抚她面庞,道:

    “我眼下真的很想和你远走他乡,远离京中的那些是非。”

    “我也想,樱泓。但我们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做。”韩嘉彦轻轻蹭着她的手掌道。

    “你说得对,我们还不能走。我终究是……放不下官家,还有娘亲、弟弟妹妹们。”赵樱泓无奈道。

    “那我和你商量个事。”韩嘉彦笑起来,“咱俩以后总不能一直躲着媛兮罢,该不该也让她也知晓一下我的身份?”

    “这……”赵樱泓一时犹豫起来,她心中到底有些害怕,尽管媛兮对她的忠心毋庸置疑,但知晓的人多一个,便多一分风险。如今知晓韩嘉彦身份的人已然不少了,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你信不过她?”韩嘉彦见她犹豫,问道。

    “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丝风险,哪怕她主观上不愿泄密,万一因着某些被动原因,不小心泄露了你的秘密……”赵樱泓道。

    “但我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因为迟早还是要让媛兮知晓的,瞒不住。”韩嘉彦道。

    “为何?”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唇角的笑容显露出一丝无奈:“樱泓,你我在外人眼里终究是男女夫妻,我们如此如胶似漆,却一直没有孩儿,外人该怎么想?”

    这件事,其实自成婚之日起,就一直盘桓在韩嘉彦心中。只是当时的她还没到要考虑这个问题的份上,但如今她与赵樱泓已然圆房,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赵樱泓显然并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眸光闪烁起来,陷入了踌躇与为难之中。

    “所以……”冰雪聪明的赵樱泓说出了韩嘉彦的考虑,“如果我们要有孩儿,只能抱养,还必须要有一个欺骗他人的假怀孕过程,这个过程势必要依靠下人配合来完成,至少瞒不过贴身服侍我的媛兮,因而迟早得让她知晓你的身份秘密。”

    “是的。”韩嘉彦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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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赵樱泓轻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当然她们也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要孩子。但不孕不育,势必会引起宫中重视,韩家也会关注韩嘉彦的子嗣问题,因为这个孩子可是姓韩的,是韩家后人。

    届时宫中势必要派太医来给她们诊治,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韩嘉彦的身份就更瞒不住了。

    所以要一个孩子作为遮掩韩嘉彦身份的盾牌,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确实得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得是个男孩,如此便可堵住悠悠之口。”赵樱泓知道自己没得选,她便果决地做了决定。

    “你想要男孩儿吗?”韩嘉彦问。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没有想过,硬要说,我想要女孩,想要个跟你长得很像的。”

    “为何不与你长得像?我想要个与你长得像的。”韩嘉彦道。

    赵樱泓笑:“噗……那和我们俩都长得像的女孩,要是有,那就好了。”

    “会有的。”

    “那就养个一儿一女罢,足矣了。”赵樱泓道。

    “好。”

    韩嘉彦张开怀抱,赵樱泓依偎入她怀中,轻声道:

    “真累啊,何时才能逃离这俗尘,若有一日我们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自在于山水间,便是大圆满之时。”

    “会有那一日的,一定会有的。”韩嘉彦坚定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想想该怎么与媛兮开口说这事。”赵樱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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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寻个好的契机再说。”

    二人沉默地相拥了一会儿,觉得困乏了,便倒在床榻上彼此依偎着睡了一会儿,待到睡醒,又饿了。

    韩嘉彦理了理散了的发鬓,经不住调侃自己:“吃了睡,睡了吃,再这样下去,我真要如那圈里的小豕,长出个肥肚皮来。”

    “瞎说,你这一身的筋肉,我不信还能变成肥肉。”赵樱泓笑道。

    “可别不信,不练必然会胖起来。我真是好久没练功了,荒废了有快两个月了,得重新拾起来了。”韩嘉彦道,眼下她左臂也好全了,确实也该重拾往日里的作息了。

    “那我跟着你一起练。”赵樱泓道。

    “你先多吃点,养胖点再说。瞧你瘦的,我都害怕你跑几步就散架了。”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很生气,于是晚食努力吃,韩嘉彦劝都劝不住。尽管吃下去的食物量还不及韩嘉彦的一半,她还是把自己吃撑了。

    “我好难受嘉郎……”她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苦笑道。

    韩嘉彦无奈了:“早劝你别硬撑,硬要逞强。凡事都讲个循序渐进,身体也受不住呀。这样吧,一会儿咱们出府走走去,散散步,消消食。”

