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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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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失而复得,恐怕是人生最值得开怀之事。韩嘉彦差点丢掉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失而复得,所带来的安慰与欣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就仿佛前一刻尚在地狱之中煎熬,下一刻便乘风扶摇直上,飞入星河遨游,飘然欲仙。

    她激动到难以自抑,将赵樱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又是哭,又是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樱泓竟然会离开汴京,直接来到邓州找她。

    赵樱泓流着欣喜的泪水,安抚她的后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强烈的情绪刺激过去,韩嘉彦终于平静了下来。而赵樱泓的泪水,也早已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

    她终于舍得松开怀抱,似是怕将赵樱泓闷坏了。她低头凝视赵樱泓的容颜,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取出自己的巾帕,小心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樱泓……是我不好。”她开始不停的道歉,“你瘦了,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又生病了?”

    “你也瘦了,你又喝酒了,你的伤养好了吗?”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左臂。

    “我再也不喝了……”韩嘉彦担忧地去摸她的手腕,为她切脉,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不是旧病复发,但赵樱泓的心脏确实还不强壮,这样强烈的情绪折磨,她也很难再遭受一次。

    “对不起樱泓,都是我错了,我太笨了,我太害怕了……”她后怕地再次抱紧她,她此时已暗暗发誓此生再不离开她半步。

    “你笨甚么?你聪明着呢,是我笨,你骗得我好苦!”见到她后的喜极而泣过去,赵樱泓那一肚子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不停地道歉。

    “你就这么……这么不信任我吗?我真的很伤心……”赵樱泓再次泛起哭腔,用手狠狠揪她的脸,“你甚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气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韩嘉彦要被愧疚的大山压垮了,垂首低眉,脸被赵樱泓揪到变形,那模样真是可恨又可爱。

    “混账!混账!混账!”赵樱泓又狠狠地捶了她几拳,韩嘉彦乖乖挨打。尽管那拳头没有几分力气,打在身上也谈不上任何伤害,可韩嘉彦的心却跟着不住地震颤。

    待到赵樱泓气发泄出来了,望着眼前这个委屈愧疚又低声下气的人,爱意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勾住她的脖颈,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她的唇。

    韩嘉彦倒吸一口气,脑海里嗡的一震,接着溢满胸腔的爱意彻底如山洪爆发,喷涌而出。她一手拢住她腰际,一手托住她后枕,将这一吻加深。

    赵樱泓本只是将唇贴了上去,却没想到她切切回吻了过来,一吮一离,她窒息般打开齿关,她的舌便探了进来。赵樱泓一时意乱情迷,压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但也全然不愿分离,便将自己交给她,由她领着,细细体味她们的第一次吻。

    韩嘉彦整个人是眩晕的,理智已不复存在,她全然凭着本能在亲吻赵樱泓,片刻也不愿停下,恨不能就此天荒地老。

    赵樱泓感觉自己要被她的热情彻底淹没,要窒息了。

    韩嘉彦于是突然感到下唇刺痛了一下,找回些许理智。她蹙起眉头,手臂却没有松开。赵樱泓似是泄愤般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但又舍不得使劲咬破,唇分之际,她又用手指轻轻抚捻韩嘉彦的下唇。这反倒让韩嘉彦浑身战栗,周身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欲念。

    她好想要她,就在这里。

    “六娘……我们不要一直在这里,大家都在等我们呢……”她胸口起伏着,气喘不已。

    韩嘉彦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她磨磨蹭蹭地又抱着赵樱泓在原地亲昵了半晌,又是抱着她转圈圈,又是小狗一般蹭她脖颈,逗得赵樱泓不禁笑出声来。

    最后在赵樱泓再三催促下,她才克制住自己的欲念,牵住她的手,二人并肩往楼下行去。

    直到此时她才询问道:

    “酒楼里的客人可是你赶走的?”

    赵樱泓一笑,道:“我使了点银钱,麻烦掌柜的静默清场。我不希望我们再会之时,有人在旁打搅。还有就是,我想给你个惊喜。”

    “樱泓,我真的……我太开心了!这惊喜实在太冲击了。”韩嘉彦难以表达自己的情绪,又禁不住侧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会做局使坏。”赵樱泓颇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安排,“我可是联络了南阳县令,还在城外就预先得知了你在这里,你身边跟着不少县令安排的眼线呢,在这南阳县你无处遁形,哼!”

    “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她难得当一回彀中人,也颇觉有趣,“那我师兄知道吗?”

    “你说的是那位在马行街拐弯处堵我的万掌柜罢。”赵樱泓挑眉。

    “是……是……”韩嘉彦心虚地挠头。

    “他不知道,必然要将他一起瞒住才是。你不向我介绍介绍你这位师兄?”赵樱泓睨着她道。

    韩嘉彦连忙带着赵樱泓返回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閤子,彼时,浮云子已然立在走廊上等她们了。他笑眯眯地向赵樱泓揖手,道:

    “贫道浮云子,拜见曹国长公主。”

    “万掌柜,我对您早有耳闻,今日始得相见,实在是曲折啊。”赵樱泓颇有些感慨道。

    “长公主赎罪,贫道也是不得已,于情于理都得帮助师妹才是。”浮云子笑呵呵地道。

    韩嘉彦连忙瞪他,浮云子却笑道:“你这酒鬼,酒喝多了五感都迟钝了,贫道一早就察觉到这酒楼被清空,有人进了隔壁閤子听墙角,也一早就猜到了是长公主寻你来了。就你不知道,哈哈哈哈……”

    赵樱泓顿时有些惊讶,但见韩嘉彦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六娘,你和你师兄在汴京做的事,可得原原本本与我道来,再不许瞒我。”

    “好,都说与你听。”

    “嗯……二位请便,贫道就先回花洲书院了。”浮云子有点受不了这两人的肉麻,赶紧要开溜。

    “唉,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可是要回汴京去?”韩嘉彦连忙喊住他问。

    她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师兄来看她这几日,她一直都烂醉如泥,故而他们并没有谈正事。师兄到底从茶帮四人口中查到了甚么,她至今还不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他们行动的方向。

    浮云子眸光转了转,一时之间似是不知该不该当着赵樱泓的面回答,但他最终还是道:

    “江西的事差不多办完了,你这里没事的话,我是该回汴京去。”

    不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接话道:“万掌柜不要急着离开,我此番是打着嵩山游的旗号出来的,虽然途中绕道邓州,但终究是要去嵩山的。届时六娘肯定要与我同行,万掌柜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去一趟嵩山游玩,可否?”

    “是啊师兄,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也正好让樱泓知晓。”韩嘉彦道。

    浮云子本来是没打算那么快回去,但瞧着这小两口,他就牙酸……罢了罢了,早晚得习惯。于是道:

    “即如此,贫道就厚颜相随了。”

    三人终于出得酒楼,酒楼之外有不少人围着看热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此前酒楼里的酒客食客。他们基本每人都领了钱出来,听闻是有贵家女来此寻夫,不想有人在旁打扰,且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故而不肯离去,纷纷围着看热闹。

    一看到韩嘉彦和赵樱泓携手而出,人群顿时起哄,有人吹哨子、有人欢呼,还有人高声问:

    “小娘子可找到夫君了?”

    赵樱泓被闹得脸颊通红,幸而她此时已然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住容颜。韩嘉彦感到不快,忙不迭地将她送上车驾,自己也随了进去。本在车内陪同的媛兮与绿沅便坐在了车辕之上。

    虽然韩嘉彦有意遮盖自己的面庞,但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诶?那不是韩驸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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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岂不是公主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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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真是公主寻驸马呀!”

    “可我听说驸马不是因对上不敬安置邓州吗?不是对公主不敬啊。这都千里迢迢来找了。”

    “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夫君呀。”

    韩嘉彦不满这些人对赵樱泓轻薄的话语,蹙着眉道:“这些人真是嘴上不饶人。”

    “莫管他们,外人怎知我们的事。”赵樱泓倒是浑不在意。

    在有些刺耳的纷纷议论之中,公主车驾驶离酒楼,向南阳县令为他们安排的下榻之处行去。

    就在县衙以南,有一处空置的宅院,是当地大户的院子,时常用于接待贵客。大户非常乐意将自己的院子借给途径南阳的贵客下榻,以此广泛交游。故而将这宅院托管在县衙手中。

    赵樱泓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车驾队伍之中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旗帜。随扈人员都穿着统一的便服,不论内侍、兵丁,都穿着青衣,头裹黑巾,佩刀带枪棍。女婢则都着素雅襦裙。

    她以嵩山行的名义出行,但往邓州拐了一个大弯,这些显然是不能瞒得住宫中的。

    但赵樱泓不在乎,宫中也早就知晓她此行到底是为了甚么。太皇太后亲允她出来这一趟,便是默许了她来找韩嘉彦。

    而韩嘉彦自然也不必将邓州安置看得很重,本地官员不会囚着她,她自可随赵樱泓离去,邓州安置的罪名很快也会撤去。

    “你师兄跟上了吗?”坐上车,赵樱泓还很贴心地询问浮云子的情况。她知道浮云子与韩嘉彦关系紧密,故而时时留意照拂。

    韩嘉彦掀开车帘,见浮云子就随在车边,笑道:“跟着呢。”

    浮云子没有搭乘赵樱泓的车驾,自骑了他刚买来的驴子陪在车驾旁。他素来随遇而安,若不是为了查明师尊平渊道人和韩嘉彦娘亲的事,他早就去往山水之间逍遥快活去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一直费心照拂着的师妹终于有了着落,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他心中快活不已,骑在毛驴上,将韩嘉彦剩下的那小半壶酒,一点一点咂摸着饮下,悠然哼起曲儿来。

    嵩山,浮云子还未上去过。那山上佛寺名气比道观要大,少林功夫更是天下闻名。但身为道教中人,久闻中岳庙大名,他亦想去拜访一下,长长见识。

    “浮云子是你师兄,那你师父是谁?”赵樱泓开始对韩嘉彦刨根问底。

    韩嘉彦紧挨着她坐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赵樱泓靠在了她的肩头,闭上眼休憩。她累了,自开封赶路了两日,颠簸不已,总算是找到了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乏顿时潮水般袭来。

    “我师父号平渊道人,我至今也不知他到底叫甚么名字,他的过去非常神秘,也从不对我们提起。我们只知道他曾是军人,一身极强的功夫脱胎自某个军中世家的传承,他与我娘亲关系甚笃,甚至,得知我娘亲去世的消息,他便跳崖自尽了……”

    韩嘉彦开始将自己的身世背景娓娓道来,赵樱泓靠在她肩头静静听。听她从小时候说起,将人生的全部经历和盘托出,甚至很多小细节都不放过。她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的,再也没了那飘浮无凭的荒芜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她也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困惑于韩嘉彦的母辈到底经历了甚么,母辈的事似乎至今尚未了结,那个画师李玄实在诡异,似乎还与宫中有关系,愈发令她心惊。

    她们从车驾之上,一直说到入住宅院寝室,韩嘉彦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她着重说了一下在开封府之中的发现,赵樱泓禁不住开始仔细分析思考。

    但没想一会儿,她忽而就肚子咕咕叫了。她有些慌张地捂住自己肚子,面庞染上绯色。她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路,上一餐还是午前,只简单吃了点干粮。距离现在已然五个时辰过去了,再加上方才情绪起伏过大,消耗太多。一脱离开抑郁的情绪,饥饿感瞬间便涌了上来。

    “饿了罢,吃饭吃饭,我也快饿扁了。”韩嘉彦笑道,“这段时日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行,得将你养胖才是。”

    “都怪你,你还好意思说。”赵樱泓瞪她。

    “是,都怪我。”韩嘉彦老实承认,然后便呼唤媛兮赶紧准备饭食。

    媛兮和绿沅这会儿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见到长公主开心,愿意吃饭,她们便立刻忙活了开来。

    “对了,你师兄吃了吗?要不咱们叫上他一起吃罢,顺带了解一下他到底从茶帮那里查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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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本想让她先休息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见她如此好奇又迫不及待,于是便依着她道:“好。”

    以后她甚么都依着她。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夜里戌正时分,一桌简单热乎的饭食上桌,韩嘉彦顾看赵樱泓先吃上,自己则出去迎师兄。

    浮云子本都打算洗洗睡了,一听长公主邀他共进晚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晚应是有口福了。

    果不其然,随在韩嘉彦身后一进门,就见寝室外厅的餐桌之上,摆了好几道精致喷香的素菜,浮云子虽然并不斋戒,但他往日里的饮食也都很清淡,荤腥很少吃。这桌菜正和他胃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三人围桌落座,也不谈事,先吃饭。待到饭饱,杯盘撤下,上了羹汤,这才慢条斯理地一面品,一面聊起来。

    “时辰这么晚了,长公主一定要听这些事儿,那贫道丑话说在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呀。”听完赵樱泓的询问,浮云子用调羹轻轻舀着碗里的羹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赵樱泓说的,眸光却看着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一凛,对事情的冲击程度有了一定的预判。

    “无妨,我想我今夜本就很难入睡,道长但说无妨。”赵樱泓已不再唤浮云子为“万掌柜”,而是迎合他在外行走的道士身份,尊为道长。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浮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说一下关于段成才的事罢。抵达江西时他伤势已有好转,苏醒过来了,我问了他关于去年西夏商人在汴京溺亡的案子,段成才否认自己杀了人。彼时他押了一船货返回江南,有市舶司的准运钤印可以证明,那个西夏商人溺亡的时间点他已然离开汴京了。

    “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认为那两个西夏商人的其中一个,可能做了外貌装扮。虽然只是短暂会面,他却发现那个西夏商人的手长得十分细腻白净,与体型和外貌不匹配。且那两个西夏商人之中,这个双手细腻的人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此人一直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茶帮是否有名画可以收购,却迟迟不谈关于茶叶的生意,让段成才心中起疑,生意也就没有谈成。”