    “嗯,好。”

    歇了一会儿,韩嘉彦提了灯笼,牵着赵樱泓的手,二人步出客院,往韩府侧门行去。

    她们未带仆从,只与媛兮打了声招呼,说在附近散个步,一会儿便归。

    媛兮本打算通知禁军护卫,但想想最终还是作罢了,她想起昨夜两主子故意躲开他们,便心知她们想要独处,故而贴心地不去打搅。

    至于安全问题,阿郎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在,何人能伤长公主?在嵩山时,二人就曾甩开过扈从,彼时在山中都未出事,何况这里乃是相州韩氏的地盘。

    从客院往府外去,必经丛书堂。韩嘉彦见堂内亮着灯,便领着赵樱泓进去了一趟。但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小书童在这整理书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书童见长公主和六郎突然来了,慌忙行礼。韩嘉彦问了一声:

    “周四叔可在?”

    “回六郎,周四叔回了自己宅子去,近来夏麦要收了,他也得回家帮忙。”书童道。

    “他家这些年可搬了?是否还在原处?”

    “未曾搬过,一直在村东头,那株老槐树的南侧田宅。”书童回道。

    “好,你们忙你们的。”韩嘉彦笑呵呵地道了一声,便领着赵樱泓继续往府外行去。

    赵樱泓好奇问:“你昨天留下来和周四叔谈了甚么?”

    “甚么也没谈,就拉了拉家常,套了个近乎。我毕竟与他也有十多年未见,有些生分了,要从他口中问出当年的事来,眼下还不到时机。”韩嘉彦道。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去周四叔家看看?”赵樱泓猜到了她的意图。

    韩嘉彦笑道:“是的,散步顺带去看看,他家离得不远,走过去不过一刻钟。这夜里的乡间道路,走着也别有一番情趣。”

    二人步出府门,上了乡道。就见道旁的田野里,遍布着点点萤光,与天穹之上的繁星交相呼应,璀璨漂亮。

    “萤火虫!”赵樱泓惊呼着凑到田渠旁,探身向田里望。

    “小心!”韩嘉彦忙从后揽住她的腰,怕她不慎摔下去。

    “昨夜你就是在这儿逮的?”赵樱泓回首问。

    “是,颇费了番功夫。”韩嘉彦笑道。

    “哼~”赵樱泓笑了,凑过来啄了下韩嘉彦的唇,“你倒是有心。”

    “这是我儿时的回忆,我也想分享给你。我那会儿过得不开心,真正放松的时刻,便是夜晚观星,捉萤。”韩嘉彦笑道。

    “不知我家相公,可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苦读经历呢?”赵樱泓笑问。

    “我条件倒没有那么艰苦,但不苦读,我家娘子哪还能瞧见我的文章呢?”韩嘉彦这话里颇有一丝得意。

    二人笑谈着,彼此依偎着,徐徐缓行,不多时拐上了一条向东的道路。这是一条官道,是连通相州往汴京的主要道路。

    道两旁遍植一连排的水杉,树干粗壮高大,似是已然十分古老了。

    “这一连排的树,是相州韩氏刚迁居此地时所植,如今已有百年了。”韩嘉彦感慨道。

    赵樱泓却觉得夜幕之中,这道旁的两排水杉耸立着,好似陵道两旁的石人瞧着她,颇有几分阴森之气。她一时有些害怕,缓缓收紧了挽着韩嘉彦手臂的手。

    “怎么了?莫怕,我在呢。”韩嘉彦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微妙变化,立刻出声安慰道。

    “嘉郎,当年相州抢劫杀人案,可是就在这条道上发生?”赵樱泓问道。

    韩嘉彦回忆了一下卷宗之上的内容,道:“确然是在这条道上发生,也许咱们如今所走的位置,就是命案现场。”

    她的话让赵樱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韩嘉彦拢住她肩头,道:

    “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命案现场也早就不知被风雨洗刷了多少回,莫怕。”

    “我感到诡异的是,怎么会有韩府的仆妇,大半夜的带着画卷和金银财宝从韩府出来回自己家田宅。这简直像是盗窃一般,且这窃贼还被另一伙儿盗匪盯上了。真是匪夷所思。”赵樱泓道。