    “我揣测,多半那两个西夏商人去与段成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韩熙载夜宴图》仿作的下落,他们知道这幅画的主体部分曾被茶帮老帮主收藏,这说明这两个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与那个画师李玄有关系。而且那个死去的西夏商人手中还攥着盖有杨大娘子印章的残纸一角,让人不得不如此揣测。”

    “甚么意思?不是茶帮抢走了残画的主体部分吗?”韩嘉彦不解问道,赵樱泓也是一头雾水。

    浮云子知道自己没说清楚,道:

    “我从头说起。茶帮的女首领,名叫陈硕珍,但这个名字是模仿初唐时期的起义军女首领陈硕真起的,并非是她的本名。她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她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因崇拜杨无敌而改姓的杨。”

    “杨无敌?竟然是杨业的嫡系!”赵樱泓吃了一惊,一旁的韩嘉彦已然蹙起眉头。

    浮云子点了点头,继续道:“据陈硕珍说,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内里实际藏着先帝针对西夏的边境布防图,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这幅图由画师李玄所画,此人乃是叛徒,早年间出身楚秀馆,有一身高强诡异的功夫,他曾试图带着这幅画逃往西夏。

    “但是事情败露,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是谁传的至今不明,总之是师尊先知道的,师尊找上了茶帮老帮主,二人联手追击。

    “那李玄狡猾,察觉到身后追他的人中有一人是茶帮老帮主,故而偷告官府老帮主的位置,因此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来二人追上了李玄,双方发生争抢,画在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李玄重伤师尊,突围而逃,师尊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免得落入官兵之手。

    “李玄一不能敌二,他虽重伤师尊,但亦被师尊重伤。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李玄自知携画离去已不能成,使了个脱身计,弃画而逃,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师尊与老帮主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韩嘉彦接着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元丰三年秋。”

    元丰三年……是娘亲出事的前一年,也是西夏前线永乐城大败的两年前,那一战好不容易修筑的永乐城失陷,宋军将校伤亡两百多人,损失民夫工匠二十多万。先帝闻得战报,临朝恸哭,自此失去了对西夏用兵的信念。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

    “所以,老帮主能确认李玄就是夜宴?”

    “是。”浮云子点头。

    “夜宴?”赵樱泓疑惑询问。

    “我还未与你细说这件事,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几幅画作,作画者都是夜宴。除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还有一幅我娘亲的戎装像,目前在万氏书画铺子里。以及龚守学老父于元月中旬独自出汴京城,从某神秘人手中获得的钟馗像。我在太学画院查过画谱,也问过画院的画师,可以确定李玄是仁宗时期的宫廷画师。”

    “夜宴显然不是他的正式名号,不会用在对外的画作落款之上。陈硕珍认为,夜宴这个名号,应当只会落款在非常私密的画作之上,甚至有些时候不会落款。”浮云子道。

    韩嘉彦点头:“夜宴这个名号出现很早,至少不会晚于嘉佑七年八月乙亥。这个日期是我娘亲那幅戎装像的落款日期。不过我不解的是,既然这《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内里藏有布防图,李玄应当隐藏自己才是,为何要在最后接上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还落了夜宴这个款?”

    “这就很难猜测其中缘由了……”浮云子捻须思索。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但她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嘉彦道:“师兄你接着说。”

    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第一百零三章

    灯火已熄,寝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注意力止不住地落在身旁的韩嘉彦身上。

    这是她们成婚以来,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韩嘉彦同床。此时韩嘉彦因方才与浮云子的对话而心绪低沉,显得有些沉默。

    浮云子离去前叮嘱她睡前要记得做晚功,帮助身体更快速地恢复,故而她梳洗上榻后,就一直盘膝闭眼,吐纳冥想。

    赵樱泓很是后悔自己今晚坚持要找浮云子问清楚那些往事,惹得韩嘉彦难过了。今晚她们久别重逢,本该亲昵相伴,互诉衷肠,结果却……

    这么一想,她就鼻酸欲泣。可怜六娘,再一次品尝到父母双亡的苦痛。这苦痛比之此前更痛,因她本对韩琦没有甚么感情,但她与平渊道人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骤然得知平渊道人可能就是她的生父,父亲骗了她这么久,不肯相认,甚至还抛下她跳崖自尽,随母亲而去,可以想见韩嘉彦此时的心境有多么悲凉。

    “樱泓,怎么还不睡,你赶了一天路,合该很累了。”韩嘉彦忽而出声,将赵樱泓的思绪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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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吐纳完毕,缓缓躺倒在她身侧。

    “我等你呢。”赵樱泓轻声道,随即往她肩头凑了凑。韩嘉彦张开手臂将她半拢在怀,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你手臂可养好了?”赵樱泓问。她其实很想枕着韩嘉彦的手臂入睡,但又怕压坏了她。

    “右臂的拉伤养好了,左臂还差点,没完全好。”韩嘉彦道。

    “你定没好好养伤,你师兄说你天天酗酒。”赵樱泓怨道。

    韩嘉彦心虚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没办法清醒着过活,只想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真是个呆子…”赵樱泓抬手抚了下她脸颊,去没料到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六娘……”赵樱泓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我韩嘉彦……又到底为甚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韩嘉彦哽咽着说道。

    赵樱泓忙向上挪了挪身子,将她的面庞拢入怀中,抚慰她的身子: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我也要你陪着我,决不允许离开我半步。”

    韩嘉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赵樱泓的话还是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见韩嘉彦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又道:

    “六娘,你仔细想想呀,你师尊若真是你父亲,他怎么舍得抛下你不管,就这样自尽了。你们可曾在崖下找到他的遗体?”

    “不曾……他自尽之时,我和师兄都在外地,我们听闻龙虎山传来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去时,龙虎山已经给他立了衣冠冢。龙虎山仙人峰的峭壁,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尸骨无存也不奇怪,我们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他是假死脱身,实则隐姓埋名,也去查你娘亲之死,为她复仇去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怔住,她真的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也许是一叶障目,她虽然一直觉得师尊的去世十分突然,却一直没想过他是假死。

    因为平渊道人确实一直有很浓重的避世和厌世的情绪,他是个异常沉默严肃的人,面庞上极难看到笑容,总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亦时常酗酒,十几天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连浮云子和韩嘉彦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到龙虎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去,好几日才会回来。这样的人会跳崖自尽,丝毫不奇怪。

    且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再加上脸上的刺青和伤疤,面容走形,看上去非常吓人。

    “可是……为什么?”韩嘉彦一时疑惑。

    赵樱泓认真分析道:“他与你娘亲分离两地,以道士身份避世隐藏,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身份如此特殊,我恐怕只要有心人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也许,不论是朝中还是西夏,都有人在找他,他才必须隐藏身份。也许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仇家。你娘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甚么,故而才会假死,让隐藏在暗处的仇家放松警惕,找不到他。

    “而他甚么也不告诉你,应当是为了保护你。他与你表面上的关系只是师徒,没人知道你们是父女,你有韩家人的身份做庇护,也不需要知道上一辈人的仇怨,他恐怕是希望你能安稳地活下去。”

    赵樱泓分析得是如此有道理,以至于韩嘉彦的伤感情绪转瞬消散了,认真思考起这一可能。若真是如此,师尊…父亲现在应当还活着,他在哪儿呢?他是否曾来看过自己。

    赵樱泓轻轻按揉她的后枕,道:“所以莫要伤心,你好好将伤养好了,咱们回汴京去,我帮你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一血前仇。说不定到时候,你就又能见到你师尊了,到时候就甚么都明白了。”

    “嗯。”韩嘉彦心怀大慰,紧紧抱住她,道,“樱泓,你真好。”

    “你才知道我好啊,是谁不信任我,还抛下我的?”赵樱泓又忍不住怨她,这事儿她要记一辈子,以后但凡她犯错,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我错了,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嘉彦苦笑不已,不得不连连求饶。

    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睡罢,很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都很累了,久别重逢加情思得解,近些时日的磨折疲惫报复般袭来,也未进一步亲昵,互相拥抱着,没过多久便双双睡去。

    ……

    翌日晨间,绿沅打着呵欠从仆从房里出来时,发现媛兮已然起身了。长公主的贴身女婢之中,媛兮素来是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那个,她也不觉得奇怪。

    待她用过朝食,打算去长公主房外陪侍时,却发现媛兮竟然还在屋外等候,尚未进去服侍。

    她点了一下媛兮的后背,媛兮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媛兮姐,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长公主昨夜临睡前不是吩咐了,早上会迟点起吗?”绿沅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我是怕阿郎起来了没人服侍,所以还是早点来候着。”

    绿沅抬头看了一下天光,自己今天本就起得迟了,这会子已然快巳时了,长公主素来晚起不奇怪,可惯常早起的阿郎也没有起来,那可就不寻常了……

    绿沅不禁红了脸,凑到媛兮身边道:“长公主和阿郎昨夜不会是圆房了罢。”

    “你休要瞎说,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二人还没有这么不顾及身份的。”

    “嗨,哪有这些死板的条条框框,是你脑筋太死了。长公主和驸马久别胜新婚,这还不干柴烈火,阿郎也太能忍了罢。”绿沅道。

    “你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些思想,跟谁学的坏在这编排长公主和阿郎呢。”媛兮伸出手来掐绿沅的脸蛋,训斥道。

    “诶呦诶呦,我错了,好姐姐饶了我罢。”绿沅被掐得受不住,连连求饶。

    “嘘……别吵,把主子吵醒了。”媛兮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

    绿沅压低声音含混道:“要不咱俩进去瞧瞧看看罢,一直在这儿候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媛兮犹豫了片刻,对绿沅道:“你在这候着,莫让人过来打搅,我进去瞧一眼就出来。”

    绿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道:“知道了。”

    于是媛兮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赵樱泓的寝室一般是不会落闩的,以便奴婢随时进来服侍,在外也依循这一习惯。昨夜是她第一次与韩嘉彦同床共枕,情况特殊,好在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门仍是开着的。

    她返身将门关好,屋内一片静悄悄,只有安神香丸的味道残留在室内。她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边靠近,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呼。

    待到行至床榻边,她的心已然扑通跳得厉害,一时对于是否该掀开帐帘瞧瞧床榻上主子的情况感到非常犹豫。

    如果真如绿沅所说……那也太尴尬了。

    她自十三岁起就服侍在赵樱泓身侧,可对于赵樱泓成婚、圆房这些事,她至今都还没有多少实感,在她心目中,长公主永远都是那个圣明聪颖、美丽端方的长公主,是天上的谪仙人,不接凡尘俗气。

    可…阿郎倒也不是甚么凡夫俗子,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呀。这二人若圆房了,到底是个甚么景象?她想了想,脸颊绯红似要滴血,忙慌张地对着空气挥手,仿佛在拍散萦绕在身周的纷乱思绪。

    她眼下也不能出声打搅主子休息,不然就更罪过了。思想挣扎了片刻,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决定飞快看一眼,就一眼。

    她将心一横,悄然探手揭开帐帘,打眼往里一瞧,顿时松了口气。长公主和阿郎身上中单都挺完好的,没有谁衣衫不整。因着这天有些热了,锦被只是搭在肩下,没有盖得很严实,绝大部分的被子都盖在赵樱泓身上。

    看上去,二人昨夜应是没有圆房。但眼下她们的睡姿却异常的亲昵,看得媛兮脸红心跳。

    赵樱泓向左侧侧卧,头颈枕在韩嘉彦的右臂之上,韩嘉彦从后将她环抱怀中,左手探过来,与赵樱泓的右手十指相扣,二人的眸子都紧紧阖着,仍在沉沉睡着,没有转醒的迹象。

    韩嘉彦发髻半散,神色安宁平静,瞧上去比醒着时更俊秀,乃至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态。赵樱泓在她怀中更是睡得好似个孩子,神情天然可爱,乌黑长发如瀑流散,又显得别样的妩媚动人。

    媛兮心中不禁感叹这可真是一对璧人,从成婚起,自己见证她们一步步走到如今,可真是不容易呀。希望长公主和阿郎能一直走到最后,白首偕老,这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于是放下帐帘,心满意足地悄然退了出来。

    “咋样?圆房了吗?”外头绿沅追问道。

    媛兮望着她,忽而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径直离去。

    “媛兮姐?”绿沅见她突然走了,望了一眼寝室,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不敢进去,忙去追媛兮了,“你说话呀!”

    ……

    韩嘉彦和赵樱泓在南阳县城的这处宅邸里住了三日,一是为了让长途跋涉而来的赵樱泓歇脚休息,二是为了让浮云子有时间全面深入地治疗韩嘉彦身上的伤。

    “好了,今天感觉如何?”浮云子摘去韩嘉彦肩膀穴位上的最后一根针,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

    “好多了,左臂松快了不少,力气也涌上来了。”韩嘉彦用右手扶着左肩,转了转左臂,笑道。她此时上身只有裹胸布,赵樱泓就陪在她身侧,全程观摩浮云子对她的治疗。

    “你啊,要是再耽误治疗,你这左臂就废了。多亏长公主及时来找你。”浮云子道。

    这话惹得赵樱泓对韩嘉彦瞪起了眼,韩嘉彦受不住,只能转而去瞪浮云子,让他不要乱说话。浮云子却一脸“可找着办法整你了”的狡猾表情。

    赵樱泓帮她穿上中单,掐了一下她的耳垂,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可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

    “是,谨遵娘子之命。”韩嘉彦起身揖手拜道。

    赵樱泓抿唇忍笑,这人突然扮酸腐儒生,让她想起自己与她初次在上清宫中屏见时的场景,她可真会装,当时自己可讨厌她那腐儒的模样了。

    浮云子无视了这小两口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道:“长公主要是平日里得空,也可以帮她按一按手臂上的穴道,帮助恢复。”说着教了一下赵樱泓手法,赵樱泓都用心记住了。

    这几日,韩嘉彦和赵樱泓也将对平渊道人假死的猜测说与浮云子听了,浮云子对于这个猜想未置可否,他似乎也曾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一直不曾对韩嘉彦提过。

    他道:“若真如此,那师尊这些年恐怕一直都未能找到杀害杨大娘子的凶手。这对我们来说,并非是甚么好消息。”

    是啊……这凶手一日不找到,韩嘉彦就一日不得安宁。他们在开封府架阁库里查到的那几起隐有关联的案子,以及近些日子以来遭遇的几起事件,各种线索都指向李玄。

    而近来出现的那个北辰道人,以及李姓女冠,也似乎对她和长公主怀有恶意。他们又到底是甚么人?