    “也许,金银财宝根本不是重点,画卷才是根本。那画卷偏偏掉到了田垄旁的沟渠之中,被水泡毁了,后人再也见不着那画真正的模样。”韩嘉彦推测道,“我笃定周四叔必定知晓一些内情,只是我必须要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巴。他真的守口如瓶,实在太难了,我至今还未有头绪。”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她也在帮她想办法。

    二人行了一会儿,便已然来到了村东头。笔直的水杉树尽头,有一株歪脖子老槐树,老槐树的背后有三亩田地,田地的东南角,有一处篱笆圈起来的农家宅院。

    二人自官道下到田边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略显坑洼的路面,终于来到了周四叔家门口。

    “汪汪汪!”老远的,院中看家的犬就在狂吠。靠近门口时,那看家犬更是恶狠狠地扑到了柴门上。

    赵樱泓被吓得惊叫一声,韩嘉彦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呵斥那看门犬:

    “回去!趴下!”

    那看门犬似是被她带着气劲的怒音吓着了,呜咽了两声,缩到角落里不敢再叫了。

    此时宅院的主人终于开门出来,是个妇人。她穿过院子,呵斥那看门犬老实待在一旁,随即隔着柴门问道:“谁啊?”

    “打搅一下,我是附近韩氏祖宅的韩六,我与内子夜间出来散步,路过周四叔家,想来看看他。”韩嘉彦客气道。

    “哎呀!六郎君!长公主!可不得了……”妇人连忙打开了柴门,将她二人迎进来,一面揖手拜个不停,一面又着急忙慌地喊:

    “孩儿他爹!快出来,六郎与长公主来瞧你了!”

    韩嘉彦与那妇人寒暄客气,赵樱泓却注意到那趴在院子一隅的看门犬。这看门犬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细犬,颇有宫中豢养的细犬的风采,不禁有些吃惊。

    一般农户家中的犬,都是土狗,这户人家怎么回事?

    只是这只细犬已然上了年纪,虽然夜色中乍一看有些吓人,但灯光下仔细一瞧,老态毕现,已入暮年。

    第一百二十章

    腿脚不便的周四叔蹒跚地从屋里出来,向韩嘉彦和赵樱泓作揖行礼。他面上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似乎对韩嘉彦和赵樱泓的来访早有预料。

    “快请进。”没有过多的寒暄,周四叔将二人引入屋中,于正堂内落座。

    待到妇人忙前忙后上了茶点,他道了句:

    “家里人都回避罢,我有要事与长公主、驸马相谈。”

    那妇人点了点头,出了正堂。

    周四叔看向韩嘉彦和赵樱泓,憨厚的面庞上扬起浅浅的笑容,道:

    “六郎、长公主这夜间来访,小人十分惶恐。家中寒酸,实在是照顾不周。这茶点都是些乡野粗食,您二位要是不介意,也请品尝品尝。”

    “四叔您别这么说,这酥饼我记得儿时您经常拿给我吃,我可爱吃的。”韩嘉彦说着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笑道,“嗯,还是儿时的那个味道。”

    赵樱泓本就吃撑了,但听韩嘉彦说这是儿时味道,于是好奇不已,也拿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是咸口的,有一股油香,酥得掉渣,很好吃。

    六娘说她不爱吃甜食,果然连儿时的回忆都是咸口的。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暗笑。只是赵樱泓喜甜,这酥饼又干又咸,她还是有些吃不惯,故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食物送下去,顺便清口。

    这茶虽也是粗茶,倒也很是清香呢,她望着茶盏中浅黄的茶汤,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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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想在她喝茶的档口,韩嘉彦将她刚咬过的那块酥饼也拿起来,三口两口吃了。赵樱泓霎时面上发热,暗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别人家里呢……

    “六郎这是……没吃晚食?要不我让家里人给你做点。”周四叔见状,笑呵呵道。

    “不用了,我吃过了,就是馋了,嘿嘿……”韩嘉彦鼓着腮帮子道。

    傻气……赵樱泓觉得好笑,抿着唇强忍住了。

    “六郎,容小人多嘴问一句,您特意来我这里走一趟,是为哪般?”周四叔是个性格不会拐弯的人,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是这样,您也许听说了,大理寺派了两名官员随着我们的队伍也来了相州。这是因为年初在复核开封府档案之时,发觉了元丰四年五月,相州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呢,也是领了官家口谕,协同调查……”

    “哦……”周四叔点了点头,“官家这是要查韩家罢,小人懂了。”

    “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官家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这起案子的情况。”韩嘉彦语调轻松地道,“不知道,您这里知晓多少内情?”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赵樱泓瞥了一眼身旁的韩嘉彦,又看向眼前的周四叔,见对方的神色已然沉凝了下来。

    他果然是知情的。

    “长公主……您喝茶……”周四叔见赵樱泓看他,忙堆起笑脸,劝道。

    “嗯,好。这茶是好茶,不比宫中的差。”赵樱泓迎合道,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而不经意地问出一句:

    “您家院子里的那条细犬,瞧着可真威风,比宫中也不遑多让。”

    既然有我在场如此难开口,那我就推你一把罢。赵樱泓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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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四叔闻言,神色一紧,已现出几分慌张。韩嘉彦没急着开口,堂屋之内安静了下来。难捱的一阵沉默后,周四叔忽而起身,向二人跪拜而下。

    “唉!四叔您做甚么,快起来。”韩嘉彦连忙去扶。

    “请长公主、官家宽恕韩府罪责,小人一辈子为韩府效力,实难出卖府中人啊!”他激动不已道。

    “周四叔,您起来,我们不是来问罪的,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了,我可以担保,韩府不会遭到责难。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甚么,您说出来,您自己心里也舒坦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见他不愿起身,长跪不起,自己也不好强扶,故而蹲下身来,道:

    “当年的事与您到底有甚么关系?那被害的仆妇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手中会拿着一幅画?那幅画里面又到底画了甚么?”

    她这一连串问题,仿佛连环箭一般,射穿了周四叔的防线。他忆起当年事,已然是老泪纵横,久久难以平静。

    韩嘉彦好不容易将他扶起来,坐回椅子上,又为他顺气。半晌,他才稍稍平静下来,道:

    “那被害的仆妇,是小人的前妻啊……鸢娘她……”话及此,他已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四叔,您缓口气,慢慢来,慢慢来。”韩嘉彦安抚着,掐住他背后的心脉穴位,为其疏通心血。

    她看向赵樱泓,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

    赵樱泓舒了口气,待周四叔面色逐渐恢复,她才道:“当年发生了甚么事,您慢点说,我保证不会牵累到您如今的生活。”

    周四叔瞧了一眼门外院子的方向,道:

    “长公主,屋外的那条细犬,是元丰四年年初时,陈安民来相州赴任时送给大郎君的礼物。彼时这条细犬刚满两岁,敏捷而强壮。眼下,已然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犬了。”

    韩嘉彦见他已无大碍,便坐回自己位子上,道:

    “四叔,我在相州时还不曾见到过这条细犬,还有您……若没记错,我离开相州时,您似是还未婚。”

    周四叔点头,道:“六郎,您离开相州老宅上龙虎山是元丰二年春的事。彼时我刚过而立之年,送走了双亲,孑然一身,一直也没动心思要成婚,只想一心在丛书堂好好做事,服侍那一屋子的书卷。

    “不过缘分来了挡不住,在您走后不久,我遇着了刚入府的鸢娘。当时的她还很年轻,刚满十七岁。她是绣娘,一手好的针线活,本可以不为奴为婢,奈何命苦,家里人都病死了,她只能依靠着韩府过活。

    “我和她命运相似,情投意合,很快便成婚了。婚后各自为府里做事,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元丰四年初,大郎君来了相州任知州。不久,陈安民也赴任,带来了这条细犬。

    “府里本有犬舍,也有专门的养犬人。但大郎君将这条细犬交到了我手里,说是以后要专门用来看守丛书堂,所以必须要与我足够熟悉。

    “我心中十分奇怪,丛书堂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失窃过。堂内所藏字画很值钱,可一般的蟊贼,也不会盯上字画,因为没有出手的渠道。相州素来民风淳朴,教化兴盛,这一带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既然是大郎君的安排,我与鸢娘就一起养起了这条细犬。养了几个月,到五月时,这细犬已然十分熟悉韩府的环境,与我和鸢娘都很亲近,把丛书堂当成了自己的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是五月某一日夜里,细犬一直叫个不停,府中一片骚乱,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贼人闯入。后来细犬夜夜吵闹,连吵了好几夜,家中忍受不了,就让我们将细犬牵走,养在了我家中。

    “再后来,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十七日的白日,鸢娘忽而一反常态,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将家里的事置办得妥妥帖帖,随后与我说了一声,要进府帮忙做个夜活,夜里留宿,就不归家了,接着便入了府。