    局势真是愈发错综复杂了。

    “如今先不想那么多,长公主,打算何时启程去嵩山?”浮云子问,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既然嘉郎好转,就明日启程罢。”赵樱泓拍板道。

    “好!”

    第一百零四章

    自邓州往嵩山而去,须一路向东北,行约莫六百里路。快马一日可到,但长公主车驾显然不可能那么快走到,若是路上徐徐前行,恐怕得耗费两三日。

    这是赵樱泓十八年人生第一次走得这么远,此前她匆匆忙忙自汴京启程,一路颠簸,只一心要找到韩嘉彦,压根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及至如今,才终于有闲情雅致观赏沿途风致。

    环汴京的中原近畿地带,除了城镇之外,多是广袤的田野。时近夏麦成熟的季节,入眼满是绿油油的一片。

    车驾行走在官道之上,道旁多是原野村庄,树木都少见。农人在田间辛勤地劳作,田亩阡陌间,孩童嬉笑玩闹。

    路过村庄时,偶能闻得朗朗读书声,几乎每一处村落,都有私塾学堂。

    赵樱泓是很喜欢孩子的,但凡看到孩子,都会停下车驾,下车去与孩子们闲谈几句,打听这附近的生活状况。孩子没有心眼,有甚么话都会实话实说,这样最能获知真实的情况。

    整体来说,近畿地带生活尚算不错,承平日久,物产丰饶,若非遇上灾年,百姓生活大多还过得去。加上能往汴京做些生意贴补家用,到底还是富余的。

    不过,近畿地带的田亩多归大户所有,兼并现象已然非常严重,加之此前变法执行走样,上户向中下户转嫁青苗、募役保甲的负担,元祐初年又因司马光的更化而再被压榨一道,将小户自耕农折腾得够呛。即便如今旧党当政了几年,不少小户依旧未能从此前新法的阴影之下走出来,不得不变卖田产成了佃户。

    赵樱泓如实地记录下每一地的见闻,从邓州出来时,她特意着人备了方便使用的笔墨纸,就是为了一路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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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韩嘉彦陪在她身侧,也时常会与她说一些自己对政策在民间执行的看法。她认为王安石制定的政策,确实是在经过考察、验证后制定出来的良策,如果能够切实地执行下去,是能够转变当下冗官冗兵所造成的冗费现状的。

    奈何,执行起来与预想产生了相当大的落差,触及到根本利益的大户与国朝上层官僚盘根错节,要动他们,没有一些雷霆手段是不行的。但国朝上层当权者,显然缺乏这样的手段。

    “一口气得罪所有人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变法也进行不下去。唯有拉拢一切能够拉拢的力量,雷霆压制一切无法拉拢的力量,才有可能将变法执行下去。但这样做的难点在于,很难掌控好度,要分清敌我,需要的是眼光和决断力。要看清人心谈何容易,我十分能理解王荆公的难处啊……”

    五月初七午后,途径汝河时,渡口处,韩嘉彦望着汝河流水对赵樱泓感叹道。

    “嘉郎……你会不会怨我……”赵樱泓忽而幽幽问她。

    “怎么会?!”韩嘉彦愕然,忙拉住她的手,“莫要胡思乱想。”

    “可你如此才华横溢,有这样的见识和抱负,只是因为和我成了婚……”赵樱泓说不下去了,眼眶泛红。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让她内心难安。

    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樱泓,能遇见你,和你成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才华抱负施展的途径很多,但在这世间只有一个你,如果说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但其实,我也没有可选的余地,正因没有选择余地,我才会觉得你如此珍贵,就好像上天赐予我的一般。”

    她的话给了赵樱泓莫大的安慰,她情不自禁地仰首,在她唇角印下一吻。韩嘉彦爱她至极,好想回以拥吻,只是眼下在外,她只能克制自己的欲念。

    她二人磨折这么久,终于心意相通,短时间内情潮汹涌,心里眼里全是对方。尽管努力克制,但仍不可避免在人前有些彼此亲昵的举动。对此,她们身侧的侍从们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假装自己没在看。

    而浮云子这两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渡过汝河,过汝州后,车驾队伍途径白云寺,彼时依然日暮,便再度歇脚过夜。距离嵩山已然很近了,明日当能抵达。

    白云寺,曾名风穴寺,与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并称为中原四大名刹。寺庙依山而建,所依之山名风穴山。

    这寺庙不接待女客入住,但赵樱泓身份尊贵,便例外了。寺院专门辟出厢房让二人入住,服侍的女婢也都集中在了厢房附近。

    赵樱泓诚心礼佛,先是拜见了寺院的住持,又去添了香火钱。在佛前,赵樱泓静心跪拜,虔诚祈祷。韩嘉彦却因是儒生,又受道家影响颇深,故而不曾有过多跪拜的举动,只是安静地陪在赵樱泓身侧,神色谦和。

    白云寺的香火很旺,汝州人都会来此礼佛上香,哪怕时近黄昏,寺庙里依旧有不少人。

    二人从大雄宝殿后门跨出来时,见不远处廊下有个女子正与一位大和尚低声交谈,她身侧还站着一个女婢,怀中抱着一把用锦袋包裹着的琵琶。

    谁会将琵琶带进寺庙里,真是怪奇。

    赵樱泓有些好奇,询问身旁接待她们的知客僧道:“敢问师傅,那位女子是谁?”

    知客僧知晓身边的人是皇亲贵人,不敢得罪,小心回答道:“回施主,她是汝州本地大户家里的歌伎,名叫王师师,也是一位虔诚信女,她近日因怀了孩子频繁来寺中祈愿,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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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师师……这名字,难道是巧合?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汴京李师师声名远扬,故而很多青楼女子都模仿她取名。”

    “……”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入夜点灯时,二人在厢房中用斋饭,赵樱泓看着韩嘉彦,十分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和李师师到底是甚么关系?”

    韩嘉彦差点又要呛到。

    “我上次问你,你说你与她素无瓜葛。结果现在我知道了,你又在骗我。不然她怎么会去琼林苑寻我,专门将你写的那首《玉漏迟》唱给我听。”

    韩嘉彦定了定神,放下筷子,平和解释道:“樱泓,我与你说过的,我作为燕六时,在白矾楼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助我逃遁。故而在开封府那一夜我中箭后,因着她家离我最近,我便赌了一把,翻入她院子求她救命。这次因为我犯错,师兄想帮我挽回,就又求了她,请她出马唱词给你听。她是个颇有侠义之心的女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义气之交,说起来,我也欠她许多人情尚未还呢。”

    “真的只是义气之交?”赵樱泓再问。

    “真的。”韩嘉彦无比认真地回道。

    “可……你的身份让她,还有那位秦老大夫知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为甚么要这么帮你呢?这对她有甚么好处?”赵樱泓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韩嘉彦安抚道:“她说,以后若有事会求我帮忙,倒也并非完全不求回报。樱泓,若他们当真存了坏心思,图谋不轨,何必这样费心救我,还帮你我解除误会?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行事作风。莫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

    “哼,你倒是心宽,这点和你师兄挺像的。”赵樱泓终于放了心,道,“不过我也并非恩将仇报之辈,既然她如此襄助你我,我自会加倍回报。”

    韩嘉彦一脸促狭地揖手道:“娘子任侠高义更胜一筹。”

    “休要贫嘴!”赵樱泓着恼地揪她脸蛋。

    ……

    翌日,车驾约莫午时抵达嵩山脚下。行在官道上,远远就能望见嵩山巍峨连绵的群峰,东西横卧,雄峙中原。彼时正值雨云汇集,峰峦之间烟云缭绕,巍峨气势被遮掩,反倒有了几分南方山水仙气缥缈的意境。

    这里是三教合流之地,儒释道均在此山间。汴洛两京,畿内名山,嵩高惟岳,峻极于天。

    这是赵樱泓人生之中看到的第一座大山,她被震撼了,一路行来,她一直掀开车帘,望着远处的大山,心中翻腾着无数的诗文,意况情远。韩嘉彦笑而不语,安静地陪着她,她偶尔会问一问嵩山附近的地形地势,韩嘉彦则会细心与她回答。

    上山颇要费一番功夫,故而车驾在山脚下暂歇。在这里有一处传驿,她们打算在此用午食,下午再上山。

    不曾想这驿传之内早就有了先客,这是一队宫中内侍,专程在此候着长公主车驾到来。他们是为了向赵樱泓传达太皇太后和官家口谕的。为首的传谕内侍恭敬道:

    “孟皇后的册封典礼,将在五日后举行。太皇太后、官家让长公主在外自便,不必急于归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确实可以不必急着回去,因为皇后的册封典礼并不需要她参加。

    皇后自然就是那位太皇太后选定的孟氏女孟攸棠,四月时,孟攸棠立后的消息就已然昭告天下了,从那时起,其实就已然该称呼她为孟皇后。

    不过彼时不论是赵樱泓还是韩嘉彦,都沉浸在分离的苦痛之中,并未在意这件事。

    如今骤闻这一消息,韩嘉彦倒没说甚么,赵樱泓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

    “不知中官如何称呼?”

    “奴婢梁师成,劳长公主费心询问姓名,实乃大幸!”这内侍很是激动,竟叩拜而下,道。

    赵樱泓眉头一皱,觉得此人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不过她在宫中久了,谄媚的仆从也没少见,故而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道:

    “梁中官且等一下,我写一封回信,麻烦你带给官家。”

    “喏。”梁师成应下。

    一旁的韩嘉彦蹙着眉望着眼前这个内侍,他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似是在哪儿听过。想了半晌,突然想起是在宝津楼击球大会那一日,她去寻梁从政,在廊下听到有人训斥梁从政的声音。

    原来那人就是这梁师成啊,她见此人确实面相刻薄尖酸,遇上谄媚,遇下打压,典型的小人行径。她一时对这个梁师成印象有些不好。

    赵樱泓提笔快速书就一篇回信,表达了自己不能回京庆贺官家大婚的歉意,并写明了自己眼下已抵达嵩山,让宫中放心。言辞虽简略,但情谊深长。

    梁师成恭恭敬敬地收了信,带着信快速返回汴京。

    “唉……不知官家此时是甚么感受,所娶正室并非自己真心所爱,难为他了。若是寻常帝王,生性风流也就罢了。他自幼是个专情之人,很有他祖父的样子。夹在其中,当很难办。”赵樱泓感叹道。

    韩嘉彦若有所思道:“樱泓,我觉得此事还待观察。官家所爱也并非就是好的,他那宠爱之人刘漪柔我虽未见过,但孟皇后我见过,她是个相对温和正派之人,确实如太皇太后所说,她宜正位中宫。”

    赵樱泓想了想道:“待回汴京,我应当会进宫一趟,到时我见一面刘漪柔,瞧瞧她是个甚么人物。唉……但愿官家把持住局面,眼下孟皇后立,他恐怕要迫不及待地扶起刘漪柔,到时后宫形成对峙,又会有一番争斗。”

    确实如此,还是长姊了解弟弟呀,韩嘉彦心中感慨。

    午食用罢,休息了约莫一刻钟,车马队伍的首领、长公主府的步兵都头王隋前来请示:

    “禀长公主、阿郎,东南方向有大片的乌云飘了过来,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午后上山可能会遇上雨,路会很难走,我们是否继续在此歇脚,等这阵雨过去后再上山?”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她无所谓下雨上山,就怕车马若是陷在半路上,会十分狼狈。

    赵樱泓却笑了笑,道:“按照计划上山,这便启程罢,莫再耽搁了。”

    韩嘉彦不禁问她:“你不怕路难走?”

    “怕甚么难走,车马陷了,就挽起裤脚趟过去。东坡先生写得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赵樱泓十分洒然地说道。

    随即她似是觉得这话里有漏洞,于是眨了眨眼,又狡黠地补充了一句,“要是路真的难走,我就让我的驸马背我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韩嘉彦不由得大笑出声。

    第一百零五章

    赵樱泓可真是一语成谶。

    车驾队伍在山脚的嵩阳书院停下,她们在书院中瞻仰了历代书法家的碑刻,以及三株已有四千岁、遒劲葱茏的将军古柏,出来后刚走上山道,便遇上天降大雨。队伍冒雨前行了一段路,赵樱泓的车驾不出意料地陷在了泥泞的山路之中。

    随行的兵丁、内侍合力推车,奈何本就是上坡,轮子陷得死死的,马儿不断嘶鸣,逐渐失去了体力,最终只能无奈地暂时将车子弃置此处,全员继续前行。

    不过目前这段路,马儿尚能走,若要再往山上去,泥泞路也没了,只剩下崎岖险峻的山石路,山体在雨水冲刷下露出雪白的岩石肌理,走在其上不断打滑。马是走不了了,只能徒步而行。

    韩嘉彦将赵樱泓带上了自己的马,她们戴了斗笠,穿了蓑衣,韩嘉彦将她护在怀中,冒着雨继续骑马,沿山道前行。

    大雨倾盆,如瀑而下,眼前的山路都有些迷蒙看不清。山林间一片萧寂,只有雨水的哗哗声在耳畔冲刷。

    赵樱泓方才只是下车,转移上马的一会儿功夫,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鞋袜都沾了泥,但她丝毫没有受挫之感,反倒情绪高涨。她本性之中那爱玩的特质如今被彻底地释放了出来,好奇心重又爱追求新鲜,这样的经历她从未有过,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刺激,太好玩了。

    因她心情好,韩嘉彦心情也很好,但除了她俩,整个长公主的车马队伍可谓是苦不堪言。在这大雨之中跋涉,实在太艰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只有浮云子是最轻松的,他骑着毛驴飞驰上山,竟然一瞬就将大队甩在身后,没了踪影。

    她们自峻极峰脚下的嵩阳书院开始登山,走的是太室三十六峰之最——峻极峰的登山路径。这也是上嵩山东岳太室山最主要的登山路径。

    赵樱泓此次登嵩山,主要的目的是要瞻仰武周封禅之地。她内心深处显然对武周有一定的钦佩敬仰之心,只是此心绝不可外露。且因着她的公主身份,她不能一到嵩山就奔着少室山封禅之地而去,否则会让人猜测她的心思。

    故而她打算迂回一下,先上太室山。加上嵩山的道教圣地也大多集中在太室山上,浮云子、韩嘉彦都想去看,故而首选这条上山路径。

    好不容易行至老母洞,众人即刻进去避雨。

    这里是一处自唐时建立的道教洞府,是唐代道士潘师正隐居之处。因形如鸡卵,也称“鸡卵洞”。中轴线上有山门、无极洞、无极老母殿共三进院落。无极洞内供太极、无极、皇极老母像。

    浮云子眼下就在这洞中避雨,韩嘉彦护着赵樱泓冒雨进入无极洞中时,见到浮云子正在殿内和一个人交谈着甚么。那人也是一身的狼狈,浑身湿透,身上背着褡裢包袱,独自一人远行的模样。

    韩嘉彦一眼将他认出,不禁出口喊道:

    “龚况知,你怎会在此处?!”

    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龚守学龚况知。

    “师茂兄!别来无恙!”龚守学一看到韩嘉彦,顿时激动不已,上前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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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知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内子,樱泓,这位便是龚况知。”韩嘉彦连忙引见道。

    龚守学顿时惶恐向赵樱泓拜道:“小人龚守学,拜见曹国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龚先生不必如此大礼,我听外子提过你,听说你破案十分厉害。”赵樱泓对此人也有几分好奇心,尤其是他老父之死,令人挂怀。

    “师茂兄谬赞了,若不是师茂兄襄助,我至今都还不知道家父的去世个中深有隐情呢。相较之下,师茂兄的破案功夫当在我之上才是。”龚守学笑道。

    听他主动提起老父的案子,韩嘉彦于是询问道:

    “况知兄此次上嵩山,莫不是为了调查老父的事?”

    龚守学神色一沉,道:“是,老父的事已有进展,我上山就是为了查找线索的。三月末时,事情就查出了眉目,只是当时师茂兄离开了汴京,我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寄信,就想着等一等,待这趟嵩山行结束后,若有眉目,再写信告与师茂兄。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倒也省了笔墨。”

    “哦?”韩嘉彦惊讶,忙道,“此处没有外人,快快说来,内子对你的事也是知情的。”

    她说话间向浮云子招了招手,龚守学惊讶于浮云子与韩嘉彦原是相识的,顿时愣在当场。他仔细一回忆,终于明白那日韩嘉彦突兀登门拜访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因为自己曾调查过浮云子,才会致使韩嘉彦登门。

    “况知兄,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兄,道号浮云子,你当与他早已相识,但他并非只是万掌柜。因着你向他调查过西夏商人溺亡案,故而我们也对你上了心。还望况知兄海涵。”

    “在下真是…完全蒙在鼓里…还是师茂兄技高一筹啊。”龚守学感叹地揖手拜道。

    眼下大雨倾盆,嵩山山道上除了赵樱泓的车马队伍,没有一人。老母洞中只有一位老道看守,此时这老道正在外招呼车马队伍陆续进入山门和老母洞中避雨,韩嘉彦一行四人则转移至最内里的无极老母殿内,入了一间内室,各寻了一个蒲团落座密谈。

    众人身上都湿透了,故而点了炭盆烤火。这天尚未彻底入夏,山洞之中颇为阴寒,围着火,终于有了几丝暖意。

    龚守学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得到师茂兄的指点后,我严厉拷问了负责看顾家父的小厮,他哭诉说是犯困偷偷睡了,才没留意家父溜出去,因为怕我责罚,故而不敢说自己睡着了。我们后来查出来,应当是家父给他下了蒙汗药。这再次说明,家父是在头脑十分清醒的情况下,谋划偷偷出去的。

    “我与家人分头去找汴京城外遍布艾蒿的庙观,虽然历经波折,还是找到了线索。在万胜门外,确实有一处密集艾蒿的地方,不过并非是庙观,而是一处义庄。

    “我们在义庄附近的几个村落里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个小童,说是见过家父在那义庄附近割艾蒿,一边割,还一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跳大神。彼时家父身边还有一个女冠,那女冠就站在一旁看着,面上还带着一张诡异的面具,面具惨白,其上绘画着神态骇人、仿佛鬼一般的脸。

    “这俩小童本在那义庄附近玩耍,偶然见到这一幕,被吓坏了,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因而对此事印象深刻。

    “我们又顺着此线索继续打听那女冠的来历,问了好多道观人士,终于在建龙观打听到了线索。那建龙观有个道人,负责看守观后湖池,他说他知道那女冠是谁。这女冠姓李,住在龟儿寺之中,她是北辰道人的道侣。

    “这女冠神出鬼没,汴京城自去年以来,有不少人家莫名闹鬼,这个女冠被好几家请去做法驱鬼,每每做法都会佩戴一张白傩面具,十分骇人,因而有些名气。”

    又是这个道士,韩嘉彦一时惊奇。看来这道士告诉魏小武、岳克胡的远远不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他兴许不仅和孙绍东接触过,更与北辰、李姓女冠接触过。

    “你们查出这件事时,是金明池大会之前还是之后?”韩嘉彦插言询问道。

    “应当是之后,具体日子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们刚查明白李姓女冠的来路,就听闻您安置邓州的消息。”龚守学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道士应当是因为被魏小武、岳克胡威胁逼迫后,害怕了,所以遇上龚守学来打听此事,以为是官府查到了他头上,故而和盘托出,撇清干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示意龚守学继续,龚守学想了想,继续道:

    “我们去龟儿寺查那女冠,反倒碰上了开封府前来捉拿龟儿寺的主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龟儿寺主持与孙绍东合谋要在金明池大会害师茂兄,而且那个李姓女冠,以及她的道侣北辰道人也参与其中,而这两人已然逃了。

    “来迟一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寻根溯源,期望找到这两人的来处,兴许能查明白他们躲去了哪里。那北辰道人据说曾挂单在上清储祥宫,我们就又去上清储祥宫打听。这一打听,才知晓北辰道人原来是从嵩山来的,是去年上清储祥宫刚落成时来挂单,后来没多久就离去了。

    “我本意是即刻启程往嵩山,去查北辰道人在嵩山的隐修地。但此间又出了一个岔子,使我去查了一下家父的隐秘往事。故而耽搁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启程来嵩山。”

    龚守学话及此处,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龚父果真有一些隐秘往事,才会致使他被谋害。而他的隐秘往事,必然与谋害他之人的往事有关。

    只听龚守学道:

    “四月初时,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信是开封府的一位老仵作的家人寄来的。这老仵作刚刚过世,家人送信报丧。信上写了让我父亲亲启,他们尚不知晓我父亲已然离世。

    “信中提到了家父对老仵作十数年的秘密资助,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帮扶与庇护。此事我全然不知,我只知道那老仵作是在元丰年间病退,他病退之时,家父早就辞官了,我全然不知父亲对他还有庇护。

    “故而我专程去了那老仵作家中,详细打听此事。据老仵作的儿子道,老仵作其实当年是因为犯了事才会提前病退,给他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家父。而让老仵作犯错的案件,是元丰四年的一桩牵涉到党争的案子——陈安民案。”

    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均面露凝重神色,陈安民案,与杨璇溺亡案相隔只有三日。陈安民是犯了心绞病而亡,他亡故的宅邸与眼下文彦博所居之处毗邻,距离念佛桥不远。

    韩嘉彦在开封府查到这起案子的卷宗后,便认为此案可能与娘亲杨璇的案子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

    龚守学:“据那老仵作的儿子说,陈安民并非是心绞痛而亡,而是中毒而亡。只是因为中毒后的状态与心绞痛发作相似,故而验尸结果被篡改了也未被发现。而篡改验尸结果的,就是老仵作,他彼时受贿,做了错事,也因此事不得不提前病退,逃离党争漩涡。

    “贿赂老仵作的人,正是文彦博家里的管事。”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三人顿时一惊,赵樱泓道:

    “你的意思是,文彦博隐蔽了陈安民遭到毒杀的事实?”

    “是的。”龚守学点头,“老仵作篡改了陈安民的验尸结果,但心中非常害怕。他刚入开封府时,就是跟着家父查案,与家父关系甚笃。故而虽然彼时家父已然辞官十五年,早不在开封府中,他还是去寻了家父,请教该如何是好。

    “家父让他即刻病退,离开汴京,这是唯一的保命之法。所以老仵作毫不犹豫地就执行了他的建议。

    “但是关于文彦博为何要将陈安民案从毒杀改为心绞病发而亡,老仵作的儿子也说不清。案情更具体的细节,他是一概不知。

    “于是我便着手调查此事。我去了开封府,托关系专门查了陈安民的卷宗。陈安民是因为错判了一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才会被牵连进党争旋涡之中。因着他与文彦博以及当时的左相吴充之间的亲戚关系,被当做旧党的靶子,被新党的关键人物蔡确精准打击,因而罢官。

    “按理说,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他被毒杀,应当是一个可以用来攻击新党的抓手。但文彦博却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隐蔽,那么这可能存在三种可能:

    “一是毒杀陈安民确实是新党所为,但文彦博不愿挑起进一步的党争,决定咽下这口气。

    “二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而文彦博知道是谁,出于某种目的,要进行隐蔽。

    “三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文彦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不愿有人利用这件事挑起党争,故而隐蔽。

    “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当然我个人也愿意相信文彦博消弭党争的意愿,只是我认为新党不会蠢到对陈安民下此毒手,给自己留下口实把柄。

    “抛却党争的部分,着眼于他所错判的那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这案子也显出几分蹊跷来。我也调取了这起相州抢劫杀人案的卷宗,这案子说来还与韩家有些关系。案子就发生在相州韩氏祖宅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三个劫匪夜里杀死了从韩氏祖宅返回自家田宅的仆人,这仆人还是个老妇人。劫匪从她手中抢走了一幅画,还有一大笔金银。其中的匪首实施了杀人,另外两人没有动手。

    “案子的分歧就在于此,新党革新之中,对于律法有从宽的倾向。但旧党司法则更为严苛。故而在旧党人看来,判决杀死三个劫匪,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新党看来,匪首才该判死罪,另两人只是从犯,罪不至死,所以这是错判。彼时是新党执政,故而陈安民判死三个人,直接撞到了枪口上。

    “但奇怪的是,相州韩氏在这起案子里全程隐身了,而那个被杀死的老妇,怎么会携带着一幅画,还有那么多金银走夜路的?这不符合常理,卷宗之中对这些细节也是语焉不详。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去相州细查。

    “此后我发现,我父亲也调阅过这些卷宗,而且是老仵作病退后没多久的事,他老人家也查过陈安民的案子。

    “就在我调阅卷宗时,帮助我的同僚向我诉苦,说是府里最近严抓托关系查架阁库的事,让我赶紧查完,悄悄走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不然他要担不小的干系。

    “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开封府现任士曹参军家里出了蹊跷事,闹鬼,请了个白傩面女冠去做法驱鬼。他还失忆了,矢口否认自己曾调取了士曹的宅户变迁记录,并且说调取签字不是他的签字。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到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知府下令严管档案调取查阅。

    “我当时心中非常震惊,询问同僚细节。同僚说,这件事发生在今年二月,现任士曹参军当时查了治平三年的记录。

    “治平三年的开封府士曹参军正是家父呀!”