    “到了第二日早上,我去丛书堂当值,就被大郎君叫去秘密谈话。大郎君告诉我昨夜出事了,鸢娘没了。

    “我无法接受,太突然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问大郎君到底出了甚么事,他说鸢娘昨天夜里从画阁里取了一卷画轴,带着一些金银细软,连夜走官道不知要去哪儿。结果没走多远,遭遇了三个劫匪,被不幸杀死。画轴被毁,金银细软倒是没丢,三个劫匪也已然被逮住了。

    “匪夷所思,鸢娘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老实本分一个人,怎么可能从韩府偷东西?我无法接受,一定要讨个公道。但大郎君却直接将我关了起来,足足有两个月,我未曾踏出韩府一步。我那只有一岁多的儿子,也被韩府接管了。

    “直到七月,大郎君接到了紧急调令,要离开相州了。我才被放出来。大郎君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要我务必保密,否则他只能斩草除根。

    “他说鸢娘是一个诱饵,那幅画轴也是诱饵,目的是为了钓上来一条大鱼。奈何大鱼太狡猾,跑了,只抓到了大鱼掉下来的三块鳞片。但即便如此,也已然找到了大鱼的踪迹。鸢娘是自愿这么做的,她想要报答韩家的恩情。

    “大郎君说这是他的失策,他对此事的凶险程度缺乏足够的估计,也不曾想到对方竟然这般痛下杀手,他说他愿意赔偿我的后半生。但如果我将此事抖露出去,此事涉及党争乃至于边患大事,一个不小心,整个韩府就得跟着一起陪葬,届时玉石俱焚,谁也别想活。

    “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只能答应缄口不言。但这件事我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这一生已然无法被赔偿,我只想知道为何鸢娘被选中成了诱饵,那大鱼到底是谁?

    “后来我了解到了鸢娘案子的传言,这案子被传得面目全非,当年只有二十岁的鸢娘成了老妇,三个劫匪也全都被处死了。但没人知晓死去的那个老妇就是鸢娘,是我的娘子。对外,只说鸢娘因突发疾病没了。就连判案的陈判官,都死了。

    “不久,出使辽国归来的大郎君回来了,又专程着人安排了我的事。他送来鸢娘的骨灰,鸢娘的遗体已然不知何时被火化了,我只能将鸢娘葬在了老槐树之下,连坟头我都没敢立……”

    他哽咽了片刻,继续道,“丧期过后,他又安排我娶了眼下的妻子,我不得拒绝,只得假装忘记了所有事,与现妻再生子,好让大郎君放心。

    “若不是鸢娘留下了一个儿子,我有时真会怀疑她是否曾来过这世上。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无力去查清鸢娘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一切,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一切说出来。

    “六郎,当我看到你回来时,我就已然有预感。我等了十多年的那个时机,终于来了。”

    赵樱泓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却并未觉得拨云见日,反倒愈发觉得整件事大雾笼罩,混沌不清。

    但韩嘉彦似有所觉,只听她问道:

    “四叔见过我娘亲吗?”

    “杨大娘子?我无缘得见。”周四叔摇头道。

    “我娘亲,高个子,身材窈窕挺拔,十分康健强壮。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瓜子脸,明眸善睐,美丽大方。”韩嘉彦忽而形容起杨璇的外貌来,“不知鸢娘,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周四叔浑身颤抖起来,他面色煞白地望着韩嘉彦,问:“甚么……意思?”

    “四叔,鸢娘生前穿着的衣物,是什么样的?”

    “是一件织锦的袍子,男装袍子,不过是按着她的身材剪裁的,应是很合身。我很奇怪,因为她以前从不会穿这种衣物。”

    “我娘亲爱穿男装袍子,尤其是干体力活,亦或要出远门办大事时。在汴京韩府时,她每每出门办事,都会穿男袍。”韩嘉彦道。

    “鸢娘她……确然也是个难得的高个女子,骨架子比一般女子要大,因而看起来比较高挑挺拔。她也确然是个瓜子脸的漂亮女人,一双眼特别亮……”周四叔回忆着回忆着,泪流满面。

    韩嘉彦艰难开口道:“也许,鸢娘之所以会被选中,正是因为她与我娘亲外形上很相似,能够以假乱真。那些歹徒针对的并非是她,要杀死的也不是她,而是我娘亲。他们杀错了人……”

    她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难捱的寂静。片刻后,隐隐传出周四叔压抑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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