    第一百零六章 (长评加更二)

    “那治平三年的宅户变迁记录,况知兄可查了?”韩嘉彦连忙追问道。

    “查了,虽然冒了点风险,但当时也恰好是顺带着看了,并且我当时出了开封府,就凭着记忆及时将那几条宅户变迁记录默记了下来。”一边说着,龚守学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了一个皮革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些重要的文书。他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韩嘉彦。

    浮云子与赵樱泓都凑了过来一起看。

    这纸张之上一共有十来条记录,是治平三年全年的仕宅变迁内容。这内容是按照整个开封府的里坊来条分理析的。这一整年仕宅契约变化并不多,但这些记录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

    赵樱泓感到不解,问道:

    “这有甚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龚守学道,“但没有问题,才是问题。”

    “甚么意思?”浮云子和韩嘉彦也糊涂了。

    “我抄下来的这几条是记录之中用红批标注变动的内容。

    “我父亲在担任士曹参军时,曾将整个汴京的仕宅做了汇总名录,且手抄了一份留在了家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也知道,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除非天家或官府要大兴土木,否则宅院大抵是几十年不会变动的,因此即便我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份汇总名录已然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还是具有参考价值。

    “我将治平三年这些红批变动记录与这份汇总名录做了对比,没发现异常,想了想,又委托我同僚再去细查治平三年之后的宅院变动记录,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西榆林巷有一处宅院,治平三年四月时还属于文彦博,但治平三年五月做了转契的手续,架阁库内有契书留底,可交割对象却没有留档。且最诡异的是,治平三年之后,西榆林巷这处宅院就从仕宅记录之上消失了。”

    “是我家……”韩嘉彦瞪大了眼睛。

    “甚么?”赵樱泓亦大吃一惊。

    龚守学道:“是,我去西榆林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处宅院是韩老相公购置的,曾经是师茂兄与令堂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父亲帮助韩老相公从文老相公手中购置了这处宅院,做了房契交割,但却隐蔽这处宅院的存在,并不让人知晓这处宅院属于韩老相公。及至后来,这处宅院就再也不属于仕宅了,成了民间宅院。”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官人和她娘亲,我可以理解。但为甚么要这么麻烦的费工夫去抹除记录?”赵樱泓感到奇怪。

    “因为仕宅,属于公家管理的范畴,也是朝廷细查官员贪腐的一条途径。所有登记在册的仕宅,每年御史台都会进行审核。抹除此宅院的存在,御史台就查不到了。”龚守学解释道,这些官府书吏规程之类的事项,赵樱泓不了解很正常。

    赵樱泓眉头蹙得紧紧的:“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韩老相公为何不直接从民间购买宅院,而非要向文彦博购置仕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浮云子摇头道:“不,这样才更隐秘。因为民间宅院的交易买卖,反倒更容易追根溯源,牙行一查便知,哪怕查不到,拉着人打听打听,也都能问出来。

    “而你瞧,韩琦从文彦博手里买宅院,只留下文彦博交割房契的底根,却不登记韩琦这个新的房主。如此一番运作下来,有谁知道这宅院是谁的?哪里也查不到。

    “附近的邻居也只知道杨大娘子和她的孩子曾在那里居住,二人搬走后,宅院空置,附近邻居也大多将她们淡忘了。若不是况知兄弟这样细心查找,根本查不明白。”

    话及此,内室之中安静了下来。炭火的微光照耀在几人面庞之上,他们都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韩老相公,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于细微处见其心思之缜密,他将自己的牵涉痕迹降到了最低,同时还完成了对杨璇母女的庇护。

    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韩琦不惜大费周章,也要让杨璇母女在汴京城里住下呢?若藏在外地乡野之中,隐蔽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但随即她自己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杨璇明面上的身份是韩琦的外室呀。若将这母女藏在汴京城外,韩琦一个京官,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时常出去相会,也就实在谈不上是养外室了。为了让杨璇的外室身份更有说服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母女俩在汴京城内安顿下来。

    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未来做铺垫,因为韩琦老了,也预见到生命已不长远。他终究是要将这母女俩交给自己的长子韩忠彦来照拂的,故而他必须加强这母女与韩氏的亲缘关系,让韩忠彦不至于抛弃她们。

    韩嘉彦却在想:即如此,那么文彦博也确然是娘亲之事的知情人了。娘亲会在最后的关口向文彦博求救,也就不奇怪了。

    龚守学此时揖手道:

    “师茂兄,龚某不知你家中究竟有何隐情,也无意窥探。但老父既然曾卷入其中,龚某也是心愿难了。唉……某已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了,还望师茂兄明示。”

    “我家中之事……确然不大方便明说。”韩嘉彦凝眸道,“但是杀害令尊的凶手,肯定是要继续查下去的。此人不仅与你有仇,与我也有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龚守学眸光震颤,感佩道:“多谢师茂兄成全,说得太对了。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浮云子问道:“况知兄弟是两日前上嵩山的,可有甚么收获?”方才韩嘉彦、赵樱泓尚未到老母洞时,先到的浮云子与龚守学寒暄了几句,得知他是两日前上的嵩山。

    龚守学回道:“唉,这太室山我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过甚么北辰道人,并不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我在山上乱转了两日,没有收获,本想着今天下山,往少室山去查查看。不曾想下山走到老母洞这里,遇上了瓢泼大雨,只得进来避雨。”

    赵樱泓想了想,道:“即如此,龚先生可愿在这老母洞中等我们两日,我们今日上山,后日就下山,再一起去少室山看看。我与官人也打听打听北辰道人的事,兴许能问出来。”

    龚守学大喜,忙揖手拜下:“多谢长公主相助。”

    大雨茫茫下了近小半时辰,终于停了。赵樱泓一行辞别龚守学,出了老母洞,继续上山。

    山道湿滑,马匹已然无法再往上走,故而全部留在了老母洞这里。队伍步行上山,开始了漫漫跋涉。

    赵樱泓起初还十分兴奋,走步轻快,踩着湿漉漉的石径,走着狭窄的凿山道,欣赏着雨后的太室山风景。初夏季节,山体披上了绿装,虫鸟的鸣叫声被山风从大山之中带出来,一阵一阵的,好似山在吐息。空气潮湿而清新,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但走了一段路,赵樱泓渐渐喘了起来,逐渐有些走不动了。为了上山,公主府专门备了小步辇,可以抬着长公主上山。但赵樱泓不愿意坐步辇,她想靠自己的双腿爬上少室山,完整地体味一次爬山的经历。

    爬山素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太室山比少室山更难爬,故而大部队很难上山,武周封禅也选在了比较容易登山的少室山。

    韩嘉彦小心护在赵樱泓身侧,一是为防地面湿滑,她若太兴奋不注意脚下会滑倒;二是怕她体力不支,腿脚浮软,失去平衡。

    不知道是否是怕甚么来甚么,赵樱泓没留意一脚踩在了一块瞧上去有些凹凸、实则非常滑的石头之上,猝不及防脚一扭,身子向韩嘉彦身边倒过来。韩嘉彦惊了一跳,连忙稳稳扶住她。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短促吓到后,感受到了右脚踝不对劲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极其紧张地问。

    “脚踝…好疼…”赵樱泓美丽的面庞都皱缩了起来,痛苦爬上她的眉头。

    “来人!将皮垫子拿来!”韩嘉彦立刻喊道,此时早有仆从紧张地围了过来。有人在旁边的大石上铺上了皮垫子,韩嘉彦扶着她小心坐在那垫子上。

    奴婢们此时都落在后方,有些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身旁服侍的都是内侍和兵丁。

    韩嘉彦小心捋起赵樱泓的脚踝,一瞧,便见已然肿了起来,她小心扭转赵樱泓脚踝,以手指轻轻探骨,并询问赵樱泓感受。最终判断她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单纯扭伤了。

    “医药箱!”韩嘉彦直呼医药箱,是出于她的习惯,她本就通医术,习惯于自己处理各种伤病。但赵樱泓此次出行,配备齐全,随队有一位年轻的太医院医官,姓徐,负责此行照看赵樱泓的身体。

    这位徐太医体力不是非常好,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跑了过来,又对赵樱泓做了一番检查,给她涂上跌打药膏做了固定包扎。

    “长公主短时间内不能下地走路了,还是上步辇罢。”徐太医道。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赵樱泓问。

    “起码三到五日才能消肿,下地走路。”徐太医下判断道。

    赵樱泓显得有些泄气,都是自己太过兴奋,太过逞能,结果乐极生悲了。

    “没事,坐步辇也是一样的,节省体力。你是金枝玉叶,能自己爬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韩嘉彦安慰道。

    “是我太弱了,嘉郎,我该怎么才能增强体力呀?”赵樱泓显得很苦恼,她若一直这般柔弱,还如何能与韩嘉彦白首偕老,她还想和她一起去更多的山川游玩,若没有体力支撑是不行的。

    韩嘉彦笑了:“待回公主府,我带着你锻炼,要想增强体力还不容易嘛。你眼下先莫要想那么多,将扭伤养好了,咱们好好走完这一趟行程。”

    赵樱泓觉得她口里的“很容易”,恐怕对自己来说比登天还难。这个人时常不能认清普罗大众与她之间的差距,以至于总是过分谦虚,高估他人。

    此番小插曲过去,队伍继续登山,他们必须赶在夜幕降临前登上嵩顶,否则就要走夜路爬山了。

    赵樱泓被抬在步辇之上,韩嘉彦紧紧护在她身侧,众人开始加速登峰,略过了沿途的所有风景,只等下山时再慢慢欣赏。

    终于在夕阳西下,万丈霞云之中,他们来到了嵩山之顶。

    赵樱泓坐在步辇之上,远观山巅之外的风景,只觉得从前困于一隅的心境霎时通达,旷远疏朗,意识仿佛能无限地向天边延伸,万物都匍匐在脚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忽而觉得这人世间是如此的渺小,在山川的腹怀之内,哪怕是天家大事,似乎也成了小事。自己并非是甚么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不过只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方知此诗之势,这便是登山的魅力呀。

    “白云随人来,翩翩疾如马。洪崖与浮丘,襟袂安足把。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她身旁,韩嘉彦以低沉疏朗、意蕴洒脱的声音诵念道。

    赵樱泓望着她带笑的侧脸,眸中情意缠绵。

    第一百零七章

    当韩嘉彦与赵樱泓登上嵩顶之时,汴京城的皇宫之中,内侍、宫女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皇后册封典仪即将举行,宫中有相当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和布置。

    御药院也不清闲,倒不是为了忙自家事务,而是相当多在御药院当差的内侍被抽调去给册封典仪帮忙去了,这其中就包括梁从政。

    梁从政自从三月金明池大会时与亲姐姐相认,心愿得了,整个人都开朗快活了许多。这反倒让他在御药院内打开了交际网络,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因着筹备册封典仪,此番梁从政被调往官家所居福宁殿,负责筹备服章。

    只是梁从政没有想到,此次被调离御药院,竟再也回不去了。刚到福宁殿,他就直接被带去了入内省都知苻杨的面前,彼时与他一起面见苻杨的还有一名内侍,二人给苻杨叩首,就听苻杨道:

    “承蒙官家看重,特例拔擢你二人侍奉左右。梁从政升内东头供奉官。苏珪调勾当御药院,接替梁从政职位。”

    苏珪……梁从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的内侍,他听过此人名号,听说是官家御侍刘娘子身旁的近侍,得刘娘子信任。刘娘子眼下虽尚未有名分,但宫中谁人不知她已承圣幸,深受宠爱。

    梁从政本是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勾当御药院,突然拔擢为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可谓是连跳三级,跳过了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三个品阶,直接来到了权力中枢的边缘。

    连跳三级,多少内侍苦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熬出头,梁从政却在如此年轻之际获得此等恩泽,他自不能拒绝,于是叩首感谢圣恩。

    内供奉官,管理的是宫禁出入,由于皇帝上朝、起居都集中在皇宫东侧,故而内东头供奉官虽与内西头供奉官同阶,但更尊于后者。内东头供奉官是每一位高品内侍都会经历的官职,可谓是一个跳板职位,一旦被任命此职,就离进一步拔擢不远。

    梁从政心中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但随即又泛起了几丝无奈之情。勾当御药院还能时常出宫采办,可内东头供奉官负责管理东华门以内的门禁,轻易不能离去,这下出宫成了难题。

    他还想时常出去与姐姐相会。且,前段时日姐姐委托他的事,眼下还没有眉目,突然调职,惹人瞩目,他以后往张茂则处跑就更麻烦了。

    他到底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张茂则关于当年仁宗末年的事?甚么画师李玄,甚么《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所措。此前他也旁敲侧击了两次,奈何张茂则似是年纪太大了,没听见一般,不给任何回应。

    梁从政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再寻机会。

    当日晚间,梁从政又备了些小菜,提了一壶清酒,往张茂则的住处行去。每夜他都会来看老祖,即便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曾改变这个习惯。

    老祖还是那个样子,垂垂老矣,每日只忙活修补那幅残画,甚少步出院子去。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茂则衣冠端正地坐在屋中,屋内灯光充沛,他的手边搁着一幅卷轴。

    “老祖……您这是?”梁从政感到惊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见礼问询。

    张茂则起身,将那幅画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了梁从政手中,道:

    “你承蒙韩六郎照拂,得官家恩宠,如今已然有出息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韩六郎,他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悟出来。我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我十一年的心血,你当小心保存。”

    “老祖……这……”梁从政背后沁出冷汗。

    “这画你可以看,看看也无妨,它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张茂则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梁从政小心解开卷轴绳子,展开画作,就见到了一幅描绘夜宴群欢场面的画作。他心中一凛,暗忖难道这便是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

    但张茂则却显然不打算再对他多解释一句了,他甚至冷下脸来,对梁从政说了一句绝情话:

    “自今日起,你就莫要再来看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从无瓜葛。你走罢。”

    “老祖……”梁从政泪意上涌,忙跪在了他的脚边,“我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何老祖要赶我走?”

    “你没犯错,但我已经老了……”张茂则叹息道,“你去罢,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莫要再来见我。”

    梁从政泪如雨下,入宫这么些年,若不是有这个老人,他甚至无法支撑下来。可眼下,老祖却不愿再见他了。

    难道以后的路,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吗?

    但他知道老祖说一不二,自己再如何乞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得给张茂则磕了三个响头,道:

    “梁从政感念老祖再造之恩,此生不敢忘!”

    说罢终于起身,逼迫自己坚决不回头地离去。

    梁从政离去后,张茂则缓缓吃掉了他带来的酒食,将一切收拾干净,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只捧着一盏油灯步入内室。

    昏黄如豆的灯光之中,他将一幅珍藏许久的画像取了出来,挂在了墙头。那是一幅皇后像,画中人正是曹皇后。

    他跪伏在画像之前,呜咽着,老泪纵横:

    “殿下……老奴终于可以去陪您了……”

    呜咽声渐隐,屋内那唯一一盏烛火,倏然熄灭了。

    元祐七年五月,当整个皇宫沉浸在孟皇后册封的喜庆氛围之中时,一个自仁宗年间走来的老人,孤独地在宫中一隅离世。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他衣冠端正,维持着向曹皇后像叩拜的姿势,就此魂归苍穹。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世意味着甚么,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的丧事被低调地处理了。但当数十年后已入暮年的梁从政忆起这段往事时,他可以说他的离去,意味着宫廷之中最后的温良宽厚就此消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赵樱泓与韩嘉彦游赏了嵩顶的玉井、玉女窗、封禅坛、石室,她们尤其对那石室十分好奇,据说韩愈曾带着芦仝、李渤宿于其中。虽然看上去实在简陋,也未曾留下任何书法铭刻,亦不知是真是假。

    她们上山后,便宿在嵩顶三寺之一的栖禅升道寺之中。当夜更换了湿衣,韩嘉彦为赵樱泓的脚踝扎了针,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翌日晨间,赵樱泓的脚稍有些消肿,仍无法下地。可她却按捺不住游赏的心,所以便由步辇抬着,往嵩顶各处名胜去。

    中岳庙、太室阙位于黄盖峰,距离嵩顶有一定的距离。浮云子已先去那里瞻仰了。

    太室三十六峰,多的是汉武帝游嵩山留下的名胜古迹,许多山峰也是从其中典故来命名。这么多山峰,要全部走一遍实在太难。加上赵樱泓伤了脚踝,韩嘉彦必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此行随师兄瞻仰道教名胜的想法只能作罢。

    但寻找北辰道人的线索这件事,还是要完成的。这茫茫群山之中,那北辰道人究竟藏在何处,实在是太难找了。

    思来想去,她们准备随着浮云子的脚步,先去黄盖峰游玩。午前,韩嘉彦正背着赵樱泓穿过一条有些狭窄的山道,这里步辇要过去比较困难。

    “嘉郎,我们不要管身后那些人了。带着他们,我们还怎么打听事情?”赵樱泓伏在韩嘉彦的背上说道。她们已然在嵩顶三寺中询问过了,确然没有人知晓甚么北辰道人。

    “莫要任性,咱们要是跑了,可不得急死他们?”韩嘉彦知道她的心思,笑道。

    “可是……唉……真讨厌,出来还要拖着大尾巴。”赵樱泓很无奈。

    “你可以告诉他们去处,让他们远远跟着。黄盖峰距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山路,我背着你直接就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吗?你不会累吗?”赵樱泓惊喜问道。

    韩嘉彦道:“我十二岁上龙虎山,十七岁下山,就是在山里训练出来的本事,走山路不在话下。”

    打定主意,二人便与身后带队的首领王隋打了个招呼,王隋虽然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主子的意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想,千万要跟紧了,万一出甚么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奈何,他们跟着的可是韩嘉彦。她即便背着赵樱泓,在山间依旧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敏捷地踏着山道,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身后的侍从们甩开来了。

    王隋连忙带队去追,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反倒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

    彼时韩嘉彦早背着赵樱泓没了踪迹。

    去往黄盖峰,要先下山再上山。穿行于山林之间,清新的空气将人的身心都涤荡干净,自从上了山,赵樱泓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回荡在山中,雨后的艳阳穿透枝叶的间隙照耀在山道之上,仿佛落下斑斑碎金。

    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若不是脚踝的刺痛还在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赵樱泓,她真以为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一般不真实。

    自幼怀揣着游历山川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了,而且还是与心爱之人相伴着。这一定是多年的虔诚祈愿,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她感念于心,缓缓收紧搂着韩嘉彦脖颈的手臂,将面颊贴上她的侧鬓。

    “六娘,我都不想回汴京了。”她轻声道。

    “哈哈哈,我也不想。”韩嘉彦道。此时的她不愿泼冷水,只想随着她一起疯。

    “你都淌汗了,累了吧,咱们还是寻个地方歇一歇罢。”赵樱泓见她鬓角渗出汗水,忙拂去,又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山间虽凉爽,可韩嘉彦这样奔跑不停歇,也架不住地要出汗。她的幞头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再有一段路就到山谷了,咱们就去山谷里找一处地方歇歇。”韩嘉彦道。

    远处听到了溪流潺潺的声响,韩嘉彦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谷底了。这水许是悬练峰北侧的卢崖瀑布之上流下来的水,在峡谷间汇集成了溪流。

    她加紧脚步,背着赵樱泓出了山道,眼前景象为之一阔,峡谷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穿过乱石滩,一路向东南方向流去。

    韩嘉彦寻到了溪流浅滩边的一株大树,将赵樱泓送到树下阴凉之处的大石上坐下,自己则摘了腰间挂着的竹筒,去溪边打水。

    她蹲在溪边,先是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山泉刺激之下,她只感到通体舒爽。禁不住捧着水喝了好几口,甘冽清爽。随即打湿巾帕,拭去头脸脖颈的汗水,再将帕子浣洗干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才淘了一淘水流,打上满满一竹筒的水,送去给赵樱泓。

    赵樱泓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顿时大赞道:“好甜好凉!”

    韩嘉彦笑着,用打湿的帕子也给她擦了擦面庞降温。赵樱泓眯着眼享受,她的六娘简直比媛兮还贴心温柔。

    “郎君、娘子,好一对璧人啊。”冷不防忽而下游传来一声老者的赞美声,韩嘉彦一惊,忙侧身将赵樱泓挡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声音来处,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从不远处溪边的大石之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背后还背着柴架。衣衫朴素,发丝灰白,满面沧桑的皱纹,双手黝黑粗糙,一看便是这嵩山附近生活的山民樵夫。

    “老朽没有恶意,郎君莫要这般紧张。”那老人见韩嘉彦一副对峙的架势,笑着道。

    “老丈是这嵩山里人?”韩嘉彦高声问。

    “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嵩山,就在这溪水的尽头,有一处燕家村,老朽是那里人。”

    “老丈对这山里可熟?”

    “哈哈哈,那不能说熟,老朽当了一辈子樵夫,五十余年都在嵩山之上摸爬滚打,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老人颇为自豪道。

    “哦?那连这山里修行的僧侣、道士,您也都知晓?”韩嘉彦不禁问。

    “排得上名号的,排不上名号的,老朽都能认一认。”老人道。

    “那您可听说过一个道号‘北辰’的道人?”韩嘉彦问。

    老人一愣,思索了片刻,旋即回道:“啊,你说的是玉衡子道长罢,他在这山里有点小名气,就是比较孤僻,一人独居在洞府中。”

    “玉衡子?玉衡子就是北辰道人?”韩嘉彦疑惑,她身后的赵樱泓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

    老人道:“是,前段时日,有个汴京人来山中打听玉衡子道长,也说他叫甚么北辰道人,然后展示给老朽一个匕首看。老朽一看……那不就是玉衡子道长的匕首嘛。

    “我们燕家村人承蒙玉衡子道长之恩,对他可熟悉着哩,他腰上一直就挂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匕首柄上刻着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后三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蓝宝石,老朽虽未读过几年书,也知道那北斗七星勺柄的那三星叫做玉衡嘛。”

    这匕首……和太皇太后给自己的那柄匕首何其相似?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韩嘉彦心中震惊。

    她定了定神,问:“这位玉衡子道长对燕家村有恩?”

    “那是,村里去年夏季闹瘟疫,他来了后,给我们每人一粒丹丸,服下便好了。他可是个神仙人物呀,这医术水平太高超了。”老人似乎对玉衡子十分敬仰。

    韩嘉彦一时有些欣喜,道:“即如此,老丈可知晓这位玉衡子道长在哪个洞府隐修,我与娘子正是来求他妙手治病。”

    “诶,他不在,今年二月时就随那汴京人离去了,应是还未回来。”老丈摆摆手道。

    “您确定吗?万一他已然回来了?”

    她这一问,将那老人问住了。老人道:“老朽确有一段时日没去他洞府瞧瞧,也罢,你二人随我来罢,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丈告诉韩嘉彦,北辰道人的洞府就在悬练峰的瀑布之下。接着便率先在前带路。

    韩嘉彦用树枝粘了泥土,在自己的巾帕上写下悬练二字,随即将巾帕系在了一根朝向东北方的树枝枝丫上,随后背起赵樱泓,随着那老丈溯水而行。

    走了一会儿,赵樱泓在韩嘉彦耳畔低声问:

    “这老人的出现未免太巧,会不会有诈?”她不大相信这突然出现的老人,龚守学在这山上盘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北辰道人的线索,怎么她们这么巧就遇见了一个知情人?

    自己要往嵩山来的消息并未保密,韩嘉彦随行之事,恐怕也很容易打听到。如果隐藏在暗处的北辰道人有心探听,是肯定能知晓的。如此便可预知她二人在嵩山的动向,提前设伏,将她们导入陷阱之中。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善变,实在是不得不防。

    “没事,我防备着呢。就算真有甚么陷阱,我也给后方的王隋留了指向。”韩嘉彦低声安抚道,“而且,我认为那北辰道人的目的并非是要咱们的性命,从他两次的陷害行径来看,他的目的更多是想将我们搬开,我们多半是挡着他的路了。”

    “他到底要做甚么?”赵樱泓不解。从目前获知的线索来看,此人的目的在于针对韩嘉彦和自己。而且他还除掉了一个可能知晓某些关键讯息的人——龚父。

    赵樱泓曾经以为这北辰道人的目的是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但如今她发现不是的,因为即便拿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也早就没有甚么用了。时移世易,先帝时期的边境布防图,早就过时了,不具备任何战略价值。

    所以她才会困惑北辰道人又盯上了韩嘉彦和自己,到底是为甚么?且如果赵樱泓车驾遇袭那件事就是北辰所为,说明他并不单纯是因为赵樱泓与韩嘉彦成婚,才会针对赵樱泓,他早就盯上赵樱泓了。

    这一点韩嘉彦和赵樱泓在来时的路上也讨论过,未能得出任何可靠的推测,只能猜测也许与官家有关,这让她们心中很不安。

    “我试探试探他。”韩嘉彦轻声道,随即清了清嗓子,对前方的老丈道,“老丈,您说的那个瘟疫,是怎么回事?”

    “唉……不知道呀,咱们这村儿多少年没有生过瘟疫了,去年突然间就出了疫病,村里人普遍是头晕恶心,吃甚么都吐,手脚发麻抽筋,老人家还心口疼,喘不上气。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闻言,韩嘉彦眉头蹙起,又问:“是人畜都患了病吗?”

    “是,都患了病。”

    “那牲畜,玉衡子可曾救?”

    “救不了,他的丹丸只能人吃。那么珍贵的救命药,数量也不多,哪里舍得给牲畜吃啊。得病的牲畜都宰了,一把火烧了,损失惨重啊。”老丈道。

    “老丈,你们村里吃的是这山上流下的水吗?”韩嘉彦问。

    “是,就是这条溪水,流经村边,大家靠水吃水。”

    “这水是悬练峰流下来的罢。”

    “就是悬练峰卢崖瀑布的水,村里的先生说,这是嵩山的天上水,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吃这山上流下的水。”老丈颇有些自豪地地道。

    韩嘉彦一时沉默,片刻后又问:“老丈这几日可曾上山?”

    “得有十来日不曾上山了,这几日我家重孙出生,老朽在家抱重孙呢。适逢募役,我家儿子、孙子都出去修坝了,家里的重活没人干,所以老朽今天山上,一是为了打柴,二是为了钓鱼,回去给孙媳妇儿炖汤吃。”说起这个,老丈那张沧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恭喜老丈啊。您多大年纪了,看着可真硬朗。”韩嘉彦笑道。

    “哈哈哈,老朽今年七十有六,都说这嵩山里住着谪仙人,山上水养人,我们村里都是长寿老人,小老儿还不算长寿的呢。”老丈开怀道。

    韩嘉彦暗暗侧首对赵樱泓道:“看来不像是假的,此后再派人去燕家村探探虚实,真相自明。”

    赵樱泓揪了下她的耳垂,道:“你还真会套话呢。”

    韩嘉彦笑了,不等她说什么,前方的老丈突然回头问道:

    “唉,二位莫怪小老儿多嘴一问,您二位是谁有疾,要上山找玉衡子道长医治的?”

    “我……嗯……”韩嘉彦刚要回答,忽而就被赵樱泓掐了一下,于是反应敏捷地道,“我有疾,不过娘子爬山时不小心崴了脚,也得一并治。”

    那老丈看韩嘉彦的眼神顿时就有些同情,韩嘉彦一脸无语,赵樱泓藏在她后颈,憋笑十分辛苦。

    “郎君,据小老儿所知,这玉衡子道长毕竟是出家人,对那方面的疾患,似乎不是专长。您二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他的名号,莫不是找错了人,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老丈是个实在人,说话也耿直。

    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韩嘉彦红了脸,忙解释道:

    “老丈误会了,是我有心疾,在汴京时听闻北辰道长有本事治疗心疾,所以来寻。”

    “哦哦,唉,小老儿真是闹笑话了。郎君看着挺硬朗,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呢。”这老丈尴尬地嘀咕道。

    三人一路跋涉,闲聊漫谈。这老丈在嵩山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对着山上的各种传闻都十分熟稔,加上很健谈,一说起话来就止不住。韩嘉彦偶尔搭腔,询问些情况,大多是时候都是这老丈在说。

    而赵樱泓安安静静地伏在韩嘉彦背上,听那老丈讲些神乎其神的仙家故事,倒也觉颇为有趣。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卢崖瀑布已在眼前,远远的就望见一道银色匹练从高崖之上腾空泄下,水声如雷轰鸣,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壮观无比。瀑布积流,形成水潭,潭上独出一黛色圆石,好似龟背。

    赵樱泓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一时屏住呼吸,只觉自然造物,神异非凡。韩嘉彦见得景色多了,便没有她那样的心神震荡。

    就在那瀑布潭水南侧不远处的岸旁,结了一间草庐,看上去十分简陋。老丈带着她们走到草庐前,道:

    “就是这儿了。”

    说着,老丈拍了拍草庐的木板门,发出“砰砰”之声,出声道:

    “玉衡子道长,道长可在?”

    半晌,无人应答。

    在老丈的拍击之下,那本就不是很牢靠的木板门已然摇摇欲坠,他还待再拍,门板忽而就脱落而下,哐当一声砸在室内的地面上,飞起一片尘土。与尘土一起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一大群绿头蝇。

    老丈咳嗽了几声,一手掩面,一手赶开那些苍蝇,道:“这破屋实在不能住人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早没了人,这里边是不是死了什么动物呀,一股腐臭味,这么多苍蝇。”

    “我们可否进去瞧瞧?”韩嘉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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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便。”老丈可不愿踏进去,见她们执意要进去,便坐在了草庐外,自休息去了。

    韩嘉彦背着赵樱泓进了草庐,这草庐屋檐有些低矮,她不得不半蹲下身子,避免赵樱泓撞到檐边……

    进来后,扑面而来一股腐臭味道,十分刺鼻。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屋内摆了一张大桌,两把竹凳,桌凳都翻倒在地,其上落满了灰。远端摆放着一张矮脚竹床,床榻上还铺着一些落满灰的干草。竹床的脚边,屋子的东南侧,用泥砖砌了一个土灶,灶上有一口大黑锅,盖着锅盖。

    除了这些翻倒的家具,木板墙上还挂着钓竿、鱼篓等渔具,柴刀、斧头、镰刀、锄头等工具堆在墙角。

    这似乎就是一个典型的山中隐士的住处。简朴至极,甚至可谓破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知道这屋子里恐怕有些脏东西,赵樱泓若是瞧见会受不了,故而将赵樱泓放了下来,让她在门口扶着墙单脚站立等候。她自己进入其内查看。

    她首先用手中的匕首拨了拨床榻之上的稻草,没见有藏什么。

    竹床底下有两个罐子,取出来后发现是空罐子,里面黑黢黢的,还有一些脏东西在里面。韩嘉彦以手扇风,嗅了嗅罐子里的气味,里面散发一股混杂着腐臭味的药味。但熟悉草药的韩嘉彦并不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纯粹的药味已被污染。

    想来这两个罐子里钻进去一些虫鼠,且都死在了里面,腐臭味是从这些小动物的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她又走去灶旁,发现锅盖留了缝隙,没有完全盖严实。揭开锅盖,顿时有一股腐臭的气味扑来,又是一片绿头蝇飞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那锅里竟然有一只死山鼠,已然腐坏,绿头蝇就是从其尸体上孵化生蛆而化成。

    锅底似乎残留了某种黑色的东西,吸引了山鼠钻入缝隙去吃。但山鼠吃了之后就毒发而亡,再也没能爬出这口锅。

    这口锅到底熬了甚么?韩嘉彦心中发寒。

    她忍着恶心,从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取出了一张厚油纸,用匕首小心刮了一点锅底的黑色膏状物,抹在油纸之上,叠好后在其外又包了一层,最终收入革包之中,打算回去后看看能不能查明这里面的成分。

    “嘉郎?你查到甚么了?”赵樱泓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询问道,这屋子内的乱象与腐臭的气息让她眉头紧蹙,感到十分不安。

    “回去与你细说,咱们先离开这里。”韩嘉彦迅速回到了赵樱泓身边,再次背起她,出了这间草庐。

    那老丈见她们出来,便领着她们原路返回。韩嘉彦随在后面,询问道:

    “老丈,您上次来这草庐是甚么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二月末时,那汴京人来的时候,此后就没再来。”老丈回答道。

    “二月末……”韩嘉彦思索着,这屋子荒废了有三个月了。

    来寻北辰道人的应当就是孙绍东,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离去时,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忙乱,以至于桌椅翻倒,锅盖也没盖严实。

    也许……这草庐后续可能还有人来此查看过,才会如此杂乱。是什么人与自己一样也在追查北辰道人?难道真如樱泓推测的那样,师尊还在世,也在暗中追查李玄?

    韩嘉彦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因而燃起几分期望。

    她细细思索着,不再言语了,那老丈似是也看出了他们有心事,也不再多搭话。

    原路返回,行至半途,他们遇上了匆匆忙忙赶来的王隋一行。王隋看到两位主子完好无损,顿时大松一口气。天知道他看到那系在树枝上的巾帕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慌乱感有多么强烈。

    他还以为两位主子出事了,若真是如此,他有几颗脑袋都无法交代!

    “王隋,你派人送这位老丈回家,顺便也给他们家送些礼钱,感谢老人家给我们领路。”韩嘉彦笑呵呵地吩咐道。

    王隋不明所以,赵樱泓抬手招他靠近,悄悄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王隋心中恍然,立刻揖手领命。

    王隋自去吩咐下面人做事,并亲自护送那老丈返回燕家村。老丈此时才觉出眼前这对璧人的身份不一般,一时惶恐不已,面上神色期期艾艾。韩嘉彦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他才安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媛兮等仆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赵樱泓终于舍得离开韩嘉彦的后背,坐上了步辇。韩嘉彦也有些累了,只是她体力充沛,还走得动,故而就伴在赵樱泓步辇旁随行。

    长公主队伍再次启程,往黄盖峰去寻浮云子。

    第一百零九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顺利在黄盖峰南麓寻到了浮云子,彼时他正与中岳庙的观主、天师王淳安谈笑风生。

    中岳庙的前身为太室祠,始建于秦,为祭祀太室山山神的场所。西汉元封元年,汉武帝游嵩山时下令祠官增添这一旧制。

    东汉元初五年,中岳庙增建“太室阙”。

    东汉以后,中岳庙成为道教徒居住传教之所,据说,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在嵩山修道九年。

    南北朝期间,太室祠曾两迁庙址于嵩山玉案岭、黄盖峰。后著名道士寇谦之入嵩山中岳庙修道七年,在此改革“五斗米道”,创立“新天师道”,并得北魏太武帝重视,封为“太平真君”。中岳庙因此地位陡然上升。

    后历代皆有扩建修缮,最近一次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中岳庙增修崇圣殿及牌楼等八百余间,规模宏大。

    赵樱泓不是非常了解道教的历史,她只知道南方有个天师道,却不知这嵩山的新天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韩嘉彦预先给她做了一番解释。

    道教发源自东汉末年的五斗米教,创建者是张道陵,其子张衡、孙张鲁继承了张道陵的道统,三张奠定了五斗米教的基础,将五斗米教发展成“正一盟威”。

    后来第四代孙张盛时,正一派迁居江西鹰潭龙虎山,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张天师。韩嘉彦的师尊平渊道人算是正一道的外门弟子,与本代张天师相识,浮云子、韩嘉彦也常听张天师讲经说法。

    天师道还演化出了上清派、灵宝派两大分支,前者重炼气,后者重炼丹。上清道场在茅山,灵宝道场在阁皂山。陆静修、陶弘景是上清派的代表人物,葛玄、葛洪这“二葛”是灵宝派的代表人物。

    曹希蕴,也是在阁皂山受箓为道,属于灵宝派道士。

    南朝时,道士陆静修对天师道做出一系列改革,因东晋之后南朝宋齐之时的道教内部积存许多弊端,诸如组织涣散、科律废弛等等,这给道教自身的延续发展造成严重的危害,尤以与农民起义结合密切是最大的隐忧,为此陆修静提出了一系列整顿改革当时道教的办法。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提倡斋戒,他认为这是求道之本。他还编定需戒仪范多种,意在从斋戒入手整理南朝宋齐之时道教存在的种种积弊。他宣扬只有斋戒,才能把人的“身、口、心”引入正常“仪轨”。

    陆修静提出“祖述三张、弘衍二葛”。对道民的组织编户,修道场所等等有关“宅箓”制度进行改革,要求“奉道者皆编著户籍,各有所属”,经常接受“种禁威仪”的教育,知法守法,确保家国太平;婚丧嫁娶牛育应申报增减户口;奉道者的行为必须严守本分,不得僭越;严格执行道官论功升迁制度等等,加强和完善了道教组织。

    如此,获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南朝以来奉道不绝。

    这便是南天师道。

    而北天师道同样是应时运而生,北魏时期佛教盛行,对道教造成了冲击。北方道士寇谦之挺身而出,对旧天师道进行改革,引儒入道,道士要以礼为标准,儒道兼修。

    奈何,后因北齐举国崇佛,道教在北齐被视为异教,高洋于天宝六年,举行道佛论争,道教失败。高洋下令废除道教,于是齐境无道士,寇谦之的新天师道教团,至此便烟消云散。

    一直到唐代时期,道教才重新在中原发展起来,嵩山之上,又有了天师道的身影。

    大宋官家崇道,但赵樱泓自幼学儒,又受母亲影响尊佛,反而对道教知之甚少。韩嘉彦与她简单捋了一下道家变迁历史,她心中顿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如此,在与王天师的交流之中,赵樱泓也不至于露了怯,给皇家丢脸。

    在交流之末,韩嘉彦也询问了一下玉衡子。果然,提起玉衡子,王天师显然知情。他蹙了蹙眉,神色之中多了一抹轻蔑鄙夷:

    “玉衡子在嵩山之中隐修的时间不长,我记得是去年的春末来的,至今年二月离去。此人心术不正,总是沉迷于炼丹,有些走火入魔了。我们这山中的草药,几乎都被他摘光了,连药田都曾被他强掠,实在是不知廉耻。”

    这话听得众人一时愣怔,不知该作何应对。最后还是韩嘉彦问道:

    “那玉衡子可是一人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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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是一人,结庐在卢崖瀑布之畔。”

    问清这一问题,韩嘉彦也不再提玉衡子,任此话题流去。

    得中岳庙素斋招待后,她们下榻客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讲起了今日的见闻。交谈末尾,远去送那老丈的王隋也返回了,向她们报告情况。

    “那老丈姓燕,就是那燕家村人,这一点没有问题。我们也向村民仔细打听了一下去年夏季的瘟疫之事,也都属实。”王隋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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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辛苦你了王都头,去休息罢。”赵樱泓道。

    王隋退出,赵樱泓看向韩嘉彦,二人眼中已有默契。浮云子捻须思索道:

    “所以,这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很有可能是在卢崖瀑布旁的草庐之中做了甚么毒药,以至于水源被污染,下游的燕家村村民也差点遭到毒手。正是因为村民不知始末,还以为是闹瘟疫,加上玉衡子及时出手给了村中解药,反倒让村民感恩戴德了。”

    “是,并且我认为这个毒药,北辰道人也用在了龚守学的老父身上。”韩嘉彦道。

    “毒杀龚守学老父的,是北辰的道侣,那个李姓女冠罢。”赵樱泓纠正道。

    浮云子摇摇头,道:“不对,我认为这里面有偏差。毒杀龚父的,到底是玉衡子还是李姓女冠,这里面存在偏差。但对师茂来说,这偏差应该比较容易看明白。”

    赵樱泓听糊涂了,一旁的韩嘉彦解释道:

    “樱泓,你也看到那草庐之中的景象,那里面只有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床榻是单人床,所有的用具都只有单份。我也问了王天师,确认玉衡子一直就是一人居住。

    “即如此,道侣之说到底是从何而来?那李姓女冠莫非是他离开后,在汴京找的?他离开嵩山,是应孙绍东之邀来对付我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寻找道侣?

    “实际上,孙绍东本就是他老早埋下的钩子,他将那玉衡匕首留给孙绍东,就不愁他不上门。我怀疑他目睹了去年春社之日时,你我与孙绍东的冲突,故而盯上了孙绍东。他大闹上清储祥宫,其目的就是吸引孙绍东的注意力,与他结交。

    “而李姓女冠可能本就不存在,或者准确说,北辰道人这个人就不存在,北辰就是李姓女冠,李姓女冠就是北辰,她是一人兼了两重身份。”韩嘉彦顿了顿,低声补充道:

    “就好似我与燕六的关系。”

    赵樱泓感到头皮发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那李姓女冠的白色傩面,而燕六佩戴的是黑色傩面。这人就好似处处都在学韩嘉彦一般。

    “而这李姓女冠,就是李玄,李玄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浮云子说出了他的猜测。

    韩嘉彦接着道:“她与我娘亲必然有很密切的关系。我曾从太皇太后那里拿到一把璇玑匕首,可以确认这把匕首当是我娘亲的东西。而那把玉衡匕首,听描述显然与璇玑匕首所出相同。

    “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二人合起来便是北斗七星……我娘亲曾经是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么这个李玄,会不会也是?她会成为宫廷画师,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是宫女,而套了一个李玄的男子身份?”

    浮云子道:“璇玑玉衡实际有很多种说法。

    《史记·五帝本纪》说:‘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雄。’这里面说的璇玑玉衡指的是美玉所制成的浑天仪。

    “此外﹐又有北极星即北辰说﹐例如伏胜在《尚书大传》中写道:‘璇者,还也,玑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行动者大,谓之璇玑,是故璇玑谓之北极。’

    “《说苑》则说:‘璇玑谓北辰﹐勺陈枢星也。’《周髀算经》称北辰皆曰璇玑﹐而《甘石星经》又有不同的说法:‘璇玑者谓北极星也﹐玉衡者谓北斗九星也。’

    “但不论怎么说,璇玑玉衡确实时常并列出现,且是一种将天象与人间政治教化结合在一起的意象。可惜,我们眼下查不到曹皇后身边的婢女具体叫甚么名字,起居注之中对此是不会记录的,只有自仁宗年间遗留的老宫人才知道。

    “不过我说句猜心的话,这玉衡子给自己起了个北辰名号,真可谓是半步不离璇玑,处处忘不了璇玑,她似乎与杨大娘子纠缠颇深啊。”

    赵樱泓听着他们的分析,心中感佩,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以后要更加多读书,多涉猎,才能更好地帮助到六娘。

    韩嘉彦的面色则更为阴沉了,假若这李玄当真与娘亲纠葛颇深,那就意味着娘亲的死,确然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师兄,那草庐被翻得如此凌乱,我猜测可能在玉衡子离去后,又有人进入草庐查看。你说,这人会不会是……师尊?”韩嘉彦终究还是将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闻言,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手,心中即欣慰又心疼。欣慰于她能听进自己的猜想与劝说,又心疼于她失去双亲的苦痛。

    “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但咱们也不知那玉衡子还招惹了甚么仇家,比如楚秀馆,就很有可能一直在追踪她。因为此人当是个叛出楚秀馆的内门弟子,她的换面术如此高绝,多半获得了正统的师承,兴许是楚秀馆南派叛出的弟子。”浮云子分析道。他决定给韩嘉彦泼泼冷水,不希望她抱有太大的希望,否则若无结果,迎来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听师兄提起这个,韩嘉彦突然想起一件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

    “对了,秦老大夫是北派的外门弟子。他与我提过,他有一位内门师弟,说如果有缘我可能会见到呢。”

    “是吗?”浮云子捻须,笑道,“你至今尚未遇到,恐怕是缘分还未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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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么北派,南派?”赵樱泓听得一头雾水,问道。

    韩嘉彦忙和她解释楚秀馆内部的派系划分,赵樱泓听后恍然大悟,颇感有趣道:

    “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的门道。”

    韩嘉彦点头:“对,所以此前我在白矾楼遇见裴谡捉拿茶帮刺客,见他善于伪装,又使了一手飞针绝技,还以为他就是袭击你车驾的歹徒。”

    浮云子闻言,立刻道:“你确实错怪他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问了茶帮四人,当时率领茶帮刺客的首领是杨浩然,就是茶帮四人之中那个瘦高个。据他所说,他率领手下的弟兄一直追踪着假冒侯转运的裴谡,是十二月才进汴京的。十一月底裴谡人不在汴京,是不可能袭击长公主车驾的。”

    韩嘉彦抚掌道:“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当时喝问了他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辩解,也未有措手不及,反倒是先震惊后思索,那样子似乎像是知道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一般。裴谡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他真的知情,那就可以判断袭击樱泓车驾的歹徒很有可能就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真是李玄,那李玄就是师承自楚秀馆南派。”

    浮云子思索道:“即如此,十五年前念佛桥李冥落水案,以及陈安民被毒杀,是否都是李玄所为?还有陈安民牵扯到的那起相州抢劫案,可真是错综复杂啊。”

    此时赵樱泓突然插言道:“不若……我们下嵩山后,不急着返回汴京,先去一趟相州罢。那里也算是嘉郎的家乡,韩氏祖宅就在那里,就当是我这个新媳妇去夫家认祖归宗了。”

    浮云子和韩嘉彦双双吃惊地看向她,赵樱泓却似是已然拿定了主意:

    “相州抢劫案,当趁此机会细细查一查才是。”

    第一百一十章

    赵宋官家已有许多年未有迎亲的大喜事,皇后册封成了近来汴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

    四月时,陆陆续续就有诏命下达: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韩忠彦摄司徒副之;尚书左丞苏颂摄太尉,充发策使,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摄司徒副之;尚书右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宗正卿副之;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权户部尚书刘奉世摄宗正卿副之;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公卿大臣代替皇帝,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嫁娶典仪。及至皇后被迎入文德殿,皇帝亲至文德殿,册其为皇后。

    向太后主持了文德殿内的大礼,以母之尊向帝后训话。生母朱太妃只能在旁观礼,母子二人均只能忍耐。

    孟皇后的父亲进合门祗候、宗仪使,封荣州刺史,皇后母亲王氏封华原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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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繁复的典仪之中,缺少了一个人的身影,便是右相刘挚。

    大宋中央官制,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二者为相;尚书左丞、右丞为副相。又因左尊于右,因而左相实则为首相。

    典仪结束,宫中赐宴群臣,放还之时已然入夜。昏黑之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身着华贵礼服的宰执们随后而行。

    吕大防与韩忠彦并肩走着,韩忠彦笑而道:

    “左相今日气色甚好,新后刚立,可是沾了福气?”

    “哈哈哈哈,师朴莫要笑话老夫。是已为相,怎能在人前显病态?何况这等大喜事,当要打起精神应对才是。”

    “说起这病,右相之疾亦令人忧心啊。”韩忠彦道。

    吕大防默了片刻,笑道:“师朴有话但说无妨。”

    韩忠彦斟酌道:“左相忠直,是我等臣子的典范。忠彦有些困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在左相看来,朔可是党?可是元丰的余烬?”

    吕大防花白浓眉之下的眼眸微微眯起,道:“元丰余烬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余烬若是遇着易燃之物,燃起烈火,这烈火无睛,不分敌我,便会吞噬万物呀。”

    “所以左相便是灭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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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种可保留,但这火不能胡乱延烧。”吕大防道。

    “据我所察,右相亦在灭火。即如此,左相与右相何故生隙?”韩忠彦已将话问得很明白。

    吕大防回答得也很耿直,不负他忠直的外名:“这是不同的。刘莘老与我虽都想灭这火,可他是想将这火种据为己用,这是很危险的。司马温公在世时,兴洛党之见,便是周敦颐、二程兄弟的主张,克己复礼,崇古近于迂。

    “司马温公丧礼时,程伊川因反对百官吊唁,被苏东坡叱为迂腐,蜀洛就此决裂。而朔表面依附于洛,实则已然慢慢显出温和改良的端倪来。刘莘老是有才学见地的,只是不合时宜,此时提改良,反倒会被当首鼠两端,再燃党争之火,于朝局不利。我不过缝缝补补一裱糊匠罢了,今日东墙着火,我得扑,明日南檐漏水,我也得堵。”

    韩忠彦显得若有所思,吕大防呵呵一笑,道:

    “待有朝一日,师朴兄亦登相位,自然就明白了。以如今的朝局,为相者首须弥合裂痕,重塑朝廷风气。”

    韩忠彦拱手拜道:“多谢左相指教。”

    “你们家六郎,近来风头很盛啊,汴京城都是他的传闻。”吕大防有些坏心眼地提起了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苦笑,只得道:“舍弟年轻不懂事,让左相见笑了。”

    “怎是年轻不懂事,毕竟这当驸马,确实委屈,尤其是六郎有才,更委屈。”吕大防话里有话,话中带刺,“师朴,我可得提醒你一下,顾看好这段婚姻,给六郎敲敲警钟。那王诜就是前车之鉴,你们韩家可不能重蹈覆辙。”

    韩忠彦很是失了颜面,但也只是笑笑,隐忍揖手道:“左相说得极是。”

    出了宫,分道回府,骑在马上,韩忠彦不禁叹息。

    刘挚是由父亲韩琦一手带入中央朝堂的,与他韩忠彦也关系匪浅,一直互相帮扶。眼下刘挚遭到左相吕大防排挤,他想为刘挚争取一番,奈何无用。反倒被吕大防拿住了韩嘉彦安置邓州的话柄,一番挤兑,要他顾好家事,莫管他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韩忠彦倒不担心韩嘉彦的事,听闻长公主已经去寻他了,他自知好歹,以词挽回公主芳心,此后必然是一番浓情蜜意,乐不思蜀,短时间内当不会出问题。

    眼下孟后已立,官家却心属刘氏,他要担心的是后宫产生的争斗对前朝形成的微妙影响了。

    ……

    赵樱泓要去相州,这不是一件小事。韩嘉彦与浮云子知道她要做什么,故而都选择了支持她,但在与王隋、媛兮等人商议时,仆从们都表示反对。

    不过理由各异,王隋是怕此行路远,久不回程,万一出了岔子,宫中必会降罪。而媛兮则认为长公主乃天家之尊,不必纡尊降贵去夫家祖宅认祖归宗,这实在是折了身份,也没有先例。

    但赵樱泓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拍板去相州。

    五月初十,长公主队伍从峻极峰而下,返回老母洞,与等在此处的龚守学会合。赵樱泓、韩嘉彦将山中查到的事与龚守学说了,龚守学道:

    “这玉衡子显然不可能返回嵩山了,所以二位才想去相州细查陈安民案,继续寻找更多关于玉衡子的线索?”

    “是的。”韩嘉彦点头。

    龚守学道:“我有一个疑虑,还望师茂兄、长公主、浮云子道长解惑。

    “据我理解,杨大娘子溺亡案与陈安民案案发时间相近,陈安民案与李冥溺亡案案发地点相近,而杨大娘子案与李冥案作案手法相近,故而将这三起案子视作关联案。

    “可在某看来,这些都是间接的猜测,并无切实的证据将这三起案子串联在一起,咱们这样查下去,会不会有些盲目?若是查错了方向,事倍功半啊。”

    “龚先生思维缜密,樱泓佩服。”赵樱泓接话道,“不过龚先生大概忽略了一点,文彦博是串联这三起案子的一枚纽扣。李冥案后,文彦博迁居念佛桥畔,明显是在掩盖甚么。陈安民本身就是文彦博的小舅子,而杨大娘子最后也向文彦博求救。三起案子都牵涉到文彦博,此三案真的彼此无关吗?”

    龚守学陷入沉思。他也知道,若文彦博真藏着甚么秘辛,直接去问文彦博,他是不可能说的。何况文彦博眼下已然致仕退隐,八十余岁高龄,神志是否还清晰都很难说了。

    至此已然别无他法,还真就只能将这三起案子一点一点追根溯源查清楚了。且,杨大娘子和李冥的案子都没头没尾,实在没法查,能查的只有陈安民案。

    这就好似拼一块碎镜子,碎片四散,要找到碎片,放回原本的位置,殊为不易,只能耐着性子四处奔走查找。

    他于是揖手道:“即如此,龚某愿随长公主、师茂兄、浮云子道长往相州。”希望此行能从陈安民案寻到突破口,他心中希冀。

    龚守学加入长公主队伍,浮云子总算是寻到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便与龚守学伴行。一行人重新带上留在老母洞的马匹,下山时,那陷在泥泞之中的赵樱泓的车驾,已然被先遣的公主府护卫禁军推了出来,刷洗干净,就在山脚下等候赵樱泓上车。

    车子下了太室山,又往少室山而去。此行上少室山,赵樱泓先去了武周封禅处瞻仰,随后才去了少林寺。少室山风景比太室山更秀丽,植被更丰茂,佛寺林立,檀香阵阵。

    她们往少林寺上了香,少林主持一早得知皇家长公主与驸马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嘉彦久闻少林功夫大名,却对少林的沿革历史不甚了解。于是轮到赵樱泓向她做介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之时,寺院落成数年后,印度高僧勒拿摩提和菩提流支先后到少林寺开辟译场,在少林寺西台舍利塔设立翻经堂翻译经书。

    之后,慧光在少林寺弘扬《四分律》等师说,经多代发展,后世最终形成四分律宗。

    北魏孝明帝时期,释迦牟尼佛第二十八代徒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在前者开创的基础上,广集信徒,传授禅宗。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传法于慧可,从此禅学在少林寺落迹流传。

    后遭到北周武帝灭佛,少林寺毁坏严重,直到隋文帝时重修。唐初,少林十三僧护唐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水碾一具,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此后少林拥有的良田、屋舍数量不断增加,僧众也越聚越多,又不断有禅宗宗师前来少林弘扬禅法,试图将少林改律为禅。

    听说眼下就有一位报恩禅师,正在少林宣讲曹洞宗禅法,已然得到少林绝大部分僧侣的信服。赵樱泓好奇之下,拉着韩嘉彦去听。

    韩嘉彦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很能听懂。赵樱泓就不断与她解释曹洞宗的法理,简言之,禅宗提倡明心见性,顿悟修行,这是六祖慧能带来的修行法,只是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故而曹洞宗的开山祖师良价就提出了五位君臣之说,以“正”、“偏”、“兼”三者,配以“君”、“臣”之位,藉以分析佛教真如和世界万有之关系。

    韩嘉彦还是不大能听得明白,赵樱泓又努力解释道:

    “这五位只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一种参照,在曹洞宗看来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回互’与‘不回互’的关系。所谓‘回互’就是指万事万物是互相融会贯通的,虽然万物的界限脉落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别彼此。‘不回互’就是说万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

    “啊……有意思,这与道家阴阳调和很有几分相似。”韩嘉彦似是有所领悟,神情显出几分通达的愉悦来。

    不曾想赵樱泓此番言论让台上讲禅的报恩禅师听见了,对方从台上下来,向赵樱泓行佛礼,道:

    “施主慧根极佳,将我宗禅法做出如此精辟的解释,令贫僧钦佩不已。”

    “俗女妄言,让禅师见笑了。”赵樱泓还礼道。因为朱太妃修禅,赵樱泓也耳濡目染,时常听禅法,经年累月才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她随即惭愧道:“我虽知个中道理,但遇见复杂事端之时,却仍旧难以保持明心见性,实在是知易行难。”

    比如此番与韩嘉彦之间的情感波折,她始终迷雾当头。迷惑于自己是否如燕六所说,只是对燕六产生了长姊一般的依赖之情。燕六消失后,又踟蹰于自己是否该接纳韩嘉彦。哪怕最终被韩嘉彦吸引与感动,又遭良心谴责,陷入自我拉扯的情感漩涡之中。哪怕在知道韩嘉彦就是燕六之后,仍然徘徊不定,无法确定韩嘉彦对自己的感情。

    她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

    直至最后看到了韩嘉彦的那首词,才拨云见日。

    报恩禅师道:“心是诸佛的本觉、众生的妙灵,只因无明风起,自设障隔。如能静坐默究,净悟佛理,将所有的妄念去掉,不被愚痴包裹,便能事事无碍以至事理圆融。施主闲来可坐一坐‘默照禅’,沉默专心坐禅,以慧来鉴照原本清净心性。”

    赵樱泓似是有所悟,当下双手合十,向报恩禅师行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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